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北美新移民边缘书写中的身份重塑

2017-04-13 01:51赖秀俞
顺德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严歌苓母语边缘

赖秀俞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23)

论北美新移民边缘书写中的身份重塑

赖秀俞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23)

以八、九十年代的大陆新移民严力、查建英、苏炜和严歌苓的作品为例,对北美新移民文学中的文化身份转变问题展开分析与论述。通过分析新移民小说中的离散经验,探索其内在的“边缘人”的文化身份,及边缘视野所带来跨文化、跨地域的对“边缘人”的关注与书写。北美新移民文学的母语写作作为一种抵抗遗忘和保存记忆的一种方式,不仅成功地重构了各自的文化身份,并阐释了他们对华人文化身份的理解和认识,拓展了母语写作的疆域。

北美新移民文学;离散;边缘人;母语;文化身份

1 离散经验中的边缘人

“离散”最早的词义,是描述犹太人“流离失所”的状态。时至今日,“离散”倾向于指进入全球化时代以来,随着民族﹑国家概念的日益不确定和民族文化身份的日益模糊,其中大规模的移民在迁徙中所经历的“离散”状态。大量移民的离散现象的累积所导致了离散写作的兴起。学界对离散写作的研究始于20世纪90年代初的后殖民研究。不少西方学者如爱德华·赛义德﹑霍米·巴巴﹑阿里夫·德里克等,或者以其亲身的离散经历为入口关注离散现象及离散写作,或者以学者的身份通过对流亡作家的文学文本的分析介入对离散写作的考察和研究。20世纪90年代末以后,饶芃子﹑蒲若茜在《从本土到离散——近三十年华裔美国文学批评理论述评》[1]中将“离散”发展成为一种崭新的理论视野,用以对华裔美国文学中描写离散族群的文学文本进行研究。刘登翰对“离散”这个概念继续进行深入考察,使之适用于对海外华文文学文化诗学的研究。北美新移民写作无疑是一种离散写作。北美新移民文学包含了丰富的离散信息,它所指涉的对象,“既有历史的痕迹,又有政治的冲击,既有肉身的流徙,也有心灵的漂泊”[2]。在“异乡”与“原乡”的两岸,他们身处中间的河中无措地张望。是对话还是抗拒,是贴近还是远离?在身不由己的窘境中,却又必须迅速学会在跨语境的环境中顽强生存。他们同时属于两个岸上的人,却都不是主流。这种由对“异乡”与“原乡”的“望”构成的多重视界,建构了一份独特的离散经验,带来了一种“边缘人”的文化身份认同。帕克提出了著名的“边缘人”理论:“他决不愿意很快地与他的过去与传统割裂,即便他被允许这么做;由于种族偏见的缘故,他也不能很快地被他正努力在其中寻求一个社会位置的新社会所接受。他是两种文化和两个社会边缘的人,而这两种文化和两个社会决不会完全渗透与融合在一起。”[3]帕克认为作为移民的“边缘人”是一种人格类型:他们在文化维度上是一个个混血儿,既渴望真正成为异域新群体的一份子,但总是遭遇白眼与排斥;在原有的本国文化中,却又显得格格不入。

旧日之梦不可追,今日之梦不可留,唯有藏在当下的梦去窥见理想的模样。一如严力在《出洋留学的张三》中所书写的那样:“被窗框裁剪过的外国月光/贴在张三的身上/像一张把他寄往家乡去的邮票/张三和恋家的心情一起/坐在邮筒般的房屋里/等着邮差的来临/最终还是睡意比邮差来的更快/醒来后已经阳光明媚/所有的梦境都地址不详/梦想被退回到异乡的现实中/张三机械地收拾完寂寞/匆匆忙忙地奔出门去/他在异乡大学的思念系/继续攻读着令人羡慕的博士学位。”[4]张三者,实为任何人的代称也。异乡的冷酷月光唤起留学生无边的乡愁,然而连梦都无法带他们回到远在千里之外那物是人非的家乡。有梦尚属幸运,最悲痛的是梦醒后无处可去,心中只剩对返乡无望的清醒认知。梦醒后余下机械的寂寞,边缘人在异乡的现实如此冷峻。

