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雅典城邦制对古希腊悲剧发展的导向

2017-04-13 10:59沈进宇
四川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7年2期
关键词:酒神城邦雅典

沈进宇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北碚 400715)

论雅典城邦制对古希腊悲剧发展的导向

沈进宇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北碚 400715)

悲剧起源于酒神祭祀,它的前身是酒神颂歌,这一观点已经成为一个共识。但是这一观点对于悲剧起源的阐释不够充分,它只是说明了悲剧从宗教祭祀中诞生,但没有阐明它是如何从一种密仪活动逐渐演变成社会活动。事实上,悲剧的产生经历了从宗教祭祀,到合唱歌队,再到原始戏剧,最后到古希腊悲剧的演变过程。在这一演进过程中,雅典城邦的建立对于悲剧的产生、确立以及发展都具有导向作用。雅典城邦制的确立首先是使酒神祭祀的密仪活动逐渐公开化,其次让酒神精神变得城邦化,最为重要的是导向希腊悲剧以及社会在“神王”消失后走向了理性化。

宗教祭祀;酒神精神;悲剧精神;城邦制;理性萌芽

在古希腊人的心中,酒神狄奥尼索斯是酿造和葡萄树木以及农事生长的保护神。因此他们总要在春季播种或秋季收获的时候进行酒神的祭奠仪式。在祭祀活动中吟唱的内容包括追述狄奥尼索斯的出生、经历、受苦和新生,“公元前7世纪末6世纪初的阿里昂将这种祭祀颂歌正式命名为酒神颂”[1]95公元前6世纪下半叶,酒神颂被引入雅典,成为酒神庆祭活动的一个比赛项目,于公元前6世纪末发展为悲剧。这是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2009)所提到的悲剧的起源,大家都认可古希腊悲剧是由酒神祭祀演变而来的,但他并没有说明酒神祭祀是如何发展成古希腊悲剧的。戏剧与宗教祭祀毕竟不同,那么这演变的过程究竟是如何进行的?“古代传说斩钉截铁的告诉我们,悲剧从悲剧歌队中产生,一开始仅仅是歌队,除了歌队什么也不是。”[1]109所谓悲剧歌队,也就是演唱酒神颂歌的队伍,那时候酒神祭祀只是且歌且舞,还不是戏剧。

事实上,“戏剧的起源和原始巫术仪式的起源从一开始就是互相缠绕的。”[2]28最初的巫术仪式是为了表现某种欲望,这些欲望以模拟的、事先表演的方式爆发出来。这种模拟活动不是自己看着别人完成的,而是自己要亲自完成的。因此在巫术仪式中,重复、模仿这两种因素是必不可少的,亚里士多德把悲剧定义为一种“行动的模仿”或许正是出于这种传统的影响。酒神祭祀的仪式表达了一种重新经历和展现的愿望,除此之外它还是一种集体的歌舞,当领舞者成为他们的发言人、领袖和代表后,歌队渐渐成为兴致勃勃的旁观者,开始时他们对所看到的情景充满了同情,后来变得挑剔起来。从宗教的角度而言,他们成了神的崇拜者;从戏剧的角度而言,他们变成了观众。但是神与崇拜者、演员与观众的分化演变过程是很缓慢的。公元前560年僭主庇西特拉图把酒神祭典由乡村搬到雅典,从而使歌舞向戏剧转变成为可能。大约公元前534年,雅典人德斯比斯在祭典仪式中增加了一个答话人,这个演员的出现标志着歌舞向戏剧的转变迈出了标志性的一步。这表明古希腊人民渴望把酒神的形象具体化,试图把这位神灵作为真人显现出来,使这一幻象及其灿烂的光环可以有目共睹。这时,在酒神的祭典仪式中除了歌队以外就有了一个演员,于是原始戏剧的雏形就有了。后来埃斯库罗斯在第一个演员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个演员,这第二个演员的出现使对话成为可能,两个演员的出现才真正构成了“戏”,再后来索福克罗斯又把演员增加到三个。雅典城邦中开始兴起的戏剧竞赛,使这种酒神祭典也就从宗教祭祀活动逐渐演变成一种艺术创作活动,至此古希腊悲剧得以真正产生。

