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国卿
(沈阳日报报业集团,辽宁 沈阳 110014)
百年低首赵悲庵
——李正中与他的书法艺术
初国卿
(沈阳日报报业集团,辽宁 沈阳 110014)
李正中先生的书法艺术在东北沦陷时期因其文学成就而显得月明星稀,也曾在战争硝烟与动荡风尘中被湮没。如今,在新常态的高原上寻找文化高峰的时候,他的地位开始让学界重新审视。李正中的书法艺术是以文学为基础的,其创作大体可分为两个时期:一个是少年时代至参加东北民主联军时期;一个则是1979年从农村回沈阳后。晚年,李正中在赵之谦风格上又融入萧散冲澹的、直率朴拙之晋人手帖书卷气,字里行间既有跌宕的风致,又有翩然的气韵;既显现出自由而又充沛的生命本源,又真正达到了“人书俱老”的境界。他既有文人情怀,又有学人博识,更是书人儒雅的文化遗民型作家和书法家。
李正中;朱;东北沦陷时期;书法艺术
2017年5月是李正中先生97岁华诞,李老仍然精神矍铄,意态雍容。想起两年前在北镇大朝阳山城的95岁生日庆贺会上,他向每一位前来给他祝寿的嘉宾朋友赠送了一幅亲书的墨迹纸卡,引首钤朱文印:九十五星霜。让人见此而顿时想起宋人晏殊《滴滴金》中的词句:不觉星霜鬓边白,念时光堪惜。这方印确实概括了李先生在文学和书法之路上九十多年的沧桑历程。如今,两年过去了,李老仍然挥笔翰墨,实乃书界奇迹。
一
东辽河的源头之地伊通,是李正中先生的故乡。他生于1921年,从小就在母亲的指导下读书、写诗、临帖。15岁时考入吉林省立第一中学高中班,这是一所著名学校。在这所学校里,他不仅遇到了两位影响他一生的老师——李文信①李文信(1903—1982年),字公符,考古学与博物馆学专家。曾任东北文物工作队队长,辽宁省博物馆馆长,东北文博事业奠基人。和孙常叙②孙常叙,又名孙晓野,吉林省吉林市人,吉林省立大学文法学院教育系肄业。曾任长白师范学院、东北师范大学教授。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东北师范大学教授、中文系主任,中国语言学会理事,吉林省语言学会理事长、省文史馆馆长、省社会科学联合会副主席。对古汉语、词汇学、古文字学有研究。著有《中国语言文字概要》《钟鼎铭文通释》《汉语词汇》《耒耜的起源及其发展》等。,而且还在这座城市里找到了自己的红颜知己——后来成为东北沦陷区著名作家的朱③朱(1923—2012年),生于北京,幼年迁居吉林市。学生时期即开始创作,1943年发表成名作小说《大黑龙江的忧郁》,1945年出版小说集《樱》,这是她东北沦陷时期的最后一部文学作品。。两位恩师给了他超拔的学识、诗人的气质和不俗的书法境界;朱则给了她爱情、亲情和创作激情,并与之携手终生,成为东北沦陷区文学创作中与吴郎和吴瑛、山丁和左蒂、柳龙光和梅娘并称的“四大知名夫妇作家”。
中学时代,李正中就经常在报刊上以杏朗、柯炬、韦长明等笔名发表诗歌、散文。书法创作也声名远播,中学还没有毕业,就获得书法展银奖,当时他只有17岁。1941年,他于“新京法政大学”法学系毕业,任伪满地方法院法官。任上的两件事,显示了他作为一个中国人,中国学人的良知与血性。
第一件事是1942年冬在长春发生一起震惊全东北的事件,即一名日本警察夜间被人在街头勒死。日伪统治者用酷刑逼供把王本章等八名农民屈打成招进行杀人罪公审。李正中和三名实习法官自愿担任辩护律师,据理力争,迫使法庭不得不做出无罪判决,八名农民当庭释放,一时闾巷相传,百姓拍手称快。
