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碑记

2017-04-12 15:40
广州文艺 2017年4期
关键词:娃子

1

嫲嫲对我和对我的饿哥是一样的,就连问这话的时候都是一样:“我要是死了,你们会到我的坟上来看我不?”

她把重音落在“死”字上,像一缕阴风在我耳边嘶嘶地响,听得我的身上发冷。我不回答,是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古怪而多余。我的身边却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像呼喊口号一般喊了起来:“你不会死,你是天上的神仙下凡,神仙咋会死呢?”

那个时候,在我的老家小城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呼喊口号。伴随着口号声的还有同样雄壮的脚步声和锣鼓声,以及红旗迎风招展的声音。饿哥和我都曾经走在这样的队伍里,嫲嫲不许我们去,却总有人号召着我们去。

嫲嫲的名字中有一个“仙”,取自当年的一位算命先生,为此她的东城角娘家被那人背走了三升糙米,也不知这个字有何禅意。二十年后饿哥的名字也非这位先生莫取,但那一年他已无米可背,取完这个饿名那个给人算命的瞎子自己也饿得一命呜呼了。

“我要是死了你们来看我不?”已在病中的嫲嫲对我的沉默表示失望,不过也不满意饿哥喊的口号,她坚持要问个水落石出。这一遍她把重音落在了“是”本字上。“要是”二字在我的家乡,和语文课里的“如果”“假如”“倘若”是同义词。

我的饿哥只好又坚定地喊道:“我们就给你立一个碑,年年去给你烧纸!”

我仍不回答,我甚至对这个古怪而多余的问题产生了反感。嫲嫲用她正在昏暗下去的眼睛,发现我双眉间皱起两根短浅的竖纹,竟至于深叹了一口气说:“白养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这声音立刻被淹没在门外的口号声、脚步声、锣鼓声和红旗迎风招展的声音里了,直到十天以后才在我的耳边再次响起,我追认它是嫲嫲这一生中最后的声音。

嫲嫲是我的保姆,把我从出生带到上了小学。那年我十五岁,初中毕业。我的饿哥二十二岁,在一条危险的公路上做挑石工。

十天以后嫲嫲真的死了。我没想到她真的会死,如能想到我就不会进南山去学木匠,如能想到我就会像我的饿哥那样坚定地回答她。我的声音比我尖嗓子的饿哥粗壮得多,我如那样答了,嫲嫲就不会在她临终之前叹出那样一口气,并且说出那样一句绝望的话来。

她的东城角娘家的一个兄弟,饿哥叫舅舅的,用一口金匣将她潦潦草草地葬在屋后不远的一块荒地里。所谓金匣,就是未曾上漆的薄棺,由六块浅黄色的木板钉成,木板上面时而会有一只睁开着的黑色的眼睛。这是我事后听说的事,从咽气到下葬,我都不在她的身边。后来过了很多日子,黑夜里我被饿哥引导着,在一只手电筒的照耀下找到一堆砌成坟样的乱石。

我违背了饿哥的誓言,饿哥本人也是,我们都成了言而无信的不孝之子。那个时候,我们已穷得没钱买火纸,也没人卖那种黄色粗糙不能写大字报的纸张,国家不允许为死人做这无益于“文化革命”的事。我们只在坟前站了很久,我依然沉默,饿哥用他的尖嗓子小声说:“妈,莽娃来看你了!”

我仿佛听到一只秋虫的叫声,身子从内到外一颤,怀疑这虫子是嫲嫲的魂魄变的。

又过了一些年,我从京城回到老家,看望了我的父母,第二天又去看嫲嫲的坟。这一次不仅我有了买火纸的钱,小城里也到处都是卖火纸的摊点,东城角的拐角处就有一个,家乡人以响应国家提倡孝道文化的名义,轰轰烈烈地为死去的亲人烧起纸来。我的饿哥不在家里,他又去了另一条公路干活儿。夜色下我独自一人来到东城角的拐角处,买了足够的火纸提在手里,去寻找埋了嫲嫲的那块荒地,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那堆砌成坟样的乱石不翼而飞。我猜想或许饿哥多年不去祭扫,那个名叫坟的土石堆上应该长满了草,就循着有草的地带一通乱走。然而仍没找到长草的坟堆,只发现了一道过去没有的石坎,坎上零星种着十多棵铺地白菜,坎下是一块斜坡,有几行青皮萝卜栽在坡上。

我就明白,这片荒地已被人开垦出来,嫲嫲的坟成了这道石坎的一部分。我实在认不出究竟哪里是它们的分界,转来转去,最后只能把手里的一墩火纸解散,几张一沓,折成锐角,沿着这条石坎码出一条黄色的长龙。我用火柴点着了它,让它自始至终地燃将过去,亲眼看着那条长龙渐渐地由黄变红,变黑,变灰。一阵夜风吹起,悄然将一片片纸灰吹向石坎,落在坎上的白菜和坎下的萝卜地里。

我的心也随之落下,这会儿居然觉得完成了嫲嫲生前的问。

但一走出那片被石坎一分为二的坡地,我便顿时又感到不能安生,嫲嫲的坟呢?她说的是到她的坟上看她!

2

再一次回到老家,听说饿哥也回来了,住在西关外的一处廉租房里。因为离家日久,小城变化也大,我已不认识去那里的路径,托人带信请他过来见一个面,说说嫲嫲的坟,顺便就在我家吃饭。带信人转告我,他知道我回来了很是激动,还问我长变了没有?

吃饭时他并没来,害得我们的饭菜都等凉了,直到饭吃罢了才听有人敲门,梆梆梆梆发出惊心动魄的声音。我料定是他,开门一看果然就是,比分别的时候自然老了很多,穿得还算干净利索。他那只还没落下的手边就是门铃,想必他是激動得忘乎了所以,要么就不认识。他用这只敲门的手和我握着,另一只伸进口腔里面剜着牙齿,似乎是证明自己已吃过饭了。他的手像铁钳一样坚硬,而且冰冷,我明知道这是因为常年在外打工,来的路上又被风吹的原因,但我依然觉得我们兄弟多年不见,彼此已经陌生得厉害,不单是他的手,也不单是他满脸的皱纹和半头的白发。我拉他坐下,沏一杯茶给他,他举到嘴边就喝,我担心把他烫着,又夺下杯子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饿哥颇有些不自在了,两手平放在膝盖上面,过会儿又换了另外一只手伸进口腔里面剜着,而且越发地下功夫,连上半个身子都偏向了一边。

“你去看过了么?”我接着托人带给他的话又问他说。

“看什么呀?”他反而惘然地问我。

“嫲嫲的坟!都被人家砌在石坎里了!”

“哦……这些年我一是没有回来,二是回来事情也多,我都……唉……你去过了……?”他的神情黯淡下来,含糊其词地回答我说。

“我还是上次回家去看过的,那天晚上又黑,都没认出坟在哪里,这次我想能不能给嫲嫲重新砌一个坟,再立一个碑……”

他先是直着眼睛看我,接着就把头低下去,在地上四处地打量着,像是寻找砌坟立碑的砖石。

“能不能啊?”我又追问了一句。

“这事,我得回去和你嫂子商量一下,还有你侄儿……”他不得不回答了。

原来我有嫂子和侄儿了,我没想到,但我应该想到的,他今年已是四十出头的人。我记得嫲嫲在世的时候最害怕他将来找不到媳妇,不能把他家的香火延续下去,因为饿,他身材矮小,发育不良。嫲嫲的丈夫死得早,他们家是三代单传。

“啊,我都忘记问你了,你快带我去看看嫂子和侄儿!”我在心里祝贺着他,眼睛就在屋里搜索亲友们送我的礼物。

他的身心暂时获得了解放,迅即起身,带我步行去西关街后面的一条小巷。他人矮腿短,却在前面走得飞快,路上又转弯抹角,我必须紧跟着他才不会掉队。走到一扇木头发黑的小门前他站住了,人在门外就对着门里尖喊了一声:“莺儿,添儿,叔来了!”

一个身子能把他装进去的女人应声而出,身后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男孩儿直着眼睛看我,长相像饿哥小的时候,眼神也像饿哥听说我要给嫲嫲立碑的时候。女人福态的脸上笑出一抹红晕,她一定无数次听说过我的名字:“这就是妈带过的莽娃吧?今儿可算是见着人了……”

“嫂子好,侄儿长这么大了我都不知道,真是罪过!”我的嘴上这么说着,心里想的却是嫲嫲的坟没有了饿哥都不知道,这不也是他的罪过吗?

名叫莺儿的嫂子给我搬来一把竹椅,转身又要给我沏茶,我用手拦住了她:“莺嫂你也坐下,刚才我和饿哥说想重新给嫲嫲砌一个坟,再立一个碑,嫲嫲本来是有坟的,被人家砌在石坎里了。饿哥说这事需要回来和你商量一下,还有添儿,添儿上学了吧?”

“给叔说,读三年级了,在外面读的,才转学回来……”莺嫂毫无准备地愣怔了一下,利用和添儿说话的工夫,抓紧考虑着我前面的话。

添儿大概不想鹦鹉学舌,望着我迟迟不说,还把身子往后退着。我就主动拉了他的手问:“三年级了?好!见没见过奶奶的坟?”

“快给叔说,连我妈都没见过,我哪里见过……”莺嫂害怕添儿仍然不开金口,让我受了怠慢会不高兴,就又替他说了一句,一边继续考虑着。

这句话无意中把她的男人出卖了,我听出来,饿哥至少有十年没有去过嫲嫲的坟上。因为按照老家的规矩,如果他去上坟的话还应该带上自己的妻儿,嫲嫲生前想疯了的儿媳和孙子。

“哦……”我后面的话是:所以就被人家砌在石坎里了!