如果认为悲剧只是一个宗教祭祀到戏剧的自然演变,似乎还是忽略了古希腊悲剧得以确立的深刻根源。通过对希腊思想的起源进行考察可以得知:其实,古希腊悲剧不仅仅是宗教思想的一个延续,“它更是民主政治的产物,它随着民主政治的发展而发展,随着民主政治的衰落而衰落。”[3]20也就是说,原始戏剧是直接承袭宗教祭祀而来,而古希腊悲剧的产生和发展除了受宗教因素的影响外还受到雅典社会发展的影响。那么,悲剧的产生和发展实际上受到两条线索的导向,其一是内在的宗教祭祀传统,其二就是外在的社会城邦兴起。“城邦的兴起,是古希腊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这时雅典奴隶主开始实行民主政治。城邦的出现本就标志着一个开端,它使社会生活呈现出新的形态。”[4]40随着雅典城邦的确立,社会生活中最重要的活动都被赋予完全的公开性,酒神祭典活动也已从一种祭祀密仪活动成为公开的艺术活动。作为一种民主政治的艺术,古希腊悲剧是直接为奴隶主民主政治服务的,具有强烈的政治倾向,它是奴隶主利用人民的宗教情怀来对人民群众进行宣传教育的工具。国家提倡表演戏剧,主持修建露天剧场,每到节日连演三天悲剧,号召全城公民看戏,而且还发放观剧津贴,同时鼓励剧作家创作,将其好作品拿去参赛,获胜者会得到重奖和殊荣。正因为国家的大力提倡,加上人民的普遍关心和参与,悲剧艺术在古希腊雅典时期达到了空前的繁荣。本文旨在从文学社会学的角度讨论雅典城邦制对古希腊悲剧的发展起到的重要导向作用,并且在民主政治的推动下悲剧逐渐成为一种城邦式的悲剧,它代表着古希腊文化的进步和理性文明的萌芽。

1 秘密仪式的公开化

酒神崇拜并不是希腊本土产生的宗教信仰,而是起源于希腊东北部的色雷斯,那是一个带有神秘教义和奢靡仪式的野蛮民族。西方人面对他们无法解释的自然事物或自然现象时“惯于将自然力量拟人化.....他们从一年四季变易的景象中为自己塑造出一系列男女神祇......并自然地反映于喜庆热闹、悲戚哀悼的各种宗教仪式中。”[5]375也就是说他们把一年中季节的更迭,特别是植物的生长与凋谢,描绘成神生命中的事件,并且以哀悼和欢庆的宗教仪式交替地纪念神的悲痛死亡和欢乐复活。酒神狄奥尼索斯是当时人们把葡萄树和葡萄酒人格化的产物,对酒神的纪念在形式上是一种宗教密仪。

希腊宗教不是由祭司、先知,或是圣人以及任何其他离普通的现实生活很遥远或是具有神性的人创造的,而是由诗人、艺术家和哲学家发展起来的。“希腊人没有权威性的圣经宝典,没有教规,没有十诫,没有教条。”[6]213对于狄奥尼索斯的祭祀密仪是希腊以及整个罗马世界中最重要的宗教仪式。关于宗教祭祀的密仪仪式,每个新入会的成员都会发誓不将这些秘密仪式公开,这就体现了宗教密仪的神秘性和神圣性。这些秘密仪式的教义是要求人们寻求个人的净化和拯救“能够唤起人们心中一种深深的敬畏之情,向人们提供了解脱罪恶的方法,向人们许诺永生。”[6]219古希腊人认为狄奥尼索斯是地上的神,不是天上的神,他是希腊诸神中出现最晚的一个神。所以“狄奥尼索斯教表达的是城邦正式承认的一种宗教”[7]74宗教被包容在古希腊社会之中,古希腊社会的方方面面都受到宗教的渗透。它向人们宣扬永生,为祭奠狄奥尼索斯的出生、苦难、死亡和复活衍生出一系列宗教仪式。希腊悲剧起源于宗教仪式,在席勒、尼采、雅思贝尔斯那里都曾有过具体详细的论述,在本文的引言部分也追叙了悲剧是如何从宗教祭祀中起源的。公元前8世纪城邦兴起,当城邦建立时,为了保证国土根基的坚不可摧,古希腊人在城邦中建立了神庙,于是城邦就把它的根一直扎到神的世界。但是神庙不是人们举行祭祀的地方,而是仅供天神“居住”的处所。因此,当古希腊人把悲剧演出作为宗教节日的重大仪式时,悲剧就替代宗教仪式完成了其宗教目的和任务。