第二件事是为同班同学梁肃戎做辩护律师。梁肃戎是辽宁昌图人,大学期间即在长春从事地下抗日工作,曾任国民党长春市党部书记长,1943年通过司法官高等考试聘为伪满地检厅检察官,1944年被日本人以“反满抗日”罪逮捕入狱。为了营救这位老同学和抗日志士,李正中挺身而出,毅然做梁肃戎的辩护律师,并通过在法院的各种关系,最终使梁肃戎获得减刑并假释。梁晚年曾任台湾“立法院”院长,长期主张和坚持中国的和平统一。台湾版的《梁肃戎先生访谈录》中就有对这件事的记述。
1945年8月,日本投降,李正中当月即在长春创刊《光复报》,免费散发。当年10月,长春进步作家集会,成立《东北文学》编委会,编辑发行文学月刊《东北文学》,并一致推举李正中为主编。至1946年,该刊共出版六期,后因战事影响销售而停刊。
其间重庆国民党当局为了渲染内战,在《中央日报》上发表了一篇《作家韦长明在长春遇难》的消息。恰逢此时刚刚从苏联回国的李立三出任中共中央东北局联络部部长,他拿着这张报纸找到了李正中,让他站出来揭露这条假新闻。之后,还多次邀约李正中谈话,并代表东北局宴请他。在立三同志的鼓励下,他深刻认识了国民党当局的险恶用心,并深感“为国为民,责无旁贷”,于是义无反顾地参加了东北民主联军,做政治宣传工作,同时负责《东北日报》的“解放军人”副刊和战地通讯专刊。不久,妻子朱也参加了东北民主联军,留在后方作教育工作。
在东北民主联军序列里,他参加过“三下江南”和后来的“辽沈战役”等重大军事活动,既当指挥员的参谋,又是战地记者。有时一个晚上要急行军一百多里路,三九严寒,所有人的水壶里都冻成了冰坨,只有他的水壶还能喝,因为他装的不是水,而是白酒。长此以往,致使他身体越来越差,于是不得不在一次战役之后手术切除了大半个胃,才活了下来。
沈阳解放后,他一家定居沈阳。在60年间,他被审查过和误解过,既做过车间的装卸工,又做过石棉制品厂红专学校的校长。“文革”期间被下放到建昌县碱厂公社东大杖子大队,茅檐蓬窗,瓦灶火炕,过了10年没有工资,只有戴月荷锄、积肥锄草挣工分的日子。那10年,他样样农活都学会了做,贫下中农夸他是生产队里最好的把式。1979年,落实政策回到沈阳后,继续在石棉制品厂任职,1982年以正处级离休,陆续聘任为沈阳市书法家协会副会长、顾问,沈阳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离休后,李正中仍读书写作,绝少交游,从未把自己当成作家、书法家或是离休干部,低调生活、乐观处世。由于他原来的工作单位沈阳石棉制品厂是中央直属企业,几经周折,转制后因企业归属等问题,致使他多年无法报销医疗费、采暖费,但他依然不惊不怒,每天还是过着有规律的生活:散步、读书、作诗、写字、午睡、磨咖啡、品红酒、喝啤酒。咖啡是蓝山咖啡豆,红酒是法国原产原装,啤酒是百年盛誉的罐装“麒麟”。
就是这样,九十多年的星霜岁月,对于李正中来说,可谓大起大落,经历丰富。从少年才子到血性法官,从知名作家到投笔从戎,从做工务农到书法名宿,不管是腾达还是落寞,始终是焚膏继晷,兀兀穷年,将沧桑的人生阅历和丰厚的文化修养凝聚在笔底毫端,并保持着一贯的清正而低调的人格本色,散发出一种文化老人所特有的经典恒在的气韵。这种气韵虽然有些寂寥,却是诗样美好,令人钦羡。
二
李正中的书法艺术是以文学为基础的。从他小时临摹《龙门二十品》开始,他的心境就是诗意的、书卷的、淡泊的,有时或许还是无奈和血性的。但不管怎样,他从来对生活都充满着无限热爱,总是坚守着自己精神的制高点。诗、散文、小说和与此相融相契的书法。在他看来,这些才是他人生的不朽之盛事。
在人生进入90岁的时候,谈起故乡,谈起诗,李正中依然难忘母亲对他的启蒙教育。当他咿呀学语时,母亲就吟诵浅显的唐诗给他听,使他从小就倾心于诗的美妙韵律。外祖父的堂屋里,悬挂着老人家的手书诗轴,多少年后,李正中都记得开头的两句:“三十三年一刹那,人生到处可为家。”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夜晚灯下母亲边做针线边教他读诗,成为他固定的日课。
