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嫘祖”的历史记忆与文化影响

2017-04-13 10:44王子今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五帝嫘祖黄帝

王子今

(1.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北京100872;2.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北京100872)

汉代“嫘祖”的历史记忆与文化影响

王子今1,2

(1.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北京100872;2.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北京100872)

据《史记》卷一《五帝本纪》记载:“嫘祖为黄帝正妃。”司马迁以“太史公曰”的形式,言“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称“择其言尤雅者”为其著说,即以“雅”“雅驯”为标尺进行了文献选择,保留了值得肯定的历史记忆。其中有“嫘祖”事迹。“嫘”的文字学分析,由“细丝曰糸”可以进行蚕桑业发明权的回顾。《礼记》关于“先蚕”纪念的礼俗,体现当时对这种产业开创功绩的崇敬。现在看来,黄帝“淳化”“虫蛾”成就作为帝业基础,有嫘祖之功的因素。而“嫘祖好远游”“因以为行神”的传说,暗示嫘祖的社会贡献还包括丝绸生产成品的流通以及丝绸制作技术的传播。考察与“嫘祖”相关的传说,有益于对于早期生产史织作技术的认识的深入,也有益于明确丝绸之路交通的最初的源头。这一主题的学术考察或许可以充实有关上古纺织史的知识。而蚕丝业早期进程及其历史意义,也可以因此有所说明。

黄帝;嫘祖;丝绸;行神

当前社会与学界共同关注丝绸之路研究,而丝绸之路史的考察,不能忽略丝绸的历史源头。《史记》卷一《五帝本纪》记载:“嫘祖为黄帝正妃。”司马迁以“太史公曰”的形式,言“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称“择其言尤雅者”作为《史记》开篇文字,“著为《本纪》书首”[1]46。就是说,他以“雅”“雅驯”为可靠性标尺进行了传说性质文献的选择,保留了接近历史真实的记忆。其中有关“嫘祖”事迹的内容值得我们重视。分析“嫘”的字义,注意“细丝曰糸”之说,可以追溯蚕桑业的早期发明。考察与“嫘祖”相关的传说,有益于对于早期生产史中“织作”技术发明认识的深入。轩辕氏帝业,有“淳化”“虫蛾”成就作为基础之一。所谓“嫘祖好远游”“因以为行神”,或许暗示嫘祖的贡献包括丝绸成品的流通与丝织技术的传播。通过对汉代“嫘祖”的历史记忆与文化影响的考察,可以认识上古时代自然开发与生产经营的关系、行政史与经济史的关系、交通进步与文化传播的关系。

一、“嫘祖为黄帝正妃”

司马迁以黄帝史事“著为《本纪》书首”,据说是经过对传说材料认真删选的。其中有关于嫘祖的记载。《史记》卷一《五帝本纪》:

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①张守节《正义》:“西陵,国名也。”,是为嫘祖。

裴骃《集解》:“徐广曰:祖一作爼。嫘,力追反。”司马贞《索隐》:“一曰雷祖。音力堆反。”张守节《正义》:“一作傫。”

《五帝本纪》还写道:

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②崔适《史记探源》卷二:“案此文出自《五帝德》《帝系姓》孔子答宰我之言也。”参见崔适著、张烈点校《史记探源》,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1页。

司马贞《索隐》:“按皇帝立四妃,象后妃四星。皇甫谧云:元妃西陵氏女,曰嫘祖,生昌意。次妃方雷氏女,曰女节,生青阳。次妃彤鱼氏女,生夷鼓,一名苍林。次妃嫫母,班在三人之下。按《国语》:夷鼓、苍林是二人。又按《汉书·古今人表》:彤鱼氏生夷鼓,嫫母生苍林。不得如谧所说。”[1]10

还有可能年代更早的文献记录。如《太平御览》卷七九引《山海经》曰:

