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妮妮
(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 100089)
·性别平等理论研究·
生态女性主义的具身认知与彻底的非二元论
张妮妮
(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 100089)
生态女性主义的哲学批判是从思维模式上对西方历史文化中妇女从属地位和自然从属地位的关联性的揭示。它认为,以主宰关系为核心的二元论思维模式是这种关联性的基础。超越主宰-服从关系的二元论不是简单的价值逆反,而是在差异关系中去除等级主宰,建立非等级化差异概念,以重构关系和身份。生态女性主义哲学尝试通过具身认知途径来实现建立非等级化的差异概念,进而达到彻底的非二元论,在自然和人之间建立合作关系的伦理学。
生态女性主义哲学;主宰型二元论;具身认知;彻底的非二元论
西方文化中妇女的从属地位与自然的从属地位具有历史的、政治的和象征的关联,这是生态女性主义的核心观点。生态女性主义的哲学批判是要寻找这一关联背后的思维逻辑,进而提出替代和超越的方法。她们揭示了二元论所隐含的统治逻辑,还从具身认知出发,提出了超越主宰型二元论思维模式、抵达彻底的非二元论的前景。在后一个任务上,生态女性主义哲学先是谨慎地辨认方向,在确认二元论思维模式的纽结得到打开的前提下,对男性与女性、人与自然、女性与自然、男性与文化等关系提出了基于具身认知之上的彻底非二元论。
西方历史上以统治逻辑为其正当性辩护的、带有主宰意味的二元论思维模式,是女性屈从和自然卑下的哲学根基。改变这种状态就要从改变二元论思维模式入手。然而以为消解二元论思维模式就是简单合并、消弭二元为一元,就不容易真正消解二元对立的结构,也不能真正去除统治逻辑。普鲁姆德(Val Plumwood)讲到的“逆反之洞”[1](P53)就是这种情形。设想有一根标尺,右端为男性/理性/文化,左端为女性/感性/自然,标尺上还有一个移动钮,代表价值落定的位置。生态女性主义面临的标尺现状,或许是移动钮右偏甚至极右偏的情形。此时,女性/感性/自然处于屈从甚至极度屈从的地位。谈到改变现状,人们很容易想到把移动钮往左边移动,甚至大幅度往左边移动,以此使女性/感性/自然得到嘉许,其屈从地位也得到改变。逆反大致就是这种情形,是价值和评判的逆反。但这种逆反是有陷阱的,“逆反之洞”寓意了其中的陷阱。
“逆反之洞”的第一个寓意在于,价值逆反发生时,人们的身份还在原来塑造的结构中,并没有改变。比如,女性依然是与感性和自然联结在一起,男性依然是与理性和文明文化联结在一起。无论对女性/自然的价值评判如何改变,女性/自然身份的标识都没有改变。原先在人类(男性)中心论文化中,自然、女性、身体、奴隶、生殖、客体等带有自然标签的身份是受到贬抑和排斥的,逆转发生时,受到贬抑和排斥的部分转而得到价值重估,受到嘉许和接纳,但它们依然带有跟之前一样的身份标签——自然标签。它们显出了自然之美而没有人性之美。逆反之后的身份标识依旧保留了原先人类(男性)中心论文化的特征,而且更加得到强化。普鲁姆德认为这是一种非批判性的逆反,她说:“在性别逆反中,新的女性身份只能在与旧身份的对应中才得到定义。在最极端和保守的例子中,这种策略全盘接受了传统的身份,然后逆反那些价值,把理性这样的品质从新的女性典范中排除出去,承认这些品质为男性所独有。这实际上是隐秘地证实了自己从属的特性”[1](P54)。看上去这似乎使女性得到了解放,但二元对立的消弭是以一方独显的形式实现的,其实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
“逆反之洞”的另一个寓意在于,价值逆反发生时,不仅其中人们的身份标识没有改变,更重要的是,塑造身份的结构和机制没有变。就好像那个标尺还在,只是移动钮从一端被推到了另一端。然而整个标尺就是一种二元对立的结构,蕴含了其中各种身份的塑造机制。由于标尺没有改变,又由于标尺本身是二元对立的结构,才会出现价值的逆反,价值的正反二值正是二元对立结构之标尺的两种解答。麦茜特曾经揭示了西方历史的启蒙叙事是再造伊甸园的“恢复的故事”,它的基调是人类凭借自己的各种能力,开发和驾驭自然,让自己真正成为自然的主人。显然这种叙事是在自然和人、女性和男性对立的标尺上讲述的。然而麦茜特也提到了另一种再造伊甸园的叙事,即不同于启蒙进步叙事的后现代主义和后殖民主义叙事。在这一叙事中,许多环境主义者将荒野的减少看作是倒退而不是进步,是从太古原始地球向人类节节胜利的危险世界的退化过程[2]。 显然这种叙事也是在自然和人、女性和男性对立的标尺上讲述的。“逆反之洞”告诉我们,逆反并没有解开二元论思维模式的纽结。