如果说从小是母亲给他诗教,那么从懂事起随着父母漂泊于白山黑水之间的背井离乡则给了他诗思。后来,一家人坐着新开通的火车来到吉林这个古老的城市并停留下来。从此,吉林北山的泛雪堂、旷观亭乃至湮没无闻的小玲珑埋香处,以及江边的渔火、天主堂的钟声和豪门大宅的壁咏楹联都让他徘徊其间,不忍离去。这样的诗教与诗思,终于让这位少年才子一发而不可收:“有一天胸中的躁动终于喷薄而出,流入笔端,坠入诗魔,从此与诗结下了不解之缘。即使是后来处于万马齐喑的年代,身遭胼手胝足之苦,对于诗的依恋钟情始终牢牢萦系,不离不弃,如影随形,直到暮年的今天。”[1]这是李正中先生七十多年后对自己一生的回顾,也是对诗的执着表白。
1936年,16岁的李正中出版了处女作《余荫馆诗存》。这是一本旧体诗集。如今这部诗集已成珍本,很难见到,连作者本人手中也没有了。因为第一部诗集难以寻到,所以在李正中后来出版的诗集中,几首上大学之前的诗作还是从当年的报刊上找到的,每一首都写得有模有样,见树见林。如16岁时写的《诉衷情·登北山》:
小桥曲径绕疏林,飞阁笼残阴。登临一眺千里,万事不再萦心。笙罄远,幽香沉,禅房深。江山隐约,尘海纷纭,暂驻低吟[2]。
这样情景交融,感慨低吟的词作竟然是出自一位16岁中学生之手,不能不让人感叹。多少年后,他又出版了三部旧体诗集:《行行吟草》《扶桑畅咏》和《正中吟笺》。了解李正中的人都说他的旧体诗写得好,格律严谨、充满性灵,殊不知“当时年少春衫薄”,先生早就是“新丰美酒斗十千”了。
1939年,李正中考入“新京法政大学”。虽然学的是法律,但业余时间更多的是关注文学,同时为了更适应那个特定时代的感情表述,他的创作也由旧体诗转化为新体诗、小说和散文。在国破家亡的年代里,在日本占领者的高压政策下,和许多沦陷区的青年一样,李正中更是不甘做亡国奴,他内心深处怀着强烈的民族大义,始终坚守着作为一个中国人的道德和人格底线,不忘以自己的笔抒写自己的良知,坚持母语写作,将那一段我们民族所承受的苦涩、难堪、头悬杀身之祸的历史真实地记录下来。从1938年到抗战胜利之前,在《泰东日报》《大同报》等报刊上经常能见到他的作品。为了既能隐蔽自己,又能使作品顺利刊发,他不断地变换着笔名,曾用过柯炬、韦长明、李征、郑中、郑实、杏郎、葛宛华、万年青、木可、李鑫、靳革、韦烽、韦若樱、魏成名、魏之吉、小柯、小金、余金、里刃、常春藤、史宛、紫荆等39个笔名,是东北沦陷时期使用笔名最多的作家。他的作品不仅数量多,影响和知名度也越来越高,尤其是1943年他与朱结婚之后,他的创作达到高峰期。
关于李正中夫妇当年的创作,2004年9月2日《长春晚报》曾刊有上官缨《东北沦陷区长春作家群》一文,其中对李正中夫妇评价道:
尤其是沦陷后期,大约是1943年前后,由吉林市来到长春的青年夫妇作家韦长明(李正中)、朱(张杏娟)犹如乍起的一股清风,涌进岑寂的文坛,大批文学作品先后出版。有韦长明的长篇小说《乡怀》,短篇小说集《笋》《走向旷野去的人们》《绿色的松花江啊》《炉火》,散文集《无限之生与无限之旅》,诗集《七月》《春天一株草》,等等。接着朱
短篇小说集《樱》问世,这是东北沦陷区长春作家群中出版的最后一本书[3]。
我还读到过长春电影制片厂老职工王爱集的一篇文章,回忆当年他在沈阳读到李正中所编《炉火》一书的情景:
说起来,还是在我读中学的时候,从书摊上买到了一本《炉火》……虽说将要过去半个世纪了,可至今我还记得是黑面的封皮。封面的上方横写着书名,书名的下面又写着韦长明著。记得购书的当晚我没有看完,第二天我又逃学躲到学校附近的运河沿上将这本书读完了……虽然几十年过去了,应该说书中究竟写了些什么我都记不得了。但是,这本书所营造的那种压抑忧伤凄凉的情调,我至今也挥之不去[4]。
一本早已湮没了多年的书,能让一个读者这样萦系多年,这不能不说是李正中和他那一代作家所升起的《炉火》在当年所燃烧的价值和意义。
三
全媒体时代的最大特点就是信息发达,而信息发达最终的结果又是信息不对称。比如李正中先生,这样一个颇有建树的文学家和书法家,却在今天物质至上的社会转型期,渐渐被许多人忽略,而未被一些人忽略的部分却又是他无心插柳的书法艺术。即使是知晓其书法的人,也往往忽略其最核心的所在,盲目而世俗地追问“每平方尺多少钱”?
每当遇到这样的询问时,我都会反问:“你了解李正中吗?”其实,当下的许多人并不了解李正中,包括辽海地区书法及文化界中人,就像这个地区的文化人并不了解这个地区的王庭筠、函可、郎廷极、年希尧、杨钟羲、郑文卓、金毓黻、于省吾一样。而那些关注李正中书法的人,也未必有多少人真正了解李正中在书法方面的成就。比如:
——你知道他在1938年(17岁)获奖的作品写的是什么吗?是楷书马子才的《燕然亭》。
——你知道1939年,他参加“中日书道展”获得金奖的作品写的是什么吗?是节临晚清赵之谦的《潘公墓志铭》,那幅作品将赵之谦“魏底颜面”的书法风格临摹得惟妙惟肖。
——你知道他的书法在日本的影响吗?他曾于1991年和1993年两次应邀在日本东京和长野举办“李正中书道展”,至今长野县商工会院里的巨石上还刻有他题写的篆书“商魂”二字。
——你知道他的书法在台湾的影响吗?1995年9月,他应时任台湾“立法院”院长梁肃戎和“行政院”院长李焕的邀请于台北举办“李正中书法展”。李焕亲致开幕词,台湾故宫博物院院长秦孝仪、历史博物馆馆长黄光男、海基会副会长兼秘书长焦仁和等台湾许多高层人士及文化界名流悉数出席,分外隆重。其间秦孝仪和黄光男还分别邀请并陪同参观台北故宫博物院和历史博物馆。
——你知道他的书法在北美的影响吗?2001年,他应邀于加拿大温哥华卑诗大学亚洲中心举办“李正中求索书法展”,时居北美的华人艺术家大都到场祝贺。
——你知道他的书法在长春的影响吗?2003年,应邀于长春举办“李正中返里书法展”。此次书展汇聚了一大批长春文化名流到场,长春所有媒体均刊发对李正中的专访。
——你知道他的书法在英国的影响吗?2004年应邀到世界知名的英国牛津大学举办“墨海留痕书法展”。旅居英伦的亚洲艺术家们大都到场,对其书法创作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你知道他在当今中国诗坛和书坛的影响吗?2011年,中央美院编辑了一部《中国当代学人自书诗词墨迹选》,选入33位在世的80岁以上学者兼书家的自书自作诗,每人五首。此书汇集了当今中国学界和书界的大师级人物,如饶宗颐、冯其庸、周汝昌、周退密等,其中东北只有李正中一人入选。
——你知道他在东北历史上的影响吗?2014年,崔永元在中国传媒大学的口述历史研究中心,选中李正中先生口述历史,他是东北第一人。
尽管他在书法创作上有了这许多成就与影响,但他从未将书法作为一种职业追求甚至艺术创作,更没有将书法作为换钱的“艺术品”。他始终认为书法之于他是一种恬适生活的自娱,是挥洒性灵的载体。这正如其《西行吟草十二首》之一所言:
人誉我书我不喜,人贬我书我不馁。
但求自娱兼娱人,得失乖戾任评议[5]。
李正中的书法创作,大体可分为两个时期:一个是少年时代至参加东北民主联军时期,一个则是1979年从农村回到沈阳以后。
