从“贾岛现象”透视晚唐佛禅山水诗“苦谛”主题

2017-04-14 11:54丁红丽
关键词:贾岛山水诗山水

○ 丁红丽

(西南政法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重庆 401120)

从“贾岛现象”透视晚唐佛禅山水诗“苦谛”主题

○ 丁红丽

(西南政法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重庆 401120)

佛禅山水诗人贾岛一生主要游走于佛门与江湖,他的诗歌以幽冷、荒寒、枯寂之境传达悲苦之意,这种诗歌风格在晚唐五代影响很大,形成“贾岛现象”。“贾岛现象”的形成既与末世悲苦的社会现实有关,更与佛禅“苦谛”思想有着深刻的关系。从山水诗发展史上看,“贾岛现象”是中唐“心造之境”诗歌理论在创作上的反映,是盛唐直觉观照的山水诗和宋代哲理山水诗之间的过渡。

贾岛现象; 苦谛; 心性

中唐的诗歌理论重“心造之境”,更着重于心性对外物的摄取熔铸,这表明了唐代山水诗人在诗歌创作上的一个普遍变化趋势,即由盛唐莹澈玲珑的“物我交融”转为以意为主的诗歌模式。诗歌理论的产生既是诗歌创作现实的总结,反过来又对诗歌创作起到指导作用。社会发展到晚唐,末世的悲苦现实使诗人将人生苦短的感慨渗进了佛教哲理的深入解读中,诗人们更容易产生“万事皆空”的感慨,以逃禅的方式去寻找解决方法,体现在诗歌创作实践上,则表现为写山水寂静以形成淡泊渺远之情思,抒发人生如梦幻泡影的“空幻”感。类型化的时代情感和以意为主的美学追求使诗歌表现出类型化的特点,尤其在山水诗中,拥有相同时代病的感伤主义思潮泛滥,山水诗中普遍表现出“悲苦”“空幻”之意,呈现出主题类型化的特点。

一、“贾岛现象”的产生

贾岛诗歌在晚唐五代的影响非常深远,根据李嘉言先生在其《长江集新校》之附录五《贾岛诗之渊源及其影响》一文中的统计:“晚唐学贾岛者,得二十二人:马戴、周贺、张祜、刘得仁、方干、李频、张乔、郑谷、林宽、张祜、姚合、顾非熊、喻凫、许棠、唐求、李洞、司空图、尚颜、曹松、于邺、裴说、李中。”[1]209当然还有许多五代时学贾岛的诗人尚未计入。闻一多先生在《唐诗杂论》中把晚唐五代称为“贾岛”时代,他说:“由晚唐到五代,学贾岛的诗人不是数字可以计算的,除极少鲜明的例子外,是向着词的意境与词藻移动的,其余一般的诗人大众,也就是大众的诗人,则全属于贾岛。从这观点看,我们不妨称晚唐五代为贾岛时代。”[2]36贾岛现象的出现是值得深思的,在闻一多先生看来,贾岛是在社会上没有功名没有宦籍的下层文人,作诗是他唯一的出路,如因作诗而偶然获得功名那就是作诗的收获,而如果时运不济,就只好作一辈子诗,“贾岛便是在这古怪制度之下被牺牲,也被玉成了的一个”[2]33。在每个朝代的末叶,这样的下层文人太多了,所以“几乎每个朝代的末叶都有回向贾岛的趋势”[2]37。概括起来讲,所谓“贾岛现象”有以下几个特征:第一,此现象出现的时间多在一个朝代的末叶。朝代末期往往政治黑暗,社会混乱,文人们看不到希望和出路,这是贾岛现象出现的大环境;第二,创作主体多是处于社会下层的文人。他们有为仕之心,但为现实逼迫,几近绝望,有的终生不第,劳累奔波,仕途潦倒,有的虽为下层官吏,但依然贫穷困顿;第三,他们大多心向佛禅,在隐逸中寻找心灵安慰,在艺术追求中寻找精神的满足;第四,他们以苦吟为乐事,均以“苦”的心态观照自然物象,在穷困和落寞中找到随缘自适的恬淡心态。因此,研究唐代山水诗“苦谛”主题的泛滥,我们是绕不开贾岛的。

