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胜男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崇贞重义:士大夫视角下的晚明妓女
徐胜男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晚明妓女以爱情贞节、政治气节著称,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士人的塑造。晚明官妓的文化素养、社会女德的兴盛、复杂的社会现实都是影响晚明妓女形象的现实因素,而士人在政治、文化中的失落则是他们美化妓女形象的根本原因。晚明妓女形象贞义化,一方面是对士人节行的讽谏规劝,另一方面则是对儒家道德的质疑。同时,这种寄兴亡于艳情的文化感伤也延续成为清代士人表达末世情怀的手段。
晚明;妓女;贞义;士人
妓女是中国古代文学中的重要角色,从唐传奇《李娃传》中的李娃、《霍小玉传》中的霍小玉,到宋人小说《王魁传》中的王桂英、《李云娘》中的李云娘、《陈叔文》中的崔兰英、《茹魁传》中的胡文媛,再到元杂剧中的杜蕊娘、宋引章、赵盼儿,直至明拟话本中的莘瑶琴、杜十娘……情真意切是她们的共性。行至晚明,文学中妓女形象表现出新的特点,即杰出的爱情贞节与政治气节。历来研究晚明妓女者,多侧重于探讨晚明妓女的艺术才情及她们与文人的文化交流,而忽略了一个问题,即文学中的晚明妓女形象更多出于士人的集中塑造与美化。本文即以叙事文学①本文所论不包括诗、词、文类文本,而以晚明以及清代表现晚明妓女故事的叙事类文学作品为主,即小说、戏剧等。主要包括《青泥莲花记》《板桥杂记》和“三言二拍”及其他相关笔记小说与戏剧。中的晚明妓女为核心,结合晚明士人的处境,展现士人美化晚明妓女的内在心理,略窥封建末世儒家道德信仰失落的现实。
自梅鼎祚《青泥莲花记》、余怀《板桥杂记》始,非凡的爱情贞节与杰出的操守气节便成为晚明妓女的第一标签,她们的爱情之贞、气节之义因身份的特殊显得格外醒目。
妓女的情意真挚自古已然,晚明妓女于真情之上,又表现出高度的贞节意识。梅鼎祚《青泥莲花记》即有“记节”一类,专记妓女节行,其“高三”条载:“京师娼女高三者,自幼美姿容。昌平侯杨俊与之狎,犹处子也。昌平去备北边者数载,娼闭门谢客。”[1]144又如“白女”条:
白女者,娼也。与吴人袁节情好甚笃,誓不以身他近。其姥阻截百端,而白志益坚。有富商求偶于白,不从;目棰之,成疾。以书招节一见,节惮姥,不敢往。白忧念且死,嘱其母曰:“葬吾须吾袁郎来。”言终而绝。及举葬,柩坚重。十馀人不能胜。母曰:“嘻,其是袁郎未至也?”即促节至,抚棺曰:“郎至矣。”应声而起,人以为异。节为延僧诵经荐之,如悲伉俪焉。[1]145
妓女爱慕情郎并付出真情,这是唐宋文学中妓女故事的基本模式。此处白女的痴情程度不输前代,但其情郎袁节却更显懦弱,这清晰地映衬出“贞节”在晚明妓女身上的深刻投射。而且妓女自身也表现出对贞节价值前所未有的认同感,如《板桥杂记》记李十娘以“贞”自比,易名贞美,并刻印章曰“李十贞美之印”,余怀戏之:“美则有之,贞则未也!”十娘泣曰:
君知儿者,何出此言?儿虽风尘贱质,然非好淫荡检者流,如夏姬河间妇也!苟儿心之所好,虽相庄如宾,情与之洽也;非儿心之所好,虽勉同枕席,不与之合也。[2]7
李十娘说完这番话“已泣下沾襟”,这本是玩笑之言,
(戴)纶客京师,从娼邵金宝宿游。后为京营参将,坐仇鸾事下狱。念家数千里外,独身下狱,无可寄委。使人持橐中金三千委邵而嘱之曰:“吾生死不可知。顾狱中无以为衣食,惟子之所费。吾死,其赢者,尽子金也。”邵策纶日费,以其余结欢权门贵公子,益市少妓得钱,展转布置。公子得纶金不赀,竟因以出纶。纶系狱十余年,复官建昌游系,而邵提金还纶,更四千有奇。纶益德邵,与俱之官。[4]2735