黄帝妻嫘祖,生昌意,降处若水;生干流,取倬子,曰河女,生帝颛顼。[2]371

又《太平御览》卷一三五“黄帝四妃”条,分别引录《史记》《汉书》《帝王世纪》《列女传》:

《史记》曰:黄帝娶于西陵之女,是为累祖。累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

《汉书·古今表》曰:黄帝妃方雷氏,生玄嚣,为青阳;妃累祖,生昌意;妃彤鱼氏,生夷鼓;妃嫫母,生苍林。①《艺文类聚》卷一五引《汉书》曰;“黄帝妃方雷氏,生玄嚣,为青阳。妃累祖,生昌意。妃彤鱼氏,生夷鼓。妃嫫母,生苍林。”参见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第277页。

《帝王世纪》曰:黄帝四妃,生二十五子。元妃西陵氏累祖,次妃方雷氏曰女节,次曰彤鱼氏,次曰嫫母。②以上三条四见“累祖”,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均作“嫘祖”。

《列女传》曰:黄帝妃曰嫫母,于四妃之班居下,貌甚丑,而最贤心,每自退。[2]655

所引“《汉书·古今表》曰”,即《汉书》卷二〇《古今人表》:“方雷氏,黄帝妃,生玄嚣,是为青阳。”“絫祖,黄帝妃,生昌意。”“彤云氏,黄帝妃,生夷鼓。”[3]867王利器认为:“《史》以嫘祖为正妃,则当列方雷之前,《表》失其序矣。”[4]56-57《国语·晋语四》:“同姓为兄弟。黄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同姓者二人而已;唯青阳与夷鼓皆为己姓。青阳,方雷氏之甥也。夷鼓,彤鱼氏之甥也。其同生而异姓者,四母之子别为十二姓。凡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为十二姓。姬、酉、祁、己、滕、箴、任、荀、僖、姞、儇、依是也。”韦昭注:“方雷,西陵氏之姓。彤鱼,国名。《帝系》曰:‘黄帝娶于西陵氏之子,曰嫘祖,实生青阳。’姊妹之子曰甥。声,雷嫘同也。”[5]356-357《史记》卷一《五帝本纪》:“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1]11梁玉绳《史记志疑》:“案:《路史》言嫘祖生昌意、玄嚣,则昌意乃玄嚣之兄,未知孰是。至青阳固别一子,《国语》谓帝妃方雷氏所生,则玄嚣、青阳实是一人。”梁玉绳又说:“吴韦昭《国语》注以方雷即类嫘祖之姓,恐非。”[6]6

虽然嫘祖的传说存在纷乱矛盾情节,但是司马迁“特于百家杂乱之中”“极力收拾”[7]263-264,经“深思”“深考”,认真择取。他在《五帝本纪》写道:“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1]46司马迁不满意关于“黄帝”的“百家”之言“其文不雅驯”,考定古文献相关内容,并在传说黄帝行历地方“长老”口述所称“不离古文者近是”者,“择其言尤雅者”,著次《五帝本纪》中。

我们读到的所谓“嫘祖为黄帝正妃”等记录,是司马迁经过考察甄别之后所著录的比较可靠的文字。

二、嫘·傫·纍·絫·縲·纝

《五帝本纪》“嫘祖”,《古今姓氏书辩证》卷三“嫘”条:“《元和姓纂》曰:出自西陵氏女嫘祖为黄帝妃,后世以嫘为氏。”[8]卷三

前引《五帝本纪》张守节《正义》言“嫘”“一作傫”。“嫘祖”即“傫祖”。

《五帝本纪》“嫘祖”,《艺文类聚》卷一五引《汉书》作“累祖”[9]277。《古今姓氏书辩证》卷三“累”条:“《风俗通》曰:嫘祖之后,或为累氏。谨按《左传》,晋七舆大夫有累虎。”卷四“西陵”条又写道:“西陵,古侯国也。黄帝娶西陵女为妃,号曰嫘祖。《元和姓纂》曰:《世本》春秋时有大夫西陵羔。”[8]卷三