“贾岛现象”的产生既与诗人的人生经历有关,更与唐代佛禅思想的影响和唐中晚期社会现状有关。贾岛早年出家为僧,据《新唐书》本传载:“岛字浪仙,范阳人。初为浮屠,名无本。来东都,时洛阳令禁僧午后不得出,岛为诗自伤。愈怜之,因教其为文,遂去浮屠,举进士。”[3]5268贾岛早年出家,而后在韩愈的帮助下还俗。贾岛既早年为僧,佛禅思想对他一生影响必然甚大,“得句才邻约,论宗意在南”(《送宣皎上人游太白》),“磋以龙钟身,如何岁复新。石门思隐久,铜镜强窥频。花发新移树,心知故国春。谁能平此恨,岂是北宗人”(《新年》),从这些诗句中可知他的思想受佛教南禅宗影响较大。

贾岛与僧人往来频繁、唱酬甚多,这可能与他曾是佛教中人有一定关系。《长江集》中贾岛写给僧人的作品有六十余首,其中有名有号的即有五十余人,而其他迎来送往未记名号的行脚僧更多,在其诗作中也常有体现,如《送僧游恒岳》《送天台僧》《寄华山僧》《送僧归太白山》等,而且简单以“送僧”“赠僧”为题的作品亦有不少。贾岛在佛教僧人中保持着如此庞大的交往群体,足以说明与僧人的唱和交游是诗人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贾岛在韩愈的帮助下,34岁还俗应举,自元和六年(811年)至开成二年(837年)在科场奋斗了近三十年,但其科举屡次不中,仕途坎坷。最终于59岁时,在令狐楚的帮助下做了一名边区的县佐——长江主簿;三年后,他迁普州司仓参军;唐武宗会昌三年(843年),贾岛卒于任所,卒年64岁,也就是说,他真正做官的时间只有五年,而且还都是不起眼的小官吏。除了人生最后五年外,贾岛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古寺修禅和仕途求索中度过,生活困顿不堪,他的人生从满怀理想而终至失望灰心,在这样精神苦旅中,他常常以写诗来抒发寄寓志向。他在诗歌中写到自己衣食无着的穷困境况,如“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客喜》),“市中有樵山,此舍朝无烟。井底有甘泉,釜中乃空然”(《朝饥》),“近日营家计,绳悬一小瓢”(《寄乔侍郎》)。无衣无食的物质困顿再加上仕途上的无成,造成他心理和精神上的巨大伤痛,常使他痛苦得泪流满面,“羁旅复经冬,瓢空盎亦空。泪流寒枕上,迹绝旧山中”(《冬夜》)。可见,物质的贫困和精神的苦闷是一直相伴其左右的。

贾岛游身权门之间,经历重重磨难,在科场上蹭蹬二十余年。他经济上极度贫穷,寄居荒郊野外,饱尝饥饿困顿之苦,有时甚至依靠他人的周济和施舍过活,这严重损害了他的身体健康,他瘦弱、多病、早衰,这又造成了他精神上的伤害与痛苦;同时,在仕宦途中他常经受权贵的打击排挤,导致他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在这种状态下,他内心深处滋生出强烈的退隐欲望,如《青门里作》:“燕存鸿已过,海内几人愁。欲问南宗理,将归北岳修。若无攀桂分,只是卧云休。泉树一为别,依稀三十秋。”[4]6658从这首诗中可知他“攀桂”生涯的无奈,他其实也对“卧云休”的出世生活念念不忘,“见僧心暂静,从俗事多迍”(《落第东归逢僧伯阳》),与僧友的交往使他的心暂时安静下来,暂时忘掉了尘世的烦恼,他甚至在“欲别尘中苦,愿师贻一言”(《题竹谷上人院》)中明确表达出希望退隐的愿望。尘世的困顿使贾岛在思想感情上很容易同早年禅净的生活重新发生联系,形成消极的灰色的人生态度。此时的贾岛表现出对僧道隐者特有的亲近之情,多年的仕途挣扎的痛苦使他格外地怀念静坐心宁的佛禅生活,“渐老更思深处隐”(《酬张籍王建》),“不无濠上思”(《寄令狐相公》),“若任迁人去,西溪与剡通”(《题长江厅》)。这些诗句都表示他有强烈的回归佛禅、寄托身心的愿望。可见,贾岛虽汲汲于官宦仕途,却一直在寻找可以避昏乱现实的“濠上”“西溪”“剡通”,以寄托自己疲惫的心灵。如果说早年的佛寺生活只是生活所迫,无奈寄身寺院,那么在社会上的颠簸驱驰则使他内心真正地亲近感悟佛禅了。贾岛恰恰是在还俗进入社会以后才真正亲近佛禅。

