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帅帅
(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保定071000)
唐代酒肆与唐诗的发展
于帅帅
(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保定071000)
唐代酒肆发展非常迅速,发达的酒肆文化深刻影响着诗人的精神气质、审美观念和诗歌风貌。作为社交娱乐场所,酒肆为各层次文人提供理想的交流空间;酒妓在酒肆中进行歌舞表演并以此为媒介与诗人产生种种联系;酒肆题壁风尚推动了诗歌的传播、交流与欣赏;文人开酒肆作为当时之习尚也使诗歌与酒肆紧密联系起来。唐代“酒家胡”逐渐勃兴,胡文化以胡姬酒肆为中介渗入唐人生活,带给诗人新鲜的审美感受,影响了诗人创作心态和诗歌风貌。酒肆文化催动了唐诗刚健气质的生成,促进了诗人诗歌技艺的精进,这些都极大地推动了唐诗的发展。
唐代;酒肆文化;诗人心态;唐诗发展
作为唐代社会经济文化兴盛状况精致剪影的酒肆,一开始就博得了文人骚客的青睐与钟情。在他们心中,酒是思维活力的源泉和创作灵感的催发剂。诗人们喝下去的是酒,吐露出来的是无限的豪情,可谓“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1]491。作为制售酒水并提供宴饮社交场合的酒肆,更是以其开放的空间状态、浓厚的娱乐氛围和多样性的经营方式给唐诗人以新鲜的饮酒感受和别样的休闲体验。他们在这个小空间中或借酒消愁,或以酒佐兴;或纵情歌舞,或谈论理想;或切磋诗艺,亦或嬉笑怒骂。一次次的醉饮,一场场的熏染,带来的是诗人心态的变化和社会风貌的发越,于是唐诗也在这片小天地中悄然发生着改变,不觉间面貌焕然一新。本文即欲论述唐代酒肆文化的勃兴带给唐人生活方式和社会风貌的变迁,进而探讨这种社会氛围所导致的诗人创作心态的变化,并具体考察酒肆与唐诗发展、嬗变的内在联系。
唐代发达的社会经济催动了商业文化的繁荣,酒肆作为唐人生活中的重要商业设施,在唐代经济浪潮中发展较为迅速。有唐一代,制酒业和酒肆文化都极其繁盛,大小酒肆遍布全国,上至长安等通都大邑,下至乡村山野,皆有酒肆存在,形成了“处处有旗亭”的酒肆文化[2]。酒肆有规模大小、档次高低的区别,或供权贵举行大型宴饮的豪华酒楼,或供普通士人聚饮的中小酒馆。“(唐德宗)建中、贞元间,藩镇至京师,多于旗亭合乐。郭汾阳缠头彩率千匹,教坊、梨园小儿所劳各以千计。”[3]17可见,酒肆是当时达官显贵宴饮聚会的首选之地。除了繁华的酒楼,更多的则是供普通士人休闲聚饮的酒肆。唐诗中多有此方面的书写,如李白“清歌弦古曲,美酒沽新丰”[3]3380;陆龟蒙“百尺江上起,东风吹酒香”[4]64;杜牧“夺霞红锦烂,扑地酒垆香”[5]264。由此观之,唐代酒肆遍布全国,其发展程度远比前代为胜。
唐人乐于饮酒、善于饮酒也是催发酒肆业发展的一大动因,而酒肆的普及也助推了唐人的饮酒风尚,因此,酒肆兴盛与唐人饮酒习尚构成了双向互动的推进关系。唐代酒文化的发达直接促进了唐人诗兴的蓬勃生长,在唐人手中,酒被进一步诗化,并形成独特的诗酒交融之风尚。林庚先生论唐人饮酒之特质云:
魏、晋人好酒,酒似乎专为人可以忘掉一切,尽管刘伶写了《酒德颂》,而魏、晋人一般却不能把酒写成动人的诗句,因为酒对于魏、晋人是消极的,是中年人饮闷酒的方式。唐人的饮酒却是开朗的,酒喝下去是为了更兴奋更痛快的歌唱,所以杜甫有“李白斗酒诗百篇”的名句。[6]