《集韵》卷一《平声一·东》:“纍,縲,伦追切。《说文》:綴得理也。一曰大索。一曰不以罪死曰纍。或作縲。文四十五絫十黍为累,一曰十丝纝。”[10]卷一

嫘,傫,累,纍,絫,縲,纝,字皆从“糸”。《说文·糸部》:“,细丝也。象束丝之形。凡糸之属皆从糸。读若。”段玉裁注:“丝者,蚕所吐也。细者,微也。细丝曰糸。糸之言蔑也,蔑之言无也。”对于“象束丝之形”,段玉裁解释说:“此谓古文也。古文见下。小篆作、则有增益。”[11]643

“嫘祖”之“嫘”及其他异写形式,都由自“糸”的多种变化。“嫘”之字源与“丝”“细丝”有密切的关系。

三、“嫘祖始教民育蚕治丝,以供衣服”

有说嫘祖“南朝宋以后被奉祀为‘先蚕’(蚕神)”[12]947。其实,“先蚕”名号很早就出现,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一四四《民业》“祭西陵氏”条写道:“黄帝元妃西陵氏嫘祖始教民育蚕治丝,以供衣服。后世祀为先蚕。《周官·内宰》诏皇后蚕于北郊,斋戒,享先蚕,及《礼记·皇祀》祭先蚕西陵氏是也。”[13]卷一四四以为“先蚕”礼祀已见于《周礼》《礼记》。明王三聘《事物考》卷五《礼仪》“先蚕”条也说:“西陵氏之女嫘祖为黄帝元妃,始教民育蚕治丝茧,以供衣服。后世祀为先蚕。《周礼·内宰》诏王后蚕于北郊斋戒享先蚕。”[14]卷五

明徐光启《农政全书》卷三一《蚕桑》引王祯《先蚕坛序》曰:“先蚕,犹先酒、先饭,祀其始造者。坛,筑土为祭所也。黄帝元妃西陵氏始蚕,即先蚕也。”又写道:“按:黄帝元妃西陵氏曰嫘祖,始劝蚕稼。月大火而浴种,夫人副祎而躬桑,乃献茧,称丝织纴之功,因之广织,以供郊庙之服。《皇图要览》云:伏羲化茧,西陵氏养蚕。《淮南王蚕经》云:西陵氏劝稼亲蚕。始此。”[15]卷三一

所谓《淮南王蚕经》虽标榜“淮南王”,当然未可确信为西汉书。但是郑樵《通志》卷六六《艺文略·食货》列入“豢养”一类,作“《淮南王蚕经》三卷”[16]卷六六。元代农学家王祯《农书》卷一《农桑通诀·农事起本》引《淮南王蚕经》云:“西陵氏劝稼亲蚕,始此。”[17]卷一同样是元代学者的梁益在他的《诗传旁通》卷一《国风·采》解释“亲蚕”时写道:“《皇图要览》曰:伏羲化蚕,西陵氏始养蚕。故《淮南王蚕经》云:西陵氏劝蚕稼,亲蚕,始此。”[18]卷一《淮南王蚕经》引文略有不同。这部书作为重要的农学遗产,保留了若干可能在汉代已经形成定说的认识。

嫘祖传说影响久远。清人戴文灯《忆江南》写道:“春蚕熟,八茧耀吴都。酌醴四时祠嫘祖,采桑终岁走罗敷。因忆故乡无。”题序写道:“春莫往来岭表,杂吟小阕,亦竹枝、杨柳之意尔。”[21]卷上可知“祠嫘祖”后来已经是“江南”“吴都”“岭表”的民间礼俗。

四、“嫘祖”事迹与黄帝“淳化”“虫蛾”成就

《史记》卷一《五帝本纪》颂扬轩辕氏之所以得“黄帝”称号,有多种功业以为帝业基础:

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官名皆以云命,为云师。置左右大监,监于万国。万国和,而鬼神山川封禅与为多焉。获宝鼎,迎日推。举风后、力牧、常先、大鸿以治民。顺天地之纪,幽明之占,死生之说,存亡之难。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1]6

李学勤指出:“如不少学者在讨论炎黄文化时所说的,古史传说从伏羲、神农到黄帝,表现了中华文明萌芽发展和形成的过程。《史记》一书沿用《大戴礼记》所收《五帝德》的观点,以黄帝为《五帝本纪》之首,可以说是中华文明形成的一种标志。”“本纪所说黄帝,‘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尚有部落时代的遗风,而设官置监,迎日推策,‘顺天地之纪,幽明之占,死生之说,存亡之难,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蚁),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又表现出早期文明的特点。”[22]其中“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强调了农作物开发与动物驯化对于文明进步的重要意义。

关于“淳化鸟兽虫蛾”,“淳化鸟兽”言家禽家畜的驯养,比较好理解。而“淳化”“虫蛾”则需要进行涉及昆虫学史的考察。司马贞《索隐》:“为一句。蛾音牛绮反。一作‘豸’。言淳化广被及之。”张守节《正义》:“蛾音鱼起反。又音豸,豸音直氏反。蚁,蚍蜉也。《尔雅》曰:‘有足曰虫,无足曰豸。’”[1]9读“虫蛾”为“虫蚁”,是有很多依据的。不过,“淳化”“蚁”,则颇费解。其实,“蛾”很早就有蚕蛾的意义。《荀子·赋》说“蚕”,有“食桑而吐丝,前乱而后治”,“蛹以为母,蛾以为父”文句。称颂其“功被天下,为万世文”[23]359。“淳化”“虫蛾”,意味着蚕丝业的早期启动。

《荀子·赋》言“蚕”“功被天下”,与《五帝本纪》司马贞《索隐》“言淳化广被及之”,可以对照理解。

以为“淳化”“虫蛾”是成就黄帝之政治成功的条件,是符合历史发展进程的,确实“表现出早期文明的特点”。

而这一功绩,应当归于嫘祖。这一认识早有学者提出。清代学者惠士奇《礼说》卷一〇《夏官一》写道:“轩辕娶于西陵氏之子,谓之嫘祖氏,淳化鸟兽虫蛾。故后周以先蚕为西陵氏。”[24]

我们今天在进行丝绸之路研究、丝绸之路史研究时,有必要关注与丝绸之路密切相关的“丝绸”发明的考察。而丝绸制作的最初开创及丝绸产品的早期流通与嫘祖的关系,自然不宜忽视。

五、“淳化”“虫蛾”的考古学实证

考古发现的桑蚕茧和早期丝织品遗存,对于“淳化”“虫蛾”的伟大发明提供了历史研究的文物实证。“仰韶文化中期约3 800年的山西夏县西阴村遗址,出土有经人工割裂的半个蚕茧,可能是食桑叶的野蚕结茧。”研究者认为:“参考中国民族志资料,在未掌握缫丝抽取茧丝长纤维之前①今按:似应言“在未掌握缫丝抽取茧丝长纤维的技术之前”或“在未能缫丝抽取茧丝长纤维之前”。,对茧丝的简单利用方式中,就是要剪开蚕茧,或直接利用其丝絮,或经撕松捻丝打线以供绣花边、织腰带之用。西阴村出土茧壳经人割裂当非偶然所为,可能正反映了先民在早期阶段对桑蚕丝的一种原始利用的方式。”[25]789