二、贾岛诗歌的“悲苦”之风与晚唐佛禅山水诗“苦谛”主题的类型化

由于贾岛的内心世界常常笼罩在现实的凄风苦雨之中,即使逃禅他也更偏爱向幽僻荒凉的环境中悟禅,这是诗人“荒寒心性”对物象主动选择的结果,所以他诗歌中的物象也都浸染了独特的精神情感,他在诗歌里大量描写了衰败、残破、琐细、冷寂、阴寒、幽深、僻涩的意象,如下面这些诗:

蓝溪秋漱玉,此地涨清澄。芦苇声兼雨,芰荷香绕灯。岸头秦古道,亭面汉荒陵。静想泉根本,幽崖落几层。[4]6632(《雨后宿刘司马池上》)

泉来从绝壑,亭敞在中流。竹密无空岸,松长可绊舟。蟪蛄潭上夜,河汉岛前秋。异夕期新涨,携琴却此游。[4]6648(《宿池上》)

夏木鸟巢边,终南岭色鲜。就凉安坐石,煮茗汲邻泉。钟远清霄半,蜩稀暑雨前。幽斋如葺罢,约我一来眠。[4]6646(《过雍秀才居》)

一夕曾留宿,终南摇落时。孤灯冈舍掩,残磬雪风吹。 树老因寒折,泉深出井迟。疏慵岂有事,多失上方期。[4]6641(《题青龙寺镜公房》)

沈沈百尺余,功就岂斯须。汲早僧出定,凿新虫自无。藏源重嶂底,澄翳大空隅。此地如经劫,凉潭会共枯。[4]6640(《题山寺井》)

去有巡台侣,荒溪众树分。瓶残秦地水,锡入晋山云。 秋月离喧见,寒泉出定闻。人间临欲别,旬日雨纷纷。[4]6664(《送惟一游清凉寺》)

这些诗歌所写之景大多为荒陵、寒泉、幽壑、芦苇、幽斋、孤灯、残磬、寒树等,形成幽冷、荒寒、寂寞、枯寂的意境,是作者悲苦心境的反映,然而这种心境的形成与诗人所处的社会险恶环境又是分不开的。

贾岛诗中的凄苦枯寂首先表现在所选择物象的形态上。诗人往往选择那些荒寒幽僻的山水作为描写对象,如寒泉、蟪蛄、幽斋、新虫、深潭等。贾岛的诗中常用的意象多是秋、叶、山、月、雨、僧、蝉等词。其次,诗人常用色调枯冷,感觉衰残的修饰语对所选的物象进行限定或补充,从而使自然界之树叶雨月和萤虫飞鸟等均披上了衰朽冷寂的外衣。如他对树叶的描写多为“霜叶”“枯叶”“落叶”“危叶”“黄叶”,据统计,“叶”在《长江集》中共出现49次,除个别诗句外,均披以衰朽的色调。在色彩选择上,贾岛诗歌中的色彩选择也与其枯寂的气味相一致。《长江集》涉及的色彩按出现次数依次为青23次、碧6次、白61次、黄8次、苍4次、红6次、绿4次、翠4次、紫2次。[5]在这几种颜色中,使用次数最多的为白和青,“青”和“白”都是冷色调,会形成一种特殊的冷寂氛围,这说明贾岛对冷色调的偏爱,这也造就了贾岛诗歌取境偏于寒苦衰飒的特点。贾诗中用“寒”字最多,《全唐诗》所收贾岛诗歌中“寒”字出现频率达81次,常见的如寒泉、寒雨、寒流、寒气、寒风、寒山、寒月、寒衣、寒鸿,寒蝶等。闻一多先生在《唐诗杂论·贾岛》中对这种现象评价说:“他爱静、爱瘦、爱冷,也爱这些情调的象征——鹤、石、冰雪。黄昏与秋是传统诗人的时间与季候,但他爱深秋过于爱黄昏,爱冬过于秋,他甚至爱贫、病、丑和恐怖。”[2]34与其说这与作者对山水景物的选取倾向有关,不如说这些景物在某种程度上可能就是作者心灵的投射,是诗人心象的外化。贾岛把自已在现实中的痛苦凝聚成这样一些带有强烈情感倾向的意象,这些意象是心造的意象而非纯粹是自然山水了。他正是以自己那凄冷和宁静的心去观照世间物象,所得便是这样带有个人感情倾向的意象,一切物象便都打上了凄冷荒寒的烙印,正如王国维所说“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