解开二元论思维模式的纽结就是去找到该模式生效的结构和机制,对其中各个对立元素进行重新考察,重构其关系,进而重新塑造其身份。生态女性主义哲学家普鲁姆德从二元对立弱方身上所显示的二元论结构特征,来思考解开纽结的问题。她与沃伦(Karen J.Warren)一样,都认为主宰型二元论思维模式歪曲地理解了事物之间的差异,进而将正常的差异当作了主奴二元对立正当性的依据。她们希望通过“非等级化差异概念”来重构关系和身份。关于“非等级化差异概念”的具体内容普鲁姆德在其著作中有详述[3]。
这就意味着,解开二元论思维模式是要重新设计和制造一个标尺,这一新标尺必定不是去度量非黑即白的种种状况,而是在黑白差异下表达黑白的相互依赖和融合。更重要的是,也许并非只有黑与白,差异带来的多样性将替代“要么我,要么非我”的两极结构。
生态女性主义主张一种彻底的非二元论。这种非二元论并不强迫女性在两条道路之间进行选择:一条是被迫加入到男权化文化之中,另一条是要求接受自己为“地球母亲”形象,作自然的非文化人。按照这种非二元论的思路,男女两性都既是自然的,也是文化的;男女两性同样都能与自然和谐共处,也能为人类谋幸福。解开西方文化中主宰型二元对立思维模式的纽结,不应当只有利于女性和自然,也应当有利于男性和文化。
(一)会意的身体
然而,要克服二元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何既承认事物间的差异,又不排斥差异事物间的相互依赖和联系,这需要有新的思维。对于生态女性主义来说,相当程度上会集中在如何对待女性身体的问题上。生态女性主义思想家斯普瑞特奈克(Charlene Spretnak)曾经尝试运用以身体为象征的经验来克服二元对立,进而对彻底的非二元论作出肯定,并呈示某种存在的整体性[4]。这些经验包括:(1)女性的身体寓言。“妇女身心的性爱过程常常引起某种意识状态,它们表达和提醒着存在的统一整体性,被誉为是存在统一整体性的身体寓言。”(2)对自然统一的感知。这种感知“是通过沉入自然环境发生的,比如人们在荒野旅行时能遭遇到深深的寂静,这时,二元论感知自我与自然分离的习惯渐渐丧失,内与外的固定界限似乎变得模糊不清,有时让位给了与环境融为一体的鲜活的感觉。”(3)儿童神奇的世界。“许多幼儿通常感受过神奇的事情,他们认为与自己的世界或世界中的某个东西,如一棵树、一个动物都有联系……”他们的感受显然属于“某种界限模糊不清的存在模式以及对生动鲜明的世界的知觉。”(4)突然的、不期而遇的非二元论感觉。“人们回顾起这种体验的时候,经常说自己的意识突然、常常是迅速地被一种浓厚的整体性感觉抓住了。”(5)土著人的统一的世界观。“大多数未开化民族的文化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地球是活的,人与它不可分离。”(6)沉思及类似的作法。“在东西方许多文化中,意念实践的传统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其中保存了一些有效的技巧,人们以此能体验非二元性。”
斯普瑞特奈克的确是在围绕身体的经验对排斥在理性之外的人类经验进行着梳理。这些梳理逐渐在她那里形成了“身体不是纯粹被动的肉体、身体是聪明的”的观点。这反映在她稍后出版的《真实之复兴——极度现代世界中的身体、自然和地方》(1997)一书中。在这一著作中,斯普瑞特奈克对身体、自然和地方三个概念进行了重建,提出了“会意的身体”(knowing body)的概念。她考察了西医之外各种替代疗法对身体的理解,发现在那里身体是某种不同于生物机器的东西,是能会意的身心(bodymind),“身心的确是在会意,因为它创造意义。它对自己内部和周围大范围的微妙力量十分敏感,从中自行理解、选择和组织信息。它赋予信息以意义——它自己的意义。它从器官过去的关系和相互作用中来创造信息的历史。它会关心自己,也能修复自己。它会兴奋起来,积极地为生存而斗争。每一个身心都是唯一的和不可预知的,每一个都与周围的整体相协调”[5]。
(二)具身嵌入认知
如果说斯普瑞特奈克是从身体的会意性来重建身体概念,那么,另一位生态女性主义神学家-哲学家克里斯特(Carol P.Christ)则是从另一个角度来做的。她认为认知活动离不开身体参与,认知是一种“具身”和“嵌入”的活动。她在《她是变的——重新想象世界的神性》(2003)一书中提出了“具身嵌入认知”的观点[6](P143),卢瑟把这一观点转述为“具身嵌入思维(模式)”[7]。
具身嵌入思维强调,人们是通过身体与变动世界中的他人相联系来思维的。克里斯特的具身嵌入思维吸纳了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和哈茨霍恩(Charles Hartshorne)的过程哲学,并从女性主义特别关注的身体视角来充实过程哲学的思想。理解具身嵌入认知,就需要重新理解“自我”的概念。西方历史文化具有个人主义的倾向,在这一框架下,自主性寓于完全自主的理性自我,后者不必然与身体、他人、周围世界联系在一起。克里斯特的过程生态女性主义从对自我概念的重塑诠释了具身嵌入的认知。“对于过程哲学来说,自我不是孤立的理性个体,自我永远是过程自我。这意味着我们开放和变动时能够比僵化和封闭时获得更丰富更深刻的认识。过程哲学也把自我看作具身的,我们聆听自己的身体,考虑自己的感受,从而我们知晓。过程哲学还把自我看作关系自我,嵌入于世界之中,通过聆听和向其他人其他事学习来知晓。由于我们深深卷入到了变化的世界,我们的认知和理解是永无止境的。”[6](P159)
