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自作《讨交趾敕榜》说质疑

2017-04-12 19:59范学辉
史学集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长编交趾熙宁

范学辉

(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王安石自作《讨交趾敕榜》说质疑

范学辉

(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宋朝于熙宁八年十二月颁布的《讨交趾敕榜》,向来被认定为时任首相的王安石亲笔“自作”。但王安石自作《讨交趾敕榜》说最早与唯一的史源,只是王安石政敌司马光所作之《涑水记闻》,又显然与宋代内制皆由翰林学士等词臣草拟的制度不合。更为重要的是,榜文以彗星天变来咒诅交趾的核心内容,不仅与王安石“天变不足畏”的素来主张、“最不信《洪范》灾变之说”一以贯之的思想势若冰炭;特别是与其在当年十月末答宋神宗手诏札子当中,王安石具体所论的该次彗星等天变“不足信”完全牴牾。其实是司马光等旧党以讹传讹甚至有意编造出来的“谤言谤语”,目的在于丑化王安石,并非真为事实。《讨交趾敕榜》应是宋神宗本人授意词臣所作,当从王安石文集当中予以删除。

王安石;司马光;宋神宗;《讨交趾敕榜》;《涑水记闻》;史源;天变

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十一月,交趾大举进攻北宋。十二月,宋朝调兵南下反击,同时颁布《讨交趾敕榜》以明交趾之罪。榜文曰:

敕交州管内峒军民官吏等:眷惟安南,世受王爵,抚纳之厚,寔自先朝;函容厥愆,以至今日。而乃攻犯城邑,杀伤吏民,干国之纪,刑必无赦,致天之讨,师则有名。已差吏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赵卨充安南道行营马步军都总管、经略招讨兼广南西路安抚使,昭宣使、嘉州防御使、入内[内]侍省都押班李宪充副使,龙[神]卫四厢都(总管)指挥使、忠州刺史燕达充马步军副都总管,顺时兴师,水陆兼进。天示助顺,已兆布新之祥;人知侮亡,咸怀敌忾之气。然王师所至,弗迓克奔,咨尔士庶,久沦涂炭。如能谕王内附,率众自归,执虏献功,拔身效顺,爵禄赏锡,当倍常科,旧恶宿负,一皆原涤。乾德幼稚,政非己出,造廷之日,待遇如初。朕言不渝,众听毋惑。比闻编户,极困诛求,已戒使人,具宣恩指。暴征横赋,到即蠲除。冀我一方,永为乐土。*《宋大诏令集》卷二三八《讨交趾敕榜》,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932页。(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蕃夷四之三六、三七收录了熙宁十年(1077)二月赐李乾德诏,但未收录此榜。(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9792页)

此为《宋大诏令集》所记。《涑水记闻》、《续资治通鉴长编》、《皇朝编年纲目备要》、《安南志略》等也都有收录,文字几尽相同。这道著名的榜文,向来被认定出自时任首相(同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王安石的手笔,乃王安石亲笔“自作”。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即记载:

王安石之辞也。时交趾所破城邑,即为露布揭之衢路,言所部之民亡叛入中国者,官吏容受庇匿,我遣使诉于桂管,不报,又遣使泛海诉于广州,亦不报,故我帅兵追捕亡叛者。又言桂管点阅峒丁,明言欲见讨伐。又言中国作青苗、助役之法,穷困生民。我今出兵欲相拯济。安石怒,故自草此诏。安石最不信《洪范》灾变之说,于彗星乃推之交趾云。*(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七一,熙宁八年十二月癸丑条,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6650-6651页。