査建英曾说:“是不是从一个文化系统里边把你的根拔掉了,然后你到另一个文化系统又长一个新根,或者是拔出来以后哪边都没根了?更客观一点说,就是苏炜说的两种态度的人,其实我们这个态度的人也属于中间状态,和十几岁出去的完全美国化的不一样。我们实际上是一种流浪汉的心态,哪边都不完全有归宿,是边缘人,美国占一点,这里也占一点,是不是出来以后完全是失落感?也不是。我们好象永远习惯于把根扎得深在一个文化系统里,就是这一种视角,出来以后就觉得很失落,其实出来以后是两边都不属于的灰色地带,在某种方面有一种很强烈的自由感。两个视角比只有一个视角有什么不好的呢,或者说人都有一种家园感,一种故乡感。”[5]她又在《关于“边缘人”的通信》中感叹在美国那表面看似风光热闹的生活中,“边缘人”是我们在心理上躲闪不及的幽灵。一方面,这个幽灵随着漫长年月的悄然流逝,在心理上的袭扰也愈加厉害;而另一方面,抵抗与平复这种心理袭扰的异质文化的平衡力也愈加强大。在此,与其说有一种悲剧的苦涩况味,倒不如说是一种视野远大﹑海阔天空的豁达胸怀。

这种平复边缘的幽灵对心理的袭扰的平衡力,在查建英的作品《芝加哥重逢》[6]中表现为一种与生存现实共存的习惯。查建英对“过去”斩不断的痴恋和怀念都是借由与“旧人”的重逢或对“旧人”的思念体现的。《芝加哥重逢》的那个男留学生在重逢旧女友时感情上经历的微微震荡,实际上泄露了他内心对久违了的故国生活的眷恋之情。而当他发现自己已成为“多余者”时的自持和平静,体现了他在新的异国生活中已然获得某种平衡感。他已经习惯于和自己不能超越的生存现实和平安然地共存了。然而,内心的震动和之后的平静不过是一些瞬息,故国文化的牵拉和异邦文化的吸附所形成的“边缘人”的身份认同焦虑却被清晰地印刻在文字内部。

综上所述,北美新移民作家作为一个边缘性群体,无论身处母国抑或是异国,他们都处在双重的边缘地带,从而导致他们的写作成为一种跨域的边缘书写。

边缘的视野令新移民作家关注“边缘人”的生存,同时摒弃东西方的巨大沟壑,走向开放自由的族群叙事,其中落脚之处在于对人性的探究和叙述。例如严歌苓在早期就把目光投注在作为“边缘人”的弱势群体身上。其笔下的人物因为种族原因,不得不“先天地”蜷缩在社会的边缘角落。如《少女小渔》[7]中的依附于男性生活的小渔,《无出路咖啡馆》[8]中带有一定自传色彩的“我”,《扶桑》[9]中的接纳一切,宽容一切的妓女扶桑,等等。这些华人移民要么为了获取身份被男友安排和八十岁美籍老人“假结婚”,要么因为和美国外交官相恋而被FBI一遍一遍地质询自己过去在中国的军队经历,要么被卖为妓女在白人侵入唐人街时遭遇异族带有侮辱性的泄愤轮奸。再者,严歌苓对移民文化身份的思考,超越了种族与文化的差异,而是向人类共通的经验掘进。因而严歌苓书写了大量其它族裔的“边缘人”。如《少女小渔》中与小渔假结婚的意大利裔老头,拥有多少中国人渴望中的“身份”,但他作为一个穷困的老人,他的“身份”并没有让他在美国社会过得好一点;如《抢劫犯查理和我》中的查理,作为一个小偷,胡作非为,不切实际,是一个天真的魔鬼,也是一个幼稚的少年,还是浪漫与残酷的结合体;如《也是亚当,也是夏娃》中的用一根无针头的针管和“我”完成交配的男同性恋亚当;如《魔旦》中的沉溺于京剧中性别倒错之美的奥古斯特。在小说《寄居者》中,严歌苓还展示了犹太民族的寄居的生存状态,并掘向人性共同的离散困境:所有的寄居者都很摆脱“边缘人”这个身份,无论是地域,还是文化,或者是身体。严歌苓在其中表达了寄居者竭力走出边缘状态,但不幸的现实却告诉他们:边缘和主流之间看起来隔着一条浅浅的线,实质上却是万水千山的沟壑和距离。每一次意图摆脱边缘的尝试都难堪地充满了文化身份认同背后的焦灼﹑困境和血泪的代价。