唐人饮酒姿态是这般的豪迈不羁,如岑参“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能醉倒”[7]144;李白“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1]3313,“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1]363;权德舆“独酌复独酌,满盏流霞色。身外皆虚名,酒中有全德”[8]23。倦怠的心灵在酒精的刺激下渐次复苏,甚至蓬勃飞扬。诗兴在酒力催动下如潮水般涌动,从而造就了诗酒大唐的宏阔气象,这是酒文化在宏观上对唐诗人心态与诗歌发展的积极影响。
从微观层面看,酒肆丰富的服务设施和多样的促销经营方式也在悄然中使唐代士人心态和诗歌风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作为士人社交宴饮的场所,酒肆中的饮酒体验与家中宴饮甚或“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1]3268的独醉有绝然的区别。尤其是一些高档的酒肆,设施豪华,轻歌曼舞,宴饮游戏丰富多彩,这种氛围带给诗人的不仅仅是感官上的刺激,更多的是心理上的新鲜与愉悦。韦应物《酒肆行》:“豪家沽酒长安陌,一旦起楼高百尺,碧疏玲珑含春风,银题采帜邀上客。回瞻丹凤阙,直视乐游苑。四方称赏名已高,五陵车马无近远。情景悠扬三月天,桃花飘俎柳垂筵,繁丝急管一时合,他垆邻肆何寂然。”[9]548管弦悦耳,歌舞曼妙,高档的设施和服务,吸引着酒客的光顾。这般豪奢繁华的场面,身处其中的诗人怎能不为之心动?
唐代酒肆经营促销方式的多样化助推了唐人嗜酒之风。年轻貌美女子当垆卖酒是酒肆吸引顾客的一大手段,“锦里多佳人,当垆自沽酒”[4]64,“正见当垆女,红妆二八年”[1]1213,“软美仇家酒,幽闲葛氏姝。十千方得斗,二八正当垆”[10]324。酒肆交易方式多样,现钱买卖、质酒、以物换酒、赊贷都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诗人买酒的欲望,如元稹“顾我无衣搜画箧,泥他沽酒拔金钗”[11]98,杜甫“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12]1580,白居易“身后堆金拄北斗,不如生前一樽酒……归去来,头已白,典钱将用买酒吃”[10]472。酒资虽昂贵,但由于交易的便利与酒肆独特环境的魅力让诗人难以忘怀,这些都极大地改变了唐代诗人的生活方式,助长了饮酒习尚,由此酒更能迅速融入诗人生活,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诗歌的风貌气质。
文人士子在酒肆中的目的与心态多种多样,社交宴饮中的游戏娱乐之心态,因烦闷躁动而饮酒于酒肆中的逃避苟安之心态,流连酒肆美姬歌舞的寻求新鲜刺激之心态,举子于酒肆中追奉宴集的阿谀奉承之心态,与名诗人于酒肆中持酒论文、切磋诗艺的崇仰膜拜之心态……这些复杂的心理活动交织在一起,聚焦于酒肆这片小天地中,构成了一幅细腻别致的唐代士人心态图。
酒肆的社交娱乐功能决定了其广泛的吸纳性和包容性。唐代庶族地位的迅速提升更为酒肆的繁盛奠定了良好基础。作为公共场所,只要有资金的保障,任何人都可以进入酒肆中进行饮酒消费。因此,官员、诗人、举子、商贾、市民甚至乞讨者都成了酒肆的消费者或座上客,由此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流动人群和广泛的传播交流渠道。其中文人与酒肆的密切关系更是直接促进诗歌发展的重要环节,酒肆为士人提供交际空间,酒肆题壁诗催动诗歌传播与欣赏,酒肆成为酒妓歌舞表演的场所及其与诗人认识交往的媒介,都使得诗人在空间与心态上与酒肆形成了有机联系。由此,唐诗才能在酒肆文化影响下悄然变化与发展。