“你刚才和我说的那事,可能嫂子有点儿为难,这些年……莺子你给他叔说!”饿哥递给莺嫂一个眼色,不小心正好被我

看见。

“这些年你哥在外打工都没挣到钱,又成家,又租房,又得添儿,添儿小时候还老得病,这一上学又要学费,七七八八,倒过来还欠了人家一屁股账!给奶奶立碑,好倒也是一个好事,可好事是好事……”莺嫂已考虑好怎么说了,说到这里却又停住,似乎懂得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个不用你们来管,刻碑的钱,砌坟的钱,还有……总而言之所有的钱吧,都是我的,你们只负责找到那块地的主人,让他同意把嫲嫲的坟从石坎里分出来。”

饿哥和莺嫂迅速地对看一眼,两张脸上的肌肉立刻就松动了,连站在两人之间的添儿都像是吐了一口气,望着我想要弥补刚才没答的话。我能理解这一家人,世事艰难,原因都出在“这些年你哥在外打工都没挣到钱”。莺嫂又想起来为我倒茶,再次被我挡住,饿哥的两只手干巴巴地互相搓着,神态毕竟是有些不自在:“真是的,害得你,唉……好,这个好办,我今晚就去找人!”

“我也今晚就去找人,找个刻碑立墓的师傅。这次我回家还待三天,走前一定要把这事做了,再也不能拖下去了!”我的口气坚决得和他当年回答病中的嫲嫲。

“那是!”饿哥和莺嫂也同样坚决。

“另外,嫲嫲的碑文谁写?还有墓柱上的一副对联?”我忽然想起一些应有的规矩。

“不就是……我们几个的名字吗……?对联……?”从他的愕然中我发现他没有想到这个细节。

“碑文是对人一生的总结,必须有的,对联也很重要。那这样吧,都是我写,你只告诉我嫂子和侄儿的大名,嫲嫲出生的地方和生卒的年月日,别的都不用你管了。”我垂下眼皮,不想再看到他为难的样子。

“你嫂子大名叫李贤莺,贤惠的贤,夜莺的莺,侄儿大名叫钟继开,就是继往开来的意思,我大名叫钟承启你知道的。嫲嫲是民国七年出生,肯定是生在东城角,那里现在叫东风村。死是‘文化大革命开始的第三年,正月间吧,哪一天我得再回忆一下……”说到具体的日子他还是为难了。

“那你回忆起来了再告诉我,按老规矩碑文上连生卒的时辰都要有的,某月某日再不能少了!而且还要换算成一种历法,如今是共和国了你还写民国?掛历上都没有阴历了你还写阴历?就是选择阴历也得统一都是阴历才行,不能阴阳混杂,刻在碑上害子孙后代都不好记!……你不会算让我来算吧,民国七年不就是公元1918年?‘文革第四年不就是1969年?阴历正月不就是阳历二月到三月之间?”看着他苦思冥想的样子,我再一次感到于心不忍,也害怕他耽误了我返京的时间。

事情就此定了下来,我出钱,饿哥出回忆,当然我们还得共同出力。走出他在西关街租住的房子以后我回头看了一眼,是想记住门前的标志,回京以前好来向他们告别。他们一家三口排成纵队走出门外,莺嫂和添儿是一种送客的仪式,只有饿哥怀着当年的兄弟之情。他一人把我送出很远,临别又用坚硬的手和我握了一次,像是为自己刚才的表态负责,同时也希望我一言为定。

其实这事在我心里谋划已久,他便是出外打工挣到了钱,挣到了很多钱我也会这样。不是为他,也不是为嫲嫲,而纯粹是为我自己的心能够从此安定,这是我多少年来一个未解的心结。

3

回家路上我急不可耐地打听哪里有刻碑立墓的师傅,街边有一个摆摊儿的修鞋匠,我请他修了一下正好有点炸线的皮鞋,鞋匠收了钱指给我说,前面那家铺子就是专门干这行的。我顺着他指引的方向走进那家铺子,见那一间不大的门面房里,左右两方顺着墙根儿摆满了或长或扁的石料,墙上悬挂着两排玻璃镜框,框中全是墓碑的各式图样,与下面的石料形成对应之势。迎门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小伙计,年龄比添儿要长几岁,身边有条汉子双腿跪在地上,背对着我,正用一块抹布给石料抹灰,抹过的石面上光可照人,兴许已照见了我向门里东张西望的影子。

“小师傅好,我想定做一副墓碑,连工带料,再把坟砌起来,总共要多少钱?”我希望这话能进入一个隐藏着的老板耳中。

“那得看是要好的,还是要次的,要齐全的,还是要简单的。”跪在地上的汉子回答。

“当然是要好的,齐全的……什么是好的和齐全的?”

“最好的是花岗石,最全的有七大件,中间一个碑,两边两个柱子,顶上一个帽子,脚下一个座子,墓前一对石头狮子,标准尺寸,标准材质,城内免费送货,总价是三千三,碑文和碑联由客户自己提供。不过说清楚了,這里面不含砌坟的钱。”

“加在一起呢?”

“把青砖,水泥,沙子,还有挑夫的运费,砌匠的工钱加在一起,大概还得两千多,这只是个大概,我们也是在外面雇人干活儿。”

“知道了,老板有名片吗?”听他回答得滚瓜烂熟,我确定他就是管事的老板,想回去找人打听一下,价格如果靠谱的话就打电话把这事定了。

汉子手上的动作缓慢下来,坐在柜台后面的小伙计这次抢了个先说:“你没看见门口的牌子?”

小伙计说这话时下巴对着门口翘了两翘,证明那里有个类似名片的东西可以回答我的问题。由于我进门的时候直奔主题,根本没向门的两边张望,现在我按他的指示退出门口,才发现铺门的右边挂着一块黑漆招牌,上面用白漆竖写着“马神凿”三字,“马”是繁体,乍看像“鸟”。这三个字的前一个应该是姓,后两个大概是绰号,类似于梁山好汉在江湖上流行的称谓,区别是它在姓氏的后面而不在前面。

“哦,马师傅……马大师!凿功肯定了得!”根据我已有的知识,墓碑上的字是用凿刀凿上去的,无论是大理石还是花岗石,不仅凿刀要有好钢火,而且匠人更要有好手艺。于是我力所能及地讨好着他,衷心希望这位姓马的神凿手使出浑身解数,把嫲嫲墓碑和墓柱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笔画都凿好,让有缘从此路过的人认清她的名字,记住她的功绩,这些年我欠嫲嫲的真是太多了。

“不是吹,往年我师傅做这行就靠一把凿刀,咔!咔!咔!稳!准!狠!凿出的字笔画分毫不差!近些年时兴电脑刻字,机器作业,他才把手艺扔了,改成搞整体设计!”男孩称马神凿为师傅,为有这样的师傅而骄傲着。

“哦,根据时代的发展,你师傅已经与时俱进地变成总设计师了!”我出口成章地又夸了一句。

他师傅突然扔下抹布站起身来,偏着脑袋对我进行观察,眼睛盯在我的一头长发上:“我看你是个艺术家吧?画家?导演?演员?演知识分子的?你是不是下来体验生活来啦?电视剧里有个八路军被日本鬼子给打死了,你们要给他弄个立碑的镜头?”

“都不是,我是给我小时候的保姆。”

“保姆?她自己没有儿女?”

“有个儿子,叫饿哥……”

“嗬,你这个饿哥莫非是饿死了,连他娘的坟都不砌一个?”

“原来有坟的,是他这些年一直在外打工,坟被人砌进石坎里了……”

“哈哈,我说得不错吧?凿碑要有眼力,看人更要有眼力!到底是下来体验生活,体验好了去拍戏的!亲生儿子看着娘的坟被人砌进石坎都不管,倒让你这个保姆带过的外人来管,为了突出一号角色?”马神凿得意非凡地发出大笑。

“不是,真的不是,我是……”

“我说的不是,那你就说是的吧,你说的那个平了你保姆坟的人是谁?世上还有那种人吗?那人还叫人吗?灭人祖坟是伤天害理的事,不天打雷劈也得断子绝孙,哪有你们这样编电视剧的,如今的文艺作品还要不要真实性了?”

我暗自吃了一惊,想不到在自己老家小城偶然遇上一个刻碑立墓的老板,居然还懂创作,还懂文艺与现实的关系!我想让他从心里相信我的话是真的,以便早些言归正传,不要误了眼前的大事,就把小时候我的保姆如何带我,死前如何问我,死后多年因为什么我竟不能完成她这卑微的遗愿,还有她的亲生之子饿哥又是如何的生活不易等等前因后果,向他这位误以为我是演员的人诉说了一遍。

“想不到还真有这样的事噢?阿忠,将来我死了,你会不会也这样对我?”马神凿彻底地相信我了,并由此事产生联想,转过去对叫他师傅的小伙计说。

“那是必须的,碑文我就请这位先生写!”小伙计阿忠对答如流,让我想起当年的饿哥。

“妈的!等老子查出那个鬼东西来,就把他妈的一凿子给凿了!”