2 边缘人的母语言说

霍米·巴巴认为,当我们处在一种被忽视的边缘状态中的时候,可以得到一种视野上和心智上的教益,一种在超越种族﹑主流﹑语言的宽大视野和广阔的胸怀。处在边缘状态的移民,他们所有的触觉会全面铺展开来,敏感的神经会深入到每一条琐碎生活的动脉血管中,细致地探测那些生活和人性内部的脉动。正如陈瑞琳所说的:“所谓‘移民’,本质上就是一种生命的移植。移植的痛苦首先来自于根与土壤的冲突。在新的土壤中,敏感的根会全然裸露。与此同时,在时空的切换中,根的自然伸展也必然对新鲜的土壤进行吐故纳新。”[10]严歌苓也认同生命移植的困境也可以转变为美学表达的优势:“移民,这是个最脆弱﹑敏感的生命形式,它能够对残酷的环境作出最逼真的反应……到了一块新国土,每天接触的东西都是新鲜的,都是刺激。即便遥想当年,因为有了地理时间﹑文化语言的距离,许多往事也显得新鲜离奇,有了一种发人深省的意义。侥幸我有这样远离故土的机会,像一个生命的移植——将自己连根拔起,再往一片新土上栽植,而在新土上扎根之前,这个生命的全部根须都是裸露的,像是裸露着的全部神经,因此我自然是惊人地敏感。伤痛也好,慰藉也好,都在这中敏感中夸张了,都在夸张中形成强烈的形象和故事。”[11]“写自己的民族,有了外国的生活经验,不自觉的新角度,我的思考有了新拓展。移生活的确给作品增添了深度与广度。显然,与完全生活在国内的作家时不一样的。”[12]

苏炜在作品集《远行人》[13]中的《背影》形象地揭示了他那代远行人的一种典型的行走姿态—伴随着边缘状态的尴尬与异域生活的茫然,背负着梦魇一般的“中国”背景举步维艰。在此,“中国”成了一个巨大的故国文化阴影—因为“中国”这个文化背景,他们不仅不被美国人接受,而且还要承受在华人之间的各种倾轧。小说中密斯特汪先生,一个嘴里满串洋文的华人一边极力要求中国留学生离开禁锢他们的中国背景,一边却在喝醉之后情不自禁地哼“月儿圆圆照九州”的中国传统歌曲,同时为自己的儿子不能学习中文,继而变成了一个思维﹑语言﹑行为完全被西化的“小西崽”而痛心疾首。然而,这群远行人即便回到祖国也没有容身之所—思维和文化已经部分西化了的他们与国内的现实格格不入。不管是美国还是中国,这群人落入了一个实实在在的边缘领域,成为了一个个在文化身份认同缝隙中挣扎的“边缘人”。这种“边缘人”在中国和西方﹑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下进行着边缘书写。他们的挣扎和痛苦,更在《墓园》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墓园》讲述了一个在异国漂泊无依的中国人在西方物质生活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下崩溃的悲剧故事。当这群华人面对生存与精神的巨压时,他们也曾竭力寻找能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撑—不料,不仅是物欲横流的西方不能依靠,连温暖熟悉的“中国”却也是积重难返。在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之中,其中的方祖恒选择了彻底的逃离,最后终于得以回到让他魂牵梦萦﹑颔首低回﹑念念不忘的故乡。正如苏炜在《背影》中所表达的:“中国”这个故乡作为影子在每一个移居海外的华人身上潜伏定居,即便在现实中得以回乡,那个故乡所在地也不是能温柔接纳这些边缘人的旧日娘胎。

