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理想”中的社会保障思想

王文涛

·中国社会保障史·

“大同理想”中的社会保障思想

王文涛

先秦至汉代，有许多向往和追求“大同理想”社会的议论，其中描述最完整、最详尽和最典型的是《礼记·礼运》中以孔子之名提出的“大同”社会设想。大同社会论的核心内容蕴含有丰富的社会保障思想，涉及老人救助、幼儿救助、失业救助、对鳏寡孤独疾等社会弱势群体的贫困救助以及国家救助、邻里互助等内容，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问题和人们希望解决这些问题的愿望。关爱、救助贫困人口和社会弱势群体，是先秦思想家和政治家的普遍主张。大同社会的美妙蓝图并非全是空想，有不少主张已见于先秦时期的社会实践。社会保障思想不是大同理想所独有的主张和专利，也不是划分“大同”和“小康”社会的道德价值尺度和行为评判标准，它属于普世道德价值和慈善思想，源自人类的初心，存在于人类社会发展的各个阶段。

大同理想；礼运；社会保障思想

大同理想在原始社会末期出现，随着贫富分化的加剧，剥削阶级开始产生，贫穷者日益贫困，沦为他人的奴隶。人们缅怀和留恋以往没有剥削、没有压迫、自由自在的生活，大同理想应运而生。

综合学术界已有研究成果的观点，“大同理想”有下述三种涵义：第一，狭义，指《礼记·礼运》“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其二，指儒家的大同理想，包括《礼运》中“天下为公”的“大同”理想、“天下为家”和“小康”理想；第三，广义，泛指不同学派、不同时期各种形式的社会理想。本文所论以第一种涵义为主，兼及二、三种。

一、先秦时期对“大同”社会的憧憬

先秦道家最早使用“大同”一词。《庄子·外篇·在宥》曰：“颂论形躯，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意思是说，容颜、谈吐和身形躯体均和众人一样，大家都是一样也就无所谓自身。同书《天下》篇说：“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万物完全相同，完全相异，这叫做“大同异”。《列子·黄帝》曰：“和者大同于物，物无得伤阂者”。中和之人与万物完全混同，因而万物不能伤害与阻碍他。上述几例中的“大同”，是指与天地万物融合为一，不是“大同”世界的概念。

本文的主旨是讨论大同理想中的社会保障观念，对先秦时期的大同理想仅做必要的梳理，对有争议的问题采其一说。大同理想经夏、商、西周的演变发展，至春秋战国时期基本定型。从中国古代文献的记载来看，先秦至汉代对大同理想最完整、最详尽和最典型的描述是《礼记·礼运》中以孔子之名提出的“大同”社会设想：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礼记》，亦称《小戴礼记》或《小戴记》，全书保存了大量先秦时代的史料。成书时代约在战国末或秦汉之际，由西汉宣帝时礼学家戴圣编辑而成。关于《礼运》篇的作者生年、成篇时代、学派属性这几个问题，学界意见不一。本文赞同《礼运》篇属于儒家思想、主体部分由子游或其门人所记的观点。

《礼运》所言“天下为公”是“大同社会”的最高理想，社会财富归全体人民共同享有，人人尽自己的力量劳动，全部社会成员都有生活保障。先秦多种典籍都有对“大同”社会的向往和追求。

《诗经·魏风·硕鼠》谴责剥削，表达了人们对现实社会的不满，被剥削者表示要离开统治、剥削他们的人，去寻找没有“硕鼠”、人人自由幸福的“乐土”、“乐国”、“乐郊”，即没有剥削压迫的大同世界。

老子提出“损有余以补不足”的均平主张。《老子》第八十章具体描绘了一个“小国寡民”的理想社会，邻国相望，老死不相往来，人们返回到“结绳而用”的原始社会状态，“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过着丰衣足食、风俗美好、没有战争的幸福生活。

庄子在《庄子·马蹄》中描绘了一个“至德之世”，使“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人类共有的德行和本能。人们没有丝毫偏私，任其自然，跟各种物类相互聚合并存，“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同书山《木》篇说：遥远的南方有个“建德”国，那里的人民纯厚质朴，“少私而寡欲”；给与别人“而不求其报”；随心所欲任意而为，竟能各自行于大道；“其生可乐，其死可葬”a一般认为，《马蹄》、《山木》不是庄子所作。。这两段文字描绘了一种理想的原始社会，在“至德之世”，人们“少私”、“不知藏”，自由自在。这是一种没有私有制的“共利”、“共给”社会，是战国时期没落贵族逃避现实的消极的空想。作者还认识到君子与小人的对立和自耕自织的被剥夺，这是对现实社会不满的表示。