我为他骂出的这句下流话而欢欣鼓舞着,庆祝自己又结识了一位性情中人,嫲嫲的墓碑看来有了保证。接下来我郑重其事地告诉马神凿,这次我在老家还有三天时间,临走之前我想亲眼看到保姆的新坟,用相机拍张图片带回京城。因此我请他现在就开始准备材料,等我回家把碑上的文字和墓柱上的对联拟好给他送来,他好尽快安排刻字,刻好之后运往墓地,砌坟的时间越早越好。

“还不如就坐在这里写,免得你跑回去,又跑回来!”马神凿对我刮目相看,亲自给我搬来一只凳子,又拿来一张纸和一支笔,让我把他的柜台当作是写字桌,自己就站在我的身后,偏着头看我如何下笔。看我许久也写不出一个字来,挥手让阿忠去给我倒一杯水,似乎还懂得文思如泉,用水来冲开我的思路。

我端起杯来喝了一口,开头第一句就被一个数据卡住,赶快打电话问饿哥,问他说嫲嫲生卒的准确时间想起来了没有?谢天谢地,饿哥说他想起来了,嫲嫲生日是阴历七月初七,那天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算命瞎子说宋朝有个名叫秦少游的大文人,写了一首词叫《鹊桥仙》,所以就在她的名字里取了一个“仙”字。嫲嫲忌日是正月十六,头天元宵节她连汤圆也不能尝了,那天城里学校开学,舅舅送他老大去报完名,回家时顺路来看她一眼,刚一进门人就咽了气。

饿哥说的仍然是阴历时间,现在的碑文已通用阳历,我想把它们前后统一起来,试问马神凿懂不懂得换算。阿忠一听立刻接口,说他师傅有一本名叫万年历的书,平時给人刻碑就用这个,说着顺手从柜台下面抽出一本册子递到我的手里。我如获至宝,很快做完这几道算术,然后正式来做语文,把碑上的文字起草好了,再花一会儿工夫作了墓柱上的对联,一并交给这位对我另眼相待的人。

我决定不再回家找人咨询价格,一来我的时间太紧,二来我已完全信任了马神凿,后者是更主要的因素。依照定做行业的规矩,我请阿忠给我列一张价格单,同时我也要预付一笔订金给他。阿忠盯着我的手伸进衣服内兜,张嘴刚要报出一个数来,我的肩上突然被搭上一只手,接着“啪啪啪”拍了三响,他的师傅大声笑道:“你讲义气,就不许我讲义气啦?这七大件,我只收石料钱,石料是我花钱买人家的,工钱我一分也不收!”

“那怎么行?工钱你不也要付人家的吗?而且你还要雇人送到那里……”

“老雇主了,我只需管他们一顿酒席!”

“酒席不也要花钱……”

“这你就别管啦!”

“那预订金?预订金一定要收的!”

“啰嗦!难不成我刻完了字你不要了?那会是你做的事情?”

“这让我以后怎么报答你呢?”我不能够再啰嗦了,只能把感激存在心底。保姆对我有养育之恩,他和我却只有一面之缘。

“我徒弟刚才说了,你会写碑文,将来也给我写个碑文!”他在我的肩上又拍了一掌。

“师傅说什么哪,我说的是一百年以后!”阿忠的话又让我想起饿哥当年对嫲嫲喊过的口号。

4

离开马神凿的铺子回到家里,我就专等饿哥转告那人的一句话了。饿哥说过去叫东城角的地方,现在已改名叫东风村,我认为这是天意,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指的就是这件事。做这件事是积德行善,我想没有人从中进行阻拦,至于说破坏了那道石坎的完整性,把坟砌好以后再从后面补起来便是,不会为坎主造成损失。更何况如果较真的话,他把别人的坟砌在了自己的石坎里,那块荒地原本不属于他,这件事最初倒是他做错了。

我在期待中度过了一晚,几乎彻夜未眠,中途几次开灯看表。第二天清早刚一起床,就听得电话铃一阵乱响,意料之中是饿哥打来的,我去接了,他却情理之外地长嘘短叹,最后简直奄奄一息地向我报告:“找了一个晚上我才把人找到,你猜是哪一个?”

“别卖关子了好不好?难道会是你的舅舅不成?”

“舅舅要是还活着就好了,舅舅要是还活着就能治住大歹娃子!”

“大歹娃子是谁?世上有这样的名字?”

“昨天我对你说起过的,妈死的那天舅舅送他老大去报名上学,大歹娃子就是舅舅的老大,取这样的贱名是为了小时候好养。歹娃子就是歹包子,歹包子就是呆子,傻瓜,他还有一个弟弟叫小歹娃子。生大歹娃子时舅妈没有奶水,妈花钱给他买代乳粉……只怪舅舅舅妈一死我们之间断了往来,陡然一见面人都变成那个样子了!”

“变成哪个样子了?他不是嫲嫲的娘家侄儿,你的舅老表么?就算往来断了,亲戚关系还在,给姑妈砌坟立碑也是他该做的,这事按说好办了,你还叹个哪门子气呢?”

“唉,他要是这么想就好了,可他偏不这么想,他提出了三个条件!”

“条件?还三条?……钱?”

“大歹娃子倒是没说要钱,他说第一,只许立碑,不许重新砌坟,砌坟又要占地;第二,只许贴着坎子,不许动坎上一铲子土,土一铲白菜就会露根;第三,只许从沟里走,不许从地里走,地里种的都是萝卜。正说着小歹娃子来了,钱的事是小歹娃子说的,说那是心里美萝卜,上次有个放牛娃子的牛踩了,一个赔了一百块钱!”

“呸,还心里美!绕这么大一个弯子,最终不还是钱?”

“唉,是啊……”

我在电话里为难很久,最后只好退一步海阔天空:“看来是惹不起他们,不得不听他们的了,谁让你有这样一个舅舅,谁让你舅舅有这样两个歹娃子呢?他们可不是什么呆子和傻子,明明是两个起了歹念的歹徒!到时我让马老板做事时小心些,别让他们有话可说!还有,他们还记得嫲嫲的坟砌在石坎哪一截吗?”

“大歹娃子说不记得了,小歹娃子说还记得,那块地是他嫂子逼着他哥挖出来的,砌坎时他来帮的忙。”

“他不会不指给你吧?”

“记得也不指给我,那他的心不是太歹了?”

饿哥的口气是嫌我想得太多,他这两个名字叫歹的表弟虽然名副其实地歹,但是再歹也不会歹到那种程度。

我不能再说什么,换了个话题让他到家来吃早餐。饿哥说他吃了才给我打的电话,我从电话里听出一种异样的声音,想必是他又把一只手伸进口腔里面剜着。我让他吃了早餐也来一下,来了我带他去见马神凿,当面了解这事的进度,以便让他心里有底。

坐在柜台后面的阿忠知道了他师傅对我的态度,老远看见我就站起身来,热烈鼓掌表示欢迎,急于报告我一个好消息说:“我师傅说碑文和对联都刻好了,帽盖和底座也打好了,上面是两朵云彩,下面是一朵莲花,现在就只差两个石狮子了。”

“哎呀,到底是马神凿,他在哪里?”

“你不是封他总设计师吗?在石场上,昨天夜里忙了一个通宵!”

饿哥代表墓碑主人的亲生之子,走上前去和阿忠亲切地握手:“多谢小师傅,我就是墓碑主人的儿子,往东城角运碑的时候我在前面给你们带路。”

“东城角?东城角是不是东风村?”阿忠有点紧张地问。

“是啊,‘文革中改的名字,那里是我妈的娘家。”

“你是说我们要把这些东西运到那里?还要在那里……砌?”

“是啊,不算远的,拐一个弯儿,再……”

“别别别,我们不是怕远,再远只要在城内我们都去,我们是怕东风村!”

“嗬,东风压倒西风?那是‘文革,何况你又不是西风你怕个什么?”我以为阿忠在说笑话,便也逗着他笑。

“那里有鬼!我们是怕那里的鬼!上次我师傅派去的人就在那里遇上了鬼……”

“别吓人了,你师傅是神,我嫲嫲是仙,合起来还斗不过一個鬼吗?昨天你师傅还说要查出那个把我嫲嫲的坟砌进石坎的鬼东西来,把他妈的什么一凿子凿了!你们的石场在哪里?带我们去看一看,把这里的铺门给锁上!”我希望他不要再开玩笑了,时不我待,让我们马上进入正题。

“不是吓人,上次两个抬碑的差点儿被鬼打残了,害得两人回来要我师傅赔偿,这是真的!我师傅对你这样好,你也别让我师傅为难了!这次我做个主,我们只管刻碑,不管立墓,砌坟的事就让东风村的人做,钱多钱少你们两家自己商量!”

我被他说得晕头转向,虽然我不信鬼,但我也不相信他会骗我。饿哥的思维另辟蹊径,直用手指头捅我的腰,吸引过去我的眼光,又把大拇指和食指互相搓着,压低了尖嗓子说:“是不是姓马的老板嫌这个少了,自己不出面,让他的徒弟娃子……?”

“根本就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马神凿老板是个讲义气的人,他还说只算我的石料钱,连预订金都不肯收,必定是那地方真的有鬼!阿忠,我听你的,你们只管刻碑,不管立墓,砌坟的事我们去找东风村的人做!”阿忠刚才有一句话起了作用,他说他师傅对我这样好,我也别让他师傅为难了,这话有力地打动了我,我怀疑其中必有不能说破的隐情。

说完这句话,我拉着饿哥向门口走去,又回过头来对阿忠说:“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个,你是个忠实的徒弟,请转告你师傅,让他悠着点儿,别累坏了身子,明天一早能把东西送到就行!”

