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双
(中央民族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北京100081)
从抗争到接纳:明清易代后黄宗羲对清朝态度转变历程
李 双
(中央民族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北京100081)
明末清初,作为遗民群体代表人物的黄宗羲,其人生先后历经“党人”“游侠”“厕身儒林”三个时期,丰富的人生经历推动他的思想不断碰撞,激发他成为一位伟大的启蒙思想家。同时从明亡后黄宗羲对清廷思想态度的转变,不仅反映出其由抗清复明到最终认同清政府的政治立场的蜕变,还能窥见在满汉文化逐渐整合的历史背景下,遗民群体正逐步解体,淡出中国历史舞台。
明清易代;黄宗羲;明遗民;《明夷待访录》
向:民族史。
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十八日,农民起义军领袖李自成率军进入北京城,崇祯登煤山自缢身亡,正式宣告了明王朝的灭亡。然而,李自成的大顺政权也因政治上的短视、残暴的统治和军事上的失利,也仅维持了42天便匆匆地败退北京。五月初二,关外的清军在降将吴三桂的带领下进入北京城,随后迁都北京,标志着清朝正式成为统治全国的中央政府。同月十五日,誓死效忠明王朝的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等在留都南京拥立福王朱由崧,建立了南明小朝廷。可以说,甲申事变的历史大变局成为抱有“夷夏之辨”的华夏士大夫的痛点和命运的拐点。同时南明政权大旗的树立,给了明遗民群体一丝复国的希望,于是明遗民群体纷纷组织武装力量,以报国恩。
这一年,35岁的黄宗羲已具有深厚的学术沉淀和丰富的人生阅历。黄宗羲幼年随东林党人的父亲黄尊素游于官场,让他对晚明的朋党之争、官民争夺、社会经济等有着深入的了解。由于黄宗羲交友圈多为东林党人,为此东林党人及其思想深刻影响着黄宗羲,这为他日后反封建专制思想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清军入关之初,为迫使中原汉族降服,采取血腥镇压的高压手段,促使黄宗羲对清廷异常敌视。顺治二年(1645),清军攻占南京后一路南下攻入杭州,黄宗羲之师刘宗周拒与清廷合作,以死明志。刘宗周之死,给黄宗羲心理造成巨大打击,更加坚定抗清决心。于是黄宗羲迅速与前明官员钱肃乐等人倡议起兵,纠合当地弟子门生建立了一支抗清武装,后缺少兵饷接济,不敌清军,其所拥戴的南明鲁王政权迅速崩溃,败退至福建,史称“浙江兵溃”。顺治六年(1649),黄宗羲回乡赡养老母,仍积极从事反清复明的大业。在这山河破碎、举国硝烟之际,黄宗羲的重心在抗清大业中,在学术上未有重大建树,仅编写了少数随行文集。
但随着一系列武装抗清活动的失败,黄宗羲终于看清了南明政权的腐朽无能,他意识到仅依靠现有的力量是无法与有着强大军事实力的清军对抗到底。于是有心无力的黄宗羲不得不放下武装抗清的想法,遂将主要的精力放在学术研究上,通过一系列的学术研究和学术交流阐发抗清思想。“自壬寅前,鲁阳之望未绝,天南讣至,始有潮息烟沉之叹,饰巾待尽,是书于是乎出。”[1]这句话道出了黄宗羲“弃武从文”的真实缘由。
顺治十年(1653),黄宗羲《留书》正式出世,集中代表了他这一阶段的政治思想。该书由两大特点:一是从“文质”“封建”“卫所”“朋党”“史”“田赋”“制科”“将”等八个具体政治制度与政治观念总结明朝灭亡的经验教训。在“废封建之罪”中,黄宗羲首次批判了在中国延续几千年的中央集权的君主专制制度,这为他在以后书写《明夷待访录》中批判君主专制埋下了伏笔[2]。二是强烈的反清色彩。黄宗羲在书中把斗争的矛头直指清廷,公开斥责清廷为“虏”“伪朝”“夷狄”,通篇贯穿着“夷狄乱天下”的思想。
在这一时期,黄宗羲以“反清复明”和维护儒家文明为己任,斗争矛头直指清政府。与其说与清政府的尖锐对立是其遗民气节的体现,不如说是作为中国传统儒生“内圣外王”人格理想的终极诉求。正因于此,黄宗羲开始了十余年的“辛弃疾式”游侠生活,其血管中也渗透着知识分子少有的英雄豪杰精神,书写了这一时期南明知识分子在拯救国家与民族中的民族气节及人生价值追求。