《孟子·滕文公上》中记载了农家许行理想中的社会。人人都要劳动，“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劳动分工后，实行以物易物的等量交换，互通有无。反映了农民的阶级平等的理想。

《尉缭子·治本》中有对于没有私欲、同甘共苦理想社会的向往。“夫谓治者，使民无私也。民无私，则天下为一家，无私耕私织，共寒其寒，共饥其饥”。

《六韬·文韬·文师第一》a一般认为，《六韬》是战国末期的人托姜望之名而撰。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天有时，地有财，能与人共之者仁也。仁之所在，天下归之。与人同忧同乐，同好同恶，义也。义之所在，天下赴之。凡人恶死而乐生，好德而归利，能生利者道也，道之所在，天下归之。”这种“共天下”、与人“同忧同乐，同好同恶”的“仁”、“义”理政思想可溯源到《尚书》，与儒家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天下归仁焉”等思想，大略相同。

《吕氏春秋·贵公》也有天下公平的阐述：“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则天下平矣。平得于公。尝试观于上志，有得天下者众矣，其得之以公，其失之必以偏。凡主之立也，生于公。……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阴阳之和，不长一类；甘露时雨，不私一物；万民之主，不阿一人。”圣王治理天下必须先做到“公”，做到了“公”，天下就平定了。而失掉天下者必定偏私不公。所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表现了当时人们的大公思想，并含有民主思想的因素。同书《开春论·爱类》记载神农之教说：“士有当年（壮年）而不耕者，则天下或受其饥矣；女有当年而不绩者，则天下或受其寒矣。”因此，神农亲自耕田，妻子亲自绩麻，以此表示要为百姓谋利。上古时统一天下的人很多，他们遇到的国情不同，但承担“当世之急、忧民之利、除民之害”的责任是相同的。描绘出一种男耕女织，人人都从事劳动生产的生活。

上述内容从不同角度丰富了先秦时期大同社会“天下为公”思想的内涵。

二、以《礼运》为代表的大同理想中的社会保障思想

大同社会论的核心内容不仅涉及社会制度，还蕴含有丰富的社会保障思想，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问题和人们希望解决这些问题的愿望。《礼记·礼运》的大同理想中包含的社会保障思想有以下几点。

第一，“天下为公”，这是大同理想的核心。在大同社会里，共同劳动，共同消费，财富共有，“货”不“藏于己”，即不私人占有，没有贫富差别，人人都有一定的衣食保障。人人爱惜公共财物，“恶其弃于地”，反对浪费。

第二，大同理想要求对老幼鳏寡孤独废疾等社会弱势群体给予必要的社会救助，“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老人的赡养，儿童的教育和培养，由全社会共同承担。鳏、寡、孤、独、废疾等丧失劳动能力的人“皆有所养”，由社会共同抚养，使他们的生活有可靠的保障。大同理想强调天下为公，重视对老幼鳏寡孤独残疾等贫困人口和社会弱势群体的赈济救助。

第三，“壮有所用”，“男有分，女有归”，人人都有自己的职业，各尽其能，努力工作，各得其所，不存在失业的威胁。

第四，关爱互助，“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天下一家。人与人乃至国与国都坦诚相待，讲信修睦，扶危济困，崇尚和平，没有战争和尔虞我诈。“谋闭不兴”，“盗窃乱贼不作”，“外户而不闭”。一切都是那么公正和谐安定，不必担心有战乱的发生。