诚然我们不能否认戴纶与邵金宝之间存在真情,但仅从这段文字来看,妓女邵金宝的行为似乎更多是渴望贞节的一种盲目奉献。虽然此类妓女故事在唐宋文学中也屡见不鲜,但唐妓主情,宋妓主礼①“唐妓从良,出于情者居多,一旦情有所钟,便以终身相许,追求的是男女之间的情意和谐。宋代妓女看重的则是伦际、名分。”详参陶慕宁《古典小说中“进士与妓女”母题研究》,载《明清小说研究》1998年第4期。,都是基于人情与风尚的自然结果,而晚明妓女对贞节的过分强调与实践,则表现出一种投注于妓女身上强烈的集体无意识。且晚明短短几十年,大量名妓见诸记载,也再次印证了士人对此群体的一种特殊关注。
晚明妓女成为娼门楚翘,还因为她们可歌的政治气节。李香君、柳如是莫不身怀大义,余怀《板桥杂记》“才艺无双”的葛嫩,与安徽桐城的世家子弟孙克咸惺惺相惜:
是夕定情,一月不出;后竟纳之闲房。甲申之变,移家云间,间道入闽,授监中丞杨文聪军事,兵败被执,并缚嫩;主将欲犯之。嫩大骂,嚼舌碎,含血噀其面,将手刃之。克咸见嫩抗节死,乃大笑曰:“孙三今日登仙矣!”亦被杀。[2]9
甲申之变即公元1644年李自成农民起义军攻克北京灭亡明朝之事。《枣林杂俎·义集》中也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苏州妓某,乙酉国变,语所善客以死事,俱狎笑之中。秋买棹召客泛太湖,皎月空明,触首甚适。忽顾影感叹,置觞,投深流处,不及救。”[5]286乙酉国变即公元1645年南明政权覆灭。国破家亡的最后关头,妓女身赴国难,展现出非凡的政治操守。
这种集中体现于晚明妓女身上崇贞重义的文学真实,实为士人所赋予。若用贞义品质考察“秦淮八艳”,即可窥见妓女被美化的事实。董小宛于冒襄尚能体现忠贞不渝,但其恩爱之中却隐伏情理悖谬②陶慕宁指出冒襄与董白(董小宛)婚姻关系的维持全赖于董白的委曲求全。详参陶慕宁《从〈影梅庵忆语〉看晚明江南文人的婚姻性爱观》,载《南开学报》2000年第4期。。卞玉京、寇白门、马湘兰演绎的则不过是末世风尘传奇,并未体现爱情与气节的忠贞。陈圆圆则流于“红颜祸水”的历史陈论,于贞义少有体现。顾横波先变心致才子刘芳殉情,后嫁于变节的龚鼎孳,俨然利欲熏心之人③孟森在《横波夫人考》中即对龚鼎孳与顾横波二人的人品不以为然,认为二人皆势利无耻、利欲熏心。《横波夫人考》见孟森著《心史丛刊》,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103-133页。。即使是广被认可的柳如是,前有间接导致徐三死亡之嫌,后有婚内出轨之实,也不能完全称得上忠贞。而贞义如李香君者,如果缺少了《桃花扇》的助力,还能得到多大的承认?作为晚明名妓代表的秦淮八艳尚且不能诠释忠贞正义,足见当时妓女群体中才德兼备之人为数不多。而名妓杨宛的行为则完全悖于崇贞重义的名妓作风,《列朝诗集小传》载:
(杨宛)归苕上茅止生,止生重其才,以殊礼遇之。宛多外遇,心叛止生,止生以豪杰自命,知之而弗禁也。止生殁,国戚田弘遇奉诏进香普陀,还京道白门,谋取宛而篡其赀,宛欲背茅氏他适,以为国戚可假道也,尽橐装奔焉。戚以老婢子蓄之,俾教其幼女。戚死,谋奔刘东平,将行而城陷,乃为丐妇装,间行还金陵,盗杀之於野。[6]773-774
名妓杨宛婚后多有外遇,其夫新死便另寻新欢,依附权贵,终“堕落淤泥”,足见晚明名妓并非一个忠贞的群体。此外,士人赞美倡优都有意避开了金钱的话题,而物质正是名妓存在的基础。所谓“娘儿爱俏,鸨儿爱钞”,即使对妓女充满褒誉的余怀也不加否认,他在《板桥杂记》指出烟花世界为“销金之窟”[2]21,钱色交易是如梦似幻的名妓世界存在的基础。徐青君的轶事也证明了这一点:
中山公子徐青君,魏国介弟也。家资巨万,性豪侈,自奉甚丰,广蓄姬妾……乙酉鼎革,籍没家产,遂无立锥,群姬雨散,一身孑然,与佣丐为伍,乃至为人代杖,其居第易为兵道衙门。[2]23徐青君家富万贯时,姬妾成群,一朝临难却无一人追随。雅致坚贞在此处一无所见,足见妓女无情,逐利而生,才是更符合实际的现实情况。