李焘在注中还强调说:“王安石亲作敕榜,当时因露布言及苗、役故也。”*(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七一,熙宁八年十二月癸丑条注,第6651页。理宗朝陈均《皇朝编年纲目备要》、元人所编《宋史全文》、《安南志略》、《宋史·王安石传》等皆祖述此说。宋高宗绍兴十年(1140)詹大和编刊《临川文集》,即将此榜以《敕牓交趾》为题收入。《临川文集》之后各个版本的今传王安石文集,包括“杭本”《临川先生文集》、“龙舒本”《王文公文集》、*(宋)王安石著,唐武标校:《王文公文集》卷九《敕牓交趾》,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108-109页。今人所编《全宋文·王安石》、《王安石全集》*(宋)王安石著,王水照主编:《王安石全集·临川先生文集》卷四七《敕牓交趾》,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871-872页。等等,也都以此题予以收录。宋光宗绍熙元年(1190)刊刻的魏齐贤等编《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则以王介甫《敕榜交趾文》为题收入;南宋末黄震《黄氏日抄》读王荆公文集,还对内制《敕牓交趾》一篇进行了专门的评述。*(宋)黄震著,张伟、何忠礼主编:《黄震全集·黄氏日抄》卷六四《读文集六·王荆公·内制》,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948页。清代学者顾栋高《王荆国文公年谱》、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也都加以承袭。显而易见,古今学者从未有对王安石自作《讨交趾敕榜》之说提出异议者。但在笔者看来,王安石自作《讨交趾敕榜》之说其实难以成立,存在着诸多值得重新加以审视的问题。

其一,王安石自作《讨交趾敕榜》说的史源,存在着明显的问题。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关于王安石自作敕榜的相关叙述,根据李焘在注文中所云:“此据司马光《记闻》并鲜于绰《传信录》。”*(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七一,熙宁八年十二月癸丑条注,第6651页。其史料的来源,仅有两种:司马光的《涑水记闻》和鲜于绰的《传信录》。正文中“安石怒,故自草此诏”暨此前之云云,以及注中的“王安石亲作敕榜,当时因露布言及苗、役故也”诸语,皆来自于《涑水记闻》。*(宋)司马光撰,邓广铭、张希清点校:《涑水记闻》卷一三:“……又言:‘中国作青苗、助役之法,穷困生民,我今出师,欲相拯济。’故介甫自作此榜以报覆之。”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50-251页。“安石最不信《洪范》灾变之说,于彗星乃推之交趾”*(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七一,熙宁八年十二月癸丑条,第6651页。云云,则来自于《传信录》。显而易见,《传信录》不仅成书要晚于《涑水记闻》,*鲜于绰,仁宗庆历年间进士。其所撰《传信录》十卷,(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校证》卷六曰:“《传信录》。右皇朝鲜于绰大受撰。记国朝杂事,多言元丰后朝廷政事得失、人物贤否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73页)可见,《传信录》成书当在哲宗朝或再略晚一些的北宋末年。其有关敕榜的内容,也只是在《涑水记闻》的基础之上,再加以进一步地渲染而已。

也就是说,王安石自作《讨交趾敕榜》之说,最早其实也是唯一的史源,就是司马光《涑水记闻》。根据司马光本人的说法,他的有关记叙又是得自于“王正甫云”。*(宋)司马光撰,邓广铭、张希清点校:《涑水记闻》卷一三,第251页。王正甫,字茂直,王拱辰之子,熙宁年间任职监西京粮料院,遂得以与在西京(洛阳)居住的司马光、邵雍等人多有往还。*(宋)邵伯温撰,李剑雄等点校:《邵氏闻见录》卷一九,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09页。

司马光作为旧党当仁不让的领袖人物,其坚定反对王安石的政治立场自不待言,王正甫、鲜于绰两人也都名列“元祐党籍”文臣“余官”之中,*汪圣铎点校:《宋史全文》卷一四《宋徽宗》,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931页。他们同属于旧党一派是毋庸置疑的。换言之,王安石自作《讨交趾敕榜》说完完全全地皆是来自于与王安石相敌对的旧党人物的一面之词。反过来,新党人物蔡京之子蔡絛所撰《铁围山丛谈》亦记宋朝与交趾之役,就仅言“交趾无故犯鄙,遂并陷钦、廉、邕三郡,多杀人民,系虏其子女。朝廷为赫怒,出大师行讨之。时将遣内侍李宪行,王舒公介甫力争其不可乃止,而介甫亦罢矣”,*(宋)蔡絛撰,冯惠民等点校:《铁围山丛谈》卷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5页。而没有谈及王安石自作《讨交趾敕榜》之事。*王安石所撰《日录》今已失传,熙宁八年十月至熙宁九年正月部分,更是完全散佚,但其中丝毫未言及自作《讨交趾敕榜》之事,是必定的。参看(宋)王安石著,孔学辑校:《王安石日录辑校》,四川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82-383页。