随着城邦的兴起,社会生活中最重要的活动都被赋予了完全的公开性,比如原先只在王宫中吟唱的宫廷诗歌逐渐走出宫廷,广为流传,最终变为节日圣歌;还有秘密进行的宗教仪式也逐渐公开化,置于全体人的目光之下。因而“秘教性质的秘密知识最终成为在公众中传播的真理。”[4]45城邦兴起时,统治者把原属于某些氏族、标志着这些氏族与某种神力的特殊关系的祭司职能夺了过来,变为官方的城邦祭祀。因此酒神祭祀的密仪活动从一种秘密仪式逐步走向公开、面向大众,于是到了公元前5世纪,悲剧就从酒神颂歌中脱胎而出了。“当悲剧在公元前5世纪诞生于雅典时,世界上其他地区并无类似的艺术样式,因此,雅典文化的独特处便可能标志着悲剧诞生的特殊机缘,从政治-社会学的角度看,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最独特的地方是它建立起了完整的公民自治体系即民主制度,故而这种新兴的政治实践很可能与悲剧的诞生有因果联系。”[8]113这种因城邦建立而得以确立完善的民主制度加速了悲剧的产生和发展。

雅典城邦兴起以后人们每年举行酒神祭祀活动,但这时的酒神祭祀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宗教祭祀更成为一种全民节日,这种酒神祭典就成为酒神节,这是古希腊文明中一个重要的节日,后来雅典公民在酒神节上举行戏剧竞赛加速了悲剧的发展成熟。不过,宗教仪式对悲剧的结构和主题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它首先确立了悲剧角色和剧场的功能,其次还影响到悲剧的一些主题原型。古希腊悲剧在其最古老的形态中仅仅以酒神的受苦为题材,而长时期内惟一登场的舞台主角就是酒神。在欧里庇得斯之前,酒神一直是悲剧主角,其实,希腊舞台上一切著名角色: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等等,都只是这位最初主角酒神的面具。城邦兴起后,大力修建露天剧场,使得悲剧演出有了专用的场地。古希腊的剧场是与世隔绝的圣地,是人与神“共餐”的场所,这种戏剧的仪式性质也在一定程度上使宗教与戏剧更加浑融交织在一起。奥尼尔说,“剧场恢复了它作为一种神庙的最高的、唯有意义的作用,在那里,把那些对生活富有想象力的诗意解释和象征性的赞美的宗教灌输给人类”[9]82所以,加德纳认为:“希腊悲剧是宗教戏剧,是多种意义上的圣剧”[10]33也是不无道理。这也进一步证明了悲剧与宗教祭祀的密切关系。随着城邦兴起,宗教密仪活动的公开化最终诞生了古希腊悲剧。而且史料表明,古希腊时期的戏剧节是除奥林匹亚竞技会之外规模最大的城邦聚会。“雅典公民时常要参加大型集会,进行公开的辩论、协商、对话,这种辩论、协商、对话本身就是一种表演,而且当时雅典公民文化就是一种广义的表演文化。”[8]114当时的演讲家经常使用剧场语言,往往剧场中的不少对话则是议会和法庭的继续,所以说在那个全民表演的时代悲剧是希腊人独有的成就,他们首先真正理解了悲剧并把它发展到顶峰。“悲剧不仅仅直接触动了那些伟大的悲剧作家,也引起了所有希腊人的关心,他们深深的为悲剧所吸引,其中一次演出就有三万多名观众来观看。”[6]164希腊公民愿意在戏剧节上花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这足以说明从酒神颂歌发展而来的悲剧已经由宗教密仪活动演变成了公开化的全民活动,悲剧在希腊时期具有一种全民性和公开性。