海德格尔认为,语言是存在的家。这些边缘人最初的蜕变就是要经历语言的切换。苏炜这么表达遭遇到英语表达的尴尬:“我三十岁到了美国,我的英语基本上从零开始,我发现我永远是用人家小学生的语言来表达他们大学生﹑研究生所达到的思维,觉得非常痛苦。每次学术讨论会或同学们聚会,我总发现我是用小孩的语言在谈论非常严肃的问题”[14]。语言的置换,意味着文化选择﹑思维方式﹑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的重生—“语言是构成思想的器官”[15]。在不同文化的切换中,新移民作家的的语言困境实际上是在异质文化和本土文化的撕扯下所遭遇的文化认同困境的表达。这种文化认同困境让新移民笔下的人物遭遇“失语”的危机。严歌苓的《簪花女与卖酒郎》中的齐颂因为不懂英语,不仅错过了和卡罗思的纯真爱情,也导致自己被转卖他人而丧失反抗的力量。因为“失语”的危机,中国女子无法进行事关命运抉择中的正当交流,象征的是她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在此恰恰暗示着,不仅仅是语言不通造成了命运的苦痛,语言背后的文化和经验在异质文化的土壤中,也同样无法获得解释和被接纳的合法性。

中国人的情感因为对西方语言障碍无法表达,中国经验无法用西方的语言言说,文化认同困境如影随形。在异质文化对文化和生活的驯养下,母语作为一种语言也被驯养和改造。在异国的母语,就如同一个人身上的一个器官被移植到了另外一个不相匹配的身体,格格不入的境地,无处安放的寂寞。严力曾在《新世纪的沉思》一诗中倾诉母语在异乡的乡愁:“他很久没有写/爷爷奶奶/这几个字了/是怎样的身躯承载过的历史/在他的心头书写崇高的平凡/当痛苦/把爷爷奶奶哺育儿孙的幸福/埋入他的身体/这沉重的社会背景/才是他能把握在手的遗产/今天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他在大西洋的彼岸把他们的称呼/敲打在电脑的键盘上/他已很久没有在笔划上流泪//他已很久没有仔细地体会/这称呼延续出来的他的行为/他的生活风格他的命运/他已很久没有体会/如何去仔细地追究更久远的先辈//指间的触感抵达文明史酸痛的穴位。”[16]母语的被使用﹑被言说多少释放了潜藏在留学生内心深处的文化乡愁,部分地抵御了母语在体内肆虐的寂寞。在新移民的日常生活中,这份禁声的寂寞见缝插针。在严力的短篇小说《母语的遭遇》[17]中,母语的寂寞尤具反讽的意味。作者描写了两个在国内宿怨颇深的中国作家同时应邀参加国外的文学艺术节。因为语言不通,他们只能枯坐无言。母语作为一个常用的器官,如今被迫处于“失语”的苦境,“沉默”的母语让他们濒临崩溃的境地。一个作家不得不每天晚上对着镜子读中文小说或和自己说话:

“你愉快吗?当然不愉快,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语言吗?不能与他人沟通,母语闲置在体内,她作为从小陪伴着你的身体的一部分器官,现在却闲置着显然也影响了其他比如肝肺和心脏的正常运转,是啊,你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一个聋子,把自己的语言关在里面,还要关很多天,而耳朵呢?耳朵是(吃)母语长大的,多少年没有一天中断过,(吃)惯了母语的耳朵啊,现在肯定饿得发疯,可这一切都是代价吗?为获得他人种的了解与承认,就要如此付出吗?”[17]48

故事的最后,母语遭遇“失语”的困境在两个作家的对骂中得到解救。翻译虽然觉得这两个人的争吵很小家子气,但却同时意识到母语的重要性。母语作为一个器官,如今在异质文化的倾轧下面临无处可用的危机。严力曾这么说明母语的重要性:“母语对我来说是一个无形的器官,而这个无形的比有形的更重要,因为有形的都要靠这个无形的来表达。”[18]华人的母语蕴藏的是根植在新移民们内心的关于故乡和童年时期的记忆。“中国”在每一个留学生的血液中指导﹑建构他们的思想﹑行为﹑生活风格。在汉语写作所形成的虚幻的空间里,作者在汉语世界中抵抗异质文化的狂流侵袭,并获得疗治和安慰,在文字中得以回到曾经的“原乡”—母体的世界。