政敌之语,未必全然定非事实,但大多数还是不足信凭。诚如陈垣先生所言:“考寻史源,有二句金言:毋信人之言,人实诳汝。”*陈垣:《史源学实习课程说明》,陈垣著,陈智超编:《史源学实习及清代史学考证法》,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1-2页。特别是当史源竟然完全是出于王安石的政敌们之手时,对其说的真实性、可靠性与否,就必须要引起足够的警觉。毕竟,出于政治斗争的需要,政治斗争的双方通过杜撰、捏造来对政敌予以丑化,都是最为司空见惯的事情。司马光的《涑水记闻》,当然也不会例外。邓广铭先生就曾明确地指出:“在《记闻》的全书之中,司马光在政治方面的保守意见到处可见,有时且竟不惜把变法派的人物加以丑化,这就会使《记闻》的说服力要大受损害了。”*邓广铭:《略论有关〈涑水记闻〉的几个问题》,《邓广铭治史丛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49页。

值得特别予以注意的是,王正甫当时仅是任职于西京(洛阳)的中下级官员,远离朝廷,其父王拱辰在熙宁八年(1075)刚刚入朝返回京师开封,但仅得以区区“中太一宫使”赋闲而已。*《宋史》卷三一八《王拱辰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0361页。王正甫对涉及当时首相和军政机务的朝政内幕的叙述,必定大多来自于捕风捉影,其权威性和可靠度究竟能够有多少呢?恐怕是不言而喻的。至于《续资治通鉴长编》的作者李焘,向以“耻读王氏书”、著书“仿司马光《资治通鉴》例”*《宋史》卷三八八《李焘传》,第11914页。来自我标榜,他在王安石、司马光之间如此鲜明的倾向性立场,必然就会严重影响他对相关史料的判断和取舍。

其二,王安石自作《讨交趾敕榜》之说,与宋代的草诏制度不合。草拟帝王诏书“代王言”,由两制词臣即翰林学士和知制诰(元丰改制后为中书舍人)负责,“非宰相之事”,这是宋代的政治常识。尤其是大诏令,即所谓的“内制”,更专委翰林学士(或直学士院)。翰林学士由此得以参赞机务,在一定程度上对宰相形成了制衡,因之在当时被称为“内相”(内翰)。《讨交趾敕榜》属于“内制”的范围,自然当由翰林学士(或直学士院)来草拟,王安石其时身为首相(同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怎么可能会屈尊来越俎代庖?何况,他若肆行如此无视和突破体制成例之举,皇帝与其他宰执以及翰林学士等,恐也难以同意,起码不可能毫无异议。司马光、王正甫都是官场中人,当然懂得诏书草拟这个起码的规范和程序。所以,他们一定要附加上王安石因交趾非议青苗法、助役法(募役法)而恼羞成怒的说辞,以之为理由,来对此不合理加以解释。问题在于,这个理由貌似合乎逻辑,但却是不值一驳的。

原因很简单。王安石即使果真意欲在言语上报复交趾,以逞口舌之快,他只需要对草诏之词臣略加授意即可,而不必非得赤膊上阵来自作。宰相通过私下授意来影响词臣草诏,或者对词臣所作制诏进行一定的修改,皆属于打制度规定的擦边球,宋代此类情况还是有的。*参看杨芹:《宋代制诰文书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74-181页。再者,《涑水记闻》所言“以报覆之”,所指的是敕榜中“比闻编户,极困诛求,已戒使人,具宣恩旨。暴征横赋,到即蠲除”数句。而这几句,内容其实十分空洞,既谈不上什么报复,更与青苗法、助役法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正如蔡上翔所言:“夫中国行新法数年,只闻臣僚交攻于朝,而闾阎未有揭竿者。即外夷假异说为兵端,亦断断不及此。榜文真王者之师,仁人之言,与所谓大怒以诋,何大不相肖也?造谤者于荆公无之而不毁,而正史采之,抑何不近人情至此耶!”*(清) 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卷一九,(宋)詹大和等撰,裴汝诚点校:《王安石年谱三种》,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502页。榜文全篇,不过都仅仅是抨击敌国的四平八稳的陈词滥调罢了。以王安石之文才,若此榜果为王安石大怒愤激之作,肯定要可观得太多。其实,交趾是否当真在文告当中攻击了青苗法、助役法,这本身就是个问题,其出于旧党编造实为子虚乌有的可能性很大,起码也不能完全予以排除。