因为诗人要在诗歌里传达悲苦的情绪,所以他对景物的描写便带有某种程式化特点了,他照例选取叶、僧、鹤、云这些意象作冷色调的润染描绘,传达出那种清幽而寒冷的境界,如《秋暮》:“北门杨柳叶,不觉已缤纷。值鹤因临水,迎僧忽背云。白须相并出,清泪两行分。默默空朝夕,苦吟谁喜闻。”[4]6638诗中描写的景物有杨柳叶、鹤、僧、云,但是这几个意象都没有自带性的特点,而具有群体化的意象特征,诗歌通过它们的叠加营造出枯冷的氛围。由此我们甚至可以把贾岛的诗歌抽象出一种模式来:荒寒之景+悲苦之情(或兼禅悟之理),而且诗中荒寒之景绝少直接从自然撷取,多是心造物象。

贾岛佛禅山水诗和盛唐时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了,盛唐佛禅山水诗人笔下的山水多是对自然景致的直观而得,而贾岛诗中的自然景观已经走向类型化和模式化。贾岛是自然山水的一个旁观者,他只关心自己内心的情绪和感受,所以他笔下的山水表现得有些冷漠,而他的诗歌境界也显然琐细而冷漠,望眼生寒。

受贾岛的影响,晚唐佛禅山水诗多“苦寒之音”。这种“苦寒之音”或是直接宣泄,如许浑《游楞伽寺》:“碧烟秋寺泛潮来,水浸城根古堞摧。尽日伤心人不见,石榴花满旧琴台。”[4]6138温庭筠《月中宿云居寺上方》:“虚阁披衣坐,寒阶踏叶行。众星中夜少,圆月上方明。霭尽无林色,暄余有涧声。只应愁恨事,还逐晓光生。”[4]6759又或是通过山水景物的荒寒凄苦描写来表达诗人悲苦之意,如下面这些诗歌:

楚寺上方宿,满堂皆旧游。月溪逢远客,烟浪有归舟。 江馆白蘋夜,水关红叶秋。西风吹暮雨,汀草更堪愁。[4]6739(温庭筠《和友人盘石寺逢旧友》)

静室遥临伊水东,寂寥谁与此身同。禹门山色度寒磬,萧寺竹声来晚风。僧宿石龛残雪在,雁归沙渚夕阳空。偶将心地问高士,坐指浮生一梦中。[4]6788(刘沧《题龙门僧房》)

高寺上方无不见,天涯行客思迢迢。西江帆挂东风急,夏口城衔楚塞遥。沙渚渔归多湿网,桑林蚕后尽空条。感时叹物寻僧话,惟向禅心得寂寥。[4]6807(李频《鄂州头陀寺上方》)

关西木落夜霜凝,乌帽闲寻紫阁僧。松迥月光先照鹤,寺寒沟水忽生冰。琤琤晓漏喧秦禁,漠漠秋烟起汉陵。闻说天台旧禅处,石房独有一龛灯。[4]6852-6853(李郢《长安夜访澈上人》)

寒叶风摇尽,空林鸟宿稀。涧冰妨鹿饮,山雪阻僧归。夜坐尘心定,长吟语力微。人间去多事,何处梦柴扉。[4]7334(张乔《山中冬夜》)

这些诗歌中所写之物象如月溪、暮雨、寒磬、残雪、松鹤、山僧等,尽是寒漠之物象,所绘之色尽是白(月、霜雪、石龛)、红(叶)、浅黄(沙渚)、灰(秋烟)等清冷之色,而所描写的质感和温度是“寒(磬)”、“萧(寺)”、“冷”(霜凝)、“冰”(沟水)、“空”(林),这样的意象便构筑成凄冷寒幽的山水意境。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山水意境并不指向闲远淡漠的隐逸情怀,而是指向愁苦的诗情和人生如梦的空幻禅境。

佛禅可以作为疗治心灵创伤的慰藉,但并不是解救世事的良方,晚唐诗人的佛禅山水诗尽管表达了对佛境禅意的向往,但那却只是对现实悲苦的茫然,只是一种被动的逃避,他们的诗没有主动近禅诗人如韦应物的高雅闲淡和王维的空灵澄澈,在他们的诗歌里,寒冷寂寞的山水中映衬着孤微寂苦的诗人,他们在幽冷意境中发出向往禅门的哀弱声音。他们创作上重心性与情绪这种类型化的山水诗歌风格与贾岛是一脉相承的。