纺织史学者曾经指出考古资料所见最早的育蚕技术的发明:“一九二六年在山西夏县西阴村出土的仰韶遗存中,曾发现有半个人工割裂的茧壳②原注:“详见李济著《西阴村史前的遗存》。”,这说明当时已懂得育蚕。一九五八年在浙江吴兴钱山漾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存中发现的丝织品,包括绢片、丝带和丝线等,经过鉴定,原料是家蚕丝。作为丝的表征是经、纬粗细相仿,纤维表面有茸毛状和微粒状结晶体,呈灰白色或白色透明状。成为线的由十多根粗细均匀的单丝紧紧绞捻在一起,保存的织品有尚未炭化而呈黄褐色绢片和虽已炭化仍保有一定韧性的丝带和线绒。绢片是平纹组织,经纬密度每厘米四十八根。③原注:“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吴兴钱山漾遗址第一、二次发掘报告》,《考古学报》1960年2期。”这些事例证明,我们的祖先约在五千年前,就已在我国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养蚕织绸了。”[26]4-7西阴村的发现“表明五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已经知道利用蚕茧”,钱山漾出土“一匹四千七百年前的丝织品”,“表明当时的丝织技术已有一定水平”[27]1。

可靠的考古资料还有:“至仰韶文化晚期约公元前3 500年的河南荥阳青台遗址,发现有炭化蚕桑丝织物,是经缫丝形成的长丝束织造出平纹组织的‘纱’(纨)和绞经组织的‘罗’两种织品,后者还经染成绛色。这是中国目前发现年代最早的丝织品实物遗存,表现出缫、织、染三者具备的丝织工艺已达到较高的技术水平。”④原注:“张松林、高汉玉:《荥阳青台遗址出土丝麻织品观察与研究》,《中原文物》1999年第3期。”研究者这样的判断应当说是准确的。继麻织品应用之后,“考古发现了桑蚕茧和丝织物遗存,可见先民还懂得利用昆虫的吐丝纤维以制成较高级的产品。中国丝织品的出现,是史前纺织领域的重大创新成果,也是一项具有世界意义的伟大发明”[25]789。关于早期蚕丝生产的确定的文物证明有河南巩义双槐树遗址出土的骨蚕。据介绍,“仰韶文化(距今6 100-4 400年)。残长6.6厘米。河南省巩义市双槐树遗址出土,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藏。骨质,躯身为蚕,首尾上翘,以齿形表现腹节,造型简洁,颇具原始稚拙之美”[28]72。

借助相关信息理解司马迁《五帝本纪》有关黄帝“淳化”“虫蛾”的记载,可以获得更真切的历史认识。

六、“嫘祖好远游”“因以为行神”

《史记》卷五九《五宗世家》记载临江闵王刘荣故事:“上征荣,荣行祖于江陵北门。既已上车,轴折车费。江陵父老流涕窃言曰:‘吾王不反矣。’荣至,诣中尉府簿,中尉郅都责讯王,王恐,自杀。葬蓝田。燕数万衔土置冢上,百姓怜之。”这是关于“祖”即“祖道”后言“祖饯”的重要的史例。关于“行祖于江陵北门”事,司马贞《索隐》:“祖者,行神。行而祭之,故曰祖也。《风俗通》云:‘共工氏之子曰修,好远游,故祀为祖神。’又崔浩云:‘黄帝之子嫘祖,好远游而死于道,因以为行神。’亦不知其何据。盖见其谓之祖,因以为嫘祖,非也。据《帝系》及《本纪》皆言嫘祖黄帝妃,无为行神之由也。”[1]2094

可能与“车同轨”形势下交通行为普及、远程行旅频繁有一定关系,汉代“祖神”崇拜盛行。《风俗通义》有关“祖神”的说法体现了比较广泛的社会层面的共同的交通理念。

宋丁度《集韵》卷一《平声一·东》认同“黄帝娶于西陵氏之女,是为嫘祖”的意见,但仍取崔浩“嫘祖好远游”,“为行神”说:“黄帝娶于西陵氏之女,是为嫘祖。嫘祖好远游,死于道。后人祀以为行神。”[10]卷一司马光《类编》卷三五《女》有相同的内容。于是两相结合,嫘祖既是黄帝的配偶,也是“好远游,死于道”的“行神”。

《史记》司马贞《索隐》批评崔浩的说法:“不知其何据。盖见其谓之祖,因以为嫘祖,非也。”