由此可见，大同理想涵盖了中国传统社会保障思想的诸多层面，是关于社会保障思想的一幅完整勾画，也是比较古老、完备的社会保障思想。

《礼记·礼运》“天下为公”的思想渊源已见前述。天下为公，财富共有，没有贫富差别，在本质上属于原始共产制传统。均平思想及相关制度的长期存在既是原始传统的遗留，也是周代现实政治的需要，更是社会财富相对贫乏的结果。寻求一定程度上的财富均平，防止贫富剧烈分化，是西周初期的政治指导思想。《尚书·康诰》曰：“昔君文武丕平，富不务咎，底至齐信，用昭明于天下。”周文王和周武王为政，均衡民众的贫富差别，不专意寻找民众的过错而责罚他们。因此，他们受到民众的拥戴，德政显明于天下。均平思想主张通过社会财富的相对平均分配来调剂、缩小贫富差别，解决贫困者的生存之忧。先秦儒家重视“调均”对维护社会稳定的作用。孔子说：“君子周急不继富。”a朱熹：《论语集注·雍也》，齐鲁书社，1992年，第50页。君子周济穷人而不给予富人。又说：“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b朱熹：《论语集注·季氏》，齐鲁书社，1992年，第166页。可视为对春秋均平理论的概括和总结。孔子认为，无论诸侯还是大夫，都不用忧虑财富不够和人民不足，而应当忧虑财富不均和民心不安。财富平均，就无所谓贫穷；民心和谐，就不会感到人民不足；境内安定，就不会倾危了。孔子主张国家财富要分配平均，如果分配平均了，就没有贫富的差别了。《孟子·滕文公上》曰：“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禄不平。”强调土地占有的均平是仁政的基础。

《老子》针对贫富差距悬殊的社会现实，提出“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这种“损有余而补不足”的平均主义主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被压迫、被剥削的贫苦劳动者的愿望。

降至战国，国家救济和宗族家长收养救助族人在一定程度上转化成了里社成员的互助自救，后来发展成为我国劳动人民的一项优良传统。c赵世超：《周代的均齐思想和救济制度》，《中国经济史研究》1992年第1期。《礼运》主张由社会共同抚养老幼鳏寡孤独废疾等社会弱势群体，使他们的生活有可靠的保障。虽然这种主张在中国古代只能是一种设想，但我们不能因此而简单地只将其视为“乌托邦”的空想，还应该看到其中所蕴含的重视对老幼鳏寡孤独残疾等贫困人口和社会弱势群体赈济救助的观念。救助这些贫困人口和社会弱势群体，是先秦时期的思想家和政治家的普遍主张。“使老有所终，……幼有所长”和孔子的“老安少怀”思想，有着一脉相承的联系。在孔子生活的春秋时代，由社会承担老人的赡养、儿童的教育和培养，当然是不现实的，孔子将此作为社会发展的目标。他向子路等弟子诉说自己的志向，“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d朱熹：《论语集注·公冶长》，齐鲁书社，1992年，第47页。。使老者得到安乐，能得到朋友的信任，使年轻人得到关怀。孔子主张仁者“爱人”，“泛爱众，而亲仁”a朱熹：《论语集注·学而》，齐鲁书社，1992年，第4页。。他讲的“仁”是一种含义极广的伦理道德观念，其最基本的精神就是“爱人”，仁者应当“博施于民而能济众”b朱熹：《论语集注·雍也》，齐鲁书社，1992年，第59页。。他把“仁爱”视为做人的责任和义务，倡导将心比心、与人为善的利他风尚，人与人之间应当以仁爱为价值原则，对后世慈善思想的形成产生了深远影响。

孟子继承并发展了孔子的“仁学”思想，非常重视仁爱的社会意义。他说：“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c杨伯峻：《孟子译注》卷八《离娄章句下》，中华书局，1960年，第197页。孟子从人性善d荀子和道家认为，人的本性是自然，是不善。对于人的本性的看法，历史上一直有争论。的基本思想出发，认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e杨伯峻：《孟子译注》卷九《告子章句上》，中华书局，1960年，第259页。。爱心人人皆有，这是人的本性。恻隐之心是行“仁政”之始，也是人的行为准则。对于不幸者和社会弱势群体，大多数人会产生怜悯之情，给予援助，此乃人之常情。“仁”的内涵由恻隐之心的道德情感扩展为实施趋善的道德价值。但孟子所说的“恻隐之心”，是产生在一定的社会关系基础之上的。儒家主张：“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f戴圣：《礼记》第三十一章《中庸》，中国华侨出版社，2003年，第891页。所谓“亲亲”，就是爱亲近的人；“亲亲之杀”就是爱随着亲近关系的疏远而逐渐减少，也就是爱有亲疏之别。“仁”是普遍的，但在具体实践中有重点。越亲近的人，越是重点。这并不是自私，是遵循人的自然情理。社会有结构，有关系，人际关系有远近之别。博爱是理想，不是现实。现实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g杨伯峻：《孟子译注》卷一《梁惠王章句上》，中华书局，1960年，第16页。。