亡国之际沉溺人心是掩盖在名妓瑰丽外衣下的不争事实,她们与金钱交易、虚伪欺骗存在着天然联系。忠贞的晚明妓女,只是士人以理想化的眼光濯取了污泥中的几许青莲。台湾学者刘师古认为被美化的妓女形象“主要是妓家与名士结缘,因名士而远伧俗,因之表现为‘风雅的’,‘性灵的’,‘音乐的’,‘诗酒的’社会形象。在这种社会形象表征上,我们仍不可能健忘妓家的基本性格。虽然她们因时代不同而伪饰以风雅、性灵、音乐、诗酒的外衣,与今日淫业的低贱格调大异其趣。……故而腐蚀社会、破坏家庭,使人性堕落的作用,却古今没有什么不同”[7]66。妓女本质上是消极、堕落的,贞义与崇高只是士人赋予她们的一层社会外衣。
晚明的青楼风雅并非完全虚美,妓女自身的才情、社会现实的映衬,一定程度上铸造了妓女忠贞正义的品格。明代有官妓,亦有家妓、私娼,被士人广泛关注的多是隶籍教坊的官妓,秦淮名妓即为南都(南京)教坊中的官妓。官妓接受专门的艺术训练,本身颇具才情。其次,明朝有将犯罪士大夫家眷没入教坊的制度,尤其是明代中后期,政治黑暗,士大夫获罪者颇多,大批闺门之女充入北里。对此章学诚曾痛陈:“前朝虐政,凡缙绅籍没,波及妻孥,以致诗礼大家,多沦北里。”[8]11这虽荼毒衣冠,却无形中提高了妓女群体的素养。再次,晚明的社会现实也影响着妓女的品性。明清理学的发展,政府对节烈、楷模的重视与旌表,都刺激并强化着社会的贞节风气,民族危机的加重也与妇女守节以及妓女气节的涌现存在着一定联系。可以说,社会现实一定程度上催生了妓女忠贞正义的品格,但这并不具有普遍性,妓女的高洁品性是出于士人别有寄托的文学观念,是“香草美人”式男性心声的表达。
晚明商品经济的发展、社会娱乐业的勃兴、思想解放、社会纵欲风气的盛行等,都是妓风兴盛的原因,而对娼妓的褒赞更多是士人对失落现实的一种曲笔寄托,所以她们不是纵欲淫乐,而是才华、真情、忠贞、正直的综合。究其原因,皆因别有寄托。吴伟业云:“自古诗人自负其才,往往纵情于倡乐,放意于山水,淋漓潦倒,汗漫而不收,此其中必有大不得已,愤懑勃郁,决焉自放,以至于此。”[9]686以才事人与以色事人本质上并无区别,艳冶之游便成为士人“不得已”之处的宣泄。晚明复杂黑暗的政治是造成士人“不得已”的一方面原因。晚明政坛外戚、宦官、党争层出,士人遭受屠戮乃朝夕之事,“时京官每旦入朝,必与妻子诀,及暮无事,则相庆以为又活一日”[10]469,以致王阳明有“人在仕途,如马行淖田中,纵复驰逸,足起足陷,其在驽下,坐见沦没耳”[11]166-167的宦海之叹。另一方面,家天下的狭隘养士政策与黑暗政治相表里摧残着士人的自尊。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已有刑不上大夫以勉励士节之言,而明朝“厂卫”“枷号”“廷杖”“诏狱”等诸多羞辱、屠戮文人的手段,终明不衰,这种“为人君者毁裂纲常之大恶”[12]1137又导致了“上积疑其臣而蓄以奴隶,下积畏其君而视同秦越”[13]276-277的局面。恐怖政治不仅造成了晚明士人的集体道德失节,“更主要的是对他们的道德节义和价值观的摧毁,使他们不能承受‘忠义’之重,不敢‘以道事君’,不敢以理想用世”[14]。而未进入仕途的读书人则困于科场的“不得已”之中。科举至明已内容僵化,思想禁锢,顾炎武直陈:“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才,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但四百六十余人也。”[15]946而且明代官方对儒学的支持力度也大为下降:13世纪宋朝年平均的进士录取量为220名,至明朝17世纪,年平均进士录取量为110名,而15至17世纪,全国总人口由6 500万增长到15亿。①详参罗莎莉著,丁佳伟、曹秀娟译,《儒学与女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6页。科举选士的供大于求,导致失意之人数量大增。而且,科举与富贵的直接挂钩也使科举考试变质:“近世所谓道德,功名而已;所谓功名,富贵而已。”[11]161知识的功利化进一步导致了士人文化信仰的滑坡。
