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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永康的记忆,来自于童年——哦,让一个中年人说起小时候,这是一件多么尴尬和矫情的事儿!可这会儿,非如此不可——那时候每到冬天时节,就会有人来到我们的村庄。他们挑着挑儿,一步三摇,仿佛承受了自己不甘承受的苦行。可一到村口,他们的步子就努力变得轻快起来。那领头的头发梳得溜光,唇上刻意蓄的八字须开始抖动,脸上装上了甜蜜的、渴望得到回应的笑意。他跟谁都不认生,好像他是本地人似的,可是他的口音,與我们的完全不同。他与路上的所有人打着招呼,介绍着自己,拉着家常,不管人们理不理他们。而他后面的,比他年少的同伙(一半是弟弟或者别的亲密关系的人)都配合着他,脸上笑容可掬,却不发一言,专心挑着自己的担子。村里路上的人们敷衍着他们,然后在脑子里搜寻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几个浙江永康的锡匠又来啦!
他们会穿过大半个村庄,来到我的文炯爷爷家门口。领头的笑得更加甜蜜、谄媚,唇上的八字须抖动得更加厉害了。他紧紧握着闻讯出门迎接的我的堂爷爷文炯的手,说着无比动听的话语,语调的变化颇为夸张,好像他不是为生活所迫寻找下榻之地的异乡人,而是游子回到了家乡。我堂爷爷文炯,是我们村里年长者中少有的读过私塾识文断字并且见多识广的人。他在几年前接纳了这一支异乡人的队伍,并且在他们的恳请下担当起了他们的干爹的角色。——他们把担子放置在堂爷爷家的厅堂,拉起了风箱,干起了打制锡器的营生。
他们在堂爷爷文炯家摆开了阵势。乡亲们闻讯赶来,带着他们已经不成样子了的锡器。那是一些漏酒的酒壶、变形了的烛台……被风箱鼓动起来的火光,暂时消弭了本地人与外省人的差异,在火光面前,他们脸上共同的穷人惯有的谨小慎微和逆来顺受的表情让他们难分彼此。然而我们看到领头的收敛起了仿佛水一样随时要溢出来的笑意。他的表情在火光面前变得隐忍、沉着、机警,仿佛一头森林里静静等待猎物的猎人。而他的同伙,匀称地拉动着风箱,配合着他的行动。他们如临大敌的神色让我们相信,奇迹正在发生。
那些破旧的锡器在火光中慢慢融化……那是一只原本沉睡在酒壶、烛台造型里的猛兽。现在,借着温度,它正在醒来,骨骼在嘎嘎响动,喉咙里发着我们听不见的嚎叫。那几个原本表情过于活络的锡匠,训练有素地看着锡在上演着变形记,一边劝开我们这些围坐在火光前的好奇的脏孩子,一边小心剔除滚烫的锡液表面的杂质,就像给一匹猛兽轻轻挠痒,尝试着让它放松下来……而他们的目光集体变得锐利,举止间似乎更合乎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千百年形成的范式,好像他们来自一个古老的炼金家族……
他们小心翼翼端起滚烫的锡液,倒入一个奇怪的模板之中。锡在奔跑,仿佛猛兽挣脱了牢笼,四蹄撒开,向着遥远的山林。可那是徒劳的。它遭到了他们的堵截。他们举着尖嘴的锤子,对着它敲打。一种急促的敲打声在厅堂涌出,在冬天的故乡巷子里回荡,整个村庄更像极了一座围猎的猎场。……我们看见那崭新的锡正在束手就擒,它急剧冷却,坚硬,重新睡去。它的表面,隐现着一排排整齐的圆点,仿佛牙印。那是锡匠捕获猛兽的手工印记,是这个古老的炼金家族光荣的族徽。——随着熔化、压片、裁料、造型、刮光、装接、擦亮、装饰雕刻等一系列工序,我们惊奇地看见,那在岁月中蒙尘乃至损坏的锡器,经过了魔术师一样的锡匠的手,重新变得崭新如初。我们疑惑,有没有一种工艺,能像锡匠一样,清除我们身上不满意的、受损的部分,让我们在火光中得到冶炼,让我们变成挺括、簇新的、理想的样子?