孔孟的仁政思想号召统治者以保民、养民为己任，保护人民免于自然灾祸，解决人民的生计问题，善养孤寡。“仁政”的基本精神要求对人民要有深切的同情和爱心，这是春秋战国时期社会保障主张的重要思想基础。

《礼运》认为，要实现“天下为公”，必须要有人才保障，要“选贤与能”。“选贤与能”也吸收了墨家的“尚贤”思想。墨子言：“尚贤者，政之本也。”h王焕镳：《墨子·尚贤上》，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6页。人与人在精神和人格上完全平等，所以，选拔人才也应当不分贫贱亲疏，不偏富贵，不党父兄，不嬖颜色，以德行和才能为标准。《礼运》“选贤与能”的用人标准与墨家实无二致。

墨子认为，贤才能士的“为贤之道”是“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劝以教人”。果能如此，“则饥者得食，寒者得衣，乱者得治。若饥则得食，寒则得衣，乱则得治”。i王焕镳：《墨子·尚贤下》，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0页。这样就可以使人们各安其生。

《礼运》“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的“博爱”学说与墨家的“兼爱”说极其相似。墨家的“兼爱”是指人与人之间不分亲疏贵贱、爱人如己的无差别的爱。“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之身”a王焕镳：《墨子校释·兼爱中》，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09页。。对待别人的国家，要像对待自己的国家一样；对待别人的家庭，要像对待自己的家庭一样；把别人当成自己来爱，人和人之间和谐相处。“老而无妻子者，有所侍养以终其寿；幼弱孤童之无父母者”b王焕镳：《墨子·兼爱下》，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19页。，有所依靠而长大成人。

《礼运》所言“使老有所终”的赡养老人主张尤其值得一述。尊老、养老的优良传统是人类在长期的社会实践活动中逐渐形成的，它是人类社会宝贵的精神财富。养老制度的建立和发展，有着深刻的历史根源和社会根源，是我国传统文化和伦理道德的具体体现。早在夏代以前的传说时代，已经出现养老制度，并在延续中发展。《礼记·王制》记载：

凡养老，有虞氏以燕礼，夏后氏以飨礼，殷人以食礼，周人修而兼用之。五十养于乡，六十养于国，七十养于学，达于诸侯，八十拜君命，一坐再至。瞽亦如之。九十者使人受。五十异粻，六十宿肉，七十贰膳，八十常珍，九十饮食不违寝。膳饮从于游可也。六十岁制，七十时制，八十月制，九十日修，唯绞紟衾冒。死而后制。五十始衰，六十非肉不饱，七十非帛不暖，八十非人不暖，九十虽得人不暖矣。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乡，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九十者，天子欲有问焉，则就其室，以珍从。七十不俟朝，八十月告存，九十日有秩。五十不从力政，六十不与服戎，七十不与宾客之事，八十齐丧之事弗及也。

这些养老思想在夏、商时代的实施情况已难考证，但在西周的养老实践已为资料所证实，在后文中论述。尊敬老人，在演变发展中逐步上升为政治制度的内容，并日益丰富，《礼记·大学》说：“上老老而民兴孝。”在先秦诸子的社会救助思想中有很多体现敬老、养老的主张。孔子大力提倡孝道，认为孝悌属于“礼”的范畴，是一种行为规范：“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c朱熹：《论语集注·学而》，齐鲁书社，1992年，第2页。平时孝敬父母，而喜欢冒犯上级的人是很少的；不喜欢冒犯上级，而喜欢造反作乱的人是没有的。提倡孝道的意义不仅是孝敬老人，还可以规范人们的行为，起到教化作用。