不能以理想用事,又丧失文化信仰,使士人对妓女产生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独特情感,“名妓失路,与名士落魄,赍志没齿无异也”[16]126。明末士人汤传楹曾言:“人生不可不储三副痛泪。一副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一副哭文章不遇识者,一副哭从来沦落不偶佳人。此三副方属英雄身泪,真事业,真性情,俱在此中。非复儿女情长,执手涕泣比也。”[17]1120晚明妓女正是士人沦落之时所遇佳人,传达了士人复杂多重的情感,陈寅恪为柳如是立传想要表彰的“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18]4,也正是晚明士人寄寓于妓女身上的价值理想。其实,早在宋代妓女身上就已闪现崇贞重义的品格。向往贞节者,如《谭意歌传》中的谭意歌为张正宇守节课子、《王幼玉记》中的渴求“良人妻”身份的王幼玉、《甘棠遗事》中沦落风尘却端谨自持的温婉;恪守气节者,如宁死不事叛臣的毛惜惜①《宋史·列女传》载:端平二年,别将荣全帅众据城以叛,制置使遣人以武翼郎招之。全伪降,欲杀使者。方与同党王安等宴饮,惜惜耻于供给,安斥责之,惜惜曰:“初谓太尉降,为太尉更生贺。今乃闭门不纳使者,纵酒不法,乃叛逆耳。妾虽贱妓,不能事叛臣。”全怒,遂杀之。、以死名志的李师师②《李师师外传》载当张邦昌要将李师师送往金营时,她大骂:“吾以贱妓,蒙黄帝眷,宁一死无他志。若辈高爵厚禄,朝廷何负于汝,乃事事为斩灭宗社计,今又北面事丑虏,冀得一当为呈身之地,吾岂作若辈羔雁贽耶?”自吞金簪而死。。但当时并未形成歌颂妓女的叙事传统,因为“一个时代的文学需要什么样的女性形象,正是一个时代社会心理、尤其是男性心理最为生动的表达”[19]。在“与士大夫治天下”的宋朝,士人是社会的脊梁,而经历了元明漫长历史摧残的晚明士人,其懦弱推诿无法与宋末士人的气节担当相较。明末崇祯孤独自杀与宋末崖山海战十余万人自杀殉国的对比,已证明晚明士人担当社会责任的无力。
在士人价值的失落的现实背景下,妓女成为承载真情与理想的载体。明末清初小说家酌元亭主人曾说:
众人都道妓女的情假,我道是妓女的情最真;众人都道妓女的情滥,我道是妓女的情最专;众人都道妓女的情薄,我道是妓女的情最厚。这等看起来,古今有情种子,不要在深闺少艾中留心注目,但在青楼罗绮内广览博收罢了。[20]1
妓女的假情、滥情、薄情是世俗现实,而士人却肯定妓女的真情、专情、厚情,此是从情真角度肯定妓女。而梅鼎祚在《青泥莲花记》序中言:“记凡若干卷,首以禅、玄,经以节、义,要以皈从;若忠若孝,则君臣父子之道备矣。”[1]序言从忠孝节义的高度赞美妓女节行,则是道德角度的认同。而无论是情真还是有节,都来自于士人的理想现实。
与晚明妓女形象贞义化并存的是现实中士人的无能失节、文学中良家女的失行失贞。妓女形象贞义化既是对男性道德的讽谏规劝,也是对僵化的儒家教条的质疑,更是王朝末期寄兴亡于艳情的一种历史感伤、文化失落。
在现实意义上,妓女贞义映衬出士人的人格高下。妓女之贞与士人的犹豫虚伪形成对比,妓女之义则尖锐地提出了政治忠诚问题。《青泥莲花记》“刘玉川娼”条载:
刘玉川与一娼狎,情意稠密,相期携老。娼绝宾客,一意于刘。刘及第授官,娼欲与赴任。刘患之,乃绐曰:“愿与汝俱死,必不独去也。”乃置毒酒,令娼先饮。以其半与刘,刘不复饮矣。娼遂死,刘乃独去。[1]131
所记虽为宋朝娼妓之事,但梅鼎祚颇有以古讽今之意。而且紧接上文又有文天祥“今日诸君得无效刘玉川乎”之言,恰有讽刺士风沦丧、政治无行之意。联系晚明现实,虽不乏高攀龙、史可法、夏氏父子等正直之士,但谄媚之风已为明中后期的社会主流。张履祥曾指出:“隆、万以来,朝野只成奄然媚世之习,是非不敢别白,善恶不欲分明。‘直道而行’四字,我生之后殆不复见。”[21]1195顾炎武亦言:“三十年之间而世道弥衰,人品弥下。”[22]161鲁迅也认为“明则无赖儿郎”[23]184。