(一)酒肆为文人士子提供宴饮社交的理想空间
文人于酒有天然之趣好,酒肆的兴盛更是助推了文人对酒的热衷与向往。作为交际宴饮的理想空间,酒肆备受文士墨客的青睐。“斗酒诗百篇”的李白流连于酒肆,常与友人在酒肆中饮酒聚会,“于任城县酒楼,日与同志荒宴其上”[13]1512。可想而知,羁旅的士子大多都会像李白一样把交际的场所置于酒肆之中,在这样一种环境中交流感情、切磋诗艺,对他们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杜甫《春日忆李白》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12]1443,诗酒交融的观念在唐诗人心中早已根深蒂固,酒肆中边饮酒边论诗更是唐人生活中的一大快事。
举子聚集于酒肆进行宴饮社交是科举考试时长安城中的一道靓丽风景线。唐代的科考使得大批士子暂居京城中,一同应举的士人需要结交友人,请托权贵,交流感情,更需要壮大自己的声势。“时应举进士者,多务朋游,驰逐声名。每岁冬,州府荐送后,唯追奉宴集,罕肄其业。”[14]3976“因天宝中,进士有东西棚,各有声势,稍伧者多会于酒楼食毕罗。”[15]232可见,追奉宴集是当时之举子扩大交际一大途径。聚会饮酒,交流感情需要一定的空间场所,酒肆以其条件设施的优越性成为举子聚宴的首选之地。有钱有势的贵族士子选择高档酒肆,在这种干谒风气之下,地位寒微的士子也不得不聚集同道饮酒交流,这种交际或许更多了几分悲愤与无奈。
如果说唐代诗人聚饮于酒肆,从而将诗歌与酒肆间接勾连在一起的话,那么唐代读书人开酒肆的风尚便是士子这一文学主体主动参与酒肆文化体系之中的具体实践方式。据《唐语林》载:
蜀之士子,莫不沽酒,慕相如涤器之风。陈会郎中家以当垆为业。为不扫官街,吏殴之。其母甚贤,勉以修进,不达不要归乡,以成名为期。每岁举粮纸笔衣服仆马,皆自成赉至中都助业。后业成八韵,唯《螗螂赋》大行。元和元年及第。李相固言览报状,处分厢界,收下酒旆,阖其家。家人犹拒之。[16]417
唐代文人饮酒之风盛行,其中,蜀地饮酒习尚更是悠久浓厚。蜀地文人不仅喜欢饮酒,受西汉司马相如之风影响较深,很多都自家经营酒肆。上引材料中的士子陈会以卖酒为业,中举后仍不舍关闭家中经营的酒肆,可见读书人与酒肆有着肇自内心的真挚情感。
诗人爱酒,故于酒肆中往来频繁,且酒肆作为饮酒聚会的理想空间更受文人的钟情。酒肆中的一杯一箸、一叹一和都在瞬间感染着诗人的心境,疲倦的身躯与畏缩的心灵在这里得以片刻的休憩。酒肆中的“游戏”让他们暂时摆脱了外界的骚动与喧哗,在放纵与娱乐之间找到了一个最为理想的平衡点,并尽情地沉浸于这场欢乐之中,于是诗人的心灵复活了,沉闷的诗兴顿时昂扬起来,诗思奔涌,随之而来的秀口一吐,便是整个诗酒盛唐。
(二)酒肆为酒妓艺术表演及与文人交往提供场所和媒介
诗酒唱和的雅致,固然不可缺少丝竹管弦、红袖添香。“容色秀丽,天性俊敏聪慧,才艺非同寻常,束高鬟,缠锦绣,紫帔红裙,花钿雅黄,打扮精美”[17]61的酒妓歌女自然而然成为了文人酒肆宴饮中的一大亮点。《唐国史补》载:
古之饮酒,有杯盘狼藉,扬觯绝缨之说。甚则甚矣。然未有言其法者。国朝麟德中,壁州刺史邓宏庆始创“平”“索”“看”“精”四字。令至李稍云而大备,自上及下,以为宜然。大抵有律令,有头盘,有抛打。盖工于举场,而盛于使幕。[18]61
作为艺术家的唐代歌妓有着天生的歌舞才华,且起初在歌舞音曲方面要接受严格的训练,“初教之歌令,而责之其赋甚急。微涉退怠,则鞭扑备至”[19]25。她们的主要任务是在宴饮中为客人助兴佐饮,宴饮间的酒令游戏让她们与文学与文人结下了不解之缘。其中酒肆作为文人宴饮的娱乐空间与歌妓表演歌舞的卖艺场所,使二者在空间上联系起来。同时,文人与歌妓的深入交往,又让他们在情感上贯通起来。