三、“苦谛”主题类型化的原因分析

中晚唐山水诗普遍出现“悲苦”之调,其原因可以从两方面去分析。首先,从社会原因上看,中晚唐时代衰落,社会动乱是“苦谛”主题产生的直接原因。唐王朝安史之乱后国势衰落,先是朋党倾轧,宦官专权,随后是军阀混战,兵乱蜂起,唐帝国进入了最黑暗、最腐败的时期,“宫闱将变,社稷将危,天下将倾,海内将乱”[6]7720。唐代社会政治的腐败导致科场的日益腐朽,借权财开路、买官卖官的现象十分严重。据《唐摭言》中载:“今之得举者,不以亲,则以势;不以贿,则以交,未必能鸣鼓四科,而裹粮三道。其不得举者,无媒无党,有行有才,处卑位之间,仄陋之下,吞声饮气,何足算哉。”[7]P67无权无势者基本是不可能有登科之幸的,而大多数文人都是处于社会下层的知识分子,“食无三亩地,衣绝一株桑”[3]7943的穷苦寒士,衣食尚且不周,何来钱财贿赂主司呢!再加上贵族阶层对寒士的歧视,如宰相李德裕就认为,“朝廷显贵,须是公卿子弟。……寒士纵有出人之才,登第之后,始得一班一级,固不能熟悉也”[8]603。这使得寒士要进阶仕宦更是难如登天,许多寒士在科场挣扎一生,耗尽了青春,也未获得成功,而即使是少数幸运者,也是经历数十次考试才获一第,如刘得仁考了近20年,杜荀鹤考了近20余年,项斯考了整整20年,韩偓吴融各考了24年,卢延让考了25年,孟棨考了30余年,曹松及第时已经70余岁。

读书人的悲剧也加重了他们的人生悲苦感,他们多年来或是行役江湖寄身幕府沉沦下僚,或是经年不第布衣终老,即或是数十年才获一第的幸运者,在进入官场成为下级官吏时已是须发皆白的老者,又何来干预朝政的热情与力量呢?!生活在这样一个变危倾乱的社会时代,晚唐文人已然消退了盛唐先辈们建功立业实现人生抱负的信念,即使是像政治改革家韩愈柳宗元那种中兴国家力挽狂澜的责任感也消失殆尽。他们不可能具有盛唐诗人那样“功名只向马上取”的乐观进取,也不可能像中唐诗人那样忧心国家的兴亡,在他们身上是一种末世的悲观消极与忧愁凄苦,进取之心消退丧尽。

其次,从社会思想上看,“苦谛”主题其实有着更深的佛学渊源。关于人生之苦,佛教有“苦”“集”“灭”“道”四谛之说,其中“苦谛”所阐述的是佛教最基本教义,即三界众生,六道轮回,一切生命与生存现象皆苦,苦海无边,人生亦是一场痛苦的过程,无不都是苦。佛教对人生的烦恼痛苦进行了详细划分,并概括为二苦、四苦、八苦等诸苦。按照客观环境所给予的苦难逼迫和主观感受所受到的痛苦煎熬,佛教将“苦”分为内外“二苦”;按照人类生理上的自然规律,将生、老、病、死作为人生之 “四苦”;如果在“四苦”之上再加上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这四种由精神上的执着造成的痛苦,则合称为“八苦”。佛教认为人生诸苦既来自于自然规律的限制,更缘于众生对于情与欲的执着与贪求。

同时,佛教又认为万事万物皆由因缘和合产生,而因缘又是时刻变化着的,因而事物也总处于变动不居的状态。在这万事无常的世界中,人生无法回避和摆脱烦恼痛苦,众生皆不能自主而得自由。总之,现实“八苦”中,有许多实在是人力所不能克服的,尤其在乱世,诗人对残酷的社会现实更加没有掌控力,这种无力而卑弱的感受会加深人生痛苦感。就晚唐诗人而言,时代的衰落与动乱是使他们感到人世人生皆苦的最大原因,所谓“以衰调写衰世,事情亦自真切”[9]81,而只有保持自性“空”,才能不为因缘的流变所束缚。因此,自中晚唐以来特别兴盛的佛禅思想便走进了人们的心里,尤其洪州禅,为人们既不放弃现实生活,又能解脱精神上的烦恼痛苦打开了一扇大门。

