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苏轼诗词中的禅思与禅趣

2017-04-12 17:09
韶关学院学报 2017年7期
关键词:禅宗苏轼诗词

官 方

(韶关学院 档案馆, 广东 韶关 512005)

试论苏轼诗词中的禅思与禅趣

官 方

(韶关学院 档案馆, 广东 韶关 512005)

苏轼把禅作为一种生活领悟和体验的方式,将禅思融入自己的诗词中,使它们充满禅趣。通过直接阐明禅理和运用佛家典故、意象的方式,表达人生如梦的感受和随缘放旷的智慧。

苏轼诗词;禅思;禅趣

禅与唐宋诗词均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二者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发展过程中相互浸染、交融。“明季知空和尚评陈佐才诗说:‘自古诗情半个禅,以诗为禅,以禅为诗,无可无不可也。’禅与诗在唐以后过从甚密,互相影响,互为补充,这早是历史事实了。”[1]可见,禅与诗词的关系由来已久。

科举出身的苏轼(1037-1101)与许多僧人为友,常出入于寺庙之间,因此他的许多作品都深受禅的影响,在儒家思想外,还包含了丰富的禅思与禅趣,表达出一种归隐、出世、遁世的心绪。本文着重分析苏轼诗词作品中流露出的禅思,并通过对其诗词中禅思表达方式的探究,探索其诗词创作中的禅趣。

日本著名佛学家铃木大拙认为禅是中国佛家把道家思想接枝在印度思想上所产生的一个流派[2]。范文澜说:“禅宗是披着天竺式袈裟的魏晋玄学,释迦其表,老庄其实。”[3]林语堂认为禅宗是“中国人的智慧碰上印度佛教所引起的反应”,是“出世之学”[4]。李孝本表示:“中国的禅,是起信论的‘一心不二’的教理与维摩经的‘语默不二’、‘破斥’的态度结合,更加上老庄的洒脱而生出禅味,而其所求者,是佛教的大理想‘法’。人与法打成一片,通过人格而表现佛法。”[5]由此可见,“禅”已不再是印度那个单纯的佛学,而是一种融入了中国人的智慧——道家老庄思想的中国化了的“学”,甚至道家思想才是其根本,所以有“庄禅”一说。“‘本心’、‘迷失’、‘开悟’、‘境界’基本上囊括了佛教禅宗的要义。”[6]同时道家的“无我”、“无为”亦是其精义。可见,“禅”带上了道家老庄“洒脱”的味道,“洒脱”便是禅味的一种外在表现。中国的禅“通过人格而表现佛法”,是故研究苏轼诗词中的禅思和禅趣,可从研究苏轼诗词中的人格入手。

一、苏轼“禅”缘

自从唐朝开始,士大夫的参禅活动十分活跃。到了宋代,士大夫与禅僧的交往愈加密切[7]107-130。宋代士大夫生活虽安闲优越,但宦海沉浮似乎比哪一个朝代都要剧烈,几起几落,精神的寄托需求变得甚为强烈。主张静虑敛心、人生虚幻的禅宗正可向他们提供一份精神安慰,因而禅宗在宋代倍受文人欢迎,王安石晚年便曾与苏轼“闲即俱味禅悦”[8]545。

苏轼便是生活在这样一种文人士大夫尚禅的社会风潮下。以诗禅的角度来说,中唐南宗禅以降即有庄禅合流的现象,东坡处于北宋五家七宗的环境中,仍属南宗禅余绪,自然不能免于这种特质[7]141-166。开创南宗禅法的六祖惠能对《金刚经》十分推崇,尊其为“最上乘法”[9]118,《金刚经》强调人生如梦。东坡的禅学主要隶属北宋的云门宗与临济宗,在灯录里他被列为黄龙派黄龙慧南弟子东林常总的法嗣,其本质上仍属南宗禅法脉[7]164。苏轼文学风格的形成,技巧的提高,在不少地方得力于庄禅[10]。事实上,苏轼诗词中横溢的才华,不拘泥于形式的写作手法及其旷达潇洒的人生观,与其内心深处的佛禅思想有着不解之缘。

