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现代:主义的问题与问题的主义
——对夏中义先生及其学案派倾向的批评

2017-04-13 09:03:49王建疆
关键词:钱钟书胡适主义

王建疆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别现代:主义的问题与问题的主义
——对夏中义先生及其学案派倾向的批评

王建疆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通过对夏中义先生朴学主张及其所代表的学案派个案的诊断,得出朴学方法的有限性和只能作为美学方法的补充的结论。近百年来中国学术史、思想史上的问题与主义之争,实际上可以简约为主义的问题和问题的主义。主义的问题在于我们缺乏主义但又不去建立主义,又在于许多外来的主义并不符合中国的实际或者运用不当,因而主义的问题就是主义被搁置了。而问题的主义在于,对任何问题的思考和把握,其主张和路径、方法自然构成主义,但关键在于是否敢于声称并坚持这个主义。因此,对学术和思想来说,主义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别现代作为一种理论创新,其主张来自于主义的问题,而又建构问题的主义。与朴学的回溯历史不同,主义的建构指向未来,但同时也有自己的标准去衡量美学的成就并评估“美学先人祠”的人选。美学之所以为美学,除了其学科性,还在于它的思想性、抽象性、主义性,任何以文献“逗哏”“捧哏”的方式想要成为美学家的话语表达,都会与美学渐行渐远,乃至小学盛行、大学隐匿。

别现代;主义的问题;问题的主义;朴学;学案派

近来,夏中义先生在他的《学术史提问与“新世代”焦虑——兼回应王建疆教授》①(以下简称《焦虑》)一文中,对我发表在《学术月刊》上的《中国美学和文论上的“崇无”和“尚有”与“待有”》②一文以及我关于主义建构和别现代主张的系列论文提出批评,断言我提出的“主义”和别现代理论“完了”。最后,夏先生以钱钟书学案为例告诉我们要走一条他走过的、也还在走的朴学的道路。夏中义先生素以思想的启蒙和对民国以来学案的清理著称,故对其观点不得不予以重视。

一、对朴学及其学案派的诊断

对我提出的中国学术一方面是主义的喧嚣、另一方面却是主义的缺失的悖论以及别现代理论做过批评的,不止夏中义先生一人。2012年就有王洪岳撰文与我商榷,③2015年有陶国山的批评文章,④2016年又有王洪岳的商榷文章。⑤而且这一学术讨论已经进入国际视野。著名美学家阿列西·艾尔雅维茨对我发表在欧洲《哲学杂志》上的关于主义的英语文章⑥进行评论,⑦并在中国国内杂志上撰文与我商榷。⑧据悉,目前还有两位美国和欧洲的学者也在跟进我提出的主义的话题。艾尔雅维茨针对我提出的主义的问题指出:“我认为西方过去和现在发生的一些事件和进程与中国发生的那些事件和进程虽然有差异,却在某种程度上也有相似之处。类似我们之间的这种对话将有助于避免和纠正一些在全球广泛流传的有关思想的共存性、相对重要性和创新性方面的错误和实践。”⑨于此,这个“主义”的讨论已不再仅仅是中国的,而且也是世界的了。

夏中义先生在人文思想和文艺理论研究之域倡导朴学,并身体力行,做了许多民国以来大学者的学案,这在大学隐匿、小学盛行的当下格外引人注目。而且更重要的是夏先生已将自己对学案的分析上升到学风、方法和气度上。如其《“百年学案”:学风、方法与气度》一文所示:

本文旨在论述20世纪中国文艺理论史案(简称“百年学案”)研究的若干现象:一曰学风,若无朴学学风,“百年学案”探索难以为继;二曰方法,“文献——发生学”方法作为“百年学案”赖以深化的思维规程,可谓是朴学学风的当代演示;三曰气度,朴学学风源自学人气度,该气度以学者有否“学术史”意识乃至“学派”建设意向为标识。⑩

显然,夏先生把朴学看得很高,它已经成了文艺理论史写作的基石。

朴学,这个现代学术中的低频词,往往会因为人们不了解它的文献学和小学的含义而令人肃然起敬。但说白了,朴学就是一种前现代最原始、最朴素、也最简单的国学方法。包括经典考证梳理、声韵训诂之学、文章学等传统国学范畴。但夏氏朴学并非经典意义上的朴学,即汉学、宋学和清代小学,而是个性化的朴学。因为夏先生在《焦虑》一文的“内容提要”部分明确地指出:“要多研究‘问题’,少谈‘主义’。”而且,从夏先生行文中对于主义的嘲弄和揶揄,不难看出这是一种专与主义“过不去”的朴学。