“苦谛”主题同时使许多山水诗人产生“空幻”感。生老病死之苦和奔波挣扎之苦使得他们身心俱疲,所以他们很容易产生万事皆空的感慨:科场下第使他们万念俱灰,产生“空幻”感,如“江边依旧空归去,帝里还如不到来”(罗邺《下第》);他们有理想,然而混乱的社会现实使他们发出“万事空”的感叹,“棠遗善政阴犹在,薤送哀声事已空”(罗隐《商於驿楼东望有感》),“空怀伊尹心,何补尧舜治”(唐彦谦《宿田家》);他们也进一步产生世间一切皆空的哲学感慨,“流年川暗度,往事月空明”(崔涂《夕次洛阳道中》),“秋觉暑衣薄,老知尘世空”(李咸用《游寺》)。于是他们渐渐接受佛教万事皆空相的观点,既然万事皆空,人又何必执着于名利福祸,辛苦劳营呢?!每个人都是要走向死亡的,那么人在浮世中所追求的一切,都会荡然无存,就毫无意义,一切世事都只是一场如烟似雾的空幻,人世间所挣扎所苦恼的一切“有”终会化为虚无。

佛教认为所有现象上的“有”都是本质上的“无”,众生之所以执着其“有”未见其“空”“无”,只是因为人们执着于妄念而已。晚唐残酷的社会现实,使晚唐士人无法去获取世俗功名利禄,实现人生价值,这在客观上逼迫他们不得不放弃这些尘世的“妄念”,不得不转身走入寺院,“唯有禅居离尘俗,了无荣辱挂心头”(唐杜荀鹤 《题开元寺门阁》),亲近佛禅去摆脱尘世之苦。因为他们走近佛禅带着些许迫不得已的无奈,所以他们的“空”总是带着悲苦的味道,没有盛唐诗人的那份“空灵”,其根源在于他们亲近佛禅的原因与盛唐诗人是不同的。

晚唐山水诗人以主观心性去观自然物象,重视个体心性的显现,他们对自然物象全不再是直觉观照,真实显现其自然清新之美,他们眼中的物象是心造的物象,他们在山水中思考着人生历史的深遂哲理,悲咏着时代给予的共同主题。诚如田耕宇先生所说,“晚唐诗歌的感伤不只是对现实社会、国家、民生命运的悲哀,也不限于对个人生不逢时的哀悼,而是‘人的觉醒’造成的生命意识的强化和主体价值要求张扬,却得不到强化和伸展,看不到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究竟何在的深沉感伤。它己经上升为一种融社会、人生、自然、历史、现实以及作为类的形式存在的‘人’的哲学思考。正因为这种思考得不出答案,所以才引发了晚唐全社会的感伤病”[10]13,这也正是贾岛现象产生并泛滥的社会原因。

晚唐山水诗虽是对盛唐以直觉观照而得之空灵山水诗的终结,但却是对社会历史进行深层思考的主体意识的觉醒,这种觉醒与佛教对自性的弘扬有关,而这种觉醒也必将推动山水诗走向一个新的天地,即以哲理思考为主题的宋代哲理山水诗即将出现。

[1]李嘉言.长江集新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2]闻一多.唐诗杂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欧阳修.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4]彭定球,沈三曾,杨中讷,等.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5]张震英.论贾岛诗歌的“僧衲气”[J].文学遗产,2006,(6):48.

[6]董诰.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

[7]王定保.唐摭言[M].北京:中华书局,1960.

[8]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9]胡震亨.唐音癸签[M].北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0]田耕宇.唐音余韵[M].成都:巴蜀书社,2001.

AStudyoftheTheme“duhkha-satya”inLandscapePoemsofBuddhismintheLateTangDynastyfromthePerspectiveof“Jia-daoPhenomenon”

DING Hongli

(School of Journalism & Communication,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 Law, Chongqing, 401120)

Buddhist landscape poet Jia-dao spends his whole life in wandering between Buddhism and society. His poems convey the grief and sorrow emotion through the cold and lonely artistic conception. This style of poetry has a great influence on poets in the late Tang dynasty and this agitation forms “Jia-dao phenomenon”. The formation of “Jia-dao phenomenon” is not only related to the tragic social reality but also deeply related to the Buddhist " duhkha-satya " thought. Moreover, from the history of the development of landscape poetry, “Jia-dao phenomenon”is a reflection of the poetic theory “the artistic conception constructed by the heart” and also a transition from the landscape poetry of the Tang dynasty to the poetry of the Song dynasty.

Jia-dao phenomenon; duhkha-satya; soul and nature

2017-07-12

重庆市教委人文社科研究项目“基于生态维度的唐代佛禅山水诗之人与自然的关系研究”(16SKGH012)

丁红丽(1975—),女,湖北武汉人,西南政法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I207.21

A

1672—1012(2017)06—01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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