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认识欧洲社会保障制度的转型?

2017-10-12 02:26:04
社会保障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社会保障欧洲制度

周 弘

·社会保障国际比较·

如何认识欧洲社会保障制度的转型?

周 弘

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欧盟国家先后致力于削减过于慷慨的社会保障。这种削减并没有能够阻止欧洲债务危机的爆发。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之后,欧洲社会保障制度继续向“市场化”和“去国家化”方向改革,也并没有产生明显的缓解危机的作用。本文认为,社会保障制度与生产方式、科技发展和社会风险的变化密切相关。论文指出,由于上述因素的发展变化,当前欧洲社会保障制度的结构性转型是因为政治、经济和社会力量之间的妥协机制已经开始解体,削减式的改革开始出现触到社会底线的迹象。但是,由于生产方式的变化,欧洲社会保障制度的转型不可能回归传统模式。

欧洲社会保障制度转型;社会投资转向;社会治理转型

一、欧债危机与欧洲社会保障制度的转型

欧洲是现代社会保障制度的发源地,孕育了以英国、德国、瑞典为典型的主要社会保障制度模式。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社会保障制度开始了一个普及和建制的阶段,在工业化的西部欧洲,社会安全网的建立成为“一个时代主题,一派社会理想、一种制度共识”a周弘在2016年世界社会保障分会上的发言,参见彭姝祎:《世界社会保障发展走向——中国社会保障学会世界社会保障研究分会2016年年会综述》,《欧洲研究》2016年第3期。。在凯恩斯主义理论的支持下,各种社会收入转移支付汇聚成为国家制度,这种被称为“欧洲社会模式”的制度模式成为资本主义国家全盛时期的重要标志。

欧洲各国社会保障制度在制度设计方面虽然存在着很大差别,但在设计理念方面却保持着高度的认同,集中反映在欧盟成员国就社会问题达成的各项协议和决议中。从1957年的《罗马条约》、1986年的《单一欧洲法令》、1992年的《马斯特里赫特条约》、1997年的《阿姆斯特丹条约》、2000年的《尼斯条约》,一直到2007年签署的《里斯本条约》以及后来的《欧洲2020规划》,这些共同文件既展示了欧洲联盟各成员国在社会保障领域里的价值认同和社会分工,也标志了欧洲社会向一体化方向的缓慢发展。作为一个治理共同体,欧洲联盟认同国家力量干预社会的合法性,致力于实现公平和效益的相对平衡。在欧洲共同体成立伊始即制订了保障市场发展的社会政策,同时又将市场繁荣的目标定位在社会发展上。

按照社会保障制度发展的一般规律,随着欧洲共同市场的逐步发展深化,能够平衡“市场失灵”的社会保护机制也应当“按照社会政策发展的自身规律”aGoetschy,Janine,EU Social Policy Content and Governance:A Complex Relationship with EU Economic Integration Over Times,in Maria Joao Rodrigues,Eleni Xiarchogiannopoulou (eds),The Eurozone Crisis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EU Governance:Internal and External Implications,Ashgate,2014,p.123.而得到相应发展。但是,受制于欧盟各成员国不同程度的民族文化认同、不同结构的政治力量和不同水平的劳动力市场,共同市场的发展并没有导致共同社会再分配体制的诞生。欧盟层面上雄心勃勃的社会政策整合计划成就的是一个复杂多元的,以“开放式协调”为代表的社会认同和社会政策协调体制。2000年《里斯本战略》以后,欧盟委员会获得了在各种“开放式协调机制”中的动议权和指导权。欧委会和专家学者及企业精英共同构成的欧盟社会政策协调机制开始推动欧盟庞大的多国社会保障体制缓慢走向趋同。然而,这个过度倚重专家学者和企业精英的协调机制以高度理性化、精英化和非政治化为特征,提出的改革方案既不需要直接面对公民的基本诉求,也不承受来自各国选民的政治压力,因此也就难以得到贯彻实施。在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的冲击中,理想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制度设计并没有起到抵消危机冲击的作用,一些国家的收入差距加大,中等收入减少,23%的居民继续贫困,9%的就业人口面临贫困风险,10.5%的失业率,高达22.7%的青年失业b欧洲统计局数据:http://ec.europa.eu/eurostat/en/data/browse-statistics。。复杂多元的欧盟机制没有能力应对社会风险,社会治理权力自然地回归到成员国。

