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寰尚有遗民在 大节难随九鼎沦
——冒襄、李清异同论

2017-04-13 07:38陈麟德
江苏地方志 2017年1期
关键词:遗民枣园

◎ 陈麟德

人寰尚有遗民在 大节难随九鼎沦
——冒襄、李清异同论

◎ 陈麟德

甲申之变后,清兵入关,势若破竹,旋定鼎中原,君临天下。明季以文章气节相尚之士,纷纷避居乡里,韬光养晦,待时守分而动,以“遗民”称。“遗民”中不特有胜朝留下的亡国之民,也有改朝换代后不仕新朝的遗老。如皋冒襄,字辟疆(1611-1693),兴化李清,字映碧(1602-1683),皆因品高志洁,蜚声学林,声望日隆,名播遐迩,随着岁月的推移,二公竟以硕德颀龄成了众望所归的“遗民”领袖。

冒、李皆出生于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

邑父母范仕义在道光年间《补刻冒氏宗谱序》中称:“冒氏为雉皋望族,自东林公(冒致中)著籍以来,祖德宗功培基孔厚,支分派别茂绪遐昌,由来旧矣。余宰如邑十有四年,知其家世甚悉,人文之盛,他族鲜能及之。其间如参议公(福建参议冒鸾)之治迹,宪副公(冒襄之父冒起宗)之明察,巢民公(冒襄)之清洁,朴人公(冒襄之孙昌浑)之果毅,御六公(冒襄曾孙冒重光)之忠烈,均为海内所引重,不独为闾里光也”。当然,名满天下的首推明季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

兴化李氏为明代邑中八大家之一,足可与冒氏相颉颃而毫无逊色。国学大师李详(字审言)于《师俭堂李氏族谱序》中称:“余家为淮南冠族,自先文定起家,纶阁科第,蝉嫣踔越,两朝通儒达士先后并出,海内公然见推,无敢有异词者”。言虽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却丝毫未言过其实。兴化“四牌楼”悬“九世一品”额,为明、清两朝李秀、李旭、李镗、李春芳、李茂材、李思诚、李长琪、李清、李楠立,此额虽有溢美,然可见其人文之昌。春芳生前曾任隆庆首辅,卒后赠太师,经天启间官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春芳孙思诚,至崇祯朝任刑、吏给事中、弘光朝任工科都给事中、大理寺左寺丞的思诚孙清,迄康熙时由检讨历官至内阁学士、左都御史清子楠,代有闻人显宦,硕儒名彦。

如邑与兴邑这两大世代簪缨的望族为累代世交,崇祯四年冒襄父起宗与李清一同赴京会试,后廿余年间通书问不绝。李清、李楠(号木庵)父子,李长科(号小有)、李沂(号艾山)等均与冒襄过从甚密。由于这层关系,所以冒襄在编纂《六十年师友诗文同人集》时,延映碧为此书撰序。序中映碧如实褒之:“辟疆年弱冠,论辨蜂涌,摇笔千言,学士大夫,无不执手愿结交者”。的系实情,洵非溢美。李长冒九岁,如兄诩弟,契合无间,更言冒之所欲言而不便言、不能言。《同人集》中遴简了一批先仕明后降清晚节不终的文彦,如钱谦益、龚鼎孳、吴伟业、王铎、李雯、周亮工等人的作品,甚至如孔尚任在《桃花扇·侦戏》中所云:“今日无事,来听他《燕子》新词”。水绘园内,冒家乐部固常演李玉《精忠谱》传奇,亦曾多次演出权奸阮大铖的传奇《燕子笺》而令人欷歔泣下。李清序中为冒襄辩言,故人操行岂必尽同,不必苛及笔墨,为人卑污似亦不必绝其作品传世。冒、李翰墨情缘相沿不坠达数十年,彼此互赠诗文,书札频频。