阿忠千恩万谢地把我们送出门外,双手握拳,又朝我们弯腰作了个揖。

出门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才对饿哥说:“那个小徒弟说的鬼,我感觉是人!”

“你说鬼变成人了……?”饿哥仰脸看我,不相信这话是从我的嘴里说出来的。

“东风村你还有没有其他认识的人?”

“我除了大歹娃子就是小歹娃子,别的一个都不认识。”

“这就没办法了,看来你只能再去找他们一下!”

我听到身后的脚步停了一会儿,接着又拖拖沓沓地走动起来。

5

饿哥一日之内去找了三次,大歹娃子都不在家,他都急出幽默感了,说他的这位表弟成了东风村的一个名流,每天的关注者不在少数,问起这人,有说和几个酒友在某个小馆子里喝酒的,有说和一群牌友在某个桥洞下面打牌的,还有说一大早就去帮某个寡妇打糍粑的,说完对他挤眉弄眼,神秘兮兮地笑。前两种说法都让饿哥扑了个空,按后一种说法他却不敢擅自登门了,只会在电话里问我怎么办。根据他提供的情报我大致分析了一下,然后当机立断,白天不再到处找了,等到天黑,那人不管是喝酒是打牌还是打糍粑,天黑以后总得回家睡觉,我让他在老家人习惯的睡觉时间点之前,带我一道出发,去和大歹娃子见一个面,我还一直没见过他的这位名流老表。

吃罢晚饭饿哥就提前来约我,这次没有把手伸口腔里面剜牙,或许是记住了这样做会让我看着难受,或许已经在门外剜痛快了。我留他坐下稍等一会儿,等到天黑动身,这样把握更大一些,免得站在门外招人嫌疑。饿哥同意了我的策略,两手平放在膝盖上耐心等到天色黑定,才一马当先地带我出发。

我随着他往前走,拐一个弯,再往前走,再拐一个弯,进了如今已改名叫东风村的东城角,眼前出现一户灯火辉煌的独家小院。我看见他站了一下,我就也站住,对这院子的外围进行观察,想象着这个外表豪华的院子里面是否土气。不料他又走动起来,走到一处黑灯瞎火的破旧房子跟前,压低了尖嗓子说:“门开着,回来了!我前面走,你跟着我,他家为了省电晚上不开灯,昨夜差点儿摔我个大跟头!”

“我还以为他是刚才那一家呢。”

“他?那一家是小歹娃子,小歹娃子比大歹娃子混得好。”

“这里我好像有点印象,不会是在做梦吧?”

“你有记性,这是我舅舅活着时盖的房子,小时候我经常带你来。”

“看来你这老表是个大懒虫,他会自己动手给嫲嫲砌坟么?”

“先不让他做,先让他帮忙找个人做。”

“他做我也付给他钱,马老板说连工带料大概要两千多块,那还是做一个坟,挖土填坑再加砌砖圆堆,而嫲嫲的坟他只许在前面立一块碑,其他三方都不能动,就这样我一分钱都不少他。”

“那可占大便宜了。”

“让他占去,只要能把这事做成。”

这处没有开灯的破房子也没关门,走拢看敞开的门口像一个黑洞,让我想起一个久违的词叫夜不闭户。饿哥一边摸黑走进洞里,一边叫着他的各种名字:“大歹娃子,大歹,赵大歹,你睡了吗?”

我听到从遥远的角落发出“咔啪”一响,屋里应声就亮起一只黄乎乎的电灯泡,像是装了萤火虫的猪尿脬悬挂在半空中。后一种照明工具又勾起我的回忆,小时候饿哥指导我这么干过,那是我童年时代迷人的游戏。一个干瘦的人影在昏黄的灯光下由坐着到弓着,再到慢慢地往起站着,扭着一根细长的颈子看着我们向他走去。

“你咋又跑来了哇?”他认出是饿哥了,或者他知道是饿哥了,不用认他早就知道,他料定了饿哥今夜还会去找他。

“不来能行?我妈的墓碑都刻好了,可师傅说东风村闹鬼不敢来做坟,只同意把东西运来,让我们找东风村本地的人做,你能不能帮我找个做坟的人?……这位是我的表弟赵大歹,这位是小时候我妈带过的莽娃,你该叫他表哥……”

赵大歹翻我一眼,黄光下那对眼珠子是白的,不叫我也不给我和饿哥让座,只顾得自己坐下说话:“到哪里去找这个人?哪个人愿意做这个事?这个人可不好找,你怎么不让做碑的把这事一起做了……”

饿哥站在地上听他叫苦叫难,我走累了,也想坐一会儿,就自己动手去找椅子。但满屋里找遍了都找不着,后来才在墙角找到一只小矮凳,刚一坐下就后悔了,因为裤子被粘在了凳面上。我按住两条凳腿抬起身来,双手垫在二者之间,勉强克服坐着,发现这个家中只他一人,随口问道:“你家媳妇和孩子哪里去了?”

赵大歹又翻我一眼,眼珠子仍是白的。饿哥趁着灯光昏暗,又用手指头捅我的腰,抢在他回答之前打岔说:“我去上一个厕所,你去不去?”

我说了声“去”,起身跟着饿哥往后门走,走到半途,饿哥对我说了句悄悄话:“哪里去了?昨夜我都问过他了,媳妇嫌他好吃懒做还连抽带赌,跟人跑了!儿子也想跟去那人不要,就天天在街上要着吃!”

原来饿哥是用上厕所的策略,替他老表回答不便公开的话。我倒是真的想上一个厕所,嘴里应着,走出后门,看见门边有一个围着栅栏的矮棚,像厕所又像猪圈,更像厕所和猪圈的合而为一,里面并没有猪,却脏得像地上拉满了猪屎。饿哥对着合而为一的矮棚解开裤口,我也照他样子这么干着,在哗啦哗啦的放水声中,我觉得屋外的月光仿佛比屋里那个形似猪尿脬的黄色灯泡更加明亮,照见棚子下面不远处有一道石头砌的坎子,坎上坎下有几点零星的绿色。

“啊,那不就是砌进嫲嫲坟的那道石坎?”我可算是认出来了。

“还真是的噢。”饿哥应和着,听口气此前他并没有发现。

“说他好吃懒做,他怎么还知道开荒种地?”

“都是他媳妇子干的,他媳妇子临走给地里撒了菜籽。”

“是他自己对你说的?倒是一个说实话的懒汉!”

我又随着饿哥回到屋里,顺手从后门上撕下半截对联,垫在那只粘裤子的凳子上,然后坐下听他们谈判。

“你说我妈的坟没有人做,那你就做了吧?”

“这几天我在做一笔大的生意,十好几万哪,我可没那个闲工夫。”

“你做了吧,我妈不也是你的姑妈?你小时候还吃过我妈买的代乳粉……”

“嗬,你要是说这个,我小时候还给她背上抓过痒痒呢!好,看在你妈也是我姑妈的份儿上,我帮你找个人做,你打算给多少钱?”

“你说个合适的价!”

“那我就说了,说多了你拿不出,说少了人家不会干,把所有的东西都运到我指定的地方,八千二,八千二咋样?要不把二百去掉,八千整。”

饿哥被他吓得身子一弹,扭过脸来看我。我的身子虽然还能沉得住气,心里却也吃惊不小,想起马神凿说过的数字,他的工程还不到四分之一,价钱反倒翻了两番!

“你是不是说错了,二千八吧?”我笑着对他进行糾正。

“二千八?好,你去给我找个只要二千八的,让他来给我做一个坟,谁个愿来做谁个来做!”

“你不是还没死吗?”我仍坚持笑着。

“没死也让他给我做一个留着,到时把我往里一倒,人总是要死的……”后面这句话他是模仿一个大人物的。

我还想笑着问他,你的老婆都跟人跑了,你的儿子都沿街乞讨了,到时候还有谁把你往里面一倒了?但我想起老家人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揭人莫揭短,打人莫打脸,我怕他被我揭短打脸之后动身去拿菜刀,就只是笑着,不再问他。

他以为他辩论的水平在我之上,于是更加来劲,还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哼!要不是我老表找我,要不是我姑妈的坟,就你?八千八都别想让我去找人!八万八都……!呵——哧,我瞌睡来了,我要去睡觉了,今天谈了个大生意,人都快累死了!”他的身子又由坐着到弓着,再到慢慢地往起站着,打了一个呵欠,又伸了一个懒腰,做出一个准备上床去睡觉的样子。

“那你把我嫲嫲坟的位置告诉我,我真的去找别人来做。”我和他打心理战,量他这样的歹货一辈子也不会有大生意来找他。

“说什么?再说一遍?我告诉你?别人做坟凭什么要我告诉你?谁个接活儿谁个自己去找!我一没拿你的钱,二没欠你的债,再说了,我怎么知道你嫲嫲坟在哪个位置?”他索性不说“我姑妈”,索性就说“你嫲嫲”了,说完用手拍拍屁股,随着一股土末的扬起,拍过的裤裆由灰色变成了蓝色。

然后他真的去睡觉了,把饿哥和我剩在这里,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替他守这两间夜里不用关门的破屋。

6

我和饿哥铩羽而归,饿哥一路低着头不说话,鞋底把路面磨得沙啦沙啦地响,走不多远就落在了我的后面。我听出他想努力地跟上我,但背后忽然一声踉跄,回头看他,路上的一小块石头把他绊得险些摔倒,气得他重新站稳之后狠狠踢它一脚,石头翻个跟头又不动了,他脚上的鞋子却差点儿飞了出去。夜光下我发现他的那双人造革的鞋子破了多处,鞋带也散开来,我让他系好再走,不然路上还会出事。

他听我的话把鞋带系好,我们又并肩往回走着。我问他怎么办?他反问我什么怎么办?我生气了,说嫲嫲的坟怎么办?他竟然也生气,说你不是亲眼看到了吗,你让我怎么办?他的口气像是我交给他的任务他没有能力完成,求我不要再逼他了。我把这口气咽进肚里,心想亲生的儿子都如此麻木,我还这样生气我生得着吗?但再一想,他也的确是不能怎么办,别说他一个从小饿到大发育不良的人,换了我又能把那个歹人怎么办?要么挨宰,要么放弃,刚才我们已经较量过了,头一个回合我就败下阵来。

因为又气又急,又无计可施,返回时我们走错了路,走到一个通往公共墓地的路口,饿哥发觉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一块广告牌子下面。广告牌子的四边嵌着闪亮的灯管,我无意间看到牌子的绿色背景上印着一串白色的数字,它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我的眼睛,我问饿哥:“呃,能不能把嫲嫲的坟迁走?”