从成员国层面上来看,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建立起来的民族国家社会保障制度经历了30多年的良性发展之后,在20世纪70年代两次石油危机过后出现了逆转。20世纪80年代撒切尔夫人率先在英国开始实行大刀阔斧的社会保障制度改革。而奉行严格劳动法规的德国则因为过高的劳工待遇和日渐降低的市场竞争力而被讥讽为“欧洲病夫”。到了20世纪90年代,随着社会民主党的执政理论和实践向新自由主义倾斜,德国开始对固化的社会保障制度进行艰难的改革,而以“从摇篮到坟墓”著称的瑞典福利国家也开始对其过于慷慨的社会保障制度实施改革。到了世纪之交,欧洲三大福利国家模式的发祥地都或快或慢、或早或晚开始了削减式的改革。这些改革不仅针对社会保障制度本身,还连带根据生产力和生产方式的改革而重新规范了劳动力市场,例如使工薪制度更加灵活,用以提高竞争力;不仅降低了社会保障待遇水平,而且还改革了养老保险结构,再如发展职业和私人年金,形成多支柱养老体系,等等。国家法规的制订变得更加宽松和更加能够接受灵活就业,对社会救助的发放也不再慷慨,建立了各种资格查验和待遇控制机制。与此同时,国家主导的社会服务项目快速发展,主要提供给家庭、儿童、教育、培训、健康和老年照顾等领域。在管理领域,社会行政体系中出现了“一站式服务”,与收入挂钩的就业社会保护转变成为普惠性的服务。cHemerijck,Anton,The Euro-Crisis—Welfare State Conundrum,in Maria Joao Rodrigues,Eleni Xiarchogiannopoulou(eds),The Eurozone Crisis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EU Governance:Internal and External Implications,Ashgate,2014,pp.139-141.这些静悄悄的社会改革在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以前就已经展开,但是却没有能够阻止欧洲爆发债务危机。

2008年的国际金融危机和此后的欧洲债务危机之后,欧洲国家加大了社会保障和社会政策的改革力度,有些国家是主动地落实改革政策,有些国家则是被动地进行改革,改革的目标仍然是削减财政赤字、实现预算平衡,改革触及的领域包括提高社保收费、降低福利待遇、延长缴费年限、推迟支付时间、精简执行机构、严格监督管理等等。除此以外,欧洲各国政府还开始注重结构性改革,例如为灵活就业人群规定兼职就业和“迷你工作”的社保缴费,加大对企业年金的支持和鼓励等。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的研究发现,在荷兰已经有90%以上的职工参加了各类职业养老计划。aOECD,Ageing and Employment Policies:Netherlands 2014,http://www.keepeek.com/Digital-Asset-Management/oecd/social-issues-migration-health/ageing-and-employment-policies-netherlands-2014_9789264208155-en#page51,2014.就连现收现付社会保险制度的发祥地德国也开始要求企业建立灵活性和便携性更好的年金,从而使得现收现付的基本制度的比例明显缩小,使社会保障制度的整体结构出现多层化和多支柱的趋势,市场的作用受到了普遍的重视。