朴学,既要突出学案,又要否定主义,在此一身二能的要求下能否胜任、是否有必要、它到底引出了什么问题值得关注。顺着夏先生要有抓手和“把柄”的“诊断”思路,在表达我们的观点前,还是用他的诊断法先来诊断一下他自己的这种朴学吧。

夏氏朴学主要依据文献资料对思想史进行“文献发生学”研究,整理出思想史和思想者个人的谱系来。其中有两个给我印象最深的学案,一是对陈寅恪、吴昌硕思想之祖的考证,一是对钱钟书入列美学先人祠的谱系的确立。其于2014年发表的《自由观念的中国面孔——论陈寅恪、吴昌硕对陶渊明的思想认祖》中声称:

远在“五四”新文化启蒙之前,中国面孔的自由观念早在儒生—知识者群落流播甚久。若以 1919年“五四”为时间下限,则从陶潜 (369—427) 算起,它已流传近 1500 年;从苏轼 (1013—1101) 算起,它已流传 900 年;从龚自珍 (1792—1841) 算起,它已流传 70 年;从吴昌硕 (1844—1927) 算起,它已流传25年;从王国维 (1877—1927) 算起,它已流传 15 年。换言之,中国面孔的自由观念在“五四”之前,已如渴望燃烧的千年干柴堆得神州遍野皆是。

此文在夏先生诸多的学案文章中堪称杰作,因为它梳理了中国自由观念的源头和流别,其意义兼及学术和思想两个方面。但是,这里至少有两个问题需要夏氏朴学的自我“证伪”:

第一,“中国面孔的自由观念”的历史就这么短暂吗?

胡适说过:

我们思想史的第一个开山时代,就是春秋战国时代——就有争取思想自由的意义。

老子、庄子对于社会的批判自不在话下,就连主张“克己复礼”的孔子,其最能彰显其精神境界的“曾点气象”“孔颜乐处”,又怎么不是自由的思想呢?因此,“中国面孔的自由观念”到底是2500年前还是1500年前流播,这里有1000年的距离呀!

第二,“自由”的中国语源或辞源清楚吗?“自由”一词汉代已经出现,郑玄注《礼记·少仪》“请见不请退”云“去止不敢自由”([唐]孔颖达等正义:《礼记正义》,卷三十五),已经超出了胡适所谓自然的意思。在唐代更有了独立自主和解放的意思。唐代百丈怀海禅师问:“如何得自由分?”其师马祖道一答曰:“能照破一切有无诸境,是金刚慧。即有自由独立分。”“自由独立”就是禅宗人追求的身心两方面的彻底解放。这里对于“自由”的引述如果进一步概括分类,是可以由此见出中国古代自由思想的多种含义及其谱系的,既非胡适所说的仅仅为自然,也非夏先生的与西方自由观不可通约。

夏氏朴学研究中与陶潜—王国维—陈寅恪—吴昌硕相同模式的还有所谓的“美学先人祠”谱系:“按辈分排序如下:第一代王国维(1877—1927)→第二代朱光潜(1897—1986)→第三代钱钟书(1910—1998)→第四代李泽厚(1930—今)。”虽然不乏一说,但钱钟书的出现其背理违实之处显而易见。

其实,早在与夏先生商榷之前,我已经对相关学科领域的朴学及其学案有过大致的了解,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如在2014年我就美学文献整理问题撰文认为,美学文献不同于一般的古典文献,而是以理论和识见对于原始材料的发现、概括、提炼、整理的结果。这一看法并非凭空而论,是基于当代中国美学史整理和美学建构出现的问题和教训而进行的总结。事实上,朴学在中国哲学、美学的运用方面也出现不少的问题。不顾思想流传而将朴学放大,遂致思想被否认的学案比比皆是,如著名文献学家高明的《老子帛书校注》中关于老子“无为而无不为”名句的真伪问题的论断,就是以朴学诊断哲学思想和美学思想的败笔。著名历史学家钱穆的《庄老通辨》以庄子为“中国道家思想的开山大宗师”,也是考证错误的结果。美学方面完全以“美”字来取舍美学史材料写成美学简史,结果恰好错过了中国古代“道”“气”“象”“妙”等涵盖面更大、影响更深远的美学范畴。还有通过考证得出王国维境界说来自德国美学的结论,等等,都是朴学自我暴露的问题,而非对问题的解决。可以说,朴学这一产生于前现代的治学方法,固然仍有其可信度和可行性,但这并不是无限的,而是有限的。若以其有限而达无限,殆矣。通过对夏氏朴学的学习和研究,我的疑问在于,朴学也好,夏氏朴学也好,这种长于文献整理和考证的方法,在哲学思辨和美学理论建构的跨界使用中会不会留下与专业方圆不周、相互龃齬的缺憾?因此,将朴学作为思想建构、理论创新时的辅助工具未为不可,但将其放大为思想建设和理论创新本身,甚至以朴学或几个“学案”来替代学术或主义的建构,则既有僭越之嫌,也恐力不从心。