康熙元年(1662),吴三桂在昆明勒死南明永历帝,同年抗清名将郑成功病逝,其主力撤至台湾岛,标志着大规模抗清武装斗争的结束。作为士大夫,此时武装抗清已难以取得成效,他们最有力的武器就是文化,从此黄宗羲由“游侠”转而厕身“儒林”,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著述中。
(一)深度剖析明亡原因与对封建制度批判
在经十年磨炼后,黄宗羲另一部鸿篇巨制《明夷待访录》草成,这是最能反映他民主启蒙思想的代表作品。相较于之前的《留书》,《明夷待访录》最突出的一点是不再称清廷为“虏”“伪朝”,也不称明朝为“本朝”,而是以中性词“有明”代称。同时,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中的思想有较大的转变,不再坚守《留书》中“一姓之兴亡”的思想,而是升华到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崇高境界,还超越了“夷夏之辨”狭隘民族主义的立场。值得指出的是,黄宗羲认为官吏应当注重百姓疾苦,作为良吏更应怀有为“天下”、为“万民”的抱负,不要一味地陷入官本位和“为君一姓”而做官的泥潭,从此可以看出,黄宗羲对“遗民”有了重新的解读,反对为一姓一氏服务。由此可知,他反对清朝的民族高压政策,并非出于对明末君主的盲目愚忠。所以《明夷待访录》更深层次的意义在于已由一代政体的兴弊逐步转向对封建专制社会的彻底批判。
明清易代的社会大变局,丰富了明遗民的人生经历,使他们的思想得到升华,并进一步促使怀有“经世致用”抱负的遗民学者的不断反省,积极寻找明朝覆灭的深层原因,不仅不再过分强调遗民所坚持的“夷夏之辨”的政治立场,而是突破时代局限上升到对封建君主专制制度的批判。由此可见,从这一阶段开始,黄宗羲的心态发生了很大变化,特别是他对清政府的敌对态度逐渐软化,对清政府的正统地位逐步认可。
(二)设计理想蓝图
黄宗羲亲身经历了明亡清兴的政治大变局,洞悉君主专制集权制度是明亡的重要原因,绝对的权力必然导致腐败,加上党社运动的“内耗”,加速了明王朝的覆灭[3]。自此以后,黄宗羲通过自身的社会实践和学术积淀对明朝乃至中国的封建制度进行深刻地反思与批判,以此探索一条提升政治文化的社会转型之路,为中国社会发展提出一些有开创性的政治构想,借助传统士大夫的政治和学术力量来完成,“为师门传学术,为故国存信史,为天地保元气”[4]。
在《明夷待访录》中,黄宗羲不仅系统、深刻地对中国封建社会君主制进行了彻底批判,还提出对社会进行改革的政治蓝图,颇具民主启蒙性质,从而奠定了他作为中国十七世纪最伟大的民主启蒙思想家的历史地位。在《明夷待访录》中,黄宗羲明确提出“设相分权”“君臣共治”“学校议政”“地方自治”的政治主张,其根本目的是为了限制封建君主权力,从思想上是对在中国行之两千年的君主专制制度的彻底批判,并指出君主的危害性“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又提出君主在天下中的地位“天下为主,君为客”。深入细想,这是在托古的形式下设想未来社会的蓝图,其中心是为天下百姓争取独立自主、财产私有和参与政治的权利,刷新了当时“天下利害之权”在民不在君的思想高度,难怪许多人把黄宗羲赞为“中国的卢梭”。在清末至近代的民主革命运动中,他的朴素民主思想更是成为改良派乃至革命派有力的思想武器。梁启超曾评价:“此等论调,由今日观之,固甚普通甚肤浅,然在二百六十七年前,则真极大胆之创论也。”[5]另外,黄宗羲在经济和哲学方面也在总结前人学术经验的基础上提出了新的思想。在《明夷待访录》中,黄宗羲提出“积累莫返之害”,指出赋税之重是“乱世之术”,批判历代赋税制度变革。同时,黄宗羲提出了发展工商业、促进商品流通的思想主张。几千年来,我国社会一直提倡和实行“重农抑商”,对攸关民生和社会发展的工商业采取压制和打击的态度,在《明遗待访录·财计三》中,黄宗羲提出“工商皆本”的思想,站在城市自由民的立场,维护工商业阶层的合法利益,具有时代进步性,这是对晚明时期江南资本主义萌芽的奥援,也是他人生思想中的闪光点。