2 酒神精神的城邦化

随着雅典城邦制的兴起,酒神祭祀这种秘密仪式被公开,而酒神祭祀所承载的酒神精神也有了一定的发展变化。在尼采看来,“酒神精神”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一种亢奋的精神状态和非理性的价值信仰。这是后来尼采对于“酒神精神”所下的定义,但是本文所谓的酒神精神并不等同于尼采所强调的那种生命意志,而是一种宗教影响下的社会意识的产物,它从酒神崇拜的宗教祭祀中产生,随着城邦的兴起与城邦文化产生了交汇与融合,具有了城邦化倾向成为“悲剧精神”的前身。雅典时期的悲剧处在一种新的价值体系之中,“这是随着庇西特拉图、克里斯提尼、地米托克利和伯里克利特时期城邦的迅速发展而逐渐形成的。”[11]3这种体系的参照构成了悲剧的艺术特色之一,同时也成为悲剧行为的推动力。

酒神狄奥尼索斯所经历的苦难和重生就是酒神精神的终极来源,人们祭奠酒神也正是因为同情他的苦难和崇敬他顽强的生命力。他的经历向人们预示了,在苦难中也能实现新生。当戏剧家们将酒神精神融于戏剧中时,就产生了“悲剧精神”。“悲剧精神它表现出对命运与苦难的反抗,对悲剧精神而言要紧的不仅是巨大的痛苦,更主要的是对待痛苦的方式。”[12]92大家公认歌队是悲剧的前身,那么歌队吟唱酒神颂歌的主要内容就是追悼、纪念狄奥尼索斯的苦难和重生。后来亚里士多德提出悲剧的本质是“净化”,这一宗教意义上的说法再次表明了悲剧的宗教意义,因为宗教和悲剧在实现精神的转变和提升方面存在着一定的相似性,因此我们确实可以将“净化”理解为一种“重生”。狄奥尼索斯经历了两次出生,因此他有“双重门之神”的称号,也就是“两次诞生之神”的意思,所以酒神颂歌又被称为“诞生之歌”。狄奥尼索斯“他一次诞生于母亲的子宫,一次诞生于父亲的大腿”[13]401它的两次诞生体现了社会发展由母权社会向父权社会的转变。但是,由父亲的分娩不可能是真实的,所以那是一种假的分娩,一种模拟的分娩。因而对于酒神重生的祭祀仪式带有模拟性,不过所有的仪式就其本身而言都是模拟性的,戏剧也是模拟性的,酒神的再生仪式最初也反映了部落的一种再生仪式,悲剧就是对这种再生仪式的模拟。那么到了雅典城邦时期,随着社会的发展,人类早已经从母系社会过渡到父系社会,而酒神精神所带有的这种“重生”寓意启发了希腊人民用戏剧的形式模拟社会的变迁和制度的更进。因而,酒神精神发展到雅典城邦时期它带有了一种表现政权更迭、社会发展的意义。

酒神精神源自酒神崇拜,但随着城邦的兴起这种对神灵的崇拜有所转移。早期的戏剧和狄奥尼索斯崇拜有密切联系,但随着城邦的建立,人们对神的崇拜转向了对英雄人物的崇拜。因为,城邦缔造者往往是古代扩张时期的英雄,英雄崇拜随着城邦的出现而产生,英雄崇拜是由强盛的城邦树立的,它与城邦发展休戚相关。从古希腊三大悲剧家在剧作主题上的变化就可以发现这种转变的端倪,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系列取材于神话传说,背景为神话时代,主角是天神;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和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则取材于英雄传说,背景是英雄时代,主角不再是天神而是能力有限的英雄人物,为实现这种过渡,诗人们还在剧中营造了一个人神共处的世界。随着雅典城邦制的建立,人们对酒神的崇拜也由天上转向了人间。这种崇拜的转向,代表着古希腊人逐渐建立起来的理性崇拜。尼采认为“酒神精神”倡导的是一种非理性的价值信仰,他强调的是酒神精神中非理性的强大生命力,但在雅典城邦时期的酒神精神是偏向理性思想的。不过雅典时代的人们,对于理性还处于一种探索阶段,因此常常在酒神精神的非理性和萌芽的理性中徘徊挣扎。这种对酒神精神的传承和对理性精神的探寻就在古希腊悲剧中碰出了火花,并产生了强烈的悲剧效果,典型代表就是《俄狄浦斯王》。总之,这种精神的转向表明了酒神颂歌,对神的敬畏转变成了对英雄的赞颂和对生命价值的礼赞。