“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等信条已被虚伪矫饰的世俗习气取代,“忠诚”这一儒家根本信仰的陷落,引发了极大的社会焦虑,于是“在危机深重的时代,儒家文人利用贞女形象来进行政治和道德批判”[24]8。女性成为匡正社会道德价值的力量,“使天下之妇女闻烈妇之风,而皆生尽妇道,死不负夫,则闺门皆夏、虞矣;使天下臣子闻烈妇之风,而皆生尽臣子之道,死不负君父,则朝野皆夏、虞矣”[25]354。而在女性群体中又“因为烟花女子身份特殊,使得她们的节烈行为更加具有了示范意义”[19]。所以,妓女卑微身份与高洁品质之间的巨大反差,是对士人节行问题的深刻探讨,梅鼎祚为妓女正名的《青泥莲花记》也是此意图的产物,但他的努力似乎并不被社会认同,四库馆臣认为其“虽意主善善从长,实则劝百讽一矣”[1]324,实际上宣告妓女贞义示范男性节行的失败。
在文学意义上,妓女有节与良家女无德形成对比。虽然社会现实中的贞女、烈妇为人推崇,但晚明文学中贤妻良母式的道德说教却鲜有艺术魅力,广为流传的则是冲破儒家礼法的良家女故事。其中逾越礼教的闺阁女,如“三言二拍”中的张玉兰、刘素香、李莺莺、蒋淑真、罗惜惜、闻蜚娥等;出轨的已婚女,如“三言二拍”中的王三巧、梁圣金、叶庆奴、春香、筑玉夫人、莫大姐,《欢喜冤家》中的花二娘、李月仙、马玉贞,《水浒传》中的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金瓶梅》中的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等;失节的寡妇,如“三言二拍”中邵氏、唐赛儿等。“人欲受到极大的肯定,任何形式都得到宽容甚至纵容”[26]3的社会风气固然是影响小说内容的原因,但同时良家女形象的“沉沦”也是对儒家伦理秩序的质疑。因为同样的社会背景下,妓女形象比良家女更加正面、光辉,这种无意识的对比,更加清晰地反映出晚明妓女形象贞义化背后的悖谬。
一方面是妓女的贞义,另一方面是社会领域内士人的无能及家庭领域内女性的失贞,鲜明的对比透露出传统儒家思想的矛盾与失落。妓女可以代表终极政治忠贞,却无法代替男权社会中士人的社会责任,她们也无法充当家庭女性的德行楷模,并化解家庭内部伦理价值观的危机。晚明社会已陷入了意识形态的矛盾冲突中,然而历史与时代并未给它指出新的发展之路。因此晚明的妓女叙事,传诵着儒家道德也在质疑着儒家价值,无形中包含着王朝沦落的感伤和无路可走的时代无奈。晚明妓女身上的身世之感、君父之恩、黍离之悲、民族兴亡等时代主题,即是这种感伤与无奈的具体化。余怀在《板桥杂记》序中已指出:“此即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所系也!”其下卷亦言:
金陵都会之地,南曲靡丽之乡……一声河满,人何以堪,归见梨涡,谁能遣此?然而流连忘返,醉饱之时,卿卿虽爱卿卿,一误岂容再误?遂尔丧失平生之守,见斥礼法之士,岂非黑风之飘堕,碧海之迷津乎?余之所编辑斯编,虽曰传芳,实为垂戒。[2]20-21
一方面是大明王朝的风雨飘摇,一方面是秦楼楚馆的虚假繁华,以垂戒之意点醒士人,正是余怀的弦外之音。正因艳情之外别有寄托,秦淮风流才成为后世无法撼动的青楼经典。清代延续晚明传统,有《扬州画舫录》《秦淮画舫录》《扬州梦》《花国剧谈》等赞颂妓女与冶游的作品,还有《品花宝鉴》《花月痕》《青楼梦》等褒美妓女的狎邪小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国家大事本与烟花女子遥不相关,她们的慷慨之举却成为了“忠诚”的最后闪光。当《海上花列传》《九尾龟》等小说中的妓女形象不再光辉时,也正是封建社会与儒家思想朽木难支之时。王书奴在《中国娼妓史》中说娼妓“不但为当时文人墨客之腻友,且为赞助时代文化学术之功臣”[27]194其实,妓女更是文人儒士终极理想的一个承载者。这种理想并不仅表现为情义忠贞,更重要的是大义与忠诚,所以妓女形象的光辉并不源自于她本身,而是源自士人个人的、家国社会的、精神文化的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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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昕)