兴化望族名流与冒襄交往者,还有邑之王氏、宗氏、陆氏及宦游兴邑的长洲宋氏。所以,不特选录兴化李氏的诗文,还选录兴化王氏父子——王贵一(字象山)、王仲儒(号西斋)、王熹儒(号勿斋)的诗文,兴化陆廷抡(字悬圃)的诗文,原籍兴化后徙江都的“广陵五宗”宗观(字鹤问)、宗元鼎(字定九)、宗元豫(字子发)的诗文,以及披缁前为兴化李姓子南岳和尚宏储(灵岩大师)的诗文,还有任过兴化儒学教谕宋实颖的诗文。此外,清初兴化著名写照妙手禹之鼎还精心绘制了《水绘园筱濑图》,题“俊逸其神,潇洒其襟,怡然自得,无羡无歆,宛君夫人翩翩之佳致哉”。从神采、志趣、胸襟、情致赞董小宛怡然垂钓之乐,足证董曾居水绘园。禹还绘有董小宛二十一副小像,皆为鲁殿灵光。冒辟疆归道山后,江淮名彦王仲儒曾专程从兴化趱驰如皋凭吊,并于逝者画像题赞:“隐不违亲,贞不绝俗。懿彼孟博,为林宗目。后千余年,公践芳躅。伟哉党魁,撑柱故国。终保其身,莫之点辱。抗志柴门,岁寒肃肃。顷来起居,卧公书屋。载瞻仪形,车轮转腹”。下注:“往家兄西樵题先生《秋听图》云:‘姬人水槛焚香侍,秋响扁舟抱膝听’,一时传为佳话。仲儒重来皋邑,展谒兹图,追溯夙昔,敬爱悲怀,琐琐细言,远愧司勋也!通家子王仲儒拜题”。西斋所题像赞,崇高评价冒辟疆,以东汉清流名士范滂、郭泰相况,褒冒遵循前贤的踪迹对待党争,不愧为复社的魁硕,明哲保身,不受玷污,不被辱没,杜门却扫,高尚其志,身处乱世困境,令人肃然起敬。

如皋水绘园陈列冒襄、董小宛画像

李清画像

冒襄与李清被公认为“遗民”领袖,他们不仅具有精神条件,而且具备物质条件。官宦之家殷实富有,“遗民”聚会的场所应有尽有,从冒家桥、冒家巷可以想见其房屋之多、之广。除祖居得全堂、还朴斋、逸园外,更有别业水绘园。按乾、嘉时所纂《如皋县志》载:“水绘园在城东北隅中禅寺、伏海寺之间,为文学冒一贯别业,名水绘园,后司李冒襄栖隐于此”。如皋原隶扬、泰,清·李斗(字艾塘)在《扬州画舫录》中记载扬属园林水绘园中有梅塘、湘中阁、洗钵池、玉带桥、寒碧堂、小三吾、小浯溪等景观及建筑。崇祯末岁,董小宛得钱谦益、柳如是夫妇之助,归嫁冒辟疆后,“隐居水绘园,当时名士纷纷来聚,参与文会者先后达三百余人”。(《如皋要览》)冒辟疆频频集社唱和,四方宾至如归,招致无虚日。“士之渡江而北、渡河而南者,无不以如皋为归”。这是清初与宋荦、汪琬、王士禛、施闰章相唱和时称“十才子”之一的刘体仁在《书水绘园二集后》所作出的判断,谅非虚语。水绘园成了明末清初苏北地区文人活动中心,而冒辟疆理固当然地成了望门投止的遗民领袖。

兴化李氏相形毫不见绌,有祖居位于四牌楼与八字桥间显赫一时的元老府,为文定公李春芳建。亦有别业为李思诚筑,明亡后,李清隐居于此键户著书达三十八年之久的枣园,有水明楼、杏花楼、土窟楼、补亭、澹宁斋。曲阜孔尚任因疏海馆此及海子池北拱极台撰《桃花扇》二稿。每至春日,澹宁斋前紫藤花放,吟哦赋诗者纷至沓来,宗元豫之侄宗乘赋有《枣园紫藤花歌赠李兰诗》:“满架藤花春看熟,今年别觉菁华足。交蟠屈铁卧虬龙,深障流苏垂紫玉。纵横朱桁出垣墉,疏密轩窗间花竹。主人如客客能来,移取琴樽就新绿。朝把长竿逐鸟雀,暮张翠幕燃华烛。问谁手植廷尉公,三朝重望推名宿。廷尉看花无杂宾,艾山悬圃余阿叔。篇什往往当筵出,而今犹能记满腹。如公真是少微星,主人妙继先人躅”。写紫藤花放的美景及吟哦赋诗的盛况,末尾赞誉李兰。诗中“廷尉公”指曾任弘光朝大理寺左寺丞的李清,“艾山悬圃余阿叔”分别指李沂、陆廷抡、宗元豫。常赴枣园唱和者除李、陆、宗三公外,还有冒襄、魏禧、宗元鼎、王仲儒、王熹儒、李驎、李国宋等,大都为志同道合的遗民。李清与陆廷抡等知交常在枣园坐花醉月,切磋文稿,不少著作即由陆襄赞校雠,如《南渡录》卷首署名为:大理寺左寺丞李清抆泪述,草莽臣昭阳陆廷抡恭阅。康熙十六年,魏禧自江西来扬州,尊李清为前辈,称之为“先进”,愿结忘年交,旋自扬州买舟至兴化枣园与李清会晤,相见恨晚,深谈久之。魏禧赞李清之《南北史合注》为“天下不可少之书”,并乐为此作序,载《咸丰兴化县志·艺文志·古文》。二百年后,李清裔孙《昭阳述旧编》作者李福祚赋杂言诗,以《枣园》为题,题下有注:“园为映碧公别墅,在海子池南。公生平大节见徐健庵司寇所撰墓表。此园乃鼎革后闭户著书之所,朱竹垞诗‘枣园先生家海溽’是也。公融贯群史,博而能精,足不出园四十年,日以修纂为事,著作甚富皆未刊行。二百年来公少有书,吾家引为憾事,园亦久废,旧址亦不可寻矣”。水绘园与枣园虽均为遗民所瞩目,然水绘园文人雅集诗酒唱和远胜枣园,盖因兴化四周环水交通闭塞不便,诚如兴邑诗人李恢云:“吾邑独少宛马来,大泽茫茫不通陆”。(《闻昔行》)更因慕冒辟疆、董小宛之名,人争趋之。其前后与水绘园、枣园相媲美者,江之南有袁枚筑于小仓山房之随园,江之北有乔莱所治之宝应纵棹园。皆园以人显,附骥而彰。