其实,《集韵》卷一《平声一·东》关于“樏”的解说中写道:“欙,樏,《说文》山行所乘者。引《虞书》予乘四载,山行乘欙。一曰前无齿或作樏。”[10]卷一

宋高承《事物纪原》卷九“方相”条说:“《轩辕本纪》曰:帝周游时,元妃嫘祖死于道。令次妃嫫母监护,因置方相,亦曰防丧。此盖其始也。俗号险道神,抑由此故尔。《周礼》有方相氏,狂夫四夫大丧先及墓入圹,以戈击四隅,驱方良。故葬家以方相先驰。”[29]卷九又宋佚名《轩辕黄帝传》写道:“帝巡狩,东至海,登桓山于海滨,得白泽神兽,能言,达于万物之情。因问天下鬼神之事,自古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者,凡万一千五百二十种。白泽言之,帝令以图写之,以示天下。帝乃作辟邪之文以祝之。帝周游行时,元妃嫘祖死于道。帝祭之,以为祖神。令次妃嫫母监护于道,以时祭之。因以嫫母为方相氏。”又说:“向其方也。以护丧,亦曰防丧氏。今人将行,设酒食先祭道,谓之祖饯、祖送也。颜师古注《汉书》曰:‘黄帝子为道神。’乖妄也。崔寔《四民月令》复曰‘黄帝之子’,亦妄也。皆不得审详‘祖,嫘祖’之义也。”[30]高承《事物纪原》所引《轩辕本纪》或与宋张君房《云笈七籖》卷一一〇《纪·轩辕本纪》有关。有关嫘祖的说法是类同的:“帝周游行时,元妃嫘祖死于道。帝祭之,以为祖神。令次妃嫫母监护于道,以时祭之。因以嫫母为方相氏。向其方也。以护丧,亦曰防丧氏。今人将行,设酒食先祭道,谓之祖饯,粗送也①今按:应为“谓之祖饯、祖送也”。。颜师古注《汉书》云:‘黄帝子为道神。’乖妄也。崔四人月令》复曰‘黄帝之子’,亦妄也。皆不得审详‘祖,嫘祖’之义也。”②《四部丛刊》景明正统《道藏》本。元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一《轩辕黄帝》沿承此说。明正统《道藏》本。看来道教学说继承并宣传嫘祖“为祖神”的传说。明陈耀文《天中记》卷二一“丑妇”题下也引录《轩辕本纪》“帝周游行时,元妃嫘祖死于道,令次妃嫫母监护于道,以时祭之,因以嫫母为方相氏”说。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所谓“颜师古注《汉书》云:‘黄帝子为道神’”,即《汉书》卷五三《景十三王传·临江闵王临》:“上征荣。荣行,祖于江陵北门,既上车,轴折车废。江陵父老流涕窃言曰:‘吾王不反矣!’荣至,诣中尉府对簿。中尉郅都簿责讯王,王恐,自杀。葬蓝田,燕数万衔土置冢上。百姓怜之。”就“祖于江陵北门”,颜师古注:“祖者,送行之祭,因飨饮也。昔黄帝之子纍祖好远游而死于道,故后人以为行神也。”[3]2412此所谓“黄帝之子纍祖”,应当就是“嫘祖”。

所谓“方相”是一种特殊的交通形式的监护者。而“帝周游时,元妃嫘祖死于道”之说,显然是我们讨论与“嫘祖”相关的文化现象时应当重视的。黄帝号“轩辕”,可能是先进车辆型式的发明者,又“披山通道,未尝宁居”,“迁徙往来无常处”③《史记》卷一《五帝本纪》,第6页至第7页。参看王子今《轩辕传说与早期交通的发展》,载《炎黄文化研究》第8期(《炎黄春秋》增刊,2001年9月)。。嫘祖随同黄帝“周游”“周游行”,是以交通实践辅佐黄帝的助手。从另一视角考察,所谓“嫘祖好远游”“因以为行神”,或许暗示嫘祖的文化创造与社会贡献包括丝绸成品的流通与丝织技术的传播。