第一个时期的书法虽然早早获奖,但更多的是将其作为一种书写工具,或说一种创作载体,从未想到将来要当书法家。在长春读大学时,他与当时著名书法家、篆刻家、报人王光烈多有交往,并师从王氏习隶书和魏碑。有一次,王光烈拿了一函装裱好的魏碑字帖,让李正中为其题签,并说“你的魏碑比我写得好”。这让李正中很是惶恐,但违不过王光烈的意思,还是斗胆在字帖上写了题签。这件事让李正中感到在那些学人师者辈中,从未将书法当作一种了不起的艺术而获取名利,更未将书写者分成森严等级,而是将其作为一种传播思想文化,与文字相生相伴的一种工具而已。几年前,我曾求李先生在我收藏的一副王光烈的对联上题跋。他说老师的作品不敢乱说话。我说如70年前你在老师的字帖上题签一样,正是老师所希望的。于是,他在这幅对联上题道:
希哲老乃东北文苑耆宿,诗文书篆俱精,世誉为东北三才子之一。上世纪三十年代有幸识荆长春,承蒙不弃,结忘年交。其间馈我墨宝泉文印多件,均失落乌有。今国卿兄以所藏见示,当系早岁习作。睹迹怀人,能不怆然。乙丑李正中拜观记之,时年八十九。
于此正可见出他与王光烈的深沉情缘。
从参加东北民主联军开始,李正中的书法创作基本就中断了,直到1979年从农村重新回到沈阳,回到石棉制品厂,他才又拿起几乎30年没有摸过的毛笔。那时他的办公室是一间废旧的仓库,就是在那间旧仓库里,他又找回了少年时的感觉。因为有着丰厚的文化底蕴和良好的学养,他虽然30年不写字,但提笔后稍加调整,在别人看来即有“气自华”的感觉。1981年,他参加“沈阳市群众书法大赛”获得一等奖。他儿子李千在报上看到后回家对妈妈说:“有个人名和我爸一样,挺厉害的,得了书法大赛一等奖。”他妈一听笑了,说那个人正是你爸爸呀!那一年儿子已经26岁,但从不知道他身边还生活着一位大书法家。这就是李正中的本色,从未将自己当书法家,也从不跟孩子们说自己擅长书法。
1986年,他参加“沈阳市新楹联比赛”荣获一等奖。他创作的对联是《题友园宾馆》联:胜友如云,名扬塞北;涉园成趣,美越江南。不仅音律对仗工稳,且巧妙地将“友园”二字嵌入其中。主办方评论此联是:熔裁古语,妙笔天成。后来此联刻石在友园宾馆的门柱上,成为沈阳楹联文化的一道风景。
此时,早年就与李正中相识的沈延毅找到了他,并推荐他出任沈阳书法家协会副主席,还亲书诗轴相赠:喜读佳章结墨缘,羡君雅度最翩翩。松花江畔前尘梦,回首烟云五十年。五十年的相识相契,让两位老朋友在沈阳经常聚会,相谈甚洽。早年相识,时任鲁迅美术学院院长的著名画家王盛烈也为其题词:精神到处文章在,学问深时意气平。可谓知人知书之至论。
四
晚年的李正中先生在书法创作上更关注的是书法背后的文化内涵,这方面他写了多篇文章,或是批评,或是呼吁。如他2007年6月12日刊于《青少年书法报》的《诗文不容随意写》一文,针对当下书界中颇著声誉者的“佳作”,每每出现意想不到的文理不通或信笔篡改,甚至有见怪不怪,蔓延成灾之势的现象,提出严肃批评,并举例当年《书法》杂志第五期介绍的某个“百强榜人物”书写的柳永词条幅里的错别字说:“‘箫’作‘肃’,‘吟’作‘金’,‘临’作‘望’,‘年来’作‘来年’,‘恁’作‘凭’,令人不忍卒读。我孤陋寡闻,所见尚如此,如果博闻强记,那恐怕真会是骇人的另番风景了。”[6]同年7月31日,他又于《青少年书法报》刊发《虚伪的炒作——评“中国二十人在日本书法展”》一文,针对某媒体“中国二十人在日本举办书展”的报道中称:“把代表现代中国书坛最高水平的书法家及其最新创作成果介绍给日本同仁。”[7]在列举了参展成员名单后,又说此次展出“几乎囊括了当今中国书坛的领军人物和精英创作层”,并且“将对日本书道界产生深远的影响”[7]。先生看了参展成员名单,挑出参展作品多处错别字后,对这种吹嘘和浮夸之风给予了深刻的批评,并斥之为“狂妄无知”!