《管子·大匡》中规定：“不敬老而营富”、“工贾出入，不应父兄，承事不敬，而违老至危”者，皆“有罪无赦”，对不孝敬、不赡养父母的人要给予严惩。

《吕氏春秋·怀宠》建议在新占领的地区，寻找“孤寡而振恤之，见其长老而敬礼之”。同书《仲春纪》说：“是月也，安萌芽，养幼少，存诸孤。”季春，“赐贫穷，振乏绝”d陈奇猷：《吕氏春秋新校释·季春纪》，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23页。。仲秋，“养衰老，授几杖，行糜粥饮食”；孟冬，“赏死事，恤孤寡”e陈奇猷：《吕氏春秋新校释·孟冬纪》，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22页。。《孝行》篇引曾子之说，总结先王之所以能治理好天下的原因有五条，“贵德，贵贵，贵老，敬长，慈幼”。

上述思想和意识，都包含丰富的社会保障思想的内容，共同构成先秦社会保障的思想基础。

三、“大同理想”中见于实践的社会保障内容

大同理想反映了我国古代劳动人民要求改变现状，过上美满幸福生活的良好愿望，成为人民向往的目标。这种理想在先秦时代是不可能实现的，这是学界的共识，所以将其视为“乌托邦”空想。但是，把认识停留在这个层面，是不够的，也不全面。大同社会的美妙蓝图并非全是空想，有些主张已见于先秦时期的社会实际。下面择要论述“大同理想”中见于实践的社会保障内容。

（一）“兴德六策”和“九惠之教”

《管子》一书记载了管仲及管仲学派的言行事迹，书中有丰富的中国早期善政和社会保障的重要思想。管仲任齐国上卿40余年，辅佐齐桓公称霸。他不仅是思想家，更是掌握齐国大权的政治家。笔者认为，《管子》中的社会保障主张在齐国得到了相当程度的实施，这是和其他学者社会保障思想的最主要区别，因此，将《管子》的社会保障思想放在此处论述。《管子》主张为民众提供生存条件，顺应民心，从民之欲，提出了爱民、利民、富民、惠民的一整套系统方案，其中最突出的是“兴德六策”和“九惠之教”。

《管子·五辅》中提出“兴德六策”：即“匡其急”、“振其穷”、“厚其生”、“输之以财”、“遗之以利”和“宽其政”，多处涉及古代社会保障问题。“匡其急”就是救人危急，包括“养长老，慈孤幼，恤鳏寡，问疾病，吊祸丧”等内容；“振其穷”包括“衣冻寒，食饥渴，匡贫窭，振罢露（疲敝困乏），资乏绝”等。其余四策也是关注民生的内容，要求国家改善人们的生活质量和生活环境。“兴德六策”是对老人、儿童、穷人、病人、孤寡等弱势群体给予相应救助的思想和措施。

《管子·入国》中提出了“九惠之教”。这九种惠民措施是：“老老、慈幼、恤孤、养疾、合独、问病、通穷、振困、接绝。”“九惠之教”和“兴德六策”互为补充，涵盖了对老人、儿童、穷人、病者、残疾人等弱势群体的救助。具体而言，就是在国都和城邑设置“掌老”、“掌幼”、“掌孤”、“掌养疾”、“掌媒”、“掌病”、“掌穷”、“掌困”、“掌绝”等官员，分别负责这九种惠民之教。推行这些政策的目的，是使老有所养，幼有所爱，孤残有助，鳏寡有居，贫困得到救济，烈士有人祭奠。管子认为，推行这些保障措施，重视赈穷济困，可以避免“强者凌弱，老幼孤独不得其所”a谢浩范、朱迎平：《管子译注·君臣下》，贵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417页。。齐国称霸诸侯，与管仲推行的以爱民、惠民为主要内容的社会保障措施是分不开的。

（二）养老慈幼

先秦时期对老人的救助和照顾体现在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如减免赋役、物质赏赐等。周文王采取了一些敬老尊贤的措施，吸引了很多有才能的人前来投靠他。“遵后稷、公刘之业，则古公、公季之法，笃仁，敬老，慈少。礼下贤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归之。伯夷、叔齐在孤竹，闻西伯善养老，盍往归之。太颠、闳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归之”。b《史记》卷四《周本纪》，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16页。西周对于都城和野鄙地区老人的照顾，规定不同。都城附近地区60岁以上、野鄙65岁以上的老人都不再服役。养老事务由“大司徒”总管，“乡大夫”具体负责减免老人的服役等事项。《礼记·王制》规定：“五十不从力政，六十不与服戎。”五十岁不服劳役，六十岁不服兵役。《左传》襄公九年和襄公二十九年有“归老幼”的规定，即让老年人和少年回家，不再参加打仗。《国语·鲁语下》说：“任力以夫，而议其老幼。”主张应免除老人和少年的徭役。