在哲学上,黄宗羲不仅师承刘宗周批判理学、修正心学的学术成就,还在其基础上提出“盈天地皆心”“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的颇具时代性的哲学命题。这说明,黄宗羲既奉阳明心学为思想正统,还细致梳理了有明一代的思想发展史,剖析出阳明心学的发展历程。此时期黄宗羲的思想在《明儒学案》中得到集中体现。他把明朝两百多名学者按照学派、时间编辑成册,详细阐述了明朝近三百年学术思想发展演变状况。《明儒学案》开中国断代思想史研究的先河,被后人推崇。梁启超指出“中国有完善的学术史,自梨洲之著学案始”[6]48-49。
(一)博学鸿儒科的开设
在武力统一全国后,清廷开始布局由武功转为文治,对汉族知识分子采取了一系列的安抚措施,强调“满汉一体,无分彼此”。康熙十二年(1673),平西王吴三桂打着“共举大明之文物,悉还华夏之乾坤”的旗号[7],企图利用汉人对清廷的抵触与愤懑,推翻清朝统治。深谙中国传统治道的康熙便意识到,必须招徕遗民为其统治服务,多次下诏征辟,以示朝廷爱才之意。
由此,康熙十七年(1678)正月谕礼部,开设博学鸿儒科。这次荐举几乎囊括了遗民中最具影响力的名士宿儒,并且比起以往的历次征召,态度更为坚决。从中央政府,到地方督抚,组织动员遗民应试,最终有143人赶京赴考。次年三月,康熙亲自在体仁阁召试,试题为《璇玑玉衡赋》和《省耕诗》,共录取一等20人,二等30人。
(二)黄宗羲待清思想蜕变
己未博学鸿儒科取得朝廷预期效果。明遗民心态发生了重大转变,冲击了明遗民的道德底线。对于明遗民而言,出仕朝廷意味着抛弃了“故国”明朝,直接承认清朝统治的合法性,这在遗民群体中引起了不少轰动。部分遗民无法违拗官府而参加应试却不做官者大有之,如李因笃和孙枝蔚。一些遗民既不应征,也不应试,如黄宗羲、顾炎武、魏禧等。不过,黄宗羲并未完全与清朝决裂,而是通过另一种形式承认清王朝的统治,其标志的事件是在其文章中采用清朝年号。学者郭英德专门对黄宗羲所撰写墓志铭使用的年号进行统计分析:康熙十八年(1679)前,他所撰写的墓志铭基本上采用干支,未用清朝年号;在这一年以后,他为48位墓主撰写的墓志铭有41位采用了清朝年号,占总数的85%以上。
同时,黄宗羲对清朝纂修《明史》做出了重要贡献,这也从某种程度上表现了对清政府的默许或认同。诚然,黄宗羲同意修史主要是为了缅怀故国之思,正如近代大学者梁启超分析:“学者对于故国文献,十分爱恋,他们别的事情不肯和满洲人合作,这件事不是私众之力所能办到”[6]167。明遗民学者为何“爱恋”故国文献?黄宗羲在言及清廷征召其子黄百家一事时恰能表现其复杂的心迹:“昔闻首阳山二老托孙于尚父,遂得三年食薇,颜色不坏。今吾遣子从公,可以置我矣。”[8]375在这句话中可以看出,黄宗羲以承认清朝统治合法性为条件,呼吁清朝保全自己的名节,并设法为其子孙谋出路。在修《明史》过程中,黄宗羲虽不在馆内,但常在馆外襄助,提供史料,为官修《明史》做出了巨大贡献。
康熙十九年(1680),《明史》总裁徐元文又一次向康熙帝举荐黄宗羲,这次黄宗羲虽称病不应,但相较于之前的态度,有明显缓和迹象,在复徐氏函中称“羲蒙圣天子特旨召入史馆”,只因老病缠身,望“圣天子怜而许之”[9]215。可以说,黄宗羲能够在专制社会中最终守住其遗民身份,并不失大节,除了自身的坚持不放弃,还得益于康熙对遗民的宽容政策。黄宗羲深知圣祖“日用其精神于礼乐刑政”,为之心悦诚服。同年黄宗羲写作《破邪论》,欲以“一炭之光”向清廷敷陈己见。书中称清为“圣朝”“国朝”,称清圣祖为“圣天”,称清兵为“王师”[10]。由此可知,晚年的黄宗羲已不复见当时“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其能奈我何”誓不降清的壮烈豪情。其学术生涯中的三部代表作《留书》《明夷待访录》《破邪论》,就能完整地反映出黄宗羲在明末清初以来的心路历程:由武装抗清到彷徨迟疑,再到重新审视遗民立场,最终接纳清政府,承认其统治的合法性。有必要指出的是,随着清朝在全国统治的逐渐稳固,推行儒家的文化政策,原本拒绝仕清、固守气节的明遗民待清的态度有了较大的松动和转变,开始慢慢融入清王朝的政治体制中并成为其体制的坚定支持者,又随着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具有代表性的明遗民的凋零与谢世,遗民群体正逐步解体,淡出了中国历史舞台。