其三,榜文以彗星天变来咒诅交趾的核心内容,不仅与王安石“天变不足畏”的素来主张、“最不信《洪范》灾变之说”一以贯之的思想势若冰炭;特别是与其在当年十月末答宋神宗手诏札子当中,王安石具体所论的该次彗星等天变“不足信”完全牴牾。这也是王安石自作《讨交趾敕榜》说最为显著的问题。

榜文当中的“天示助顺,已兆布新之祥;人知侮亡,咸怀敌忾之气”两句,指的是将熙宁八年十月初七(乙未)至十九日(丁未)持续十二天之久的“彗星出轸”天变,作为交趾必然败亡的天降预兆。因为,交趾恰巧在彗星出现后不久的十一月份出师攻宋。其理论根据则是“天之有彗,以除秽也”,视彗星出现为“除旧布新之象”。此即极其典型的天人感应、阴阳灾异之说。问题在于,王安石素以主张“天变不足畏”而著称,“最不信《洪范》灾变之说”,他反对阴阳灾异之说的思想立场,始终是一以贯之。对此,王安石本人从不讳言,包括他的政敌们在内的当时人也都是承认的。榜文与王安石素来主张和思想之间的矛盾一目了然,真可谓是势若冰炭。

最早注意到这一点的,应该是鲜于绰。但他却将这个矛盾作为攻击王安石翻云覆雨的口实——“安石最不信《洪范》灾变之说,于彗星乃推之交趾云”。李焘、陈均等人,也是同样处理,宋理宗朝的吕中还做了进一步发挥:“以妖星为合灭契丹,此司天之谀也。普力言之,得大臣格君之道矣。王安石最不信《洪范》灾异之说,乃推彗星于交趾,贤如赵普,诈如安石,其议论邪正,何啻天渊之远哉”、“安石知上之不可惑,故令州县不得奏灾伤以蔽聪明。而旱暵、彗星又不可掩,故七年之旱,安石以常数对而上不之信。此安石常数之论不敢发也,遂托言交趾以解之,虽不明言天命不足畏,而微意可观矣。自绍圣至政、宣,奸臣误国之论,尽出于安石,而天命不足畏之说,流祸尤酷”。*(宋)吕中撰,张其凡、白晓霞整理:《类编皇朝大事记讲义》卷四《太宗皇帝·灾异》、卷一七《神宗皇帝·安石托交趾以文天变》,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02、320页。他们如此解释,显然或是出于攻讦王安石的政治需要,或是流于先入为主的人云亦云,其实都是站不住脚的。

更为重要的是,王安石在上宋神宗答手诏札子当中,专门论及了此次彗星暨其他天变“不足信”,榜文内容却与之完全牴牾。在此次彗星出现之后,宋神宗立即避殿减膳,于十月十二日(戊戌)下达手诏予王安石等宰执、中外臣僚“并许直言朝政阙失”,同时大赦天下。其予王安石等的手诏有云:“朕以寡薄,猥承先帝末命,获奉宗庙。顾德弗类,不足仰当天心。比年已来,灾异数见,山崩地震,旱暵相仍。今彗出东方,变尤大者。内惟浅昧,敢不惧焉!已避正殿,减常膳,虑未足以祗天戒。应中外臣僚,并许直言朝政阙失,朕将虚心以改,庶以消天之变焉。”并再三强调说:“朕甚惧焉”、“朕将虚心以改”。*(宋)富弼:《上神宗答诏论彗星》,(宋)赵汝愚编,北京大学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心校点整理:《宋朝诸臣奏议》卷四二《天道门·灾异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37页;《宋大诏令集》卷一五四《彗星见赐王安石诏求直言》、《彗星避殿减膳许中外直言朝政阙失诏》,第573-574页。借此良机,一干旧党众臣乘机向新法再度发难。王安石于是在十二日之后不久,正式地向宋神宗上札子,进行了专门的答复,他说:

臣等伏观晋武帝五年,彗实出轸,十年,轸又出孛,而其在位二十八年,与《乙巳占》所期不合。盖天道远,先王虽有官占,而所信者人事而已。天文之变无穷,人事之变无已,上下傅会,或远或近,岂无偶合?此其所以不足信也。周公、召公,岂欺成王哉?其言中宗所以享国日久,则曰“严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不敢荒宁”。其言夏、商所以多历年所,亦曰德而已。裨灶言火而验,及欲禳之,国侨不听,则曰不用吾言,郑又将火。侨终不听,郑亦不火。有如裨灶未免妄诞,况今星工岂足道哉?所传占书,又世所禁,誊写讠为误,尤不可知。伏惟陛下,盛德至善,非特贤于中宗;周、召所言,则既阅而尽之矣。岂须愚瞽复有所陈?然窃闻两宫以此为忧,臣等所以彷徨不能自已,伏望陛下以臣等所陈开慰太皇太后、皇太后,臣等无任兢惶恳激之至。*(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六九,熙宁八年十月戊戌条,第6597-6598页;《宋史》卷三二七《王安石传》,第10548-10549页。

“不足信也”、“岂足道哉”!寥寥数语、掷地有声。王安石不信灾异的立场,真可谓旗帜鲜明、坚定不移。对此,邓广铭先生精辟地指出:“这样,王安石就又一次把政敌们的恶意攻击压制下去。”*邓广铭:《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97页。难以想象的是:十月末王安石于皇帝面前信誓旦旦天变“不足信也”之言犹在耳,十二月他就在本人亲笔所草的诏书中,改而大谈“天示助顺,已兆布新之祥;人知侮亡,咸怀敌忾之气”。须知,宋神宗一直并不赞成王安石“天变不足畏”之说,不但熙宁八年手诏当中敬畏灾异的倾向极其明显,元丰三年(1080)七月他因“彗星避殿减膳许中外直言阙失”手诏亦然,“敢不惧焉”、“朕甚惧焉”、“朕虚心以改”之类的词句频繁出现。而且,直至元丰五年(1082),宋神宗还对章惇、王安礼言及:“事之将兆,天常见象,但人不能知。彗、孛示人事甚直,犹如语言,顾今无深晓天道之人耳。”*(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二七,元丰五年六月壬申条,第7882页。仍念念不忘地对上述王安石答手诏札子中灾异“不足信”之语专门进行了反驳,“熙宁八年十月,彗见轸,轸长沙星,朕以安南为忧,王安石以为不足虞,不阅月,安南叛”。*(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二七,元丰五年六月壬申条,第7882页;参看邓广铭:《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第97页。试想一下,王安石如果自相矛盾,果真亲笔草有转而以慧星指交趾的榜文,他为此遭到宋神宗更为严厉的批评,恐怕无论如何也是难以避免的。

也许绝非偶然,真正在所上答神宗手诏札子当中征引阴阳灾异之说,侈谈“臣闻晏子曰:‘天之有彗,以除秽也。’考之传记,皆为除旧布新之象。皇天动威,固不虚发”,*(宋)吕公著:《上神宗答诏论彗星》,(宋)赵汝愚编,北京大学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心校点整理:《宋朝诸臣奏议》卷四二《天道门·灾异六》,第438页。以此来恐吓宋神宗并猛烈攻击新法的,恰恰就是旧党的核心人物吕公著,此外还有富弼、张方平。于情于理,王安石都绝不会在自己所草诏书中,似旧党一流来如此用笔,既打自己嘴巴又授人以柄,应当可以断言。

至于《临川文集》卷四七《内制·诏书》当中以《敕牓交趾》为题收录了《讨交趾敕榜》,也不难予以解释。诚如《临川文集》四库馆臣之总目提要所言:王安石文集“本出门弟子排比,非所自定,故当时已议其舛错”。*(宋)王安石:《临川文集·总目》,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本,1986年版,第1105册第8页。王安石逝世于旧党执政的元祐元年(1086),其生前既未曾也无意于手订文集,身后家人及门生也未能及时纂集,甚至于在旧党的政治压力之下,一度“人人讳道是门生”。*(宋)张舜民:《画墁集》卷四《哀王荆公》,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117册第25页;参看邓广铭:《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第294-298页。宋徽宗政和年间,宋廷才开始结集王安石的诗文。中经两宋之际的残酷战乱,至宋高宗绍兴十年(1140),才最早由知抚州詹大和加以校定重刻《临川文集》。绍兴二十一年(1151),王安石曾孙王珏于临安刊刻《临川先生文集》;其时于龙舒亦刊有《王文公文集》。但其中的误收、遗漏等错误依然很多。魏了翁即有云:其时的王安石文集“今世俗传抄,已非当时善本,故其后先舛差、简帙间脱,亦有他人之文淆乱其间”。*(宋)魏了翁:《鹤山集》卷五一《临川诗注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172册第583页。