不可否认,中国书法近些年来确实涌现出不少的“狂妄无知”之辈,致使当下的书法艺术已沦为官场化、市俗化和市场化,并成为沽名钓誉的工具。“朝学执笔,暮即自夸其能”,不讲笔法,专讲构成,不讲传统,专讲流行,以及“鲁鱼亥豕”不分的种种现象随处可见。对于书坛之种种恶情劣趣和奇闻怪象,李先生早就深恶痛绝。他曾在2005年写的《书坛揽胜五首》中予以深刻的揭露:
书坛景致又翻新,十丈洁宣染墨痕。
只是凡人那得看,腾云驾雾羡猴狲。
保安林立气萧森,声势威严不可侵。
谁搞暗箱谁肚晓,焉劳武士大敌临。
如今展事太新鲜,作品归咱又索钱。
金奖银牌鸳谱点,虚名肥水尽欢颜[8]。
又在《壬午岁抄回首年来书事戏为三律》中揭露书坛之怪现状说:“俚句俗谣凭照录,居官营贾竞登先。”“立说开派皆盟主,办展出书不夜天。”“适履削足日创新,只求形貌不求神。”“北辙南辕事聒噪,西风东土漫联姻。”[9]以诗的形式对书界歪风立此存照,让那些混迹书坛的浮躁粗鄙之辈无地自容。
我一向认为,书法是一种艺术,更是一种载体。离开所承载的内容,书法就只是墨的涂抹。所以,在所收藏的诸种书法作品当中,我最喜欢的是题跋,其次是自作诗稿,再次是信札。因为,题跋从来都是书家综合能力的体现。能题跋者,首先要读懂和理解所题作品的内容,其次是组织精到的题跋语言,最后才是提笔落墨。可见,题跋作品首要的条件是学识与学养,其次才是书法技巧。诗稿也是同样的道理。然而,时下满大街的书法家,能在宣纸上写出自作诗的人却不多,能题跋的则更少见。大多提笔就是“白日依山尽”或者“春眠不觉晓”,连“迢递高城百尺楼”都难见到。所以,当有人问我对书法喜欢唐诗还是宋词的时候,我宁愿说“喜欢菜谱”,因为菜谱多少还有些个性。
对于书法的个性问题,李正中先生曾有过中肯的意见。早在2004年长春“李正中返里书法展”上,当有记者问他对时下的“流行书风”有何评价时,他则说:
每一个历史朝代的书法都有自己的个性,没有个性,书法就没有生命力。但个性是靠学养和功力支撑的,对于那些学养一般、功力较弱的人来说,会很容易陷入“个性”的陷阱而出不来。呈现个性固然重要,但传统的东西不能丢,个性只有用学识和素养积淀起来,才会更坚实,更有美学价值。否则,一味追求“流行风”,只会浮夸一时,终会被历史所淘汰①2004年春,李正中先生在长春举办“李正中返里书法展”,记者对其采访,李先生对时下“流行书风”作出评价。该报道发表在《青少年书法报》2004年10月16日第4版。。
对于自己的书法,他说:我的书法作品要呈现一种精神,一种真诚。在书写的时候,不要总是想着要有人赞扬、成名。要以一颗真心来写,要以真诚的态度来对待书法。我写故我在!我写我自己!如今,当所有流行都成为过眼云烟的时候,回过头去看李正中的这番话,更觉语重心长。
正是以“我写故我在,我写我自己”的平常心,才使李正中的书法表现出了一种精神、一种真诚,同时也充满了个性。尽管他的人生遭逢战乱和动乱,但由于其笔底毫端饱含着丰厚的文化修养和沧桑的人生阅历,这就无形中使其书法作品带上了郁勃的时代风采和醇雅的文化意蕴。
五
关于李正中的书法艺术,书界中人都知晓他师法清人赵之谦。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并以此为宣示,如他在1986年《临池杂咏三首》之三所道:
龙门大乘臻丰妍,凝重雄浑孰比肩。
慎伯更生功倡导,百年低首赵悲庵[10]。
如同当年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一样,李正中则是“百年低首赵之谦”,由此足见他对赵之谦的崇敬与服善之情。
在晚清的艺坛上,赵之谦是一位书画篆刻都让人耳目一新的全能大师。李正中学书伊始从“龙门二十品”入手,以北碑为基础,兼容秦篆、汉隶笔意,最终归结到赵之谦一路。晚年在赵之谦风格上又融入萧散冲澹、直率朴拙之晋人手帖的书卷气。曾有人说,他的行书是“碑与帖结合得最好的典范”,此评可谓中肯。正是这种碑与帖的从容结合,才形成他沉稳老辣、古朴茂实、雄浑洒脱、奇伟峻拔的风格,字里行间既有跌宕的风致,又有翩然的气韵,既显现出自由而又充沛的生命本原,又真正达到了“人书俱老”的境界。“低首赵悲庵”,又走出了赵悲庵,从而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