物质生活是人类生存的基本需求，对老年人进行定期和不定期的物质赏赐，让老人吃饱、穿暖、住好是怜恤老人的重要内容之一。《晏子春秋》卷四记载：“命吏记公掌之粟，藉长幼贫氓之数。吏所委发廩出粟，以予贫民者三千钟，公所身见癃老者七十人，振赡之，然后归也。”齐景公关注贫困民众和衰弱多病老人的生存条件并给予救助。孟子向梁惠王提出的关爱老年人的意见切合实际，能够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实现。《孟子·梁惠王上》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养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五十岁的老人可以穿丝织衣服，七十岁的老人可以食肉食，头发斑白的老人可以不用从事体力劳动。

救助“孤”者，是儿童福利。除上文救助“鳏寡孤独”所述之外，“慈幼”为“保息六养万民”之一。《易经》中的“蒙以养正”，《礼记·礼运》的“幼有所长”、“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都是先秦时期的儿童福利思想，体现了基于人道主义的朴素的对儿童的特别体恤和关爱。《管子·入国》设计了“慈幼”的具体措施。在城邑和国都设立“掌幼”官。士民有幼弱子女，无力供养，拖累家庭生活，就减轻他们的负担。养三个幼儿者可免除“妇征”；养四个全家免除徭役；养五个配备保姆。在城邑和国都设立“掌孤”官。士民死后，子女孤幼，没有父母照料，不能自己生活的，由同乡、熟人或故旧抚养。代养一个孤儿的，一子免除征役；代养两个，两子免除征役；代养三个，全家免除征役。“掌孤”官要经常了解孤儿的饮食、饥寒和身体状况，进行救助。

（三）救助鳏寡孤独

对鳏寡孤独的救助，以国家为主。商朝因暴政而覆亡，引起了西周统治者的警惕，周文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a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周书·康诰》，第356页。。周公作《无逸》，告诫成王不可贪图逸乐，要遵循先王遗训，“怀保小民，惠鲜鳏寡”。即关怀和保护百姓，施恩惠给穷困无靠的鳏寡老人。人君必须要了解稼穑的艰难和百姓的痛苦，逸乐时不能忘记百姓疾苦。

先秦文献对鳏、寡、孤、独的定义略有差异，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是没有劳动能力、需要获得帮助和照顾的人。孟子说：“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他们是需要照顾的特殊人群，国家必须采取救助措施，使“幼有所养，老有所终”。《礼记·王制》说鳏、寡、孤、独是“天民之穷而无告者也”，“皆有常饩”。孤、独、矜、寡都是上天给予生命而生活没有依靠的人，都应当得到国家的救济，给予定量的口粮供应。“饩”指给予生活必需品，主要指粮食。

孔子主张照顾鳏寡孤独，在征收赋税、征发徭役时应酌情减免。他向季康子建议：“有鳏、寡、孤、疾，有军旅之出则征之，无则已。”a《国语·鲁语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18页。齐国政治家晏子劝齐景公抚恤鳏寡孤独，“乐贤而哀不肖”，“爱老而恩无所不逮”。齐景公批准了晏子的请求，“于是老弱有养，鳏寡有室”b《晏子春秋》卷五《内篇杂上·景公怜饥者晏子称治国之本以长其意第八》（《诸子集成》（第四卷），上海书店影印本，1986年，第130页。。

管子重视对鳏寡的救助。《管子·入国》说，国家应设立“掌媒”官，撮合鳏寡，帮他们组建家庭，给予田地和住房，三年不征税。同书《禁藏》中也有“赐鳏寡，振孤独”的建议。齐桓公忧虑因社会财富兼并集中导致“贫贱鳏寡独老”生活无着，与管子商讨救助对策。c《管子·轻重甲》记载：齐桓公问管子：“今欲调高下，分并财，散积聚。不然，则世且并兼而无止，蓄余藏羡而不息，贫贱鳏寡独老不与得焉。散之有道，分之有数乎。”管子认为，鳏、寡、孤这三种人，不管有没有劳动能力，官府都要救助。救助多的有功，救助少的要惩罚，要让路上没有行乞的人。d《管子·轻重乙》说：孤、鳏、寡“此三人者，皆就官而众，可事者不可事者，食如言而勿遗。多者为功，寡者为罪。是以路无行乞者也。路有行乞者，则相之罪也。天子之春令也”。《轻重乙》还记载，国家要收养鳏、寡、孤这三种人，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并且把收养人数的多少作为评判官吏是否合格的标准。《管子·明法解》在描述“治国”时提到“孤寡老弱不失其所职”，同样表现了对鳏寡孤独等人群进行救助的重视。