唐诗中有大量描写酒肆歌妓之作。李白《金陵酒肆留别》:“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1]2184《杨叛儿》:“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1]516元稹《西凉伎》:“楼下当垆称卓女,楼头伴客名莫愁。”[11]281冯衮《戏酒妓》:“醉眼从伊百度斜,是他家属是他家。低声向道人知也,隔坐刚抛豆蔻花。”[20]343酒妓与文人在酒肆的遇合催发了诗人潜在的浪漫情怀与无限的诗情。
(三)酒肆题壁风尚催动诗歌的传播交流
唐代题壁之风盛行,诗人们可以通过题壁诗互相了解情况、沟通感情。[21]同时,题壁作为传播诗歌的一种快捷方式,驿馆、寺院、官署,甚至妓院都留下了诗人的题壁诗,收到了良好的传播效果。《云溪友议》载:“崔涯者,吴楚狂士也,与张祜齐名。每题于倡肆,无不诵于衢路。誉之则车马往来,毁之则杯盘失错。”[22]72倡肆中尚且如此,文人往来频繁、诗酒唱和的酒肆,题壁风尚所带来的传播效应更可想而知了。
大诗人题诗不仅能增加酒肆的文化氛围,还能提升其文化档次,给酒肆带来良好的广告效果。如初唐王绩就留有题壁诗,《题酒店壁》:“昨夜瓶始尽,今朝瓮即开。梦中占梦罢,还向酒家来。”[23]57唐人书于酒肆壁上的诗歌,其内容多与眼前事物相关,即景抒情,富有真实性和观赏性。韦庄《题酒家》正说明了这一点:“酒绿花红客爱诗,落花春岸酒家旗。寻思避世为逋客,不醉长醒也是痴。”[20]1293除了大诗人题诗于酒肆壁上,有些名气较微的诗人也有这种趣好。伊用昌《题酒楼壁》:“此生生在此生先,何事从玄不复玄。已在淮南鸡犬后,而今便到玉皇前。”[24]827钟离权有《题长安酒肆壁三绝句》,其一云:“坐卧常携酒一壶,不教双眼识皇都。乾坤许大无名姓,疏散人中一丈夫。”[24]823此类酒肆题壁诗较为通俗,正反映了唐代市井酒肆题壁之风的盛行。
酒肆作为公共场合,任何人群都可进出其中饮酒娱乐,上至宫廷官员下至市井庶民均能在酒肆中观赏到题壁诗,由此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流动传播主体。这些诗人尤其是名诗人的诗作便从酒肆这片小天地里带向更广阔的空间。
唐人对于新鲜事物总是充满了期待和向往,并张开双手热情接纳它们。在诗人心中,丝竹管弦、轻歌妙舞固然能调适拘谨的心境,涤荡躁动的心灵,但毕竟太单调乏味,不够新鲜震撼。生活同样需要鸣镝悲笳和鼙鼓号角,需要戎马风尘之色,铿锵镗鎝之声,以振奋麻痹的心灵,并给感官带来清新的愉悦和新鲜的刺激。因此,在唐代众多的酒肆中,带有浓郁异域风情的胡人酒肆无疑是最受诗人欢迎的。王维《过崔驸马山池》:“画楼吹笛妓,金碗酒家胡。锦石称贞女,轻松学大夫。”[25]351元稹《赠崔元儒》:“殷勤夏口阮元瑜,二十年前旧饮徒。最爱轻欺杏园客,也曾辜负酒家胡。”[11]216这些诗都表明了唐代诗人钟情于胡姬酒肆。胡人酒肆的主要职能是出售酒水,将西域酒水传播至中原。与此同时,这些胡人酒肆还在无意识中充当了传播胡文化的有力媒介,并将胡地风气与唐代诗人密切联系起来。胡人酒肆的特殊性质与异域情态给唐代士人带来了新鲜的感受,表现在诗歌上则体现为一种解放的气质风貌和发越的精神状态。[26]29
先说醇美的胡酒。胡姬酒肆中最吸引诗人的莫过于美味新鲜的胡酒,如张祜《白鼻騧》“为底胡姬酒,常来白鼻騧”[27]1114;李白《少年行》“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1]879;岑参《青门歌送东台张判官》“胡姬酒垆日未午,丝绳玉缸酒如乳”[7]121。丰富多样的胡酒迎合了不同人的口味,是延揽广大诗人的一大法宝。《唐国史补》载:
酒则有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河东之乾和、葡萄,岭南之灵溪、博罗,宜城之九酝,浔阳之湓水,京城之西市腔,虾蟆陵郎官清、阿婆清。又有三勒浆类酒,法出波斯。三勒者,谓庵摩勒、毗梨勒、诃梨勒。[18]60
唐代长安的西市是西域胡商的最大聚集区,故上引材料中的“京城之西市腔”大概也为胡姬酒肆中所经营的一种酒品。所谓制法源于波斯的庵摩勒、毗梨勒、诃梨勒等三勒浆,也可能是胡人传入中原后进一步改良的品种。各种品类的西域美酒售卖于城中的大小胡姬酒肆中,并博得了诗人们的青睐,这些带有异域风味的酒水丰富了诗人生活,带给诗人别样的饮酒体验和新奇感受,自然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诗人的审美情趣。
次说作为胡文化的传播平台。胡姬酒肆专营酒水,但其中的西域元素和新奇装饰也散发着迷人的异域风情。诗人在此种新鲜别致的氛围中饮酒赋诗自然备受熏染。所以,胡姬酒肆在无意识中成了向诗人传播胡文化的有力渠道与媒介,是唐代诗人了解胡文化、深入接触胡文化最便利的平台与窗口。
除了醇美的胡酒,最让诗人难以忘怀的要属能歌善舞、年轻貌美并极具有异域情态的胡姬了,这也是胡人酒肆的第二大卖点。这些貌美如花的胡姬在酒肆中陪侍顾客饮酒,并表演西域歌舞,弹奏胡地乐器,那些情感丰富细腻、热衷新鲜艺术的文人自然会成为座上常客。李白《前有樽酒行》:“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1]428贺朝《赠酒店胡姬》:“胡姬春酒店,弦管夜锵锵。红毾铺新月,貂裘坐薄霜。玉盘出鲙鲤,金鼎正烹羊。上客无劳散,听歌乐世娘。”[28]808可见胡姬在酒肆中充当了传播西域歌舞的媒介。“唐代歌妓,几乎没有完全凭技艺,只是周旋于酒桌杯盘间助兴,而绝然与倡优界限分明的歌妓,其中对客人自荐枕席、服世就寝的,不用说也有很多。”[17]61施肩吾《戏郑申府》:“年少郑郎那解愁,春来闲卧酒家楼。胡姬若拟邀他宿,挂却金鞭系紫骝。”[27]957说明了一些胡姬也沾染了唐人歌妓这一习尚,自荐枕席、沦为倡优,于是胡姬与诗人的交往也不仅仅局限于酒桌之上了。
胡姬酒肆中的美酒、歌舞在这里与诗人相会,各种胡人酒具、调酒香料、西域乐器、胡服、胡帽等异域物品都一一进入诗人的视线。如李贺《将进酒》“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29]664,元稹《指巡胡》“遣闷多凭酒,公心只仰胡。挺身唯直指,无意独欺愚”[11]170,王绩《题酒店壁》“竹叶连糟翠,葡萄带曲红。相逢不令近,别后为谁空”[23]57。胡文化对诗人的熏染是多方面、立体化的。
再说“酒家胡”视野下的唐诗特质。唐诗刚健的气质风貌、解放的精神状态是多种因素交织催发的丰美果实,但胡文化的渗透无疑是诸因素中影响较为显著的一个。胡姬酒肆作为全面展示胡文化的窗口,且与诗人有着密切的联系,所以在唐诗解放气质的形成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李商隐《龙池》云“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30]1684,充分表现了胡乐在唐代的风行状况。胡乐的节拍强劲有力,音响顿挫铿锵,《通典》谓:“胡舞,洪心骇耳,抚筝新靡绝丽”“是以感其声者,莫不奢淫躁竞,举止轻飚,或踊或跃,乍动乍息,跷脚弹指,撼头弄目,情发于中,不能自止。”