纵观黄宗羲波澜起伏的一生,尤其是自明清鼎革之后到其逝世,他真正做到了“未尝废当世之务”。在这明清易代的社会巨变中,黄宗羲将中国传统士人的社会责任感和社会参与意识发挥到了极致,备受后人推崇。同一时期,英国爆发了资产阶级革命,与黄宗羲有相似人生经历的英国政治哲学家约翰·洛克在自述身世时曾说:“我刚在世界上知觉到自己存在的时候,就发现已经置身于暴风雨中。”[11]由此可知,黄宗羲和约翰一样,在历经社会大变革的暴风雨洗礼后,铅华洗尽,其思想境界得到成熟与升华,不仅成为一代智者,还是影响无数后来人的启蒙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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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赵柏田.远游书[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169
(责任编辑林东明)
FromProtesttoAcceptance:TheLifeTrajectoryofHuangZongxiintheDynasticChangefromMingtoQingDynasties
Li Shua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81)
In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 Huang Zongxi,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s of the group known as the Ming loyalists, underwent three social roles as “a loyalist party member”, “a ranger” and “a professional scholar”. His colorful life experiences led to many clashes in thoughts; thus came a great enlightenment thinker. At the same time, the change of Huang Zongxi’s attitude towards the Qing dynasty not only reflects the transformation of his anti-Qing and pro-Ming political stance to the final recognition of the Qing government, but also offers a glimpse of the historical background of the gradual integration of the Manchu culture where the loyalist group gradually disintegrated and faded out of the stage of the Chinese history.
transition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Huang Zongxi; Ming dynasty adherent; Ming Yi Dai Fang Lu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7.06.011
B248.2;K825.6
A
1008-293X(2017)06-0084-05
2014-10-11
李 双(1988- ),男,湖北随州人,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16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