“迁?你想往哪儿迁啊?”

“公墓,以后大家都去那儿,亲人们还可以在一起。”

“埋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迁啊?”

“是埋得好好的吗?你说为什么要迁?八千,都是八千,为什么不让嫲嫲住在公园里,而要住在别人厕所和猪圈的后面,还被人砌在石坎当中,就像遭到绑架一样?”

“就迁一个地方怎么也要八千块钱?”

“什么叫做也要?我宁可把这笔钱交给公墓,也不交给乘机敲诈你的那个歹徒!坟落在他的手里,保不准以后还会有什么事!”

“迁葬,那还得选个日子,重新装殓……”没想到他还懂得这个,我倒是不懂得的。

“好,那就再买一副棺木,也不要你出一分钱!你只管跑路,别让人再讹诈我就是!选日子的事也别再啰嗦了,我走之前必须搞定!”我立刻做出这个决定,心想如今再不会有当年葬嫲嫲的那种“金匣”了,这次把事情做彻底些,自己的后半生也会过得更好。至于不许他选日子,并非不尊重中国的神秘文化,而是担心夜长梦多,我走之后事情有变。

又没想到,这有口无心的一段话让他觉得至少五处受伤:不要他出一分钱,他只管跑路,别让人再讹诈我,一个“再”字说明有人已经讹诈过我了,这一处伤相当于两处,好在讹诈我的并不是他。接下来,让他选日子的事也别再啰嗦,又一个“再”字说明也有人啰嗦过,上次是原地立碑,这次是买地迁葬。最后还说,在我走前必须搞定,听口气简直是向他下一道军事命令。他的表情越来越差,出气越来越急,终于他回答我的话了,口气竟和我一样的硬。

“那就两边都不做了,就让我妈住在那里算了,这些年都过了,入土为安……”

他像他那个歹老表一样把称呼都变了,不过不是“你嫲嫲”,而是“我妈”。这一下让我受到的伤害比他更大,他或许是对我的报复,受伤之后故意伤我,也或许是心里一急,一串没来得及细想的话脱口而出。但是这句话在这个时候被我听来,分明在提醒我是个局外人,我几乎愤怒起来,同样也有一串话脱口而出:“入土为安?说得好!你妈死了,人死如灯灭,什么都不知道了,你说她安就算她安了吧,可她连个坟都没有,连个后人烧纸的地方都没有,她安你能安吗?每年一到清明,一到她的忌日,一到别人挂青祭祖的时候,你这个做儿子的真能心安理得吗?”

我也不说“我嫲嫲”,而说“你妈”,吐词清楚,一字一顿,用两道前所未有的目光怒视着他。我这一招果然把他给吓坏了,他的身子像怕冷一样打了一个哆嗦,从嘴里断断续续抖出一些零零碎碎的话来:“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心安了?我是在想迁坟,不是一个小事,得回去和你嫂子,还有你侄儿……”

后面肯定又是“商量”。我发现他对我的话既不拥护又不敢反对的时候,就找借口说回去和我嫂子侄儿商量一下。我那个侄儿才不过十岁,嫂子倒有三十多了,却连她公婆的坟都没有见过。这个老实人倒也有狡猾的时候,他是想给自己创造一个缓冲的时间,和他们统一口径之后再用他们的话替他表态。我知道这次他和我嫂子侄儿商量一下的结果又是什么,虽然他生得矮小瘦弱,但他也是一家之主。

“你要是明天一早才告訴我嫂子和侄儿不同意,还不如今晚就告诉我这个决定!最好现在就告诉我,免得我今夜睡不着觉!我再给你表一个态,买墓位的钱仍然是我出,还有买棺木的钱,迁葬费,我全包了!”我用这话把他逼上了绝路,伤就伤了。

我看见了他可怜巴巴的脸相,再也不像刚才那样和我硬来,却提心吊胆地暴露出了另一个顾虑:“我不是怕我出钱,也不是怕你出钱,我是怕迁坟……”

“停!你别说了!我看出你的心事了!你是学你表弟他们东风村的人,怕挖断了龙脉,破坏了你家的好风水,害你今生当不了员外,儿孙后代也当不了大总统!”我把他的害怕夸张放大,进行歪曲,简直带着一种诬蔑和污辱。幸亏今夜在通往公共墓地的路口没有行人,不然他们听到会觉得荒诞而又滑稽,可笑到了极点。

“你你你,你这样说还不如把我一棒子打死算了……”

“我敢打你?我还怕你打我呢!我只求你站在这里摸着胸口说一句话,行还是不行!”

我这么一说他就把嘴闭上了,他的两片嘴唇闭上之后快速地颤动着,证明里面的牙齿还没有咬上。

“你只说一个字我就不再逼你了!”我说不逼,其实比逼还逼。

“好,我听你的,说行!这下该行了吧?”

他实在惹我不起,狠着一条心向我投降,被逼出口来的像一句气话。我明知道这不是他真实意愿的表达,却也不相信他会迷信迁坟影响当官发财,他只是盲目地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担心冥冥之中将要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灾难,让人事后想到和这有关。毕竟他是出生在母子两代取名都要请人算命的人家。

还真被我看穿了他的肠子,说完这句话他叹了口气,像是有些后悔的样子,嘴唇试着张了一下。我防止他又变卦,趁他还没来得及,就一鼓作气把这事落到实处:“那就这么定了,今天太晚,公墓那里晚上也没人值班,这样的地方恐怕早就没有人了。我们还是分个工吧,明天一早我去联系买墓位,你再去找一下你的那个大歹娃子,也得一早!你就说不请他砌坟了,也不让他请别人砌坟了,我们把嫲嫲的坟迁走,从今往后永永远远不到他的白菜萝卜地里去打扰他了!谢谢他这个舅老表!”

饿哥抬起头来望着我,广告牌四边的灯光映着他一张为难极了的脸。他不说话,只是长期地望着我,像央求我看在他这张脸的分儿上,再宽限他一点去见大歹娃子的时间。他看见的是我一锤定音的决心,发现说也无益,也就不好再说回去和嫂子侄儿商量一下的话了。他点了个头,只有我看见他在点头。

我们共同走了一段就分手了,约好明天中午在我家见面,说说各自分工操办的事情,然后我回我的家,他回他的西关街廉租房。走了几步,我转过脸去看他一眼,莫名其妙地总觉得不放心,我看见他正在转脸看我,因为一边仍在走路,他的脚下又绊着了什么东西,身子突然一个踉跄,好在没有摔倒。我想到他的人造革破鞋和散过的鞋带,打算喊他一声,再赶过去扶住他,把他送到家里,但我忍住了。今晚我们终于有了好的开端,我担心见了嫂子又节外生枝,就装作什么也没看到,赶快回头走自己的路。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公墓的规划管理院,用八千块钱顺利买到了一个墓位。我对规划管理院一位姓刘的院长说好了,如果刻碑的人愿意立墓,就不另外付他们钱,如果刻碑的人只负责运送那七大件,立墓的工钱和材料费,包括买砖块、水泥、沙子等等的钱我一并付了。我试问了一下如果另付该是多少,刘院长说连挖坑带砌坟,大约是两千出头,三千不到,这个报价与马神凿说的基本相符。我就更加相信了马老板的诚实和义气,同时也更加确定了那个大歹娃子的贪婪和歹毒,因此我不无骄傲地认为,在迁墓这件事上我做得太英明了。

姓刘的院长看我说话干脆,掏钱爽快,便也代表公共墓地的组织慷慨决定,一切都按我说的办。接着他亲自动步,带我登山爬坡,去看了墓位所在的地段,那里无非是一个庞大墓群的边缘,如同排队进入车站和登机口,后来者按照次序往前方顺延。我觉得留给我嫲嫲的这个位置很好,坐西朝东,视野开阔,容易让人联想到一部电视剧的主题歌,早晨迎来朝阳,黄昏送走晚霞。从明天起,我的嫲嫲四面都有邻居相伴,相比被人在头上挖土浇粪,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了。而且,以后每年清明和忌日前来祭扫,不用踩踏人家的白菜和萝卜,也不会连坟头都无法找到。

临走时我们双方留了电话,刘院长问我什么时间迁葬,同时从兜里掏出两支烟来,一支叼在自己嘴里,一支递到我的手边,又掏出火机打燃了火。我迎着墓群之中的一点火光,伸手谢绝了他,却在他的肩膀上坚定地按了一下:“明天。”

接着我又补了一句:“要是没找好迁葬的人,刘院长在这里熟门熟路,还请你帮我介绍一家吧!”