[31]3615岑参在西域观胡舞后赞赏不已:“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此曲胡人传入汉,诸客见之惊且叹。”[7]185动感的西域舞蹈给诗人以强烈的视觉刺激,更震撼着细腻多感的心灵。胡人酒肆中胡姬所表演的正是这样一种激荡昂扬的舞蹈,配上西域的管弦乐器,这种场面让身处酒肆中的诗人备受熏染与振奋。在强烈的感官刺激下,诗人的诗思发越、心潮涌动,再加之酒肆中浓烈的异域元素,诗人歌吟出的诗篇怎能不充满刚毅解放的气质和昂扬发越的状态?由此可见,作为胡文化的传播媒介,并与诗人有着密切联系的胡姬酒肆在丰富唐诗气质上发挥了巨大作用。
酒肆在唐诗人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对诗人心态、诗歌传播以及诗歌风貌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因此酒肆与唐诗发展关系密切,丰富了唐诗的风格内涵,推动了唐诗的发展进程。择其要者,主要是酒肆文化影响诗歌的风貌和诗人诗艺的精进。
(一)酒肆与诗人诗艺的精进
诗人诗歌技艺的获得来源于多种渠道,其中唐代“论诗”风气盛行与歌妓传唱诗歌所带来的诗人竞技诗艺的风尚催动了诗人诗歌技艺的锤炼与精进。酒肆作为诗人持酒论诗的理想空间与歌妓传播诗歌的有力媒介,无形中促进了诗人诗艺水平的提升。
唐人崇尚“论诗”,且这种诗艺的探讨不拘时间地点,只要诗思大发,双方乐意。[32]351其中把酒言欢、切磋诗艺更是他们的一大乐事,如杜甫“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12]1443,马戴“论文期雨夜,饮酒及芳晨”[27]1695,罗邺“蜀酝天寒留客醉,陇禽天寒隔帘呼。何年期拜朱幡贵,马上论诗在九衢”[20]843。酒肆作为诗人社交宴饮的空间,自然更是诗人把酒论诗、切磋诗艺的理想场所。三两诗友于酒肆中持酒唱和、谈论诗艺成为唐代酒肆中的一道美丽风景线。
酒妓在酒肆中的歌诗传唱不仅促进了诗歌的传播,且催发了诗人的创作热情和诗艺的研磨。据薛用弱《集异记》载:
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齐名。时风尘未偶,而游处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诗人共诣旗亭,贳酒小饮。忽有梨园伶官十数人,登楼会宴。三诗人因避席隈映,拥炉火以观焉。俄有妙妓四辈,寻续而至,奢华艳曳,都冶颇极。旋则奏乐,皆当时之名部也。昌龄等私相约曰:“我辈擅诗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若诗入歌辞多者,可以为优矣。”……诸伶不喻其故,皆起诣曰:“不知诸郎君何此欢噱?”昌龄等因话其事。诸伶竞拜曰:“俗眼不识神仙,乞隆轻重,俯就筵席。”三子从之,饮竟终日。[33]11
这则故事的真实性颇值得怀疑,但其中透露了三个信息,一是歌妓在酒肆中传唱当时诗人的名作,二是诗人热衷聚饮酒楼,三是歌妓的传唱能在无形中激发诗人诗艺的竞技与锤炼。诗人诗歌在酒肆歌妓中的传唱度意味着诗歌的受欢迎程度,在这种情况下必然能激发诗人的创作热情,并促使诗人在平时积极研究诗歌技艺。元稹在《白氏长庆集序》中云:
然而二十年间,省禁、观寺庙、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
衒
