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
“我给你背了二斗麦。”田舍娃拍打着衣襟上和裤腿上的土末儿。
“你人来了就好——我也想你了,可你背这粮食弄啥嘛!”李十三说。
“给你吃嘛!”
“我有吃的哩!麦子豌豆谷子包谷都不缺喀!”
李十三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妻子说:“快,快去擀面,舍娃跑了几十里肯定饿了。今晌午吃黏(干)面。”
夫人轉身出了书房,肯定是借面去了。她心里此刻倒是踏实,田舍娃背来了二斗麦子。明天磨成面,此前借下的几碗麦子面都可以还清了。
田舍娃问:“哥吔,正谋算啥新戏本哩?”
李十三说:“闲是闲不下的,正谋算哩,还没谋算成哩。”
田舍娃说:“说一段儿唱几句,让兄弟先享个耳福。”
“说不成。没弄完的戏不能唱给旁人。”李十三说。
田舍娃随之悄声悦气地开了另一个话头:“哥呀,这一向的场子欢得很,我的嗓子都有些招不住了,招不住还歇不成凉不下。几年都不遇今年这么欢的场子,差不多天天晚上有戏演。你知道喀——有戏唱就有麦子往回背,弟兄们碗里就有黏(干)面哩!”
李十三在田舍娃得意的欢声浪语里也陶醉了一阵子。待田舍娃刚一打住兴奋得意的话茬,李十三却眉头一皱眼仁一聚,问:“今年渭北久旱不雨,小麦歉收,你的场子咋还倒欢了红火咧?”
“戏好嘛!咱的戏演得好嘛!你的戏编得好嘛!”田舍娃不假思索张口就是爽快的回答,“《春秋配》《火焰驹》一个村接着一个村演,那些婆娘那些老汉看十遍八遍都看不够,在自家村看了,又赶到邻村去看,演到哪里赶到哪里……”
“噢……”李十三眉头解开,有一种欣慰。
“我的十三哥呀,你的那个《火焰驹》里的‘黄桂英,把乡下人不管穷的富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看得迷格登登的。”田舍娃说,“有人编下口歌,‘权当少收麦一升,也要看一回黄桂英。人家都不管丰年歉年的光景咧!”
说的正说到得意处,听的也不无得意,夫人走到当面请示:“话说完了没?我把面擀好了。切不切?下不下?”
“下。”李十三说。
“只给俺哥下一个人吃的面。我来时吃过了。”田舍娃说着已站立起来,把他扛来的装着麦子的口袋提起来,问,“粮缸在哪儿?快让我把粮食倒下。”
田舍娃提着口袋走进另一间屋子,揭开一只齐胸高的瓷瓮的木盖儿,吓了一跳,里边竟是空的。他把口袋扛在肩上,松开扎口,哗啦一声,二斗小麦倒得一粒不剩。田舍娃随之把跟脚过来的李十三夫妇按住,扑通跪到地上:“哥呀!我来迟了。我万万没想到你把光景过到盆干瓮净的地步……我昨日格听到你们村一个看戏的人说了你的光景不好,今日格赶紧先送二斗麦过来……”说着已泪流不止。
李十三拉起田舍娃,一脸感动之色里不无羞愧:“怪我不会务庄稼,今年又缺雨,麦子长成猴毛,碌碡停了,麦也吃完了……哈哈哈。”他自嘲地撑硬着仰头大笑。
田舍娃抹一把泪脸,瞪着眼说:“只要我这个唱戏的有的吃,咋也不能把编戏的哥饿了!”随之又转过脸,对夫人说:“嫂子,俺哥爱吃黏(干)的汤的尽由他挑。过几天我再把麦背来。”
田舍娃抱拳鞠躬者三,又绽出笑脸:“今黑还要赶场子,兄弟得走了。”刚走出门到院子里,又折回身:“哥呀!我知道你手里正谋算一本新戏哩!我等着。”
“好!你等着。”李十三嗓门亮起来。说到戏,他把啥不愉快的事都掀开了,“有得麦吃,哥就再没啥扰心的事了。”
(选自《李十三推磨》,有删改)
阅读上文,回答下列各题。
1.下列对作品有关内容的分析和概括,最恰当的两项是( )
A.小说开篇写田舍娃知道李十三断粮特来送麦,而李十三为证明自己并不断粮,特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让妻子为田舍娃擀面做饭。
B.“咱的戏演得好嘛”“在自家村看了,又赶到邻村去看……”这些描述刻画出田舍娃对表演成功的得意之情,也从侧面反映出民众对文化的渴望。
C.“哥吔,正谋算啥新戏本哩”“我知道你手里正谋算一本新戏哩”,文章一前一后反复写田舍娃提及新戏,意在表现他需要新戏的急切心情。
D.小说以“李十三推磨”为题,揭示了以磨面为生、只知道写剧本的李十三“不会务庄稼”,以致四处借面维持生计的辛酸人生。
E.本文语言颇具地方口语色彩,如“吃黏(干)面”“今日格”。如此质朴传神的语言使小说情趣盎然,充满浓郁的乡土气息。
2.是什么将李十三与田舍娃联系在一起,让他们成为了一对好兄弟?
答:
3.有人说本文的主人公是李十三,有人说是田舍娃,你认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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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试探究作者写作本小说的创作意图,并谈一谈其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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