中国的学术也是忽左忽右:要不就跟着西方走,唯西方马首是瞻,对传统的国学不屑一顾;要不就盲目排外,以国粹、国学为全世界唯一之宝。夏先生对主义论的责难大概不出朴学国粹之右,是只见小学不见大学的普遍国情的集中表达。

在一个缺乏主义因而需要主义的建构的国度里,在主义的建构过程中,有时也可能需要文献考证的朴学的支持,但它并不能替代主义的建构。以自己没有主义甚至不可能有主义,而用文献学的方法或朴学的方法否定主义和主义的建构,恰恰是忽略了现实中对于思想、理论和主义的亟需。

二、主义的问题与问题的主义

夏先生对主义的批判是严厉的,波及广大。夏文称:

这就意味着,当建疆踌躇满怀地放言“主义是理论的升华,是精神的凝聚,是思想的指南和行动的纲领”,完了,此“主义”可以是非学术辞典中的大词,然它肯定成不了美学“概念”。因为美学作为对非功利的审美经验的知性提纯,它无心也无力诉诸“行动”,更扯不上“行动纲领”。

实际上,不论是大词还是小词,就主义的共同功能而言,如何就不是思想的指南?如何就不是理论的升华?如何就不是精神的凝聚?如何就不是行动的纲领?难道主义就是一个故事,是一段美妙得生花的文字?中国文艺界、美学界流行多年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等等,哪个不具有引导、指导和方法、路径的功能?甚至像过程主义、超现实主义、建构主义、解构主义,就是美术的、建筑的、也是美学的行动纲领。遗憾的是,夏氏朴学并未对此关键之处予以辨析,而只是以一句“完了”做了断状。

夏氏朴学之针对所向,在于主义。其文章伊始就批评所谓的“学术民族主义”,似乎民族、国家这些概念在夏先生那里已经过时,不该存有。但令人疑惑的是,夏先生的文章屡屡以“中国”命题,如《自由观念的中国面孔》云云,可见他是讲国家也讲主义的。

但夏先生对别人讲的主义的否定是坚决的。比如说:

只要人性的幽暗总有上帝之光照不到的角落,慎重的学术史论就绝不应把一个民族国家的美学史福祉全寄托给不靠谱的“主义”,它往往是水货,却听上去很美。当朴质的史实一次次地把建疆所“待有”的那块“主义”水晶里的水挤干,建疆还愿继续梦想“主义”会像圣诞老人那般承诺给他一堆优质“理论(体系)”么?

显然,夏文一是认为主义是空的、经不起证伪的;二是认为主义没什么用处;三是最根本的,认为主义的建构与其朴学不相容,所以必欲排除而后快。为此,有必要重新考察主义。

主义有层次之分,有大小之辨,有古今之差异,有自觉与非自觉之别;主义也有或偏于理论、或偏于实践的不同;除此之外,主义还有对专业的适用与不适用的问题。主义有以概念命名的,也有以人名命名的。但无论如何,首先必须是原创的、独一无二的。在西方,尽管主义的构成五花八门,但有一点却是共同的,这就是:主义是道路,主义是旗帜,主义是指南,主义是统摄。在人类自觉且发达的时代,人们的思想和行动,不管习惯还是不习惯,承认还是不承认,都摆脱不了主义的统摄和制约。就说夏氏朴学吧,尽管它对主义嗤之以鼻,但朴学之朴,不就是一种治学的方法和路径,是一种治学的主张和思想,并从而走过的一条道路吗?如果将这种主张和思想及其道路凸现出来,作为自觉的行动纲领,不就是朴学主义吗?但遗憾的是,夏氏朴学的创始人并没有这种主义的意识。