“好的!”刘院长心里一百个愿意。

7

这一次我正吃中饭的时候门铃响了,我预感到兆头不好,饿哥来过两次之后,已经学会了按门铃,他没像此前一样捩到饭后才来,想必是他分工去办的事情出现了意外。我放下饭碗起身把门打开,门外站着的瘦小人儿正是他,他望着我又不说话,只是翻来覆去地搓着两手,从手心到手背再到手腕,像是三九寒天從冰水里捞鱼出来冷得厉害。

“进来,别急,吃了再说,喝不喝一点酒?”我假装镇静,害怕这样下去他会把手搓烂,拉他进屋里坐下,盛一碗饭给他,转身又去拿酒。其实我口是心非,迫切地盼他快说,心里已做好了各种准备。

“事没办好,还好意思喝酒?再说我又不会喝,沾酒就上脸……”他双手接过饭去,用筷子剜了一坨,要往嘴里喂时又退出来悬在空中,像是觉得事情没有办成,无功不能受禄。

“别急,慢点说,他的原话?”我的心里还是吃了一惊,没法再镇静了。

“他说迁坟可以,但是不能动他的石头坎子……”

“岂有此理!他把嫲嫲的坟砌在他的石头坎子里,不动他的石头坎子怎么能迁走嫲嫲的坟?”

“是啊,我就是这么说的……”

“他怎么回答?”

“他不跟我说这个了,死活他就是一句话,谁个敢动他的石头坎子,他就让谁个竖着来,横着走!”

“还想动武?那你和他商量,你不是很会商量吗?就说拆了再给他砌起来。”

“是啊,我也是这么说的……”

“他又怎么回答?”

“他说他拿根棒子把我的胳膊腿打断,再给我接起来,问我干不干?”

“真是太岂有此理了!一听这话你就打道回府?”

“我不回府怎么办?说,我说不过他,打,我打不过他,我还能把他身上的肉咬一坨下来不成……”他又质问起了我,眼睛都瞪圆了,连手带胳膊带上半个身子都直发颤,筷子剜起的那坨饭仍没有入口,一抖一抖随时有可能掉在地上。我赶紧结束追问,否则他和大歹娃子没打起来,倒要和我打起来了。

“唉……吃饭,你快吃饭!”我强忍心头怒火,快速吃完之后催着他吃。

他一旦吃起来比我还快,只见他手里的筷子上下舞动,其间只夹了两次菜,明知道吃完我们会有一场争吵,他却想着宜早不宜迟,不能耗费我更多的时间。我看着他这可怜的样子,实在不能再逼他了,只是小声地自语说:“早知是这结果,我就不会白白花那八千块钱!”

“你、你真的买了?”他提前结束了这顿午餐。

“说好的事还能是假的不成?我对刘院长说了明天迁葬,后天一早我就走了!”

“那、那你得去向他要回来呀!”

“为做这笔生意他陪了我半天工夫,还递我一支烟,到嘴的肉他还会往出吐吗?”

饿哥心疼得直咂嘴,刚要把手伸进口腔,赶忙又退出来,像另一只那样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望我一眼低下头去,牙棱骨那里好像咬了一下,不知道是恨向他要钱的大歹娃子还是恨要了我钱的刘院长。

想到昨天和他说好的事,忽然间我记起另一件事来,嘴里叫了一声,起身就要开门出去。饿哥一边随着起身,一边警觉地问:“你要干什么?你可打不过大歹娃子,你别看他瘦得像个猴娃儿……”

“笑话,我还不至于到那地步吧?君子动口不动手,何况一个连小人都不如,连姑妈都不认的畜生!我是担心马神凿那头派人把碑运到东风村了!昨天走的时候我不是和他徒弟这么约好的吗?砌坟的事还没有定下来,他们把碑运去放在哪里?被你那个大歹老表看见了怎么办?”

“是啊,是啊……”

我冲出门外,想打一辆出租车,半天没有车来,饿哥见我额上渗出了汗,提出要不我们走路过去?正在这时听到车响,眼前奔来一辆可载两人的电动三轮,我一招手让它停下,推着饿哥钻进车厢。司机一听马神凿,说全城无人不晓这个名字,一路风驰电掣,转眼就停在那家铺子门前。我飞身下车,付了车钱,看见坐在柜台后面的小伙计,两眼望外看着街景,我跨进门里,叫了他一声阿忠就问:“你师傅呢?”

“走啦,把你的东西都运走啦!”阿忠认出是我,双手抱拳又作了一个揖。

“唉呀,运到哪里了?”

“不是你说的运到东风村吗?”

“唉呀,怎么这早?”

“不是你说的要早,立完墓你好走吗?”

“唉呀,你不知道,情况变了,等我回来再给你说!”我一手向他仓皇地摇着,一手抓住饿哥的手转身出门。

我还想坐刚才我们坐过的电动三轮,司机收了钱已及时地开走,后面一时还没有新的车辆开来。饿哥一如既往地提出走路,我低头看他脚上那双人造革的破鞋,裂口的地方虽然没有补上,鞋带却比昨夜系得结实,我说了声“那就走吧”,跟着他一起朝他这几天去了又去的东风村走去。

沿途我们紧张地关注着运送碑石一类物资的车辆和人,我让饿哥负责往左边看,我负责往右边看,以防在路上错过了马神凿,如果那些东西还没运到,就叫住他们不要再往前运了。其实我要把嫲嫲的坟迁到公墓的心并没有死,我还在想,有没有办法扼止住那个歹人,他所叫嚣的拆坎者竖着来,横着走,我不大相信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成为事实。

再往前走一点就是东风村,我看见了村委会的牌子,但是还没看到有人往那里运送碑石,这意味着他们要么走的另一条路,要么这时已运到了。饿哥的眼睛比我还灵,有可能是他从小经常去他舅舅家,对这一带的地形比我熟悉,他的手朝着村委会的对面指了一下,用尖嗓子叫起来说:“你看,那条路上是不是他们?”

那是一条从村委会通往对面的小路,路口停着一辆小运货车,有一行人背对着车头,正顺着那条小路往前走动,其中有两人肩上抬着一样什么重物,还有几样东西体积小些,由其他几人各自驮在背上。小路的侧边是一小块斜坡地,坡地中间横着一道石头砌的坎子,还有一个人蹲在石坎下面,被我认出是马神凿,另一个站着的我不认识,壮得像一头水牛,正对这一行肩抬背驮的人打着手势。

我完全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小声对饿哥说:“蹲着的那个是马老板,真是怪了,他们怎么知道是在这里?”

“你没见小歹娃子在指挥?你没见过的,那个就是小歹娃子!”饿哥也看明白了。

“他怎么会让他们来?他不是不让人来做坟吗?”

饿哥又糊涂了,伸出手去抓头,几根灰白色的头发被他抓了下来,随着飘下的还有雪末一样的头皮屑。他这么一抓,俨然抓出了一些陈年的记忆,说这个小歹娃子的鬼心眼子比大歹娃子多,个子也大不少,兄弟两个打起架来,大的總是打不过小的。今天马老板带人来送墓碑,大歹娃子不在,在的倒是小歹娃子,还指挥着人运到石坎下面,指不定又想搞什么鬼。

“从小这就是个鬼东西!”他用人看从小的观点,教我怎么区别这兄弟二人。

他连着说了几个“鬼”字,让我忽然又想起阿忠说的那个鬼来,更加怀疑那个鬼就是人,是东风村类似这两个名叫歹娃子的人。我对饿哥说:“马老板今天亲自来了,肯定是提防运碑的人又遇到意外,我们得去让他也提防着!”

马神凿并没发现我带人正在向他走来。小歹娃子也没有看见饿哥,他的嘴里嚼着一个什么东西,不像是口香糖,而像一根从石坎上拔下的草,因为他用一只手捏着。另一只肥大的手掌向上,伸到马老板的面前一上一下地簸动:“我把埋死人的地方指给你,你给我多少钱?”

“你把我们带来就是想要这个?”马神凿问。

“两千,两千行不?”他把上下簸动的手掌变化成两根指头。

“对不起。”马神凿摇头说。

“要不一千?”他把指头扳倒了一根。

“对不起。”马神凿又摇头说。

“五百?再少你就别想了!”他又变回了最初的手掌。

“对不起,你想错了,我们只管做,管运,不管砌,砌坟的事你想做留给你做!”马神凿抓住他那只手握了一下,带着运送碑石的人离开这里,见小歹娃子迅速挡在了前面,他就又转过身子,像是想换一个方向走下斜坡。

我想追赶上去道一声感谢,把他坚决不肯先收的钱付给他,那次叫预订金,这次就该叫货到付款,我至少得遵从他的说法,付他在采石场上购买石料的钱。但是正好在我叫他的时候,突然一声猛虎般的吼叫覆盖了我:“姓马的,你给老子站住!今天你不给钱,休想打过老子的手板心!”

8

下面我看到的就是小歹娃子纵身上前,从背后一把抓住了马神凿的衣领,马神凿一个回身挣脱了他,他又迎面一把抓住马神凿的皮带,这一下马神凿无论怎么也挣不脱了,被他牢牢地控制在了手中。我对着那人大喊一声:“放手,你想干什么?”

