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很久以后,读《诗经》的时候,才想起它的所有细节,却连结着清澈的童年岁月。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在这首《卷耳》的一唱三叹中,这种古老的植物所生发出的思念,便弥漫开来。在很遥远的从前,我们并不知道它叫卷耳,更不知道它叫苍耳。它在我们东北大平原的乡下,有一个很土的名字——老场子,或者可能是“老苍子”的误读。
老场子是太为常见的一种植物了,常见得已经熟视无睹。或许只有小孩子们,才会在田边地头、荒野路旁寻找着它们的身影,寻找一种单纯的快乐。
我甚至已经记不清它的叶子它的花朵,或许在童年匆匆的目光中,我们在意的,只是那个小小的满身是刺儿的家伙。每个孩子都知道一个小谜语:“不点儿不点儿,浑身尽眼儿;不大儿不大儿,浑身尽把儿。”前一个说的是顶针,后一个,就是老场子了。
总是从某一次开始,我们奔跑在野地里,回来后,发现裤子上会带着几个老场子。它们扎在那里,随着我们的脚步,跑过一片又一片的美好。或者带着花狗从野外归来,花狗的尾巴上也挂着几只,便想象那条尾巴是怎样欢快地摇动,吸引得老场子们纷纷附着其上,也来感受那份快乐。
于是老场子便成了我们的玩具,在夏末或者秋天的时候,老场子便已经变成了土褐色,很干,那些细小的刺也坚硬锋锐起来。我们扑向那些矮矮的植株,不顾扎手地抢着采着。当每个人的口袋都满了之后,一场大战便开始了。老场子同着笑声满天飞,每个人都不会幸免,之后我们互相看着老场子挂在头发上,粘在衣服上,开心不已。有时候在家里,会忽然觉得身上某个地方有刺痛感,一摸,便摘下一粒老场子来。
《诗经》里的采卷耳,大概是用来入药的,也有说是嫩苗可食用,是一种野菜。而我在农村生活了那么久,却从不曾见有人吃过,甚至大家会说这东西可能有毒。后来我查阅了一下,苍耳有石竹科和菊科之分,我不懂这些,更不明白我们童年的苍耳到底是哪一类。只是知道,我们采它,是很快乐的心情,而非诗中那种怀人念远之情。
其实在它成长的过程中,我们偶尔也会注意到,毕竟它太多了。我隐隐约约记得,它也是开花的,好像是一小团状的,并不起眼。而老场子刚结成的时候,更小些,青青的,那些刺还很柔软。它们很结实地长在枝头,要用些力气才能摘下,不像成熟以后,一触即落。就像很多記忆在岁月深处酝酿成熟,总是不经意的一个念头,便碰落了一段光阴。
上了小学之后,一年级或者二年级的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如今记忆漫漶,也是与苍耳有关,说是苍耳粘在动物的身上,可以四处去旅行。当时课文上有黑白插图,看着那熟悉的小东西,我们都相视而笑,继而又很惊讶,原来,它的大名是叫苍耳!可是我们依然叫它老场子,就像一个亲切的小名,离我们很近。
于是就有顽皮的男生,把老场子带进教室,当前面的同学站起来回答问题时,便将几个老场子悄悄放在那个同学的凳子上。那个同学回答完毕,一屁股坐下,便会引发全班的欢乐。虽然老师严厉地批评,可是男生们依然乐此不疲。
于是笑着笑着,时光便流走了。那些老场子还在年年地生长,只是不知现在的孩子,还会不会像我们当年那般,在葱茏的田野上寻觅一份简单的幸福与快乐。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某一天收拾旧物,在三十多年前的旧衣上,忽然发现了一枚老场子,那样的相逢,该是怎样的惊喜啊!就像记忆的虚无与真实的存在相重叠,会逼出我和童年一样清澈的泪水吧?
而我知道,这只是想想而已。想的时候,心里有着遥远的幸福,“采采卷耳”的岁月场景,如今回望,只想饮一场酒,浇灭心底的苍凉与沧桑。就像《卷耳》中的诗句: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其实没有什么长久的忧伤,虽然在长长的时光里,心上已如苍耳般生满了刺,却不会是铠甲,而是为了附着记忆里和身边的所有美好,让世间的美好带着我的心,去走过清亮的天地,还有那多情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