(三)身体现象学
事实上,在女性主义之外,随着后现代哲学的兴起,对身体的诉求以及重建身体概念也已经成为20世纪后期的哲学关注。“认知科学由无身认知向具身认知的转变,其前奏就是哲学由去身的哲学向身体现象学的转变。…… ‘在现代哲学的演化中,身体观念的本体论和认识论地位的提升,是重要的哲学事件。……如果说,在当今的哲学思考中还有什么值得认真对待的问题的话,身体优先论就是其一。’”[8]不排斥身体的具身认知研究甚至已经成了突破人工智能研究的要害。新的哲学思考角度也在不断引发生态女性主义对自我和身体的进一步思考,也有生态女性主义学者注意到用身体现象学来说明重建身体概念。伯恩斯(Kelly A.Burns)就提出用后现代现象学家梅洛-庞蒂的“身体-主体”概念来充实生态女性主义哲学家沃伦的生态自我概念,将具身化概念补充到沃伦的生态女性主义伦理学中[9]。
伯恩斯分析了梅洛-庞蒂的具身化概念,指出他是以“具身自我”和“身体-主体”来抵制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的。梅洛-庞蒂认为,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并非由剥离身体的心灵来获得,它是通过具身的心灵去得到的;而具身的心灵与世界有着先于概念的联系。身体在知觉中发生作用,它作为“身体-主体”在积极地构建我们的知觉。于是,先前被孤立对待的纯粹理性在这样的身体作用下不再纯粹,所得到的结论也不再唯一不变、客观正确。认识是与情境和视角相关的,它们都是相对知识。伯恩斯认为,梅洛-庞蒂和沃伦都十分肯定个人经验(经历)在形成认识中的重要性,而个人经验则是一种基于个人身体及身体处境的经验。如果将认识主体看作是不排斥身体的具身自我或“身体-主体”,对自然也将起到重塑的作用,因为“身体-主体”不再是那种与自然不相干、无交往的纯粹理性,而是向其他主体及世界开放的。与他人的联系以及与世界的联系也能够通过身体概念的重建得到肯定。总之,伯恩斯在文章中指出了生态女性主义哲学在利用身体现象学上的不足,认为身体现象学与生态女性主义注重身体、注重关系是融通的。
由以上我们看到,生态女性主义重建身体概念的努力是为了寻求一条通向彻底非二元论的道路。如果具身嵌入思维是一条可行的道路的话,那么,重新理解自然与人的关系,建立它们的合作关系伦理学就势在必行了。
合作关系伦理学主要用于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它反映了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一种新理解。生态女性主义对此有普遍的认同,而麦茜特则作出了比较完整的论述[10](P209-224)。
麦茜特认为,“合作关系伦理学”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时综合考虑了人的权利和自然的权利,把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关系和人与自然界其他事物之间的平等关系加以统筹考虑,形成了环境伦理学中的新思路和新态度。
麦茜特列举了以往三种有关人与自然的关系的伦理学思路:“自我中心伦理学”“人类中心伦理学”“生态中心伦理学”。她认为,在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上,这三种主要形式在概念和实践上都有弱点。自我中心伦理学是以多数人为代价而满足少数人的特权的;人类中心伦理学是以个人为代价而满足人类整体的优先权。自我中心伦理学和人类中心伦理学时常交织在一起成为人本中心论。生态中心伦理学(比如深层生态学)所反对的便是人本中心论。然而生态中心伦理学由于抽象地反对人本中心论,只把人类对自然的傲慢和统治放在首位,这就忽略了资本主义对自然和劳动的占有,它无法从人对自然的统治中看到人对人统治的因素,看不到自然受到贬低是与世界上妇女、少数民族等受到贬低相关的。因此,生态中心伦理学无法看到人类中心伦理学中强调社会正义的积极方面。
