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窖穴
入冬以来,考古人刘研究员的两个眼睛一直跳个不停。开始他并没有在意。偶尔在街头向正经过的熟悉的医生问起,医生大多以疲劳所致敷衍搪塞,嘱他近期少看书,清淡饮食,某某眼药水或许可缓解。刘研究员听了医嘱,书看得少些了,可一点也不济事。也有人说是入冬天气干燥眼睛干涩引发眼肌肉紧张,需每日热毛巾敷患处数次云云,或说自古云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是大事将临的预兆,好事坏事全凭天意,近期需多加小心,酒到七分即止,夜到子时要眠,话不多说,因为祸从口出,怒要强忍,因为伤人害己。听的意见多了,刘研究员干脆一概不理会,该干吗干吗去,任那眼睛像疯子一样跳动不息。
然而大事将临的说法或许不虚,1981年11月29日下午,刘研究员正在博物馆整理一个月前从一个西晋古墓里出土的零星几件文物,高安城锦江河畔第二电机厂扩建施工现场传出挖出窖穴,不明身份的坛坛罐罐挤作一团的消息——从第二电机厂打来的电话声音急促,仿佛他们的工地上挖到的不是窖穴,而是从地底下蹿出了一只白额吊睛的老虎,而刘研究员所在的博物馆,就是专业的降龙伏虎机构。
发现窖穴的电话并没有得到刘研究员的热烈回应。那只隐藏在打电话人声音里的老虎,到了刘研究员那儿立即转换为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猫。一个窖穴被发现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根据经验,刘研究员以为说不定又是前朝哪个小地主可怜的地下储藏室曝了光,电话里的人说的坛坛罐罐,不过是主人无意掩藏生前早已忘记的家用瓷件。如此年份不长、藏品粗鄙的窖穴在南方大地下比比皆是,刘研究员所在的博物馆每年都要接到多起挖到窖穴的电话,可每次他们兴冲冲赶到现场,结果不是几个化成了水、气味难闻令人作呕的酸菜坛子,就是几个早被喝得精光的酒瓮,空空如也的水缸,让刘研究员和他的同事们哭笑不得尴尬不已。
具有文物价值的东西,其实在墓穴里。这不仅是刘研究员,就是高安普通的老百姓都知道的事。秦兵马俑、马王堆、三星堆、曾侯乙墓……这些著名的考古发现,都是死神守护下的巨大存在。自古以来,在中国,死是尊贵的。死被附加了太多的意义。死是永恒和重生。对人一生的评判、对子孙庇护的期许、对死者未来世界的安置,都发生于死。死包含了哲学、伦理学、人类学、宗教、史学。死是一个巨大而精密的体系,从葬礼、墓形、风水都有严格的规定。——墓穴,在中国从来都是葬品丰富的地下宫殿,是文物的天堂。是王者就会在墓穴里装进一个王国。是穷人也会在墓穴里搁几件像样的东西,作为去另一个世界的盘缠。那些物件,经过时间的发酵,一旦开启,就会成为历史对人类巨大的馈赠,成为人类触摸历史的索引。
只有墓穴,才会有真正的虎啸龙吟,真正的祥云紫气,真正的金玉满堂。而窖穴,不过是南方农民用来储藏粮食(红薯、大豆和稻谷)、安置酒器、农具的地下室,是堆满醉酒男主人梦呓女主人怨气的庸常世俗空间,遗存的只会是鸡犬之鸣、蛇行鼠窜之迹,如何值得刘研究员着急上紧?
直到足足喝了两壶茶,刘研究员才起身前往窖穴现场。博物馆离窖穴才两里地远,可刘研究员走了足足有半个钟头。时是冬日,阳光却好,刘研究员背着手走着,他感觉自己不是赶赴一个工作现场,而是去两里地的郊外做一次假日短程旅行。半路上,他甚至忘记了此行目的(窖穴出土的消息对他来说真的不足挂齿),像一个真正的无所事事者那样饶有兴趣地哼上了本地流行已久的采茶戏小调。——他终于期期艾艾地来到了锦江河畔施工现场。他看到现场一片狼藉。一块原本适合牛羊偃卧的旷野被挖得坑坑洼洼。到处是地底下翻上来的新土,仿佛大地涌动着巨大的蚕蛹。一切看起来毫无秩序可言,丝毫不能给人们重器藏身的暗示。他不禁皱了皱眉头:没有藏风聚气的风貌,没有左青龙右白虎中明堂水流曲折外洋宽阔容万马的地势。这样一个毫无风水讲究的荒野,怎么可能是如墓穴那样隐埋了重要文物的福地?