Chastity and Righteousness:Prostitutes of Late Ming Dynasty Under the Scholar-bureaucrat's Perspective
XU Sheng-nan
(School of Arts,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Nanjing,Jiangsu 210097,China)
Prostitutes in late Ming Dynasty were famous for their chastity and political integrity,which was largely due to the shaping of scholar-bureaucrats.The cultural literacy of officially-owned prostitutes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the prosperity of female virtue and complicated social reality are the factors that influenced the images of prostitutes,but scholar-bureaucrats'loss in the politics and culture is the root cause that they beautified the images of prostitutes.The images of prostitutes show the feelings of sticking to chastity and righteousness,on the one hand,it is satire and expostulation to the behavior of scholar-bureaucrats;on the other hand,it is a question to Confucian ethics.At the same time,the cultural sentiment on the erotic stories continued to become the methods of scholar-bureaucrats in the Qing Dynasty to express their last-phrase feelings.
the late Ming Dynasty;prostitute;chastity and righteousness;scholar-bureaucrat
I206.2
A
1673-1972(2017)04-0028-05
2017-03-10
徐胜男(1989-),女,山东潍坊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研究。况且此话也并未失真,李十娘却伤心至此。这固然有身处红尘的身不由己,更反映了她对贞节的认同以及渴望得到他人承认的心理。在小说《金云翘传》中,妓女王翠翘言:“大凡女子之贞节,有以不失身为贞节者,亦有以辱身为贞节者,盖有常有变也。”[3]208表现出与李十娘一样的贞节观,这种求贞意识是前代妓女所没有的。在贞节理想的推动下,她们甚至表现出闺秀所不及的真诚,如《名山藏·列女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