三十多年后,我接受了朋友的邀请,来到了位于浙中地区的永康。从我的故乡到永康,大约有八九百里的路程,过去的锡匠大约要走上十天半月,而现在,我乘坐高铁从我工作的江西省会南昌出发,只要两个多小时就可到达。三十多年的时光给予永康的远不仅仅是交通的变化。今天的永康,早已不再是那个要脸上堆满笑出门讨生活的贫瘠虚弱之地了。中国五金之都、门都(据说整个中国70%的门都是永康人做的)、口杯之都、炊具之都等头衔让她在整个浙江乃至全国,都有了相当的名气。
我是为探亲而来。我想知道童年所见的永康人,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在朋友的领引下,我来到了永康国际会展中心。在占地据说是17.6万平方米的会展中心,我看到了永康人巨大的创造和生产能力。那是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生产:有众泰汽车、收割机、插秧机等大型工农业机械,也有各式各样的门、水杯、煤气灶、菜刀、梯子等日用品。永康人的生产,把我们的衣食住行,都囊括其中,让我们每一家,从卫生间(花洒、水龙头、浴霸)到厨房(刀具、电饭煲、高压锅、微波炉)到客厅(铁水壶、茶叶锡罐、果盘)卧室(桌椅、旅行箱)乃至阳台(晾衣架),都被她左
右……
值得指出的是,永康国际会展中心的几乎所有陈列品,永康人几乎所有的创造生产,都与金属有关,都由铁铜锡铝等金属为材料制造,指认出永康是一座有着金属属性和品质的城市。这是不是意味着,永康人的基因里,天生有着对金属的驾驭能力,永康人的传统中,包含了传说中神秘的炼金术?我不由得想起童年时代的锡匠,他们在锡面前,是如此的熟稔和兴奋。从锡匠到今天永康国际会展中心里的陈列品的制造者,他们来自相同的炼金家族吗?在永康,我当然找不到童年时的锡匠(我连他们的姓名都不清楚),但我保证我见到了他们的行踪。在永康国际会展中心,一只据说是手工制作的锡茶叶罐上,我看到了一排排隐约的敲打过后留下的圆点,找到了这一古老的炼金家族的标记。那是这个炼金家族血脉绵长依然纵横江湖的证据。看到这一排排小小的排列整齐的圆点,我的耳边就似乎听见了童年时我的故乡响彻在巷落里的急切的敲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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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留板寸,戴眼镜,嘴角时刻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他年近四十,未婚,无工作。他通中药,是一名科班出身的药师,据说谁拿一把草药给他,他仅凭鼻子闻就可以知道草药的药名和保存的年份。然而他并没有走开药房的路。他成了一名作家。可他没有加入任何文学组织。他是个独来独往的野物。他自称是“无组织无纪律的写作者”。
他拐入写作这条不归路实属偶然:几年前,他在天涯社区看“煮酒论史”栏目里的历史文章,不免手痒,就化名为江南药师,写了几十篇从草木中药出发解读中国历史的散文。那些文字无比有趣,极其强调身体和病理给历史带来的偶然,比如他追究明朝张居正吃海狗鞭,导致痔疮出血不止而死,客观上造成了明王朝的加速崩塌。这些作品在天涯社区产生了很大反响,有出版社还将这些文字结集出版,名曰《本草春秋》。尝到了甜头的他从此一意孤行,向着历史的深处走去,从而离他原来的中药专业越来越远。
历史对他是一门全新的学问。可他毫不畏惧。他一切从头开始,埋头苦读,他读经史子集,读《战国策》《左传》《史记》《资治通鉴》,读老子孔子庄子孙子,读秦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史,读郭沫若吴晗,钱穆的《国史大纲》,黄仁宇的《中国大历史》……他把历史翻了个底朝天。自然,他看到了历史中最灿烂的风景。
然后他四处行走。他是古人倡导的知行合一理念的践行者。他遍访历史遗迹,从孔子的家乡山东曲阜到刘邦与项羽的垓下之战发生地安徽灵璧,从发生过赤壁之战的湖北咸宁到龙门石窟的河南洛阳,从东林书院所在地江苏无锡到武昌起义的湖北武汉……他没有工作,也就没有经济来源。为节省资金,他坐最慢的绿皮火车,吃最便宜的当地小吃,住最便宜的旅馆。可他的外表从来没有困顿猥琐之感。他的内心无比富足。他的神情无比笃定。他吃着路边小吃却仿佛吃着满汉全席。他随身携带的破旧旅行包里空空如也却仿佛是把整个江山背在肩上。他像行吟诗人一样神采飞扬,像老僧一样坚如磐石。
在行走的路上他的思维总是得到激活。他总有无数的奇思妙想,无数让人拍案叫绝的发现,证明了他非常适合干这一行。在武汉,看着满城的车辆后面的车牌显示的省份标识“鄂”,想起武昌起义打响了推翻清政府的第一枪,猛然觉得:“鄂的字形,岂不正是像一位双目圆睁、张口呐喊的愤怒汉子——这汉子脑后还拖着一根长辫!”在赣南,从他坐车经过的一根根电线杆上贴出的寻人启事上的照片中,他触摸到了赣南客家的历史:“这张从龙岩追踪到龙南的寻人启事,坚韧地向世人宣告:客乡又有人重新出发,恢复了“客”的身份……他与家已经相互失落,或者说,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又一次将家远远地留在了身后,孤身一人踏上了吉凶未卜的陌生道路,就像过去千百年间,曾经来往于这片土地上的无数过客一样。”这些句子彰显出的灼灼才华和虎虎生气引起了我的惊叹。它们当然来自路上。毫无疑问它们无法被躲在书斋里的写作者炮制出来。