国家赡养鳏寡孤独有一种特定的经费来源。《周礼·地官·遗人》记载：“门关之委积以养老孤。”同书《司门》说：“凡财物犯禁者举之，以其财养死政之老于其孤。”反映了国家收养老孤制度的成熟。

（四）贫困救助

春秋时期贫富分化进一步加大，国家救济涉及范围比较广泛。例如，晋文公即位后，“弃责薄敛，施舍分寡，救乏振滞，匡困资无，……懋穑劝分”e《国语·晋语四》，第371页。。意思是说，废除旧债，减少赋税，施舍恩惠，分财给困乏的人，救济穷困，资助一无所有的人。晋悼公“施舍已责，逮寡鳏”，“匡乏困，救灾患”，“薄赋敛”f洪亮吉：《春秋左传诂》卷十一《成公十八年》，中华书局，2004年，第489页。。楚令尹子重欲为阳桥之役，先“大户，已责，逮鳏，救乏”g洪亮吉：《春秋左传诂》卷十一《成公二年》，中华书局，2004年，第445页。。为伐吴，楚平王“使然丹简上国之兵于宗丘，且抚其民。分贫，振穷，长孤幼，养老疾，收介特，救灾患，宥孤寡，赦罪戾”，“使屈罢简东国之兵于召陵，亦如之”h洪亮吉：《春秋左传诂》卷十七《昭公十四年》，中华书局，2004年，第716-717页。。凡此种种，都是国家救济的举措。这些措施因服务于一定的政治和军事目的而带有临时性，但所起作用不应轻视。齐桓公“不藏贿，不从欲，施舍不倦”i洪亮吉：《春秋左传诂》卷十七《昭公十三年》叔向语，中华书局，2004年，第710页。，因之成就霸业；秦国的孟明“重施于民”j洪亮吉：《春秋左传诂》卷九《文公二年》，中华书局，2004年，第353页。，终败强晋，一雪崤之战全军覆没的耻辱；吴王阖闾、越王勾践也都凭借“能亲而务施”k洪亮吉：《春秋左传诂》卷二十《哀公元年》，中华书局，2004年，第845页。，分别取得过入郢和灭吴的胜利。该段文中所言“弃责、已责”，意为免除拖欠的债务。薄敛，减轻赋敛。“救乏、救灾患、匡乏困、匡困资无”，都是指救济生活困难者。“逮鳏、逮鳏寡”和长孤幼、养老疾，则是说施舍恩惠务必要及于鳏寡孤疾这些特困人群。

《管子》“九惠之教”中的“通穷”主张：“凡国都皆有通穷。若有穷夫妇无居处，穷宾客绝粮食，居其乡党，以闻者有赏，不以闻者有罚。”在城市和国都要设有“通穷”官。贫穷夫妇没有住处，贫穷宾客没有粮食，所在乡里要及时报告官府，给予赏赐；不报告者，予以惩罚。

（五）疾病救助和残疾人救助

《周礼·天官冢宰·医师》规定，疾病救助由医师负责。“医师掌医之政令”，收集药物供医疗使用。王国中有患疾病的，有头上长疮或身上有创伤的，都到医师官署就诊。医师“使医分而治之”。年终，考核医者治疗病人的业绩，以此确定给予他们食粮的等级。医师的下属有疾医、疡医等。“疾医掌养万民之疾病。四时皆有疠疾，……凡民之有疾病者，分而治之。”疡医负责治疗痈疮创伤，“凡有疡者，受其药焉”。发生流行病，司救“以节巡国中及郊野，而以王命施惠”a杨天宇：《周礼译注·地官司徒·司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03页。。《管子》“九惠之教”的“问病”也是疾病救助。“掌病”官巡行国内，慰问救治病人。