至于缮写模勒,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其甚者,有至于盗窃名姓,苟求自售。杂乱闲厕,无可奈何。予尝于平水市中,见村校诸童,竞习歌咏,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11]555
第二种类型的钉子户发生在S社区。2016年3月,S社区的整体搬迁工程正式启动,计划2016年11月前完成。这是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抗争了一年多,2017年5月份才同意签约。为什么不愿意搬迁?根据访谈反馈,这个钉子户发现之前在J社区的拆迁工程中,僵持到最后的居民大都可以或多或少以较高的价格签约,因此,他认为最后签约可获得高额的补偿款,因此一直僵持。这是一种典型的耍无赖、人心贪的钉子户,也是拆迁过程中最常见的钉子户。
唐诗人重视自己的诗歌传播,且传播的广度更能激发诗人的创作热情和诗歌技艺的研磨。由此观之,歌妓在酒肆中演唱作为诗歌一大传播渠道也必然受到诗人的重视,并极大刺激着诗人平时诗歌技艺的锤炼,酒肆对诗人诗艺的精进便可想而知了。
(二)酒肆与唐诗的风格气质
酒肆的繁盛推动了唐代酒文化的繁荣,也催发了诗人性情的涌动,表现在诗歌上便是浪漫发越、豪迈不羁。因此,酒肆影响了唐诗的气质风貌,在初唐规则诗学向盛唐艺术诗学嬗变的过程中发挥了积极作用。①由南朝齐梁时期至盛唐诗坛,诗歌经历了一个由“游戏诗学”向“艺术诗学”演进的过程,即齐梁时期的“游戏诗学”到初唐五律建设时期的“规则诗学”,到近体律诗定型的“规范诗学”,再到盛唐时期声律风骨兼备的“艺术诗学”。酒肆影响诗歌风貌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原因:酒肆催动酒文化的繁荣进而唤醒诗人的性情,酒肆中饮酒的独特感受带给诗人心境的变化,诗人的诗歌创作为适合酒妓表演而进行形式和风格的改变。
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中说:
我曾经就杜甫现存的诗和文一千四百多首中作了一个初步统计,凡说到饮酒上来的共有三百首,为百分之二十一强。作为一个对照,我也把李白的诗和文一千五十首作了一个初步的统计,说到酒上来的有一百七十首,为百分之十六强。[34]306
五万多首唐诗中,到处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酒之醇香,可以说整部唐诗史就是酒文化最绚美的折光点。唐诗人钟情于酒,把酒作为诗思的催化剂,美酒入口,情涌于心,于是诗歌也散发着性情和酒香。
唐代诗人中嗜酒者甚多,如“斗酒学士”王绩、“醉吟先生”白居易、“醉士”皮日休、“酒吃”焦遂以及最负盛名的“酒仙”李白。[35]浓厚的饮酒之风让唐人诗歌散发出纯真洒脱的性情。李颀《送陈章甫》:“东门沽酒饮我曹,心轻万事如鸿毛。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28]981岑参《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击西胡。功名只应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7]95碏许《醉吟》:“阆苑花前是醉乡,踏翻王母九霞觞。群仙拍手嫌轻薄,谪向人间作酒狂。”[24]828酒刺激了诗人最敏感的神经,催动了诗人的性情与无尽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没有酒肆这一媒介的连接,唐诗中怎会有这般的豪情万丈?