然而当他分开人群看到被挖开了口子的窖穴,他隐隐感到这一窖穴与往日所见并不相同。它离地面有一人深,午后的阳光无法探到底,那些平常的怨气和梦呓根本无法入此彀中。窖口影影绰绰,似有历史的幽灵在徘徊。如此深度值得探究,有史可鉴,震惊中外的秦兵马俑离地表的距离也只有两米。他看到从地表到窖穴口中间有残存的地基横穿而过,显示若干年前此地曾有人居,说不定是古老的高安城热闹的村寨或郊区。可那地基并没有打搅窖穴的长眠,这表明窖穴早于废弃的地基而存在。他看到窖口到处是碎瓷片、锡皮残片。碎瓷片乃是民工不慎损坏的窖藏之物,那四处散落的阳光下反射出可疑光芒的锡皮残片,是他从事文博考古发掘十余年来的字典里从没有的东西。
刘研究员感觉自己置身于古老旷野。那距地表近两米、大小一米见方的窖穴,远不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猫,而是从来以荒野为家、气度非凡的大虫。它披着锡皮的披风,以俨卧于永恒的黑暗为荣。他感觉到了它被打搅的恼怒,正在阴影中咻咻喘气。他感觉它恨不得重新回到黑暗里去,仿佛那亘古的黑夜才是它的故乡。他看到了它的花纹——那窖口瓷片上隐约的青花就是它的文身。它感到它有不同于寻常窖穴的严谨秩序,就像虎豹在自己的领地里有着与鸡犬猪鼠不一样的森然法度:窖穴里摆满了瓷器。那些瓷器分别按瓶罐盘碗进行了分类放置。薄胎的小件器物则放在了大型的罐里。这显然是经过了精密的计算,暗示了主人非同寻常的学养和身份。这满满一窖穴身份莫名貌似尊贵的瓷器,来源于哪朝哪代,有着怎样的故事?这样一只来路不明的老虎,要采取怎样的办法才能降伏了它?
刘研究员连忙指挥闻讯赶来的同事们进行发掘。那窖穴里的东西似乎无穷无尽,刘研究员和他的同事们从太阳落山到第二天凌晨整整工作了一夜。這丰富的窖藏让他们疲惫不堪又兴奋不已,因为他们自从事文博工作以来从来没有过数量如此巨大的收获。刘研究员不断地提醒同事们小心再小心,下镐要轻,手脚要稳,严防遗漏。他的语气让同事们觉得他的内心已经有面对大敌当前的严阵以待。他根本不像是一个有着丰富打虎经验的打虎英雄,而是一个尽心尽责的动物园猫科动物饲养员。他不再是平常那个不紧不慢仙风道骨的长者,而是一个失了分寸有几分啰嗦的老者——那是在多次墓穴发掘都没有的事情。夜更深,他们点灯继续发掘。刘研究员看着远方的大地如同黑漆,他疑心茫茫黑夜中的大地,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窖穴,山川河流,草木禽兽,水月镜花,皆是它的怀抱之物,它的秘密宝藏。
天越来越亮了。窖穴发掘现场一片白霜。发掘已毕,刘研究员指挥同事们把六箩筐出土的东西挑回博物馆。而此刻昨日一片凌乱的施工现场被白霜覆盖,那黑漆漆的洞口经过发掘早已看不出原型。那只黑暗中的老虎已经遁形。那白霜皑皑的荒野仿佛一座时间的迷宫,没有人知道有多少往昔爱恨荣辱藏身其中。
那悬在天空的启明星依然闪烁不已。它或许洞察了时间深处的秘密,可它守口如瓶,从来不置一词。
——它是不是历史向着未来凝视的一只眼睛?
二、象耳瓶
回到博物馆,刘研究员清点了窖藏物品种类和数量,得到了一份十分详细的清单:景德镇窑瓷68件,其中青花瓷器19件,釉里红瓷器3件,青白釉、卵白釉瓷器43件;龙泉窑青瓷168件;钧窑瓷3件;磁州窑瓷1件;铜器4件,其中铜匜2件,铜龙耳双环壶2件;
铁器2件,其中铁勺1件,铁罐1件。
刘研究员明白,摆在面前最急迫的问题是,要弄清楚这些来自大地深处物体的身份,尽早确定它们的价值。如果它们是明代、清代官窑之物,那它们就会是一笔不菲的财富,值得作为课题研究,作为馆藏之物展示;如果他们仅是古代民窑出产的物件,是古代无名瓷匠敝帚自珍刻意隐藏的作品,那送到高安某个国营大饭店里做盘碗瓢盆说不定更加合适。刘研究员不免盯着六个箩筐里的物体想:陈列于博物馆供百姓参观,送到大饭店作为餐具,哪一种命运更适合它们?