提出关怀地球的合作关系伦理学,其意图就在于超越上述三种思路。合作关系伦理学把人类共同体和生物共同体看作处于相互作用的关系之中。它认为对人类和非人类共同体来说最大的好处在于把它们看作是相互依赖、共生共长的。在批判个人中心伦理学思路的时候,贬低人和贬低自然都是有害的,都不是现实的平等主义的做法。因此,合作关系伦理学吸收了人类中心论的社会利益伦理概念和生态中心论的环境伦理概念,而在反对自我中心伦理学时把资本主义对人民的剥削和对自然的剥削联系在了一起。
合作强调的是非主宰关系。对于合作伦理学来说,它是建立在非主宰关系的基础上的。它们可以是民族间的、家庭的或社区的,也可以是男人和女人的,还可以是人与自然界其他有机物或非有机物之间的,或者当地与其他地方之间的。强调这样的关系,其目的是为了避免在两极之间作出非此即彼的选择,避免落入主宰型二元论思维模式的套路。其中的关键还在于改变把人类和非人类自然、男性和女性、情感和理性等建构成具有高低不同价值评价的对立的两极,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已经在历史上造成了有害的后果,而克服的方法就在于引进合作关系伦理学的原则。麦茜特还为合作伦理学制定了4条规则[10](P217):(1)人类和非人类共同体之间的公平;(2)对人类和非人类自然的道德考虑;(3)尊重文化多样性和生物多样性;(4)在伦理责任中包含妇女、少数民族和非人类自然的内容。其中第4条对于环境伦理学来说是新的内容,是生态女性主义的独特贡献。
麦茜特所论述的合作关系伦理学体现了生态女性主义在新的思维方式引导下,以彻底的非二元论来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的努力,它既是一种伦理学,更是一种世界观,同时也是一种思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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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Merchant,Carolyn.Earthcare:WomenandtheEnvironment[M].New York: Routledge,1996.
EmbodiedThinkingandRadicalNon-dualisminEcofeminism
ZHANG Nini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Beijing 100089,China)
It’s basic idea for ecofeminists that there is a historical,political and symbolic relation between inferiority of women and that of nature.Ecofeminist philosophy expounds the relation in thinking method,and it reveals a logic of domination within dualism.To overcome dominant dualism is not simply to reverse their position.Removal of domination/subordination relationship by admission of differences and the rebuilt of our relationships and identities are necessary.Furthermore,ecofeminist philosophy is a type of ethics which aims to construct a concept of distinction through embodied knowing,to reach to a radical non-dualism,and establish a partnership between human and nature.
ecofeminist philosophy; dualism for mastery of nature; embodied knowing; radical non-dualism
2017-08-27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课题“生态女性主义研究”(项目编号:12YJA720033)
张妮妮(1960—),女,北京外国语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生态哲学、生态女性主义研究。
C913.68
A
1008-6838(2017)06-0001-05
(责任编辑 鲁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