小歹娃子扭过脸来一看,见我走过的路上没有停放小车,身后也没有三五随从,只有一个身材矮小的人紧跟在我的身边,骂了一句“关你屁事”又扭过脸去。马神凿这下认出我来,却顾不得和我招呼,趁他略一分神的时候刚要挣脱,又被他第二次更加有力地抓住。我急得推了一掌饿哥:“他不认识我,你赶快得喊一声哪!”

饿哥就用他的尖嗓子大喊了一声:“小歹娃子!小歹!赵小歹!你不能这样!马老板是给我妈送碑来的人!”

小歹娃子听出是他表哥的声音,这次连脸也不扭了,害怕被他抓在手中的马神凿又要趁机挣脱,就面朝着马神凿对饿哥笑一下道:“怎么?你也跑来帮他啦?你这个小矮子帮得了吗?我就这样怎么啦?他给你妈送碑来我不知道?今儿我就要抓住这个给你妈送碑来的人!他送碑就送碑,可他为什么要踩我的萝卜地?我这可是心里美的好萝卜,上次被一个放牛娃儿的牛蹄子踩了,一个萝卜赔了我一百块钱,这次他是明知故犯,一个萝卜要赔我一百五十块!”

我听这话似曾相识,关于牛踩地和赔萝卜的事,那次饿哥从大歹娃子家里回来对我说过,我知道这位讲义气的老板为了对我表达义气,今天遇到大麻烦了。我寄希望于他带来的几个抬碑扛石的汉子见义勇为,一扑而上,把他们的雇主从那个歹徒手里解救出来,但我看到的只是几个争先恐后仓皇离去的背影,马神凿也在向他们看,但他看时那些背影更小了,接着就完全消失在了这个是非之地。

饿哥见自己的喊声不但不能制止小歹娃子,反而让他火上添油,吓得发起抖来,身子也抖声音也抖:“我看要出人命了……”

“这样,我保护马老板,你赶紧叫人去!”

“去……叫……谁呀?”

“还能有谁?派出所的人,也叫他的那个徒弟!”

饿哥转身就跑,没跑两步一个跟头摔倒在地上,这次既不是破人造革鞋的鞋带散开,也不是脚底被石头和土块绊着,而是慌乱中踢着一个心里美的萝卜,倒地后打了两个滚儿。当他爬起来正要接着跑的时候,对面挡着了一个身子,大歹娃子双手紧握钢枪一般,握着一把砌匠使的大铁锤,偏着头站在他的面前。那锤子是开山破石用的,青砖砌坟用不着。

我已顾不得饿哥那一头了,只是快马加鞭地奔向马神凿,一心要把一个好人从一个歹人的手里解救出来。但我一见到那只抓住对方皮带的肥大手掌,就知道这是一件难以实现的事。我改用和平的方式,对这个歹人作自我介绍说:“我是小时候被你姑妈带过的,这位老板是我请来为你姑妈刻碑的,他是个好人,今天带人来是帮我,他连运费都不要我出,连碑钱都没有收我的……”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将我一声吼断:“你他妈的是我姑妈带过的,你们他妈的假装做好人好事我不管你们,可他他妈的不该踩我地里的心里美萝卜呀?我的萝卜招他啦?惹他啦?长到他的眼睛窝子里去啦?”

马神凿几次不能挣脱,索性蓄精养锐地闭上两眼,反而奉劝我说:“你走吧,你一个读书人跟他讲这个不是对牛弹琴?不是教狗识字?有人连狗都不如,还别说牛,就是条吃人的狼!可惜呀,今天我身上一分钱都没带,本来还说请几个师傅喝酒,一看没钱他们都走了不是?”

“我带钱了!正好我还没付你钱呢!我给他吧!赵小歹,我随我饿哥叫你一声小表弟,你要他赔多少我都赔你!还有,砌坟的钱我也给,大表弟不是要八千吗?另外再加上你的五百指坟费,我也一起给你!不过你们可得砌好,怎么说她也是你们的姑妈……”事到如今我决定听古人的话,退一步海阔天空,干脆一次性退后三步。我想这样一来,马神凿也解脱了,嫲嫲的坟也不迁了,大歹娃子的石头坎子也保住了,原地就能立碑造墓了。当然最划算的还是,明天我就可以按计划离开家乡了!

小歹娃子刚才吼过我的那张嘴的边角上,这时出现了两道弧形的笑容,他友好地看着我,从我的脸上一路直下看到我的手上,看着我的手真的朝着衣服兜里伸去,不由得还向前探了探头。但这时候马神凿睁开了眼睛,冷笑着对我说出一句话来:“原来你很有钱嘛,我还以为你是个穷文人,给了你一个免工费的三折價!既然你钱多,那你就先付足了我的钱吧,总共是七大件,在前天的价上翻上两番,你一算就知道了!”

我略微愣怔一下就听懂了他的话,几乎在求他了:“马老板你听我说……”

“别叫马老板,你叫我马老歹,刚才我给自己改的,就是人歹我也歹的意思!有人怕鬼,我不怕,我一个给人刻碑的人,还怕有人把我刻的碑给砸了不成?”马神凿望着小歹娃子笑了一笑。

“真的吗?马老歹?”小歹娃子也冷笑着追问他说。

小歹娃子问完了不等回答,那只手在他的皮带上动了一动,像是要松开的样子,突然又紧紧抓住,冲着下面的大歹娃子喊:“哥,听到没有?他说没人敢砸他的碑,你去砸着试试看,听说是花岗石的,硬得很。”

“好咧!”大歹娃子想也不想,一掌把饿哥推倒在地,手握大锤走到石坎边上,对准那碑就是一锤,只听得一声闷响,碑没有了,地上多出一堆形状各异的碎石。

“哈哈,这不是砸了吗?”小歹娃子得意地鼓掌欢呼着。

马神凿趁机脱开身子,赛跑一般冲到了被砸破的碑前,弓身捡起一根长条形的石渣,大歹娃子以为他要对付自己,抡起大锤又来砸他,马神凿对着大歹娃子一扬手,一支飞镖向他头上掷投去。大歹娃子随即尖叫一声,双手捂脸蹲在了地上,从手指缝里漫出一股血来。我发现这人的血与众不同,几乎是棕黑色的,流动在土黄色的人皮上像一条扭动的蚯蚓。

随后的情况更把我吓傻了,小歹娃子嘴里直喊着“哥”,奔跑下来捡起地上的大锤,双手握着要去砸碎马神凿的头。连我也没有想到的是,饿哥一个翻滚从地上爬起,尖嗓子一路哭喊着“还我妈的碑”“还我妈的碑”,扑过去趴倒在了大歹娃子身上,张嘴要啃吃他头上的肉。这时候空中的那把大锤调转一个方向,直着向饿哥砸了过来,马神凿又弓身捡起第二根飞镖,一扬手凿中小歹娃子的眼角,那人的眼前立刻模糊一团,同时手上也减轻了力量,锤身带着木把自行脱落,掉下来落在了饿哥的头上。

我冲过去双手抱住饿哥,见他已经晕倒过去,奇怪的是他的头上并没有出血,可能因为大锤是小歹娃子受伤之后自己掉的,掉的时候又有点偏,如果准确砸中只怕脑袋早已炸开了花。我看见他的身上却粘着一块像血一样湿糊糊的东西,顺着湿处看去,源头是在大歹娃子的脸上。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从那张脸上流下的血也是棕黑色的,父精母血,证明这兄弟二人的确是一母所生。

9

饿哥和小歹娃子两人被救护车送往医院,他们一个还在昏迷之中,一个右眼已经失明。另外我们三人被警车带到派出所,马神凿毫发未损,大歹娃子脸上被飞镖划破一个多边形的口子,因为皮厚肉粗,棕黑色的血很快就止住了。我是五个当事者中唯一没有动手的人,因此我首先接受了审讯,当我带着保护马神凿的强烈感情讲述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半信半疑的派出所长亦庄亦谐地向我问道:“听你这么一说这个老板还是一位见义勇为的英雄,不然你那个名叫什么哥的早就死了?”

我无比坚定地回答他说:“事实的确是这样的。”

但是鉴于大歹娃子完全不同的说法,马神凿本人还得留下来接受审讯。只有我被批准暂时离开,到医院看我那个名叫什么哥的,然后随时听候他们的传唤。

出门路上仍没有救急的车来,我一边不断向人打听医院在哪里,一边放开大步往那里奔跑,行人都停下脚步对我观望。在我快要跑到那栋画有红十字的楼房时,迎面走来了一个看似有点眼熟的人,慌忙中我一时想不起这人曾在哪里见过,他却首先站住,扬手和我打起了招呼:“这不是上午去过公墓的那位先生吗?我正要打电话告诉你,你说明天给你的保姆迁葬,我已帮你联系好了砌坟立碑的人,预定金都替你交了!”

“哦,还是刘院长!我也正要打电话告诉你,我嫲嫲的坟迁不成了,我还想把她的那个墓位退掉……”我想起他是谁了,只好也站住,硬着头皮说出这句有失信用的话来。

“你说什么?退……?那怎么行?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别说是买墓的钱退不了你,就连做墓的钱你都得给,做和不做都是一样,是我替你交的你得还我!”刘院长的脸上勃然变色,语气有些不客气了,但他的手还是向兜里伸去,看样子又要给我掏烟。

“对不起,这事以后再给你说吧,现在出了一件人命关天的事,我急着要去医院,真的对不起啊!”我像闯关一般将他推开,朝着医院快步跑去。

我听到他在我的背后大声喊道:“你想退掉墓位那是不可能的!不还我替你交的钱那也是不可能的!这是已经通过组织的事!”