二、苏轼诗词中的禅思

禅思在这里指的是苏轼诗词中的佛禅思想,主要体现为他感悟到人生如梦,应随缘放旷地处世的思想。

(一)“人生如梦”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六如偈》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11]《维摩诘经》道:“诸法皆妄见,如梦如焰,如水中月,如镜中像,以妄想生。”[12]意指人生的种种痛苦是盲目追求“虚妄”的结果,烦恼是虚妄的,看破烦恼亦是虚妄的,一切都是像梦一样,只是泡影,万物皆空。破除虚妄,就可达到真正的快乐,这便是禅宗的“空”的观念。

苏轼从坎坷波折的经历中看透了人生的无常,所以他在诗词中常常感慨人生如梦、万物皆空:

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病。廓然自圆明,镜镜非我镜。如以水洗水,二水同一净。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13]574

首句“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病”,与六祖惠能当年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9]9何等相似。病是因为有身体的存在,没有身体的存在,何来病患?本来世间就是“空”的,连烦恼的对象都没有了,还何须烦恼?

《念奴娇·赤壁怀古》中那句脍炙人口的“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14]399就是来源于佛家著名的“六如观”。此外,东坡还有许多契合“人生如梦”、“诸法空相”佛理、深蕴禅机的诗词: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西江月》)[14]798

聚散细思都是梦,身名渐觉两非亲。(《至济南李公择以诗相迎,次其韵二首》)[15]694

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15]2027

回首旧游真是梦,一簪华发岸纶巾。(《台头寺步月的人字》)[15]883

所遇孰非梦,事过吾何求。(《去年秋偶游宝山上方入一小院阒然无人》)[8]100

人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一切都如梦幻一样仅是泡影般的存在,所以无论是对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发生的事情,都不用执着。欣然接受发生的事情,并学会去欣赏它们。用“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14]356的心境,“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14]356地生活。这些诗句道出了苏轼的淡定,说明其内心不会随风雨而动摇的思想状况,这就是苏轼在其诗词中透露出的人我空思想与智慧。

(二)“随缘放旷”

既然人生是虚幻如梦的,执着于现世的功名便是“迷”,是“妄”;同样现实的失落与苦难亦不过是“迷”和“妄”。要成为“天下之无思虑者”[13]363,只需做到“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别无圣解”[16],就能获得心灵的自由,领悟永恒的真谛,从而得到生命的超越。

禅有“通过人格而表现佛法”的特性,苏轼一个重要的人格特征就是随缘放旷,他的这种人格精神和人生态度,在他的诗词里有很好的彰显。表现苏轼“旷达”人格的诗词作品,除了《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还有许多,如《书普慈长老壁》[15]525:

普慈寺后千竿竹,醉里曾看碧玉缘。

倦客再游行老矣,高僧一笑故依然。

久参白足知禅味,苦厌黄公聒昼眠。

惟有两株红百叶,晚来犹得向人妍。

“百叶红”是一种花,诗中的红花碧竹表现出苏轼对生命、自然的推崇,对生活、人生的热爱。尽管常常出入寺庙,但苏轼一生都没有出家,他不愿让佛禅束缚自己,他仅仅是个游僧寺的“倦客”,给予他启迪和点化的是“高僧一笑”,但其实吸引他目光的却是寺中的碧竹与红花。他只是想“在佛禅的沉思中去寻找生活的乐趣、生命的真谛”,“在寻僧与游赏的过程中去体会禅悦的味道”[17]。顺应自然,不强求,随缘超脱、潇洒旷达的处世精神及忧乐两忘的开阔胸襟,才是苏轼真正参透的禅理。

三、苏轼诗词中的禅趣

禅趣来自禅思,是禅思的表达方式。《冷斋夜话》中记载苏轼点评柳宗元诗:“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18]。禅趣是“奇趣”的一种,苏轼诗词中的禅趣可归结为直接阐明禅理和用佛家典故、象喻表达禅思。

(一)直接阐明禅理

《琴诗》是一首纯粹说禅理的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8]567苏轼通过探究琴声的来源,表达了人间万事万物都要“因缘和合才能相生”[19]116的禅理。由此可见,佛教理论基石之一的缘起说已深入苏轼的心中。

苏轼著名的禅理诗《题西林壁》中,“只缘身在此山中”就直接表明了许多事情我们看不清弄不明是因为身在其中,因此“修禅”不是四处去追寻禅理。同时亦可指“学禅并不在禅中,而在禅外的生活中,正如在庐山并不能识其真面目一样”[20]。