追寻自由,是酒神精神在古希腊雅典城邦化后的另一层意义。狄奥尼索斯本是地上的神,古希腊人崇拜他的原因之一就是相较于其他神灵来说他本身更带有一种自由的本性。在酒神节上,人们可以尽情狂欢,尽兴饮酒,酒能使人感到兴奋,给人一种自由愉快的感觉,使人们忘却自我,释放天性。传说,酒神的伴侣会离开家,离开织布机,去到山上。他们披头散发,用兽皮做衣服,把蛇缠在身上,用常春藤做成花冠戴在头上,尽其所能的放任自由、回归自然。而古希腊人认为“在喝了酒之后,不管是精神还是肉体都会重新焕发出活力,思想会获得重生、会恢复平静,品格也会重新变得高尚。”[13]416因为“雅典城邦代表着个人自由发展的精神。”[14]86这与酒神精神的内涵不谋而合,不过酒神精神发展到雅典城邦时期还得到了进一步丰富,发展成为一种自由、平等、民主的“城邦精神”。“根据保罗·卡特莱兹和P.E.伊拉斯特灵等人的研究,戏剧节之所以崇拜狄奥尼索斯,是因为民主时期的雅典城邦需要新的自我定义。首个狄奥尼索斯剧场与公元前5世纪在雅典卫城建成,这成为了自由、解放、新生的狄奥尼索斯激励雅典公民探索民主真谛的象征。”[8]114雅典是一个极端自由和平等的城邦:“在国民大会中贫民能与富人相抗,商人能与贵族相抗,补鞋匠、铁匠、农夫、商人、小本商人都能与古代拥有土地的绅士聚会,来辩论和参商国家大事。”[14]90然而,戏剧是国家意识的表现,希腊悲剧的普通性质就是对国家理想的解释。“酒神精神”中的自由倾向潜移默化地影响了雅典的城邦政治,反过来这种城邦政治的特点就在古希腊悲剧中得到呈现。在悲剧《普罗米修斯》中,普罗米修斯与宙斯的较量就体现了一种推翻暴政倡导民主的思想萌芽,到了《俄狄浦斯王》中则出现人与命运抗衡的先例,《美狄亚》更是发出了争取男女平等的第一声抗议。这些反对暴政,不信命运,主张平等的观念都是雅典城邦制的产物。狄金森在其《希腊的生活观》(2005)一书中说:“在一个国家的戏剧中能够反映出国家的意识。”这时的悲剧在矛盾冲突中虽然仍然保有英雄式的和神话的传统,但是最终取得斗争胜利的已经不再是一个独立的英雄而是由新的民主城邦所赋予的集体价值。因此,悲剧和新的戏剧节是城邦制的产物,酒神精神实际上也演变成倡导自由、平等和民主的“城邦精神”。