莺嫂老远没看见我,我却在同样的距离看见了她,她的怀里搂着添儿,紧张地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先是哇哇大哭,一个护士推门出来对她说了一句话,哭声顿时降低下去。我冷静一下走到她的身边,喊了一声“莺嫂”,接着又喊了一声把头靠在她怀里的添儿。母子两个听到声音同时向我看来,添儿看我的眼神还像那天夜里一样,莺嫂的表情却一下子全变了,看上去像一个陌生的女人。

“怎么办?你看怎么办?本来我们一家人过得好好的,你偏要让他去……”她止住哭声,响亮地吸溜一下鼻子,把两条闪闪发亮的鼻涕吸了回去,脸上由刚才的悲伤和害怕,转化成了责备和怨恨。

“对不起莺嫂,这件事的确是我引起的,饿哥怎么样?医生怎么说?”我迫切想知道饿哥的情况。

“他要是死了你管我们……”她也迫切想知道我的态度,先问我而不先回答我。

“你不要老想到他会死好不好?”我不是盲目地宽慰她,而是一直都在计算着锤子落在他头部的位置和重量。

“他要是死了呢?他要是不死不活,成了一个活着还不如死了的植物人呢?添儿还这么小……”她说“要是”两字的时候,让我又想起嫲嫲当年在病中问的“我要是死了你们会到我的坟上来看我不”,我心里的难受又多了一分。

“真要是那样我肯定管,我会和你们一起追究凶手,决不放过他们兄弟两个!”我理解了她的意思,对她做一个小声的手势,又顺便指一下重症室的门。饿哥躺在一门相隔的室内,昏迷中的人未必都会失去听觉和记忆,这点知识是我在一本医学杂志上无意中读到的。

“那我们孤儿寡母以后就指靠你了……添儿,快说谢谢叔叔!”她把怀里的儿子扭了一个方向,让他的小脸转过来对着我。

这一次添儿愿意重复她的话了,大概是到了关键的时候:“谢谢叔叔!”

“还有,我听人说你在公墓那里给添儿奶奶买了一个墓位,可你要把她的坟从东城角迁走,那不得好死的兄弟两个又不许动他们砌的石头坎子,那个墓位你能不能……”她剩下一部分話让我自己理解。

“不能退,也退不掉的,刚刚来的路上我还遇到那里的刘院长,他不仅不让我退,还要我付他替我联系做坟的钱……”后面我想说不退就不退,等解决好了大歹娃子的石坎问题,再把嫲嫲的坟迁到那里不迟。

“退掉干什么?为什么要退掉?你饿哥这次要是挺不过来,就让他……”她一口接了过去,但她又和每次一样不把话说完。

“你不要老想到他死好不好?好不好?我刚才已经说了,让你不要老这样想!我告诉你,他这次一定挺得过来!”为了杜绝她再这么想,我破例地为她打保票了。

“能挺过来那是最好,我说的是万一挺不过来,凡事都有一个万一!不过就算他这次挺过来了,以后老了也总要到那一天的,人谁能保证一辈子不死?那就等我们死了以后住到那里去吧,免得到时候我们也和添儿奶奶一样,连个埋坟的地方都没有!……添儿,你对叔叔说,叔叔给奶奶买的那个墓位就让给爸爸妈妈吧,爸爸妈妈以后死了合葬在那个地方!”她终于一次性把话说完了,这是我叫她莺嫂之后前所未有的事。

我只稍微愣怔一下,在添儿张嘴之前就答应了,有些奇怪她怎么会在这样一个时候产生这样一个念头:“我太同意莺嫂的想法了!老天保佑饿哥这次能挺过来!我说过了他一定挺得过来!”

莺嫂立刻破涕为笑,鼻孔下面趁机又出现两个亮点,她猛的一吸,让它们及时地缩了回去。

重症监护室的门再次推开,刚才出来过的护士这次出来告诉莺嫂,你的男人已经醒了过来,看来没有事了,一睁开眼睛他的两手就在床上乱摸,嘴里直喊“杯、杯、杯”,是个什么杯子这么重要?莺嫂又惊又喜,却回答不上什么杯子,我的脑子里灵光一现,突然明白了说:“不是杯子的杯,而是墓碑的碑,他是去撕咬打碎嫲嫲墓碑的小歹娃子时,被大歹娃子手里的大锤掉下来砸昏的!”

护士听不懂什么是大歹娃子和小歹娃子,也不知道我和伤者是什么关系,集中精力和莺嫂一人说话,让她赶快去缴费处,缴付前面的急救费和接下来的住院费,伤者的病房和床位,在接到缴费通知以后再由住院部安排。莺嫂看了我一眼又问护士:“你不是说没事了吗?没事了怎么不让他回家?”

“回家万一有事就别再来找我们了!”护士威胁她说。

“那不还是有事吗?”莺嫂又看了我一眼。

“听他们的,我去缴费。”我对她说,僵持下去对刚醒过来的饿哥不好。

我按照空中悬吊的一个个指示标牌来到缴费处,等小窗口里的人验单对号报出一个数字,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次回家我带钱不多,家乡又是一座小城,因此我也没带信用卡,买完墓位以后钱已所剩无几,如果再付完马神凿就没有了。我得赶紧回家一趟,去向家里借支,出了院门我又一路快跑,两天来连着走过几次,对于小城的街道多少熟悉了一些,为省时间我抄了一条近道,竟然一眼看见挂着“马神凿”招牌的那个铺子。

铺门开着,坐在迎门生意台后的小徒弟也看见了我,箭一般地射出门来:“订碑的那人,你到哪里去?”

“回家去一下,阿忠你去看你师傅了吗?”我记起了他的名字。

“哪里顾得上去看他,我师傅为你的事都要坐牢了,可你连我们的墓碑钱都没付!你是不是觉得墓碑被人打破了,你就可以不付钱了?”阿忠上前一步把我拦住。

“我怎么会这样想?”我推开他。

“你怎么不会这样想?”他抓住我。

“我欠你师傅的情义比应该付他的钱要多得多!”我再次推开他。

“那你就先把应该付我们的钱付了!他不在,我作主,现在跟我一起去现场清点付钱!”他也再次抓住我,像小歹娃子抓住他师傅一样,一只手牢牢抓住我的皮带。

我不能再次推开他了,阿忠一手抓我,一手打车。这个家乡的小城,在我想打车的时候没有车来,他一招手车就来了。我只得跟他一起坐上车去,听他对司机说了一声东风村,只见那司机身子夸张地抖了一下问道:“那个闹鬼的地方?”

10

付了阿忠的碑钱之后,我身上只剩下两百多块钱了,马神凿原来只让我付他买石料的成本,阿忠却按全价另收了他们的凿工和运送的费用。不过这都是应该给的,原本是马神凿出于义气坚持要为我免单打折,这么一付我的心里反倒得到安慰,现在我欠他的只有他因为我而被带进派出所的人情了。

小歹娃子如果没被马神凿的飞镖凿伤,如果不因砸碑斗殴被带到派出所里,如果仍在这条他帮大歹娃子砌的石坎上下,我会把这笔钱全部给他,再给他打个欠条,保证还他另外的一半,请他把他的姑妈我的保姆本来的坟指给我,究竟是在这条石坎的哪个部位。然后我把马老板领人送来的七大件,一件一件地搬到嫲嫲的坟前,把它们按照规矩码好,像小的时候嫲嫲教我码的积木,再跪下来告诉她:“嫲嫲,我到您的坟上来看您了!”

我尝试了一下,在二十步以内,这几块石头我还能够搬动,除了那一块体积最大的碑。但是那一块碑已被她娘家侄子打破成了几块,我可以一块一块地搬到她娘家侄子指定的位置,再把它们拼接起来,使之大概成为一块碑的样子。那上面有我和饿哥并列的名字,下面才是莺嫂和添娃。

可惜这个歹人不在这里,便是在这里也未必会成全我节节败退的愿望。现在我力所能及的事只是来到东城角拐弯的那个卖火纸的摊点,把剩下的钱全都买成火纸,还像几年前的那次一样,把它们解散,几张一沓地折成锐角,沿着石坎码成一条黄色的长龙。我点燃了它,眼看着它自始至终地燃将过去,渐渐由黄变红,变黑,变成灰色。一阵风来,那一片片纸灰被吹向石坎,落在坎子上下的白菜和萝卜地里。

我的心却不能落下。我转身向家走去,嫲嫲的儿子我的饿哥在医院里等着我,他已经醒过来了。

责任编辑 姚 娟

野莽:中国当代作家,祖籍湖北竹溪,武汉大学毕业。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迄今出版有长篇小说《庸国》系列(五卷)《寻找汪革命》《纸厦》《迷失》《黑鸟》《阿洋的别墅》《荒诞斯人》《行色仓皇》《王先生》《云飞雨散》《陈谷新香》《禁宫画像》《大律师施洋之死》;长篇传记《刘道玉传》(上下);中短篇小说集《乌山故事》《乌山人物》《乌山景色》《野人国》《世上只有我背时》《黑梦》《人活一世》《死去活来》《窥视》《独乳》《黑夜里的老拳击手》《流泪的百合花》《不能没有你》《京都人兽》《少年与鼠》;散文随笔集《墨客》《教育诗》《竹影听风》《难得聪明》《印在手纸上的恨》《诗说新语》;法文版小说集《开电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飞盘的王永乐师傅》;另有影视作品《祝你好运》《高爸再见》以及其他著作《诗经选译》等,共计五十余部,一千多万字,获国内多种文学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俄等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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