冒襄、李清生于“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的乱世,民族矛盾、阶级矛盾尖锐,朝野之争、政见之争固结而难遽解。兴亡之感、家国之思、身世之叹、乱离之悲集于一身,时萦胸次,挥之不去。二公虽皆出生于官宦世家,然人生轨迹不尽相同。冒襄童年随祖父赴任,自赣入蜀,飘泊成才。14岁诗集《香俪园偶存》付梓,宗伯董其昌撰序作评,称“此辟疆十四岁时作,才情笔力,已是名家上乘”。方诸唐初少年才俊王勃,冀其“点缀盛明一代诗文之景运”。16岁中秀才之后,曾于崇祯三年、六年、九年、十二年、十五年历经5~6次乡试均困于场屋,名落孙山,国亡后弃科甲绝意仕途,从未涉足官场。李清父长祺夭殇,伯父长敷视若己出,督责课书习文,得以学业大进,科场一帆风顺,天启元年辛酉举人,19岁举孝廉,崇祯四年辛未进士,29岁赴琼林宴,步入仕途授宁波司李,崇祯十年内召入京擢刑科给事中,后因忤刑部尚书甄淑,左迁浙江按察司照磨,淑败起吏科给事中,国变不在京。福王立,任弘光朝工科都给事中,擢大理寺左寺丞。曾多次上疏条陈抗清复国大计,悉为马、阮所阻。寻受命祀南镇,甫及杭州桥山,而南都失守。明社屋后,结束十余年宦海浮沉而归隐邑之枣园。直至年届耄耋,“是时,先朝贤公卿皆凋落,而清独老且寿,海内以钜人夕德相推重”。(《皇明遗民传·李清传》)于是李清成了水到渠成当仁不让的遗民领袖,称之为“明末遗臣”。冒襄虽蹭蹬于科场,然也有两次入仕的机会皆失之交臂:一是崇祯十五年,皖抚兼漕督史可法保荐他任守令,他以“必登两榜”而敬谢;二是崇祯十七年夏,南明廷对贡生获冠,授台州司李。其时弘光朝若鱼游于沸鼎之中,燕巢于飞幕之上,亡不俟夕矣,清兵南下乃告吹。冒襄于明季官场未能亲历,故对吏治之腐败感受不如李清深刻。