3 “神王”消失后的理性化

到了雅典城邦时期,人们已经意识到人与神之间出现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神王”这个人物消失了。但是随着城邦制的兴起,“爱智慧”者取代了“神王”的地位,“他认为自己是唯一有资格领导国家的人,他骄傲地取代了神王,以那种使他跃居众生之上的‘知识’的名义,企图改变整个社会生活,像至高无上的君王一样治理城邦。”[4]50也就是说,城邦建立以后“神王”对古希腊人的影响逐渐减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理性认知。城邦建设中所完善的民主、秩序和节制等都是理性化的结果,这种理性化的追求也反映到了古希腊悲剧的创作中。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古希腊戏剧的形式它大半含有两个人的谈话,代表两个相反的观点,并给一个机会使由戏剧中所发生的各种问题加以科学的讨论;而在这些谈话之中又插入抒情诗,在抒情诗中歌唱队解释情景,赐以忠告或劝诫,称赞或责罚,体现出一种理性道德。古希腊剧作家善于“在剧情、对话、想象以及抒情的插戏中解释些普通的道德法律、习俗与正式的问题,以及许多根本的道理。[14]179典型的剧作代表如《普罗米修斯》,其中的歌队就扮演了煽情、说理、推动剧情发展的作用。埃斯库罗斯对于神话故事的改编,受到当时城邦兴起理性思想的影响,因此在剧作中即使是天神间的恩怨故事,也隐约透露出一种追求民主的的倾向。G.A.施克称埃斯库罗斯是建立传统的悲剧作家,他所建立的传统就是以戏剧传达民主理念和公民精神。在《俄狄浦斯王》中,这种民主倾向更加显而易见。作为国王的俄狄浦斯会亲访平民,了解他们的生活状况,倾听他们的声音。这些思想观念都是随着城邦兴起“神王”消失,理性思想在悲剧中的呈现。雅典的城邦民主政治产生于公元前6世纪初的梭伦改革,后来经过长期的曲折推进而得到逐步完善;到了公元前5世纪中期后,民主政治进入鼎盛时期;克利斯提尼的改革使雅典城邦民主制最后确定了下来,民主政治改变了雅典的阶级关系,推动了奴隶制和雅典经济的繁荣;到了伯里克利时期,雅典经济繁荣,文化昌盛,民主政治得到前所未有的发展,雅典成了完善城邦民主制的典型,古希腊悲剧也在同一时期得到繁荣发展。因此,雅典城邦民主制对于悲剧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到了这一时期,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人民使自己成为一切的主人”[15]40雅典公民是直接民主,公民时常要参加大型集会,这些都大大影响了古希腊悲剧的创作发展。可以说,悲剧不仅诞生于公民文化语境,也是雅典民主政治的重要组成部分。民主就是“神王”消失以后悲剧走向理性化的特征之一。

尼采提出,悲剧是一种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融合的艺术,也就是一种醉与梦结合的产物。酒神狄奥尼索斯与日神阿波罗是相对立的神,阿波罗是一位诗人、音乐家,他总是从混乱中带来秩序与和谐,代表着温和与严肃。希腊人对阿波罗的崇拜和对狄奥尼索斯的崇拜后来融合在了一起,产生了一种新的宗教,也产生了悲剧。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在公元前5世纪的悲剧中得到了完美的统一。阿波罗神庙上刻着一句著名的箴言:“凡事勿过度。”“希腊民族清楚地知道自由是建立在自我节制之上的,自由只有在得到控制和限制的时候才成其为自由。”[14]219所以说,人们在崇拜酒神精神之时,永远不会离日神精神太远。而雅典城邦的建立正体现了这种秩序和节制,它们代表着雅典人已经从对自由和肆意的单纯追求走向了对理性秩序和理性节制的更高追求。如雅思贝尔斯所说:“希腊悲剧是人类为认识神祇,寻求生存意义的性质而进行的半仪式化的绝望的奋斗。起初,它是有关秩序与神祇的城邦信仰的一部分。”[16]9普鲁塔克认为:“我们在外表上要使我们的生活有秩序,而在内心里,每个人都要纯洁、智慧、永不堕落。”[6]219城邦本身就代表了一种秩序,这种秩序不仅体现在土地范围上,也体现在社会生活中,甚至形成了一种精神领域的秩序,它在人们内心里发挥着作用,它规定着所有人的权力,给他们扩张的欲望设置了一个限度。与此同时,随着城邦的出现,节制就成了一种重要的观念,对财富的节制、对个人战斗的节制、对食物的节制、对权力的节制......至此,节制成为一种新型的人际关系,因为遵循克制、平衡和适度的规范能够保证社会的和谐与平衡。当城邦的智者把人类秩序作为问题来讨论时,当他们试图定义人类秩序,把它表述为可以理解的话语形式,使它具有数量和尺度的规范时,神话的没落开始了,也就是说“神王”在人间消失了。这种在精神世界确立的“城邦秩序”,表明了社会生活的世俗化和理性化,这些内容都从属于城邦制度。因此,在古希腊悲剧中,题材不再局限于神话故事,人物不再限定为天神或皇宫贵族,悲剧中体现出更多理性化的节制与秩序。