引入市场机制以后,有些国家取得了收益,例如丹麦的“劳动力市场补充退休基金(ATP)”bATP被誉为世界上最好的国际机构投资者之一。截至2007年底,ATP资产总市值为3757亿丹麦克朗(大约540亿美元)。2007年ATP集团的收益率是5.9%,总回报为213亿丹麦克朗。采取了投资多样化战略,将风险资产分为股票、债券、不动产债券、商品、信用品等多种类型并进行海外投资,瞄准经济增长最快的地区,将资产的82%作为海外资产,还将直接干预社会再分配的政府功能转移到引导、监督、支持各种养老金投资市场主体。但是,一系列趋于市场化的结构性改革也将养老金暴露于市场风险之中。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关注养老金市场2010》的报告称,国际金融危机引起金融市场波动,使养老基金收益预期降低,价值缩水严重。2008年OECD成员的退休基金报酬率普遍缩水20%,到2009年底有所恢复,退休基金总计损失了 3.5 兆。cJuan Yermo,Jean-Marc Salou,Pension Market in Focus,OECD,2010.虽然市场损失因各国对养老金投资市场的法律规范不同而有所不同,但是依托市场降低社会风险的思路必然将市场风险因素引入社会风险机制,而政治力量虽然能够干预社会分配,但是干预世界市场的能力却十分有限。在国际金融市场上的养老投资,无论是确定缴费型(DC)还是确定收益型(DB)都会面临风险,资产配置不当直接影响确定缴费型,使投资收益减少,而确定收益型投资则是投资公司承担风险,最终会被投资公司转嫁到个人。

欧债危机以后,欧盟的一系列经济治理的举措继续推动市场化的发展而不是社会的进一步融合。例如欧盟将社会一体化的指导指标从24个减少到10个,著名的“欧洲学期”政策聚焦在预算权力和预算程序的转移,从而使社会政策服从于降低财政支出的总体目标。在欧盟的总方针指导下,成员国层面上社会支出的减少成为必然,经济发展的合法性和社会公平的合法性之间形成了紧张的竞争关系。欧洲联盟曾经是成员国和世界市场之间的缓冲地带,但欧债危机后的欧盟与世界市场共同形成对民族福利国家的外部压力。

在巨大的压力下,欧盟各国的社会开始离散。英国广播公司(BBC)的一项调查显示,65岁以上的人群中有五分之三支持英国脱欧,支持英国脱欧的人以为,脱离了欧盟以后,英国每周可以节约3.5亿英镑的欧盟税费用于英国国民的保健服务,将不会有移民来抢夺英国人的工作。移民和就业议题同样是法国极右翼人民阵线的口号,在德国,18%的失业者和25%的蓝领工人投了极右翼选择党的票。维护社会福利、就业保障以及人身安全等议题成为社会开始向极端主义倾斜的动因。

二、如何理解欧洲社会保障制度的转型

如何认识并解释上述转型现象是社会保障研究领域,乃至福利国家理论领域里的一大挑战。在信息和传播产业过快发展的条件下,研究者需要抵御过快、过简、过浅的结论,冷静地剖析社会保障制度转型的深层原因,解析看似相互矛盾实则彼此关联的现象,回答诸如高福利的北欧为什么比低福利的南欧更能够有效地抵御国际金融危机的冲击,大幅度削减福利为什么无法解救希腊债务危机等难题。笔者尝试从以下几个角度分析欧洲社会保障制度的转型:

第一,社会保障的传统制度设计与生产力和生产方式的发展转型不相称。通过国家法律和行政系统对收入和支出进行干预而完成社会再分配的社会保障基本制度模式是欧洲工业化和城市化时代的产物,其制度设计专门用于应对大工业迅速发展带来的各种社会风险。在此后的一百余年中,产业结构和就业形式不断发生变化,但社会保障的基本制度模式变动不大。这是因为欧洲领先于世界实现了工业化和城市化,也领先于世界建设了社会保障制度。在过去的百多年中,工业化仍然是世界各国发展的主要趋势,与此相适应,社会保障的基本制度作为标准模式也随着工业化的普及而得到普及。到了20世纪末,信息技术和数字经济的快速发展开始动摇传统的社会就业方式,给短期就业、灵活就业、兼职就业和“迷你”就业创造了条件。目前欧盟有17.5%的劳动者在从事兼职工作,德国2013年兼职人员占到劳动力总额的22.4%。众多的灵活就业动摇了传统的工业社会组织和传统的社会分配方式,也给社会保障制度的财政造成了困难。有些国家为了鼓励就业,采取了对微小或迷你工作不收缴社会保险费的政策,但是却缺少相应的社会保障支付制度改革。更灵活的就业,更分散的就业,更低廉的工薪收入,更少量的社保缴费,加重了由于老龄化、少子化等人口结构变化而出现的公共养老金自身的财政困难,而适应新就业方式的社会保障制度模式尚在探索的过程中,这个过程就是我们正在经历的转型期。