百年中国美学中最大的教训就是主义的喧嚣与主义的缺失的并置。说主义的喧嚣,就在于20世纪5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都是围绕着唯物主义、唯心主义或主观主义、客观主义展开的;20世纪80年代以降的中国美学研究包括大学生、硕士生、博士生所写的美学文艺学论文,无不笼罩在西方的主义之下,用中国的材料论证西方的主义,但却没有中国人独创的主义。因此,主义的喧嚣是西方的主义在中国的喧嚣,主义的缺位却是中国人独享的悲剧。造成这种现状的原因在于,我们没有自觉的、原创的、高层次的主义意识和主义概念,因此,要不就是捡起唯物、唯心这两面与美学无关的旧旗摇动呐喊,要不就是为西方的主义支场子,替西方的主义背书。

我之所以强调主义,是因为有主义的理论建构和思想表达,是涵盖性很强的概念;如无主义的表达,很难达到高度。在当代中国的美学研究中,以某某说、某某学命名的新成果不时可以见到,但以主义命名的却很少见到。有主义的某某说、某某学跟无主义的某某学、某某说之间还是有层次之别的。我曾经有过一个美学史的提问,这就是:怎样才能成为一位美学家?我的答案是,美学家的最基本要求在于提出独创性的次级核心范畴并产生了影响。如李普斯、古鲁斯的移情说,布洛的心理距离说,等等。但要成为一流的美学家,仅仅提出一些原创性的次级核心范畴还远远不够,还应该有主义以及在主义的旗帜下形成的流派。事实上,马克思主义、存在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虽然不是关于美学的专论,但美学的问题、文艺的问题、文化的问题,甚至宗教的、政治的、伦理的、经济的、历史学的问题,没有哪个学科能够逃离这些主义的制约。也就是说,真正有影响力的主义,实质上就是哲学。就美学学科而言,它是专业的、有技术因素(如审美心理学、实用美学)的。但美学之所以为美学,除了专业技术,还有思想,这些思想是会渗透在专业技术中的,并无时无处不在制约着美学的专业技术。在这种专业技术和思想并置的情况下,大的思想、涵盖面广的思想、统摄力强的思想,尤其是经过理论抽象凝聚为主义的思想,就有更大的影响美学发展的统计优势。这也是美学界尊重美学专家,但更崇拜美学思想家的原因所在。

主义除了以上特点外,还有一个适用、不适用的问题。没有主义,会缺少主心骨;但盲目地尊奉主义,也会出问题。但这个问题并非主义本身的问题,而是选择和应用主义的问题。就如吃饭是生存的必须,这没有问题,但吃什么,怎么吃,以及吃出了问题,就与吃不吃饭本身无关,而是怎么吃、怎么选的问题。主义的反对派往往将这两个概念用混了,从而出现一概否定主义的冲动。近百年前,胡适对于自己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主张的修改,就是对这个问题上自己的偏执之见矫正的结果。

胡适于1919年7月的《每周评论》第31号上发表了《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这一影响至今的文章,但很快就引起了蓝志先、李大钊的分别撰文批评。蓝和李都认为胡适的少谈些主义论夸大了主义的危险,而且是倒果为因,把主义本身与对主义的错用混淆了,因而因噎废食。作为讨论结果,胡适最后对自己的观点进行了调整,即把先前主张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改成了“多研究些具体的问题,少谈些抽象的主义”。这里新加上去的“具体”和“抽象”的限定,说明胡适这样一位大学者并非一味地反对谈论主义,而是反对那些国人未必搞得清的抽象的、因而与我们的现实联系不起来的主义。事实上,胡适的《演化论与存疑主义》《问题与主义》《易卜生主义》《非个人主义的新生活》《自由主义》等,都是关于主义的重要论文。因此,从少谈些主义到少谈些抽象的主义这种看似小小的变化,不仅是胡适思维的深化,而且是胡适观点的公允。然而,时至今日,中国的学者们还在不假思索地套用胡适先生已经放弃了的观点,不亦过乎?