《逸周书·大聚》说：“老弱疾病，孤子寡独，惟政所先。”《国语·晋语》：“养老幼，恤孤疾。”《国语·吴语》：“越国之中，疾者吾问之，死者吾葬之。”《周礼·地官·小司徒》郑玄注引郑司农云：“废疾，谓癃病也。”但废疾并非专指癃病，还包括其他残疾人。《周礼》“保息六养”中的“宽疾”，是指宽免残疾人，减免他们的徭役赋税，保障他们的生活。

《礼记·王制》主张，对残疾人要“各以其器食之”。国家收养残疾人，根据残疾情况教给他们技能，让他们发挥才能，自食其力，减轻国家负担。《国语·周语上》记载：“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瞽、瞍、蒙”都是残疾人，根据他们的身体特点安排做合适的工作。《周礼·秋官·掌戮》有许多由残疾人担当不同职事的记载。“墨者使守门，劓者使守关，宫者使守内，刖者使守囿，髡者使守积。”《荀子·王制》云：“五疾上收而养之，材而事之，官施而衣食之，兼覆无遗。”b杨倞注云：“五疾，喑、聋、跛躄、断者、侏儒。”所谓“材而事之”，就是官府根据收养的残疾人的身体状况，教给他们谋生的技能。

四、结语

大同理想包含了老人救助、幼儿救助、失业救助、对鳏寡孤独疾等社会弱势群体的贫困救助以及国家救助、邻里互助等内容。尤其是“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主张，既是集春秋时期社会保障思想的大成，又是对商、周以来国家社会保障措施的总结。这些设想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部分地得以实现，为统治阶级制定法律和政策、措施时所采纳，促进了国家的治理和社会的安定发展，有利于民生。这种看法并非对于先秦大同理想的割裂和肢解，因为救助矜寡孤独废疾、尊老养老、慈幼等社会保障思想不是大同理想所独有的主张和专利，更不是划分“大同”和“小康”社会的道德价值尺度和行为评判标准，它属于普世道德价值和慈善思想，源自人类的初心，大同社会有，小康社会有，现代有，古代也有，存在于人类社会发展的各个阶段，内容越来越丰富，发展越来越深入。二者的区别不在于社会保障思想的有无多少，而是其发展水平和社会物质财富所能提供的保障措施覆盖的范围和落实的程度。对于中国古代的社会保障思想都应作如是观。例如，《周礼·地官·大司徒》提出的“以保息六养万民”：除“安富”外，“慈幼、养老、振穷、恤贫、宽疾”这五项措施都是谋求民众的休养生息，照顾老幼弱残的设想，与前文所论大同理想中的社会保障思想几无二致。

Abstract:From the pre-Qin period to the Han dynasty,social yearn for and pursuit of "the ideal of Great Harmony"had been much debated,among which the most complete,the most exhaustive,and most typical discourse is the social concept of "Great Harmony"raised in The Book of Rites:The Conveyance of Rites in the name of Confucius.The core content of the society of Great Harmony theory contains abundant thoughts about social security,which involve the assistance for the elderly and children,unemployment benefits,and poverty relief for socially disadvantaged groups including those who have no relatives and cannot support themselves,as well as state assistance and neighborhood assistance,reflecting social problems then and the public desire to resolve these problems.Caring and aiding impoverished people and socially disadvantaged groups were generally advocated by ideologists and politicians in the pre-Qin period.The wonderful blueprint of the society of Great Harmony is not a complete fantasy,for many of its proposals were seen in social practices in the pre-Qin period.Social security thought is not the proposition unique to and is not exclusive to the ideal of Great Harmony,and it is not the measurement and criteria of moral values to distinguish "Great Harmony"and "moderately prosperous"society.Rather,it falls into the category of universal moral values and benevolent thoughts,which are derived from the original benevolence of humankind,and exist in every stage of the development of human society.

Key words:Ideal of Great Harmony;Conveyance of Rites;thoughts on social security

（责任编辑：郑功成）

Thoughts on Social Security within the Framework of the"Ideal of Great Harmony"

Wang Wentao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Hebei Normal University,Shijiazhuang 050024,China)

王文涛，河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秦汉史、中国社会保障史。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汉代社会保障制度的历史经验研究”（10BZS013）；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慈善通史”（11&ZD091）子课题“先秦至隋唐时期的慈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