第二,传统社会保障制度提供的保护与全球化和新科技造成的社会风险不匹配。基于缴费或纳税实现社会支付的传统社会保障制度模式重点关注老年贫困和疾病风险。根据欧盟2014年的统计,欧盟各国将高达28.7%的国内生产总值(GDP)用于社会保护,其中养老保障支出就占了社会保护总支出的45.9%,医疗保障的占比是36.5%,两项加总占了82.4%。但这个制度对于困扰欧洲国家的长期失业和青年失业问题却关注不够,有5.1%的支出用于被动的失业保障,投资于影响未来劳动者的家庭和儿童福利占比也只有8.5%a28.7% of EU GDP Spent on Social Protection,Eurostat Newsrelease,Social Protection in 2014,262,2016.,见图1。这种制度结构注定了传统社会保障制度倾向于被动而不是积极地应对社会风险,特别是没有将由于产业转型而产生的新生产技能缺失风险纳入社会保障的制度体系。

图1 2014年欧盟社会保护主要项目支出情况

在欧洲,有些福利国家理论家已经开始从理论上扭转社会保障制度的定位问题,他们建议从个人的“生命周期”(life course)而不仅是工业社会风险的角度,重新审视社会福利制度提供的保护,认为现存制度过于注重当下的社会问题(例如老年贫困),但真正的风险在于重新认识个人的生存需求。福利国家应当界定个人生命周期中的脆弱阶段,并且从早期教育、家庭环境、职业技能、劳动力市场等生命全周期的角度对可能导致贫困的环节进行介入。aGøsta Esping-Andersen,et al.,Why We Need a New Welfare State,Oxford University,2002.安东·海默瑞克明确提出,政府应当从投资社会再分配转向投资人力资源发展,因为技术过时、长期失业、脱离劳动力市场等都是新时代的社会风险,对于这种社会风险需要“早确认”(early identification)“早行动”(early action),并通过“社会投资”加以矫正。bAnton Hemerijck,Changing Welfare States,Oxford University,2013.

第三,人口结构造成的社会保障资金短缺与社会生产力发展带来的红利之间缺乏衔接。目前,对社会保障制度的评论大都导向老龄化和少子化对社会保障制度造成的财务风险,却很少关注如何通过结构性的改革,使得社会保障制度能够调动更广泛的社会资源,特别是科学技术取得的成果,用于社会性的保护。例如通过互联网和物联网整合养老服务和医疗,以降低养老成本;再如扩大就业培训和老年就业,积极地运用劳动力市场的优化减少社会保障资金的被动支出等。欧洲社会保障制度的收支失衡在有些国家早已经成为常态,在有些国家将会成为常态。但紧缩社会保障支出的政策措施既没有解决重债国的债务危机,也不可能成为长期政策措施。统计证明,欧债危机以后绝大多数欧盟成员国的社会保护支出在GDP中的占比不是降低而是在小幅增加(见表1)。

表1 欧盟社会保护支出(2014)