张三在梦中完成不了的乡情投递,让书写来完成。用母语完成的文学创作提供的是一个可以容纳自身﹑认同自我的文化空间,在这个假想的空间,海外华人得以直接与过去﹑故人﹑故乡对话,见人生﹑见天地,最后得以见自我—完成对文化身份的重构。正如陈瑞琳在异国他乡用中文写作,“是她抵御失语﹑失忆的努力,是她对母语﹑母体文化的依归,是她对人类精神家园的不断探索。”[19]母语作为一个器官,如果不使用,就会面临衰竭乃至死亡的危险。“因为新移民不关心其他的,只关心如何尽快地立足,而老移民的下一代又都是以英语为母语的,说实在的,在美国华人圈里,所谓的母语文学情结仅仅在一部分原来是搞这方面工作的新移民身上,而这些人如果不回国,再过几年也就消失了这种母语文化情结。”[17]52严力在异乡的命运中飞来飞去,意识到母语在他身上渐渐死亡的危机。于是,他提出要带母语回家。他认为母语不仅仅是一种语言,不仅仅是一种文化的载体,而是一个器官:“每一个人的母语是他体内一个无形的器官,甚至其他有形的器官都依赖它来表达。所以我于二十一世纪初,在离家出走十五年之后回到故乡,把我的母语像一条鱼放回水中。如今的我对网的看法有所改变,我在母语的这张网里才能游出我能游出的最漂亮的姿势。”[20]而母语的家不仅仅是一个地标,更多是一个归宿:“母语是多么热情/在所有的母语中/回家是唯一流行的食品。”[21]这类同于聂华苓所说的:“当我发觉只有用中文写中国人﹑中国事,我才如鱼得水,自由自在。我才知道,我的母语是我的根。”[22]汉语始终是这些华人作家的娘胎,在娘胎里的新移民作家才能拥有最好的创作肌体。

因此,北美新移民的离散写作呈现了这样一种特殊状态的文学写作:在漂浮不定﹑动荡不安的异质文化环境,在中西边缘视野中以母语——汉语处理和书写自己的离散经验。“此类写作被这样一些事物所包围:异域感﹑流亡﹑战争﹑不同的语言﹑陌生﹑幻觉般的回忆……”[2]由于这些新移民作家的写作是介于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民族—国家文化之间的,因而,这些作家的文化身份认同是分裂的和多重的。

3 边缘人的身份重塑

这种分裂的文化身份让新移民在异质文化对人格的冲击之下,除了在灵魂上眷恋“原乡”,他们开始了反思和批判。这种反思的情怀和批判的力量在严力的诗歌和小说中体现得颇为精彩。严力的短篇小说《血液的行为》讲述了一个荒诞的故事—为了达到一种文化身份认同的“胜利”,竭力把自己身上流淌着的“文革”的血换成纽约商业社会的血。小说讲述一位来自大陆的留学生李雄,把血液换成可口可乐之后,获得商业上巨大的成功。李雄的爷爷在文革中因地主出身挨批斗,平反后在医院里换了20次血,想将自己“地主的血”换成“贫农的血”。爷爷更希望孙子在出国前能把血换成“无产阶级”的血再走。李雄到美国后,为赚钱退学,多次创业,无奈无一成功。女友珍妮告诉他说,血液性格决定了一个人的大部分行为。李雄由此终于醒悟到:“现在时代变了,我要换的不再是贫农的而是亿万富翁的血,或者是天才的血。”[17]290他想到:“可口可乐公司就用一张配方就成为了世界上最大的公司,几乎人人都喝可口可乐,人人的血液里都有可口可乐。所以,必须让可口可乐像血液一样流动在血管里面才能做一个成功的商人。”[17]201于是,李雄把自己那些“黑五类”血液换成了美帝国主义的可口可乐,他决定不再讲究义气和重感情。神奇的是,他的头脑中居然迅速出现了各种经商的灵感,生意步步高升。