《敕牓交趾》(《讨交趾敕榜》),应该就属于魏了翁所言“他人之文淆乱其间”者。在《临川文集》得以编订成书的南宋初年,由于宋高宗等将北宋灭亡的责任无理地推给王安石,王安石再次遭到严厉的否定和批判,*李华瑞:《王安石变法研究史》,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5页。司马光却多受推崇。司马光《涑水记闻》、鲜于绰《传信录》丑化王安石的“自作《讨交趾敕榜》说”当已蔚然主流,詹大和等受其影响并不难理解。再者,他人尤其是后人编订名家文集,第一要务总是力求收齐收全,往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既然有司马光等此诏乃王安石“自作”说作为依据,詹大和等纷纷将它收入所编王安石文集,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王安石自作《讨交趾敕榜》之说,当是司马光、王正甫和鲜于绰等旧党人物的以讹传讹甚至于捏造,并非真为事实。他们之所以热衷于传布此说,其目的昭然若揭:一是以交趾入寇为口实,来继续攻击青苗法、募役法等新法,二是以榜文征引天变灾异之说为口实,将王安石丑化为气急败坏和朝三暮四、言行不一的奸臣小人。

以类似的方式来攻击、丑化王安石,旧党还曾经有过。熙宁三年(1070)的《范镇户部侍郎致仕制》实由时任直舍人院的王益柔草制,王安石仅是加以“窜改其辞”,*(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一六,熙宁三年十月己卯条,第5265页;参看杨芹:《宋代制诰文书研究》,第179页。但在旧党邵伯温的笔下,就枉顾本来明明白白的事实,根本不提真正的草制者王益柔,夸大成了王安石“不快之,自草制,极于丑诋”。*(宋)邵伯温撰,李剑雄等点校:《邵氏闻见录》卷一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29页。《宋史·范镇传》也照录了王安石“自草制极诋之”的谬说。实则王安石与范镇互相敌视不假,但王安石“自草制”却属邵伯温的肆意夸大。毕竟,“自草制”和“窜改其辞”还是有着质的不同。因此,尽管《宋大诏令集》当中收录有《范镇户部侍郎致仕制》的全文,*《宋大诏令集》卷二〇五《范镇户部侍郎致仕制》,第768页。《邵氏闻见录》亦刊行于绍兴四年(1134),然而《临川文集》、《王文公文集》都未将该制收入,这一处理方式无疑是正确的。今人编纂的《全宋文·王安石》虽然以《范镇落翰林学士依前户部侍郎致仕制》为题加以收录,但也仅仅是从《续资治通鉴长编》当中,收录了李焘指明为王安石所改动的一部分内容,*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一三七三《王安石一一》,巴蜀书社1993年版,第221页。而未全文照录《宋大诏令集》中的《范镇户部侍郎致仕制》。显而易见,《讨交趾敕榜》(《敕牓交趾》)也应当从王安石文集当中予以删除。

那么,《讨交趾敕榜》榜文的真正作者,究竟又是谁呢?笔者判断:应该就是宋神宗本人授意词臣所作。内制,本来就是“代王言”,词臣终究须秉承帝王意志用笔。既然神宗颇笃信灾异之说,当时就在手诏中公开言道:“彗出东方,变尤大者。内惟浅昧,敢不惧焉。”后来他本人又亲口忆及:熙宁八年之时“彗见轸,轸长沙星”,“朕以安南为忧”,并以之为自己的先见之明。他在词臣草拟榜文之际,命以彗星为据来咒诅交趾,是最为顺理成章之举。