4 结语

“希腊戏剧可以说是从一个场面产生的,从酒神颂的,摹仿性的,舞蹈的歌舞队的即兴表演下产生的。”[17]310尼采对这一点说得更具体明确:“酒神歌舞者萨提尔,在神化和崇拜批准下,就生活在宗教所认可的一种现实中。悲剧始于萨提尔,悲剧的酒神智慧借他之口说话。”[1]112总之悲剧最初是始于宗教密仪的,这一点不可否认。“宗教仪式是以程式化的宗教行为表达对神灵和神性的恐惧、敬畏、依赖和赞颂,悲剧也具有一种颂歌性质,表明人是不可战胜的存在。”[18]29但是,后来亚里士多德对悲剧下的定义是:“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它的媒介是经过‘装饰’的语言,以不同的形式分别被用于剧的不同部分,它的模仿方式是借助人物的行动而不是叙述,通过引发怜悯和恐惧使这些情感得到疏泄”[19]63公元前4世纪亚里士多德作出这一定义时,他所依据的戏剧主要就是古希腊三大悲剧家的剧作,然而在雅典城邦制的影响下,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的戏剧创作已经打上了城邦的印记。路易·热尔内“曾成功阐释了悲剧的真正素材就是城邦社会观念,尤其是正在广泛兴起的法律观念。”[11]10因此悲剧的功能在着一个演变轨迹,即从宗教性向世俗化转变,从情感体验到智性反思发展。这种转变和智性反思的发展正是雅典城邦制对于悲剧的导向结果。

城邦制度是导致希腊文明不同于古代世界其他文明的根本之所在,用较早的说法是“希腊奇迹”的基础,因而是导致现代西方文明不同于世界其他文明的根本之所在。随着公元前8世纪城邦的兴起,神庙和大型雕塑也广泛出现,这与希腊世界社会政治结构的变化相关。“在经历了从迈锡尼文明到后来希腊文明断裂的‘黑暗时期’之后,公元前8世纪的希腊本土人民迎来了希腊文明的‘复兴’和‘新生’,即城邦的兴起。”[20]167整个文学史上只有两个时代是产生伟大悲剧的时代,一个是伯里克利的雅典,另一个是伊丽莎白的英格兰。但是在古希腊悲剧中才最清楚地表现出了希腊文化非凡的特点。戏剧从酒神歌队中诞生,但是那时的戏剧并不能称为真正意义上的悲剧,只有当社会形态发展到城邦制时,戏剧才有成为悲剧的可能。城邦的兴起,使单纯的密仪活动得到公开展示,并由此扩大了宗教教义的受众范围;城邦统治者借助希腊人对希腊宗教的信仰,利用这种宗教祭祀发展成为一种城邦化的节日,并大肆鼓励民众的参与,使得悲剧中的酒神精神得到城邦化。但是,悲剧意识的产生需要一种理性前提,在“神王”消失后只有理性才能直面惨淡复杂的人生和无常多舛的命运,才能使悲剧性的现实转化升华为一种审美和文化意义的悲剧形态。那么,古希腊悲剧也就成为一种城邦式的悲剧,成为理性文明的发萌开端。城邦制影响下的酒神精神也成为一种悲剧精神,并由此成为根深蒂固的传统流传下去,对西方文化生了巨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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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周哲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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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2094(2017)02-0072-06

2016-12-16

沈进宇(1992-),女,四川自贡人,西南大学文学院2015级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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