《观潮》记录的苏轼观物悟禅的过程,充分体现了苏轼对禅的深刻认识: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21]

东坡观的“物”是自然,是钱塘江潮,悟的是入禅的三种境界,即吉州青原惟信禅师由“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再到“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8]1537的感悟。有着种种盛誉的物象本质上仍是平常的物,只需用平常心去看待它,这就是禅理。有了这份平常心,才会在大喜大悲的宦海沉浮中不沮丧、不颠狂、不颓废、不发热[19]73。

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送参寥师》)[15]864

“空”、“静”均是禅宗的境界,苏轼主张用平静空明的内心来反照万象,同时非常简明且睿智地揭示了佛家禅的空静观与诗境的关系。唯有心灵空静,才能“了群动”、“纳万境”,将平日的所见所得化为创作的灵感。苏轼写的是作诗的方法,同时也是生活的方式。阐明了心灵空静,才能明了身边发生的事情,才能掌握一切,超越平凡生活的道理。

(二)运用佛家典故、意象

苏轼善于从禅中撷取素材,将其变通为己用。《艺概》云:“东坡诗善于空诸所有,又善于无中生有,机括实自禅悟中来。以辩才三昧而为韵言,固宜其舌底澜翻如是。”[22]禅与诗词都需要内在的感受和体验,都注重启示和象喻,都追求言外之意,强调一种幽远的境界。

苏轼凭借着对禅家经典和公案的熟悉,对其中的象喻“琴”、“音”、“指”信手拈来。《琴诗》的禅趣除了表现在直接阐明禅思禅理上,诗句本身也有佛理的譬喻。《楞严经》就有“譬如琴瑟、箜篌、琵琶,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23]之语。

出自《和子由渑池怀旧》的“雪泥鸿爪”如今被作为成语使用。此诗是感慨“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的物非人非、世事无常,抒发“失落”及“怀旧”的心情,虽也暗含了一切将空之意,却似乎并非作者本意。但据清人查慎行(1650-1727)的注解,“飞鸿留爪”这一象喻取自《传灯录》,冯应榴认为取自《五灯会元》)中天衣怀义禅师的话:“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若能如是,方解向异类中行。”[15]90所以不管苏轼的创作意图是什么,这看起来就是一首充满了禅思和禅趣的诗。

东坡写游湖之事的《泛颍》,其中的禅趣则主要表现在使用佛典上。“画船俯明镜,笑问汝为谁?”[15]1701中的“明镜”运用了禅典——神秀与六祖惠能的偈语:“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9]8和“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9]9。“笑问汝为谁”则来自《传灯录》中洞山良价禅师通过自己水中的倒影悟出的佛偈: “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24]

《次韵送张山人归彭城》颔联云:“水洗禅心都眼净,山供诗笔总眉愁”[15]1593,“禅心眼净”来自《维摩经》“得法眼净”[15]923。“水”亦是佛经中常用的意象之一,它“涤除”的功能,不仅能让人联想起一切都会随水流去、万物皆空的场景,还有心灵被荡涤后的“空静”。“水能洗心,佛经中的这种形象化表达为中国文人提供了绝好的修辞方法。”[25]

四、结语

综上所述,苏轼虽历宦海沉浮,濡染佛老,却只做个游僧寺体会禅悦味道的“倦客”,参透生活的乐趣、生命的真谛,践行顺应自然,不强求,随缘超脱、潇洒旷达、忧乐两忘的处世原则。他的诗词善于将禅义与诗词结合,以儒家思想作为根基,将禅思融入自己的诗词作品中,使其充满禅趣,从而形成了他独特的随旷潇洒的艺术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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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Brief Analysis of the Zen Meditation and Interest in Sushi’s Poetry

GUAN Fang
(Archive, Shaoguan University, Shaoguan 512005, Guangdong, China)

Sushi considers Zen as the understanding and experience of life. Following his philosophy of life, his poetry shows the spirit of Zen. The use of direct elaborations, Buddhist allusions and images in the poetry also shows his idea of emptiness and the wisdom of being open-minded owing to his belief in Nidana.

Sushi’s poetry; Zen meditation; Zen interest

I207

A

1007-5348(2017)07-0020-04

(责任编辑:王焰安)

2017-03-02

官方(1992-),女,广东韶关人,韶关学院档案馆档案管理员;研究方向:中国文学、档案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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