熙宁八年十二月之时,翰林学士为元绛、杨绘,直学士院为章惇、邓绾,资深知制诰为邓润甫、许将、陈绎等。*(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五三,熙宁七年五月辛酉条,第6198页;卷二五五,熙宁七年八月癸未条,第6237-6238页。根据《宋大诏令集》,敕榜颁布于十二月壬子(二十五日),*《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七一“熙宁八年十二月癸丑”条系此诏于癸丑,然李焘于注中有云“按敕榜以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下”(第6650页)。该月戊子朔,癸丑当为二十六日,晚二十五日(壬子)一天。此从《宋大诏令集》。而翰林学士元绛于当月壬寅(十五日)即敕榜颁布之前的10天,刚晋升为参知政事。*(宋)徐自明撰,王瑞来校补:《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八《熙宁八年》,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60页。考虑到壬子(二十五日)只是榜文正式公布的日期,而诏书草拟与审定都需要一定的时间,笔者判断:《讨交趾敕榜》具体的草诏者,仍很有可能是元绛。他得以由翰林学士晋升参知政事,或许就有其草此榜令神宗满意的因素在内。当然,草诏者也可能是杨绘、章惇、邓绾三人中的一位;或者是邓润甫、许将、陈绎等其中之一人。但不论是谁,此榜文的作者,绝不会是首相王安石。

邓广铭先生指出:司马光为首的旧党通过“以莫须有的罪状来丑化王安石的种种谤言谤语,虚枉记载”,给王安石身上倾泻了许多“污泥浊水”。*邓广铭:《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序言》,第6页。邓先生还具体指明:以丑化王安石而著名的苏洵《辨奸论》,实则出自于邵伯温的伪作,*邓广铭:《〈辨奸论〉真伪问题的重提与再判》,《邓广铭治史丛稿》,第253-276页。南宋绍兴年间方搀入《嘉祐新集》。邓小南教授也指出:收入司马光《司马文正公传家集》当中的《奏弹王安石表》(熙宁三年)并非司马光所作,“实际上是熙宁三年之后,社会上一些反对王安石变法的保守派人物,以司马光的名义,伪造出来并加以扩散的”。南宋孝宗淳熙年间,“受当时贬抑王安石及其新法、崇褒司马光等守旧势力的政治形势影响”,此表遂被司马光的从曾孙司马伋误收进《传家集》。*邓小南:《司马光〈奏弹王安石表〉辨伪》,《北京大学学报》,1980年第4期。后收入邓小南:《朗润学史丛稿》,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481页。王安石自作《讨交趾敕榜》之说,应该是旧党“丑化王安石的种种谤言谤语”又一个典型的例证。

责任编辑:杨 军 孙久龙

A Query about the Statement thatProclamationtoSuppressJiaozhiis Written by Wang Anshi

FAN Xue-hui

(SchoolofHistoryandCulture,ShandongUniversity,Jinan,Shandong, 250100,China)

It has always been affirmed thatProclamationtoSuppressJiaozhi(《讨交趾敕榜》)which was issued in December of the eighth year of Xining(熙宁) of Song Dynasty was written by Wang Anshi(王安石)himself. However, the earliest and the only source of historical facts about this statement is Record and Narration of Su River(涑水)written by Wang Anshi’s political opponent Sima Guang(司马光). It didn’t conform to the system that the imperial edicts were drawn up by Hanlin(翰林)scholars. And more importantly, the key content of the proclamation is beshrewing Jiaozhi by the variation of astronomical phenomena, and this is totally conflicting with Wang Anshi’s consistent argument that the changes of nature has nothing directly to do with human social affairs. Actually, it is the slander of Sima Guang and those who opposed the reform to say thatProclamationtoSuppressJiaozhiwas written by Wang Anshi with the purpose of defaming the latter.ProclamationtoSuppressJiaozhiout to be written by Hanlin scholar under the instruction of Emperor Shenzong(宋神宗), and should be removed from the collected works of Wang Anshi.

Wang Anshi(王安石); Sima Guang(司马光); Emperor Shenzong(宋神宗);ProclamationtoSuppressJiaozhi(《讨交趾敕榜》); Record and Narration of Su River(涑水); source of historical facts

2016-10-31

范学辉,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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