这个习惯在路上的人终于有一天来到了南昌。按照我们在短信里约定的地点我远远地看到了他。我叫着他的名字:骁锋!他猛然转过头来。我看到留着板寸戴着眼镜的他嘴角嘲讽的笑意。他慢慢伸出手来与我相握。他眼睛里的光有着他乡遇故知的热切。他告诉我,这一次从离家到今天,他已经一个人在外面游荡半个多月了。这半个月来,他辗转走了几个省,行程数千公里。没有遇见一个认识的人,他的名字,没有一个人喊过。他都快把自己的名字忘了,直到今天,被我唤醒。
阅读与行走,让这个姓郑名叫骁锋的人写出了与众不同的文字,有了不错的收成。几年来,他成为《百家讲坛》《江南》专栏写作者,《中国国家地理》特约撰稿人,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诸多纪录片撰稿人,出版了《逆旅千秋》《眼底沧桑》《落日蒼茫》等历史散文集,成为名声鹊起的历史题材写作的多面手。
郑骁锋并不满足于此。他有了更大的野心。有一天他向我宣告,要写一部八十万字的、散文体的中国史纲。他要用散文这种文体,从先秦写起,止于晚清,把中国历史梳理一遍。他要用带有温度和美学的文字,再现那些历史上的经典瞬间,系统性地表达和思考中国。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历史是个巨大的陷阱。他以前的历史题材写作,以现存的文明遗址带入,借助当地的一些史料,出不了多少差池。可是与历史直面遭遇,则要危险得多。他不是历史科班出身的人,他的历史观能否得到业界认可?他所有的推断是否存在逻辑上的错误?先秦以前的历史模糊,人物轮廓不清,他怎样才能把握住?一个时间的错误引用,一个地址的不准确,就会招来满盘皆输,成为笑柄。而且,这样的写作,有何合理性可言?这个世界,真的需要这样一套散文版的中国史纲吗?
他依然一意孤行。他开始埋于故纸堆里。在他生活的小城,他离群索居,躲在只有他一个人生活的巨大房子里,奋力地书写。那是无比孤独苦寒的事业:从仅有的似是而非的古老文字间,重新构建远去的河山,打捞那些经典的岁月,捕获已经失落的精神,再现那一张张文明史上著名的、已经面目不清的脸庞。我不知道他在这种无比艰苦的写作中经历了什么,有没有过想把电脑和一堆堆竖版的陈旧的书籍摔出窗外的时刻,他每次致电我时从来没有流露出沮丧的情绪,他发我提前分享的部分章节里我也没有读出枯涩的笔触。时至今日,他计划中的四卷本已经由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两卷:《人间道·左东右西》(先秦秦汉卷)、《人间道·南下北上》(魏晋南北朝卷),显示他的书写正在稳步推进,并且指日可待。
在已经出版的篇目里,我发现对他的担心完全多余。他写得法度森严,却又鲜活生动。那些死去无数年的古人,在他笔下一个个如同活物,那些著名的历史事件,被他精妙解读。在他的笔下,孔子临死前的状态是:“‘我的时间到了。孔丘回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子贡,眸子清澈如水。”(《绝笔》)他写东汉王朝的中兴:“东汉王朝的大幕,居然是在牛背上拉开的。……由于马匹短缺,他(刘秀)骑的竟然是一头牛——光武帝就这样扶着牛角,匆忙而低调地登上了历史舞台。”(《中兴》)在字里行间,蛇、冒火的井、白马、鱼、雷等隐约可见,让他的历史书写形成了一个个奇异的文本,显现出无限的张力。
骁锋是永康人,是以金属制品著称中国的这座浙中小城纯种的子民。我想他与我童年见过的来自他的家乡的锡匠,乃至我不久前去永康国际展览中心见过的金属陈列品的制造者一样,都是掌握了炼金术的人,出自同样一个传说中古老的炼金家族。他的化铁为墨、金戈铁马般的书写,进一步验证了永康这块土地的金属气质。就连他的名字中的“锋”字,也是指认这座城市金属气质的一个小小旁证。
责任编辑 张 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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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年前,我就为江子的散文写过评论。如今再读他的作品,感觉他的文字有了很大的变化。他不再眼睛紧紧盯着乡村,当然,我无褒贬之意,只是感觉到江子的创作少了许多拘束,多了不少持重。这两篇散文风格不同,《青花:生死藏家》以散文笔调写出了两种专业精神,如此一来,既有史学意义又有文学气息,要做到两者俱佳不易,更要加上有可读性,这是很考验人的创作水平、知识储备和田野调查能力的。《金属之城》乍一读会以为是一篇游记,细读,我们可以读出“城与人”的一种别样况味,这是一篇充满了人情味儿的散文。有趣的是,他文中所写的郑骁锋,上一期我们才发了他的作品。
有时,同行之间的毫不掩饰的对人与作品的惺惺相惜、互相欣赏、互相激发,甚至广为推介,这是一种很美好的人与人的关系,江子与郑骁锋就是如此。
江 子:本名曾清生,男,1971年7月生于江西吉水。有散文、诗歌、文学评论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散文》《天涯》《钟山》《文艺报》《光明日报》等报刊杂志,并入选数十个散文选本。出版散文集《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苍山如海——井冈山往事》《赣江以西》《在谶语中练习击球》等。中国作协会员,现居南昌,供职于江西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