换血,象征着某种文化身份的转换,从农业社会到工业文明时代的转换,揭示出在全球化时代美国经济强势对其他弱势群体的侵吞之下,青年一代对商业文明的主动迎合。李雄要证明的,无非是大陆来美求学的华族青年,完全可拥有超越白人的头脑和智慧。他们渴望着在美国享有与白人同等的经济地位和政治地位,他们比美国人具有更强的奋斗拼搏精神﹑更为灵活与旺盛的创造力,一旦有机会进入发射基地,他们就会如同火箭般迅速升空,只有他们携带着足够的助推器。更重要的是,我们还可以看到,留学生李雄身上肩负着深厚的历史背景—文革中被批为“地主”的血液。爷爷那一辈的“文革”经验本来随着时间过去了,但文化创伤却凝结在血液里,并且流到了下一代身上。爷爷执意换血的行为与背后的焦虑,和严力的一首诗《第二次生命》中复活后的李向东对写诗的后遗症担心忧虑的情形不谋而合:“我初中的同校生李向东/1954年出生于背景/写过一些地下诗歌/1983年以流氓罪死于严打的判决/二十四年后/2007年的某一天我被吓了一跳/因为他突然醒了过来/他说中国好像搬了一次家/这样的搬家必然再次动用了/全世界受压迫人民团结起来的力量/他说肯定又有一场延伸到境外的/文化大革命/因而占领了他们的花花世界//我说其实没挪过地方/而是市场化压倒了计划经济/你现在看上去还是当年的模样/能这样接着生活真是太妙了/因为你整整存下了二十四年的时间/你可以大张旗鼓地施展才能了//他说先别管什么是市场化/我想了解流氓的这个成分/我还要背上多久?/至于施展才能/不知道如今写诗是否还会有什么后遗症?/不过,最最/最最紧迫的还是先帮我打听一下/有关方面对我的醒来有没有批准的文件?”[23]可见,被“文革”碾压过的一代人所受到的精神创伤辐射范围之大﹑之广﹑之深。

李雄把“文革”血带到了纽约,就是一场延伸到境外的文化大革命的具体象征。“文革”在这里,提供了一个文本的转喻空间。对比严力的自身经历,可作互文性解读。在严力的创作中,鬼魅般的文革记忆成为挥之不去的原点。在严力的少年时代,其祖父曾在文革中被迫害导致自杀身亡,这成为一份顽固的“原乡”记忆之起点:“在我父亲去世之前的 1968 年,我爷爷在上海受文革迫害自杀身亡。这对我的打击很大,因为我从小了解他的为人,所以我父亲后来被隔离审查四年,放出来后就被查出肝炎,拖了几年后的去世,都可以说是文革的原因,所以反省文革是我一直强调的。”[24]把中国人的血换成了美国人的血,就能被赋予商业社会的奇才巧智。严力的文本以荒诞的笔触道出了文化身份认同问题的虚妄。李雄退学“下海”,并不再像五﹑六十年代白先勇们笔下的那些留学生一样兢兢业业于一亩三分地的学术劳作,也不像苏炜笔下的远行人,更不像查建英所塑造的沉湎于故人旧梦的“西洋快活人”,他在试图单枪匹马闯荡北美世界遭挫后,积极地想到了换血的法子,并立即赋予行动。李雄的这种雄心壮志和锐意独行正是新一代移民的写照。而换血的行为本身就是一个隐喻:要从带有中国历史文化血液的中国人蜕变成一个西方人,不得不借助超乎现实的路径。我等凡俗子弟,又如何能达到呢?身在异质的文化环境,流着历史的血液,寄居是一种最迫切的现实,返乡只能托梦,而梦也只是虚空一场,文化身份的认同焦虑在此浮现。

寻根,是缓解文化身份认同危机的策略之一。新移民们看到政治和社会的“网”有它的遗传性,继而意识到没有一张“网”适合自己,遂决定像一条鱼一样寻找畅游的姿势,游到西方—为了寻找一种现代性的自由﹑开放以及进步。不料发现真实的西方千疮百孔,在种种碰撞和幻灭中失落,在中西的夹缝中处于边缘的身份,焦灼无望。

在文化身份的认同焦虑上,新移民们意欲进行身份重塑。严歌苓的策略是超越中西和族群边界探索共同的人性,尤其是对母性的发掘和书写,展现了严歌苓作为一个华人作家的广阔视野和叙事野心。扶桑虽然遭遇命运的种种摧残,但她始终没有被打败,依然坚忍不拔而美艳动人,依然包容和原谅一切—以一个弱势民族妓女的形式,活成一个传奇。白人在无辜的扶桑身上泄愤的时候,她没有反抗,但是偷偷把克里斯的纽扣藏在头发里。在种族冲突面前,扶桑作为一个弱势民族的妓女,她在受难,同时也在宽恕。因此,她虽然跪下了,但她的灵魂并没有倒下。“那个跪着的扶桑之所以动人,是因为她体现了最远古的雌性对于雄性的宽恕与悲悯;弱势对于强势的慷慨的宽恕。”[25]她那在淤泥中圣洁无暇的母性,赋予她一种顽强的尊严。这种母性是从受难里开出来的花,扶桑用自己的灵魂在滋养着它。只要灵魂之光不熄,花就永远不败。作为一个妓女,母性在她身上充满了矛盾和冲击,然而正是这种矛盾和冲击所造就的张力空间,赋予了扶桑这个妓女身上所爆发的巨大力量。“母性是最高层的雌性,她敞开自己,让你掠夺和侵害;她没有排斥,不加取舍的胸怀是淫荡最优美的体现。”[25]