中国的问题与主义之争有百年之久,说明这个“主义”出了问题。出了问题就该解决问题。如何解决?依据什么方法和路径解决?解决的目标是什么?如何勘验是否解决?对这一系列主义的问题的回答,无疑又会形成新的不同的主义,如新胡适主义、修正主义、问题主义,等等。这就是从问题中产生主义,就是问题与主义的辩证法,而不是问题对主义的排除法,也不是问题对主义的兼并法。问题与主义是天生的孪生子,一个离不开另一个,离开了就会有麻烦。从胡适开始的问题与主义的纷争不断地被中国学界提起,但主义的问题总是被人们搁置,这只能说明中国学界的浅尝辄止、一知半解,更重要的在于缺少修正和创新,从而胡适成了我们搞不出主义也从未想着搞主义的借口。这一点对于撰写了十数篇有关“主义”文章的胡适来说,如其泉下有知,又该作何感想?

中国的学者忌谈主义,表面上看是胡适的影响,实际上原因复杂得多,也深刻得多,我已有专文讨论过了,这里不赘。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随着时代对哲学和思想建设的吁求,该是将主义的问题变成问题的主义,从而形成有个性、有特点、原创的不同层面和不同领域的主义的时候了。

夏先生大量列举的我的别现代的论文,的确有将之视为主义的意思。若有人称之为别现代主义,也未为不可。事实上,我已经在拙文《别现代:话语创新的背后》中做了如下表述:

别现代的提出始于对思想欠发达国家现状的忧虑,力图在全球化背景下建立中国语境,摆脱思想欠发达国家的尴尬。别现代首先是对社会形态和历史阶段的认识和把握,是对前现代、现代、后现代三种情况并存的社会结构和时代特征的认识和把握。别现代是由多种社会形态交织、矛盾、互补所构成的张力性结构。其中充满着随机选择性和结果的难以预测性。建立在别现代基础上的别现代主义则是对别现代的价值倾向,是对别现代的统御,目的在于超越别现代,达到更为理想的存在状态,进入更高的发展境界。

我又在《哲学四边形期许与别现代主义——对艾尔雅维茨〈评论〉的评论》和《别现代:时间的空间化与美学的功能》中论述了别现代与别现代主义的区别,别现代理论的哲学基础、哲学主张和社会主张,别现代主义的目的论、发展阶段论、美学功能论,等等。即将出版的《别现代:空间遭遇与时间跨越》对别现代和别现代主义也会有进一步详论。

应该说,别现代是从主义的问题即“待有”出发,结合中国的现实去建构问题的主义,是对特定社会形态和历史阶段的实际概括。别现代并非主义的空谈,而有具体的内涵。随着研究的深入,别现代的具体内涵会更多地展示出来。

三、对“美学先人祠”的诊断

“别现代”并不贬低朴学,也不是登高振臂之为,其话语创新的背后是对中国社会形态和社会历史阶段的考察和解构主义、语义分析方法的运用。“别”的挖掘和使用就是语义分析、语义否定、语义清理的结果,但它不是不要现代性,不是告别现代性,而是说,别现代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现代。别现代也不是要解构现代性,相反,别现代兼具解构与建构的功能。“别”虽具法国解构主义大师德里达“延异”(differance)之妙,但不同处却在于“别”有着中华文化之根,而“延异”却是一个生造的词。别现代的“别”,兼具“不要”“告别”“另外”“别扭”“错别”“别车”等古今含义,但又都不是这些含义中的某一个。由于我们处于现代、前现代、后现代交集纠葛的时代,既有现代、前现代、后现代的元素,又不能简单地将其归结为现代或前现代或后现代。就好像一个人,一只脚站在了现代的楼梯上,另一只脚却还在前现代的泥潭中,同时又抱着后现代的大腿。因此,用“别现代”就最为“神似”地概括了这一时代的总体特征。别现代是在解构“现代性”“复杂现代性”“可选择的现代性”(alternative modernity)“另类现代性”(alternative modernity)基础上的建构。别现代不认为我们只有唯一的现代性,而是同时存在着后现代性和前现代性。“别现代”之所以能够成为热词,就在于它与它所概括的社会现实形态和社会历史阶段的特征能够天衣无缝地吻合起来;能够概括而又巧妙地表达对于社会形态和历史发展阶段的看法和思想;能够使人过目不忘。从这个意义上说,至少在哲学和美学领域,思辨的方法、分析哲学的方法在思想和哲学的建构方面,至少有着为传统朴学方法难以企及的地方。

夏先生提倡朴学、贬低主义的一个抓手就是将我国著名的文学家钱钟书供在了美学的“先人祠”中。但于我看来,需要证伪。首先要问的是,为什么没有宗白华的地位?其次要问的是,“先人祠”入选的标准是什么?这都未有详论。