通观李正中的书法笔调,可谓扎实而又不失灵动,两者风格结合得非常到位。说其扎实,是指每一字的点画波磔、提按顿挫,均起讫分明,交待得清清楚楚,毫无含糊拖沓之处。说其灵动,是指落笔之时重处不浊不滞,不积不累,轻处血脉流贯,游丝掩映。至于用锋的偏正藏露,也是随机应变,交替互出,不主故常,从而达到一种丰腴而不剩肉,清劲而不露骨的效果。
在具体结字上,他也是匠心独运。如每一个字中,都有一个精神绾结中心,然后再由中心舒展四旁,有敛有放,像本书所收的“何处春江无月明”和“云帆转辽海”句,每字的精神绾结处都凝聚在字心的中心偏上部分。再有每字的疏密结构也是苦心经营,真正做到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如“发”字的上密下疏,“浪”字的左疏右密。从而造成了一种艺术上布白与留黑的强烈对比,茂密和疏朗的相映成趣。另外,平整之中略取右倾之势的结字习惯,排列起来,风樯阵马,颇为壮观,如“好风吹梦客思家”一句,字字相倾相依,很好地达到了奇正相生的美学效应。这些结字艺术说到底还是他取诸碑所长,深悟笔意和精神气骨的结果,更是他在良好学养下随心所欲,心手双畅,一任自然,率真挥洒的结果。
率真的书法,自然的人生,曾有人这样归纳他:“视岁月如砚开砚合,淡名利如墨浅墨深,汇古今在毫起毫落,融沧桑于歌诗歌吟。先生乃真人也。”“真人”之晚年尤为崇尚元代的倪云林,倪氏的高洁、疏简与幽淡对他影响很大,最终养成心中“芝田雪渚”那一缕乾坤清气,从而铸就了一个既有文人情怀,又有学人博识,更有书人儒雅的文化遗民型作家和书法家。在他的生活里,尽管电脑吐字的时代早就到来,但窗竹摇影,野泉滴砚的光景依然挥之不去,心中向往的总还是青帘沽酒和纸上风月。90岁之后,他的大部分时间是陪夫人朱在家中读书写字,很少到公开场合。2012年“七一”之前,沈阳市文联在市中心的恒隆广场举行“相聚党旗下”辽沈文学艺术家走红地毯活动。那一天,全省的知名艺术家都来了,连多少年从未露面的老艺术家也在保姆的搀扶下来到现场。李正中也在多方的动员下到场,但他只露了一面就悄悄回家了,更没有去走那红地毯。电视台女主播拿着话筒采访他,他却摆摆手什么也没说。
李正中先生的书法艺术在沦陷时期因其文学成就而显得月明星稀,也曾在战争硝烟与动荡风尘中几乎被湮没。如今,历经97年的星云风霜,在新常态的高原上寻找文化高峰的时候,人们终于发现,他的书法才是艺术高原上的高峰,他的地位开始让学界重新审视。2013年,他出版了《九秩挥墨——李正中书法集》,英国、日本、加拿大的汉学家和台湾同仁见到书后,对他的字大加赞赏,认为他是20世纪以来“碑与帖结合得最好的典范书家”。2014年,线装书局为其出版了《楹联墨》一书,此书收对联150副,由雅昌印刷,线装一函两册,有人说这是近些年东北书家出版的最地道最精致的一部书法集。又有人说:他是文学家中最出色的书法家,书法家中最知名的文学家。这样的身份足以和清代的翰林书家,现代的李叔同、胡适、郁达夫、台静农、沈从文等相媲美。2015年初夏,崔永元在中国传媒大学的口述历史研究中心第二次来采访他,认为当下谈20世纪30年代以后的东北历史,非李正中先生莫属。2015年5月,有史以来规模最为宏大的《东北沦陷时期文学作品与史料编年集成》一书由线装书局出版,全书16开精装50册,近三千万字,其中李正中先生的作品就占了将近一册。自古以来,大凡知名书法家,无一不有书法背后的第二重身份,即文化和学养的身份与成就,字匠式的“职业书家”在审美缺失的时代或许能红火一时,但终究会被淘汰,这是历史的公正,也是书法史上的不二法则。李正中先生传奇式的身份,深厚的文化学养和文学成就,决定了的书法艺术终将会登上中国书法史的凌烟阁。只是这种成就与价值,我们才刚刚发现。
[1]李正中.自序[M]//正中吟笺.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序5.