正如临江闵王刘荣事迹所反映的,汉代是社会普遍风行“祖神”“行神”崇拜礼俗的历史时期。《汉书》卷六六《刘屈氂传》记载:“贰师将军李广利将兵出击匈奴,丞相为祖道,送至渭桥。”[3]2883汉代祖道仪式有时十分隆重。《汉书》卷七一《疏广传》写道,汉宣帝时,太傅疏广和兄子少傅疏受一起主动辞职,告老归乡,一时轰动朝廷,“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设祖道,供张东都门外,送至车数百乘”[3]3040。蔡邕的作品中,有一篇用于祖道时祝诵的《祖饯祝》,其中写道:“令岁淑月,日吉时良。爽应孔嘉,君当迁行。神龟吉兆,休气煌煌。著卦利贞,天见三光。鸾鸣噰噰,四牡彭彭。君既升舆,道路开张。风伯雨师,洒道中央。阳遂求福,蚩尤辟兵。仓龙夹毂,白虎扶行。朱雀道引,玄武作侣。勾陈居中,厌伏四方。君往临邦,长乐无疆。”[3]3264除了上层社会通行这一风习之外,我们还看到居延汉简有如下简文:

候史褒予万岁候长祖道钱出钱十付第十七候长祖道钱

这大概是同事间共同“出钱”办理祖道事宜的一份记账单。居延汉简所见“祖道钱”简文,反映西北丝绸之路方向边塞基层军事组织中也通行这一礼俗。看来,行旅祖道风习社会影响之广泛,可能确实如同晋人嵇含在《祖道赋序》中所写到的:“祖之在于俗尚矣,自天子至庶人,莫不咸用。”[32]

而“嫘祖好远游,死于道”而“后人祀以为行神”的传说,可以理解为保留于民俗遗存中的有关上古交通实践的深刻的历史记忆。

[1]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昉李.太平御览[M].北京:中华书局用上海涵芬楼影印宋本1960年2月复制重印版.

[3]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4]王利器,王贞珉.汉书古今人表疏证[M].乔仁诚,索引.济南:齐鲁书社,1988.

[5]上海师范学院古籍整理组.国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6]梁玉绳.史记志疑[M].北京:中华书局,1981.

[7]叶适.习学纪言序目[M].北京:中华书局,1977.

[8]邓名世.古今姓氏书辩证[M].王力平,点校.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5.

[9]欧阳询.艺文类聚[M].汪绍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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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程铁标)

The Historical Memory and Cultural Influence of"Leizu"in Han Dynasty

WANG Zi-jin1,2
(1.School of Chinese Classics,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2.Collaborative Center for Excavated Document&Chinese Ancient Civilization,Beijing 100872,China)

In The Records of Five Emperors(Book One)of Shih Chi,Leizu was the imperial concubine of Yellow Emperor.Sima Qian took"elegant instruction"as the dimension to select literature and reserved significant historical facts,including the deeds of Leizu.The etiquette in commemoration of"xian can"in The Book of Rites reflects the great reverence for the pioneering achievements in the natural silk industry.From the present perspective,Leizu's achievements contributed to the imperial base of Yellow Emperor.Her social achievements include the circulation of silk product and the spread of silk manufacturing technology.An investigation into the legend related to Leizu is helpful for a deep understanding of early silk weaving technology and a determination of the source of silk road communication.And this scientific research would enrich the knowledge of spinning in remote ages and explain the early process and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of natural silk industry.

Yellow Emperor;Leizu;silk;god

K207

A

1673-1972(2017)04-0068-06

2017-04-16

中国人民大学科学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中国古代交通史研究”(10XNL001)

王子今(1950-),男,河北武安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教授,陕西理工大学汉江学者,主要从事秦汉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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