夏先生对于中国美学先人祠的排序是:

纵览20世纪以来的中国美学(文论)历程,此“新世代”拟排位“第五代”。这就是说,在“新世代”尚未被纳入美学“先人祠”之前,此“先人祠”已将各代最具标志性的“本纪”级人物,按辈分排序如下:第一代王国维(1877—1927)→第二代朱光潜(1897—1986)→第三代钱钟书(1910—1998)→第四代李泽厚(1930—)。“新世代”人氏若亦想留名青史,请拔冗追忆哲贤当年是以何“角色自期”来兼济使命,又是在怎样融贯中西文化的视界中,令其学思巍然而成中华美学(文论)的断代性峰值,至今让海内外仰慕不已。

这里对中国美学充满了赞誉、期许,着实令人感动。但是,钱钟书是怎样进入美学先人祠的呢?请看下面对《管锥编》的评论:

于是读者惊讶,邀法国斯泰尔夫人来附和《毛诗正义》,让英国詹姆士、伍尔芙来牵手《楚辞·九章》,此类天方夜谭式的奇观在钱的笔下,竟显得如此自然近乎天籁。这般精巧、精湛、精美、精妙地融古今中外于一炉的中国美学(文论),海内外谁会不翘大拇指情不自禁地赞叹且致敬呢?

钱钟书先生的故事我们听得多了,但夏先生这段描述还是蛮有意思的,读起来很痛快。但痛快之余却很痛苦。当人们对伟大思想的期许被文学修辞所代替,当翘起的大拇指对着一个书篓子的时候,那么,尚处于思想欠发达又不甘于欠发达而努力赶超世界先进水平的国家,还有希望吗?

学术研究是不能以个人的偏好来代替学术通则的。夏先生极力赞美的钱钟书的家训——“默存”,虽然是一个成功的个案,但绝不是具有普遍意义的理想的治学之境。早在960多年前的范仲淹就提出了“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重要思想,应该是中国思想史上政治讽谏自由观的诗意化表达,是一种有着社会担当的表达方式,或更准确地说,是一种鸣放方式。因此,钱钟书的“默存”就中国传统来说仅具有个我性,而无普遍性。而且就美学和人文学科的使命而言,范仲淹与其自由主张相联系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无疑境界远在钱钟书之上。如不顾及这些事实,而囿于一隅,难免影响其学说的普适性。退一步讲,就如夏先生所说,思想家的历史责任在于“提出并回答时代的重大命题”,如果按钱钟书先生的家训都“默存”了,还怎么提出并回答时代的重大命题呢?再说,中国几代学者所盼望、所梦想的是什么?不就是“百家争鸣”吗?如都“默存”了,还鸣什么?还有学术和思想的存在与发展吗?我不否认作为个案,陈寅恪的独立人格、钱钟书的知识型学问都有不可否认的价值;但就学术的通则而言,这些并无普遍意义。其学案的发微也就是对于历史的回顾、对于教训的汲取,但他们不可能成为学问的楷模。因为现时代是信息时代,而且是信息爆炸的时代了,知识的适用性已居首位。夏先生推崇“默存”,但自己并不“默存”。其努力建构属于个人风格的夏氏朴学,以朴学发微思想,才有今日之成就。因此,按照夏氏朴学诊断法,我的诊断是:

诊断结果一:大师可以学也可以不学,那要看学习者自我的选择,而非外在的派定。在学术民主时代,任何强以大师的道路为别人的道路、以大师模式为别人的模式的主张和做法,都是对大师的误读,甚至是解构而非建构。

诊断结果二:把钱钟书先生从“美学的先人祠”中请出去。原因很简单,虽然钱钟书先生是一个了不起的文学家和兼通中外文献学的大师,但于美学而言,并没有比较系统的理论,也没有美学的主张,没有美学的次级核心范畴。或许他也有一些美学观点和美学主张,我们都曾遇到过,但都掩埋在了他的大量的中外文献对举中,缺乏理论所必需的明晰性、抽象性、思辨性、论断性和逻辑性。另外,中国美学界除了夏先生,会有多少人称钱钟书为美学家?

诊断结果三:夏先生列举的钱钟书大师楷模,于文献学而言自有意义,但于美学而言,似无关系。不仅没有关系,而且只能显示“思想欠发达”的片段。在讨论重大理论问题,甚至是主义的问题时,却将理论降为故事,将思想稀释于赞许,其理论的逻辑性在哪里?思想的思辨性又在哪里?