冒襄与李清具有高度的民族气节,临大节而不可夺,义不帝清。君不见顺治三年冒襄降清文友龚鼎孳、周亮工向清廷荐举不就;康熙十二年清廷诏征“山林隐逸”,有司推荐不赴;康熙十八年征召博学鸿词亦不赴。清文华殿大学士、《明史》总裁张玉书《致冒襄书》称“胜国之史,尚未成书,末年遗事,欲请质于左右者甚多”,亦敬谢不敏。不宁唯是,还秘密支持郑成功的反清复明活动。李清虽从不参与反清复明活动,但清廷御史中丞蔡士英、大学士徐元文(顾炎武外甥)先后奏请重用,徐还推荐李清与冒辟疆充修《明史》之顾问。“天子以故明国史未有成书,特命开局纂修,罗致博学名儒登之馆阁,令任簪笔之职,业已野无遗贤矣。予承令监修,每屈海内老成耆艾,谙练有明典故可备当贮顾问者,大江以北,兴化则有李映碧先生,如皋则有冒巢民先生。皆当世博闻强志,熟于先朝之故者也”。(《恭祝大征君前司李巢翁冒老年台先生七秩荣寿序》)皆屡征不起,以老病拒仕。李清与黄云、弘储一样,每遇三月十九日崇祯殉国讳日,必设位以哭。硁硁自守,不忘胜国,飘然隐逸,放旷林泉,以东南故老遗民终,这正是他坚不可摧的精神支柱。李清对卷入党争后又降清的钱谦益、龚鼎孳在《三垣笔记》及《南渡录》中多以微词讽之,羞与为伍。

冒襄的隐逸生活较之李清则丰富多采,冒的人生支撑点远多于李。崇祯十六年(1643)“秦淮八艳”之一的董小宛委身冒辟疆直至顺治八年(1651)董病逝,九年中冒享有“红袖添香夜读书”“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纯真、高雅而凄婉的爱情生活。董因冒有才华、矜名节、持正论而倾心相爱,冒亦慕董天姿巧慧,容貌娟妍,性娴静,擅昆曲,喜绘画,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书法秀媚,通晓诗史。尝集古今闺帏之事,裒然成帙,题曰《奁艳》。爱月、爱梅、爱菊,雅人深致。董归冒后夫唱妇随,佐冒抄写资料,助冒选唐诗全集,对冒襄文艺事业作出很大贡献。夫妇尝纵论东汉“党锢之祸”,卓然史论。随夫奔驰患难,战乱中尤见真情,对爱情执着坚定,“敬君之心,实逾于爱君之身”。冒病,姬悉心照料,万死不辞:“不挥汗,不驱蚊,昼夜坐药炉旁,密伺余于枕边足畔六十昼夜”,以致“星靥如蜡,弱骨如柴”,(《影梅庵忆语》)终染疾入膏肓而不治。二十七岁风华正茂即香消玉殒,冒写诔文《亡妾董小宛哀辞》《影梅庵忆语》痛加哀悼,文章深情回顾了他与董小宛相识相知缠绵悱恻的经过(纪遇、纪游)、婚后情意融融的日常生活(纪敏静、纪恭俭、纪诗史书画、纪茗香花月、纪饮食)以及战乱中逃难的种种波折(纪同难、纪侍药、纪谶),深情溢于言外,令人铭心浃髓。文朴而韵高,纸短而情长。《董小宛汇考》编者吴定中先生赞“影梅留《忆语》,凄绝说裙钗”。乡贤书画名家复旦大学喻蘅教授亦赞“唯有影梅存绮梦,雕肝沥血纪春婆”。对忆语之评可谓至矣!董亡后,冒襄将水绘园易为水绘庵。花前月下,俪影双双,无复见矣!冒襄著述宏富,才华旷世,多才多艺,书画、戏曲、园林无一不精,能创作传奇《山花锦》《朴巢记》,自制词曲,精音律,雅好昆曲,传世之作有《先世前徽录》《朴巢诗文集》《水绘园诗文集》等冒襄耄耋之年两晤东塘,剪烛长谈,详述侯李离合悲欢,畅叙弘光遗事逸闻,使孔尚任有“如对古人之典册,如观先代之鼎彝”之感。《桃花扇》之所以能给后人留下宝贵的精神财富而成为戏剧史上的丰碑,冒襄厥功甚伟。康熙二十六年孔因疏海至昭阳,馆拱极台北楼。为进一步搜集《桃》剧素材,推敲、笔削初稿,东塘遍邀旧雨新知雅集兴化,共商“千秋仅事”。孔赋《暮秋喜冒辟疆、邓孝威诸耆旧集昭阳,俞锦泉中翰亦挟女部至,欲作百花洲社,不果,怅怅赋此》以纪其盛。有“白发才人鸠首杖,红牙女部柳枝词”之句。冒离兴后不久,孔《与冒辟疆先生》书中称:“昭阳天边之水,非不得已如张骞者,孰肯乘槎。先生以弟马齿之故,远就三百里,同住三十日,饱我以行厨之珍,投我以奚囊之玩,促促言别,情何以堪”。(《湖海集卷十一》)冒与侯同为明季四公子,弘光遗事知之甚详,两人聚首一月,焉得不谈、不写、不切磋《桃》剧之理?《同人集》简录陈瑚《得全堂夜宴记》及《后记》,更是孔尚任《桃花扇》之主要考据。李清一生则单纯平淡古井无波富有学术性,为盖代史学硕儒,主要著作有《三垣笔记》《南渡录》《南北史合注》《南唐书合订》《历代不知姓名录》等数十部,法学著作有《折狱新语》,文学著作有《鹤龄录》《鬼母传》《梼杌闲评》及序跋、书札、墓志铭等,诗偶一为之,多为史诗,如七绝《癸已梦过灵岩谒继起和尚得句》:“十载沧桑百感兴,每逢耆旧倍填膺。于今名利都消尽,却指蒲团问老僧”。明季六朝金粉之地的秦淮河畔,有八位传奇色彩的女子:寇白门、马湘兰、卞玉京、董小宛、柳如是、李香君、陈圆圆、顾横波,他们丰姿冶丽,大都具有民族气节,能诗词,善书画,精曲舞。但冒襄、李清对“秦淮八艳”态度迥然不同:冒襄为风流倜傥的佳公子,早年寄情于陈圆圆,后得钱、柳之助,与董小宛结为连理,他对“八艳”缠绵缱绻,当可理解;李清对“八艳”,一概否定,几近诋毁,又令人费解。如在《三垣笔记·中·崇祯》中,既贬钱谦益,又诋柳如是,把柳写成一位淫乱的荡妇。“钱宗伯谦益所纳妓柳隐,则一狎邪耳。闻谦益从上降北,隐留南都,与一私夫乱,谦益子鸣其私夫于官,杖杀之。谦益怒,屏其子不见,语人曰:‘当此之时,士大夫尚不能坚节义,况一妇人乎’?闻者莫不掩口。”李清所记似与柳如是立身行事不符。在《南渡录卷一》中既贬龚鼎孳,又诋顾横波,把顾写成一位寡廉鲜耻的河东狮子。“龚鼎孳降贼后每见人曰:‘我原要死,小妾不肯’。小妾者,其为科臣时所娶秦淮娼顾媚也”。作为良史的李清臧否论人,极其严谨,决不致诬罔风尘中人。但李清对妇人似乎有道学先生气,极为闭塞、封建,似持偏见。