酒妓在宴饮中演唱的歌诗大多取自当时文人之作品,上文所引薛用弱《集异记》中“旗亭画壁”的故事便说明了这一点。很多唐诗人的作品均被歌妓拿去演唱,且出现了许多专门写作歌诗者,玄宗时期的康洽就是其中一位,《唐才子传》载:
洽,酒泉人,黄须美丈夫也。盛唐携剑来长安,谒当道,气度豪爽。工乐府诗篇,宫女梨园,皆写于声律。玄宗亦知名,尝叹美之。所出皆王侯贵主之宅;从游与宴,虽骏马苍头,如其己有;观服玩之光,令人归烧欲物,怜才乃能如是也。[36]88
唐代有很多康洽这样的诗人,他们经常直接创作专门供给歌妓演唱的诗歌作品。下引李贺《申胡子歌》小序:
申胡子,朔客之苍头也。朔客李氏,本亦世家子,得祀江夏王庙,当年践履失序,遂奉官北郡。自称学长调短调,久未知名。今年四月,吾与对舍于长安崇义里,遂将衣质酒,命予合饮。气热杯阑,因谓吾曰:“李长吉,而徒能长调,不能作五字歌诗,直强回笔端,与陶、谢诗势相去几
觱
里!”吾对后,请撰《申胡子篥歌》,以五字断句。歌成,左右人合嗓相唱。朔客大喜,擎觞起立,命花娘出幕,徘徊拜客。吾问所宜,称善平弄,于是以鄙词配声,与予为寿。[29]244
这则小序详细地描述了诗人在歌妓催动下为其写作歌诗的过程,歌妓的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李贺创作的体式和风格。申胡子即为胡人,花娘也有可能为朔客所豢养的精通音乐诗文的歌妓,所以此诗的创作也受到了胡文化的影响。此外,许多诗歌被歌妓拿来入乐演唱时都会进行一定程度的文字改动,如王维《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杨子谈经所,淮王载酒过。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25]22歌妓改编为《昆仑子》:“扬子谭经去,淮王载酒过。醉来啼鸟换,坐酒花未多。”这些为入乐演唱而进行的文字易换也影响了诗歌的风貌和神韵。
在酒肆文化的影响下,诗人审美观念、创作心态的改变,诗歌技艺的精进与诗歌风貌的嬗变都在悄然进行着。可以说,正是诗歌与酒肆偶然的遇合才使唐诗于无形中发展演进,给人以更加新鲜的感受。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谓:“唐诗色泽鲜妍,如旦晚才脱笔砚者;今诗才脱笔砚,已是陈言。”[37]478唐诗的这份可贵的新鲜感在一定程度上脱胎于唐代繁荣的酒肆文化的母体,酒肆所带给唐诗的正是这样一片富有生机的活水源泉。
酒肆的繁盛催动了唐代酒文化的繁荣,酒肆中新鲜的饮酒体验和别样的娱乐感受更催发了诗人无限的感慨与诗情。在酒肆欢娱的宴饮和美妙的歌舞中,诗人被束缚的自由与天性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解放。因此,唐代发达的酒肆文化在带给诗人新鲜审美感受的同时,于潜移默化中深刻影响着诗人的精神气质、创作心态和审美观念,并进一步推动了唐诗刚健气质的生成和诗人诗歌技艺的精进,酒肆文化于唐诗艺术精神形成的功绩可谓昭然著明。凭藉酒肆这一媒介,诗与酒在空间中遇合,天然的联系又促发了它们在气质上相互调和,于是诗酒交融,诗花绽放,唐诗在这方天地中走向了崭新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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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昕)
The Boite in Tang Dynasty and the Development of Tang Poetry
YU Shuai-shuai
(School of Arts,Hebei University,Baoding,Hebei 071000,China)
Developed boite culture in the Tang Dynasty had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the poet's mentality,aesthetic ideas and poetic style.As a social entertainment,the boite provided ideal exchange place for a great variety of poets.In the boite,the performance of sinning girls had links with poets;the wallscribed poems promoted the exchange,spread and appreciation of popular poetry.In particular,the boite run by men of letters made poems associate closely with the boite.At that time,the wine shops run by the Hu people rose gradually;the Hu culture with singing girls in the wine shops as the intermediary agent penetrated into the life of the Tang people,brought poets fresh aesthetic feeling,and influenced their creation psychology and poetic style.Boite culture enhanced the formation and vigor of the Tang poetry, raised the level of the poet's creation,giving a great impetus to the development of Tang poetry.
the Tang Dynasty;boite;poet's mentality;development of the Tang poetry
I207.22
A
1673-1972(2017)04-0015-07
2016-12-10
于帅帅(1991-),男,江苏丰县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魏晋南北朝隋唐诗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