刘研究员决定从景德镇瓷主要是那19件青花瓷和3件釉里红瓷入手。因为青花乃是东方瓷器艺术之都景德镇的标识,而景德镇离其所在的高安大约两百里路远,作为文物工作者,他们对明显是景德镇瓷的物品的了解要比其他藏品多一些,断代也许会更容易一些。
他们首先给这数十件脏兮兮的景德镇瓷洗澡,用清水清理它们表面的泥土,污迹。经过清洗,那些在黑暗中沉睡了天知道有多少时光的物件开始露出原来的品貌和秉性:那二十多件青花瓷和釉里红瓷的身上都绘着精美异常的青花云龙纹,缠枝牡丹纹,莲花瓣纹,蕉叶纹。它们的形状,分别有梅瓶、高脚杯、兽耳盖罐、觚。它们看起来个个都有非同一般的血统,远不是寻常百姓家的菜盘子酒罐子。——六件青花带盖梅瓶是其中的高个子,它们小口,束颈,丰肩,美丽惊人,是他们见过的形状最为典雅高贵的梅瓶,适合放在官宦之家饱学之士的高堂前几案上。梅瓶器盖内壁露胎处和底部分别书有“礼”“乐”“书”“数”“射”“御”六字——主人把《周礼》中的六艺名称刻写其上,是要表达怎样的心意?怎样的解读,才能破译这一简单却意味深长的暗号?那直口、溜肩、矮圈足型的云龙鱼纹青花罐盖子的造型,仿佛一片漂在水上的荷叶,那是对自然的仿生技艺,透露出制造者的超常制作水平和主人非同一般的趣味。有一个高脚杯杯底用草书写了“人生百年长在醉,算来三万六千场”,只有沙场舔血的英雄、四海为家的游吟诗人才有如此豪迈胸襟,哪里可能出自市井人物、寻常角色的口中!草书法度森然,却又狂放不羁,兼有了庙堂与江湖的美学认知。
那些窖藏之物终于从长久的沉睡中醒来,一个个打着哈欠,睁开了惺忪的眼睛。它们身上的花朵,也全都舒展开了花瓣。整座灰头土脸的博物馆顿时变成了一座花园,有了花团锦簇花香扑鼻的错觉。它们的蓝彩绚烂多姿,仿佛是经过长久黑暗的擦拭变得更加锃亮。它们的釉色,仿佛裹挟了古诗里珍藏的不朽月光。
刘研究员立即钻入浩如烟海的资料中寻找线索。他们用放大镜对着这些瓷器看了又看,在堆满了办公桌的资料中翻了又翻。作为一个县级博物馆,他们能够找到的资料、能够使用的技术手段实在太过简陋,有一段时间他们几乎像无头的苍蝇。直到有一天,他们在一本专业书上看到一对瓶子的身影。
那是一对青花云龙纹象耳瓶。它们出产于世界闻名的青花之都景德镇窑。它们的样子高大魁伟:盘口,长颈,瘦腹,台足,颈部两侧各附一象首环耳。它们胎质洁白,釉色透明,青花色泽靓丽浓艳。它们身上的纹饰繁而不乱,从瓶口至底部共绘八道纹饰,分别为缠枝菊花、蕉叶、云凤、缠枝莲、海水云龙、海涛、缠枝牡丹以及杂宝莲瓣。它的颈部蕉叶纹之间书有纪年铭文,是它们的身份证明。铭文曰:“信州路玉山县顺城乡德教里荆塘社奉圣弟子张文进喜舍香炉花瓶一副祈保合家清吉子女平安。至正十一年四月良辰谨记。星源祖殿胡净一元帅打供。”——这一对瓶子从器型、胎质、纹饰和铭文都指向中国历史上一个短暂却不可一世的朝代:元朝。
这一对青花云龙纹象耳瓶有着传奇一般的经历。它们从元朝至正十一年(1351年)四月由一个叫张文进的信客供奉在叫星源祖殿的寺庙里,并没有随着元代的灭亡而破碎,也没有随着星源祖殿的消失而消失(至今到哪里找得到一个叫星源祖殿的寺院殿堂?),而是出现在1929年的北京街头,被一个叫霍布逊的英国人买得然后运回欧洲,最后在英国伦敦大学亚菲学院斐西瓦乐·大维德中国美术馆安家落户。美国波普博士以此瓶为依据,对照伊朗阿特别尔寺及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博物馆所藏元青花进行对比研究,出版了两本研究专著,将这一对象耳瓶指认为元青花标准件,把凡是与之相似的景德镇在十四世纪生产的成熟青花器,称作“至正型产品”。
这一对象耳瓶仿佛流落在异国他乡的前朝王族,怀着祖辈授予的秘密使命,以文身为宗族徽章召唤全天下的元代青花子孙前去滴血认亲。刘研究员与他的同事精心比对这对元青花瓷瓶,发现高安出土的部分青花瓷器纹饰特征和气质并无二致,釉色也是蓝彩清艳,器形看起来它们俨然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人生百年长在醉,算来三万六千场”,完全是马上赢取天下的蒙古民族不可一世的内心独白。那些外形威风凛凛的瓷器與成吉思汗的子孙们世界一统的气势一脉相承。他们初步断定这19件青花瓷器为元青花。
刘研究员清楚地知道他们将这些青花瓷器断代为元青花不是一件小事。因为元朝从立朝到灭亡只有短短九十七年,青花生产时间据考证大概只有二十几年,元青花存世的数量不足三百件。谁拥有一件元青花那都是光耀世界的事情,土耳其伊斯坦布尔托普卡比宫博物馆,拥有元青花40件,伊朗德黑兰国家博物馆,拥有元青花28件,它们因此成为全世界最著名的博物馆。如果这些青花为元青花属实,那小小的高安将因这些瓷器举世闻名。而如果他们的考证不实露出破绽,那在考古界将是一件笑掉大牙的事情。他们知道他们唯有小心谨慎,才能免于误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