清朝入主中原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对胜国遗臣、遗民的政策不断有所改变。为了选拔人才,大量吸收知识分子参政,清康熙十八年(1679)、乾隆元年(1736)两次举行博学鸿词科,录取者授以翰林,但民族气节高尚者弃而不就。诏征隐逸若冒襄、李清者皆不赴而以遗民终。但清廷对遗民始终施以怀柔与安抚,恩威并施,以期为我所用。乾隆三十一年(1766)颁布:一、官方史书今后在叙述南明诸王及他们的几个“小朝廷”时,不再需要冠以“伪(政权)”的前缀;二、对于抗清的明朝大臣们,也不应因为他们的反清政治立场而视他们为“叛逆”。乾隆四十年(1775)又宣布表彰南明殉国者的忠节,纂修《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扩大表彰前明忠臣的范围,包括抗清起义军的殉难者,如刘宗周、黄道周、袁继咸、瞿式耜、张煌言、侯峒曾、黄淳耀、陈子龙、夏完淳等,但查禁他们的著作,不准诋毁本朝,系恋胜国。以此淡化抗清色彩,模糊民族意识。是年冬,乾隆赐史可法“忠正”谥以褒其忠。乾隆四十一年,把曾是明朝旧吏而又在清廷为官者都打入另册——《贰臣传》,此传又分甲、乙编,甲编收投降后对大清兢兢业业,一成不变,则有批(道德)有褒(贡献),如洪承畴、刘芳名等;乙编收品行不端,降后与前朝藕断丝连,如钱谦益、龚鼎孳等。尽管用心良苦,震动遗臣,但对冒襄、李清辈遗民领袖来说,心不可动,志不可移,枉费心机而已。

“人寰尚有遗民在,大节难随九鼎沦”。冒襄、李清虽然个人经历不同、生活情趣不同、学术成就不同,然皆临大节而不苟。岁寒松柏而后凋,冒襄晚岁竟沦落为卖字乞米老翁于风雪之夜,冻馁而亡;李清临终则幅巾深衣置杉木棺中以卒。虽凄凉寂寞,然而,他们竟以“遗逸”载入史册而芳留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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