诊断结果四:美学的哲学根源决定了它永远无法脱离形而上学思辨和主义的建构。欲提出和解决重大社会问题者,不去砥砺思想、扩展视野、提高境界,而是一股脑儿地钻进个人风格极浓的朴学中“默存”起来,却又反对主义的建构,这岂不与思想的建构愈行愈远?

总体结论是:第一步,重新回到胡适矫正过的问题与主义上来,这就是“多研究些具体的问题,少谈些抽象的主义”而非“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第二步,“多研究一些具体的问题,大胆地谈论一些具体的主义”。第三步,“多研究一些问题,多建立一些主义”。第四步,“从主义的问题中建立起问题的主义”。

当此思想欠发达国家小学盛行、大道隐匿之时,不只是中国美学和文论,中国的哲学、人文学科、社会科学及中国的学术、思想、理论中到底缺少什么,我们的“待有”是什么,这难道还不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吗?

注释:

①夏中义:《学术史提问与“新世代”焦虑——兼回应王建疆教授》,《学术月刊》2016年第6期。

②王建疆:《中国美学和文论上的“崇无”和“尚有”与“待有”》,《学术月刊》2015年第10期。

③王洪岳:《精神建构的彷徨与出路——兼与王建疆先生商榷》,《探索与争鸣》2012年第4期。

④陶国山:《美学的“家族相似”与回归》,《上海大学学报》2015年第4期。

⑤王洪岳:《“别现代”理论的模糊性及反思——与王建疆先生商榷》,《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7期。

⑥Wang Jianjiang(王建疆):“The Bustle and the Absence of Zhuyi. The Example of Chinese Aesthetics”. Filozofski vestnik,Letnik XXXVII,Stevilka 1,2016,European.

⑦Ales Erjavec, Zhuyi: From Absence to Bustle? Some Comments to Jianjiang Wang’s Article “The Bustle and the Absence of Zhuyi”,Filozofski vestnik,Letnik XXXVII,Stevilka 1,2016,European.

⑧阿列西·艾尔雅维茨:《主义:从缺位到喧嚣——与王建疆教授商榷》,《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9期。

⑨Ales Erjavec, Zhuyi: From Absence to Bustle? Some Comments to Jianjiang Wang’s Article “The Bustle and the Absence of Zhuyi”.

⑩夏中义:《“百年学案”:学风、方法与气度》,《文艺研究》2006年第8期。

(责任编辑:陈 吉)

Bie-postmodernism: Problems with “Isms”——Criticism of Xia Zhongyi’s Case Studies of Xue An

WANG Jianjiang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s,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 China)

By analyzing Xia Zhongyi’s idea of Pu Xue (philology) and his case studies of Xue An (the scholarly cases), the paper points out Xia’s idea of Pu Xue is rather limited and can only be regarded as a supplement to aesthetics methods.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academy and thought, the debates on problems and “isms” have lasted for 100 years, and it can be briefly summarized as problems with “isms”. The real problem we face is that we haven’t established our own “ism”, and many “isms” we borrowed from foreign countries are not feasible or practical in China. Deep thinking and the grasp of real problems contribute to “ism” which is composed of ideas, routes and methods. The problem is that many scholars are not confident enough to claim that they have their own “ism” and stick to it. Where there is no “ism”, there are no academic studies or ideas. Bie-postmodernism is an innovation of theory, and it comes from the problems with “isms” and tries to establish our own “ism”. Different from Pu Xue which traces history, the establishment of our own “ism” is pointed to the future. It surely has its own criteria to judge aesthetics achievements of the predecessors and evaluate previous scholars in this field. Aesthetics exists as a discipline in its own right. Aesthetics needs serious thoughts, abstractions and theories, and playing with references is moving away from it.

bie-postmodernism, problems with “isms”, Pu Xue (philology), Xue An (scholarly cases)

2016-10-09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别现代语境中的英雄空间解构与建构问题研究”(15BZW025)阶段性成果;上海高校高峰学科建设计划资助“中国语言文学”阶段性成果;上海师范大学艺术学理论重点学科(A-0233-16-002014)

王建疆,陕西府谷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美学理论、中国美学、艺术学理论研究。

I0-02

A

1004-8634(2017)01-0044-(08)

10.13852/J.CNKI.JSHNU.2017.0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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