严力的策略是在西方世界建立了一个流淌着中国血液的“严租界”:“修门/换锁/为了更安全地把世界关在门外/或者/为了隐私权把自己关在里面/在租来的单元里我发现/这空间也可叫做‘严租界’/因为我自成一国/姓严/严租界里属诗歌最有权/占有了电脑文档里一半以上的空间/还有书架上最显著的几排座位//租界啊租界/我来自遥远富饶的娘胎/娘胎里虽然物产富饶/却已无法返回/房产主啊房产主/请允许我即兴朗诵两行诗句:/我不得不对你刮目相看/经营房产就像经营娘胎。”这首诗为严力走向新世纪之初所作,对照诗人写于20世纪80年代的《根》:“我希望旅游全世界/我正在旅游全世界/我已经旅游了全世界/全世界的每一天都认识我的旅游鞋/但把我的脚从旅游鞋里往外挖掘的/只能是故乡的拖鞋。”[26]在青春年代,严力虽然迫切表达了“希望旅游全世界”的强烈愿望,但不忘对精神故乡的追寻。踏着“故乡的拖鞋”一直走到“纽约”,再回到“娘胎”,继而孕育出“严租界”—从对文化之“根”的怀恋到西方广阔世界的反思与批判,再到“自成一国”的理想主义文化建构,我们可以借此看出,北美新移民从八十年代前后的“历史原点”,到累积了丰厚的离散经验之后,生命语境的变化。

在“租界”里,严力用母语写就的诗以喂养自己的精神,以“母语”为砖,建筑“严租界”的文明。严力在纽约充实生命的过程,是在为母体文化制造“我”这个现代性的产品:“想起人民币上的画面/这些画面的价值观念/想起自行车上谈恋爱/更想起如今的商业炒作和/傍大款/股票和彩券的人生游戏/我的背景越来越丰富多彩/这正是我有血有肉的背景啊/前景是我的骨头我的理性/离开或者没有离开/我都在为北京制造我这个/因暂时的历史而拉开了距离的产品。”[27]透露出严力在中﹑西两者的背景中,在血肉难以脱离物质包围的漩涡中,仍保持着清醒的自审意识。以国际化的视野,给“严租界”增添更多精彩的风景。从文革到纽约,然后来到自成一国的“严租界”,他一方面推挡母体文化与借居文化同时整体世俗化的压力,一方面不断充实自己的“母语”—往母语在纽约的租界里装进有灵魂的东西。严力作为一个具有双重文化背景的诗人和艺术家,其意义的最大值,不在于艺术的创造,不在于在诗学上的修炼,而在于他提供了一个标本,提示我们注意北美新移民文学中的一种面向:在中西交汇的广阔背景中不断修补和发明母语的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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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严歌苓.无出路咖啡馆[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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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苏炜.留学生文学座谈纪要[J].小说界,1989(1):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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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Reconstruction of Identity in Marginal Writings by New Immigrants in North America

LAI Xiuyu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inan University,Guangzhou Guangdong 510632,China)

The diaspora experience,the cultural identity of "marginal man",the cross-cultural and cross-regional concern brought by marginal vision,are well presented in the works by new immigrants Yan Li,Zha Jianying and Yan Gelin in 1980s and 1990s,which displays the alteration of cultural identity in North American new immigrant literature. Meanwhile,as a way of resisting oblivion and saving memory,the native language writings in North American new immigrant literature not only successfully reconstruct cultural identity,illuminate the authors' recognition and understanding of Chinese cultural identity,but also extend the area of native language writing.

North American new immigrant writing;diaspora;marginal man;native language;cultural identity.

I206.7

A

1672-6138(2017)04-0079-07

10.3969/j.issn.1672-6138.2017.04.017

2017-10-09

赖秀俞(1991—),女,广东阳江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

曹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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