[2]李正中.诉衷情.登北山[M]//正中吟笺.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1.
[3]上官樱.东北沦陷区长春作家群[N].长春晚报,2004-9-2(4).
[4]王爱集.致上官缨先生的一封信[N].长春晚报,1996-06-16(4).
[5]李正中.西行吟草十二首[M]//正中吟笺.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116.
[6]李正中.诗文不容随意写[N].青少年书法报,2007-6-12(2).
[7]李正中.虚伪的炒作——评“中国二十人在日本书法展”[N].青少年书法报,2007-7-31(2).
[8]李正中.书坛揽胜五首[M]//正中吟笺.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134.
[9]李正中.壬午岁抄回首年来书事戏为三律[M]//正中吟笺.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118.
[10]李正中.临池杂咏三首[M]//正中吟笺.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40.
A Man Who Admires Zhao Beian for Hundreds of Years——Li Zhengzhong and His Calligraphy Art
Chu Guoqing
(ShenyangDailyPress Group,ShenyangLiaoning110014)
Mr.Li Zhengzhong’s calligraphy art became outstanding for his literary achievements in the period of Japanese occupation.It was later lost in the war and unrest over the annihilation.Today,on the plateau of the newnormal for cultural peak,he began to make academic reviewstatus.Li’s calligraphy art is based on literature,and the creation in general can be divided intotwo periods:one is the youth to participate in the northeast democratic coalition period;the other is from the countryside to Shenyang in 1979.In his late years,Li combined Zhao Zhiqian’s style again intohis dilute.He is a man with not onlyliterati feelings,but alsowell-informed,which make himmore ofa cultural immigrant writer and calligrapher.
Li Zhengzhong;Zhu Ti;the Japanese Occupation Period;calligraphyart
J206.16;J292
A
1674-5450(2017)03-0022-07
【责任编辑:詹 丽 责任校对:王凤娥】
2017-01-07
初国卿,男,辽宁北票人,沈阳日报报业集团编审,辽宁大学、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辽宁散文学会会长,主要从事散文创作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