第四,全球化时代政治力量、社会力量和经济力量开始脱离原有的妥协机制。欧洲当代社会保障制度的建立是由政治力量推动社会力量和经济力量相互妥协、彼此配合的产物。在欧洲一体化的建设中,成员国只是将经济贸易权力转移给欧洲联盟,而社会分配的权力却保留在成员国层面,因此造成经济和社会发展脱节。欧洲联盟运用已经获得的经济贸易权力为资本提供了更大的活动空间和利润空间,使资本力量逐渐脱离成员国的社会和政治约束而在欧洲大市场内配置资源。由于权力转移的不对称,成员国用于约束资本的力量相对减弱,用于社会再分配的资源和权力也就相对减少,无法胜任弥补欧洲共同市场的“市场失灵”的责任。类似现象也大量地发生在经济全球化的进程中,社会保障作为一种国内的收入转移制度,原本是为了解决国内社会问题而建立的,是建筑在国内各阶层的社会共识和社会妥协基础上的。但是,在全球化时代,国家边界被打破,资本外溢,国内社会结构相应改变,共识再难形成。特别是来自境外的移民和难民的到来,打破了以缴费或纳税为基础的社会收入转移秩序,也就破坏了传统的社会认同和社会共识。受到“市场失灵”负面影响的欧洲民众于是举起“反欧洲一体化”、“反全球化”的大旗。

第五,市场发展和社会发展的目标不同步是欧洲社会保障制度困境的根本原因,也是转型的难题。欧洲联盟的建设者们并非不能认识市场治理需要有社会治理相配套的道理,他们为此在20世纪80年代提出了“欧洲社会模式”和“欧洲社会支柱”。但是,在“新自由主义”思潮的冲击下,不仅在欧洲建设过程中缺失了社会机制建设,而且就连欧洲市场本身也不断地承受来自世界市场的强大压力,自由化的世界市场早已超出了欧盟制度的规范能力。欧盟及其成员国的多层制度安排采取了包括规范市场竞争、整合产品标准、保护自然环境、协调社会转移等多种政策措施,但是都无法赢得与全球化市场的竞跑。交通和通讯领域里的新技术助力世界市场的不断扩大,与规范市场的各种社会和政治力量的分散疲弱形成鲜明对照。在欧洲统一市场释放出来的经济活力和偏安一国的社会分配机制之间形成了很多的治理黑洞。

面对上述复杂的矛盾,欧洲在理论和实践上都准备不足。在经济全球化深入发展的条件下,资本和社会之间固有的利益矛盾不仅没有得到解决,而且在继续扩大。欧盟的主流意识形态将这一矛盾归于全球治理的缺失,认为全球化为富人逃税提供了逃逸天堂,美国当选总统特朗普的减税计划更是戳到了欧盟治理的痛处,欧洲的政治精英们认为,一旦美国转向减税竞争,将进一步削弱欧洲国家的财政,导致社会保障的向下趋同,动摇福利资本主义的基本制度,甚至引发巨大的社会抵抗和民粹主义的崛起,导致不可预测的后果。

三、欧洲社会保障制度转型的走向

预测欧洲社会保障制度转型的走向,首先需要了解这种制度过去发展的基本脉络和基本逻辑。欧洲各国的社会保障制度自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以来经历了一段快速普及和逐步攀升的时期,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随着国家在提供社会保护和社会服务领域里职能的不断加大,形成了现代工业化的社会保障基本制度,其主要的发展脉络是国家通过立法获得了干预社会的合法性,又通过行政机构使各项干预社会的政策能够贯彻实施。

这种制度设计的先天局限在于它是在资本主义的基本制度下调节社会分配,这种调节的最终目的是保障资本主义基本制度的平稳运行。由于社会分配的调节还要受到其他因素,特别是政治因素的影响,因此资本主义基本制度的自然发展通常会快于社会分配的制度格局,使两者成为相互制约的因素。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在一段资本主义经济稳定恢复和快速发展的时期里,经济和社会领域里出现了两种相悖的发展:一方面工业化国家通过国际规则的制订,鼓励并支持经济的自由化和世界范围内的经济“去国家化”进程,使经济要素得到有效配置,经济活力获得充分释放,与此同时,这些国家又通过“国家化”的社会保障制度去弥补经济自由主义带来的社会风险。这种现象被西方学者称为“嵌入式资本主义”aAnton Hemerijck,Changing Welfare State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也就是将社会公平的因素嵌入到资本主义的基本制度之中,形成短暂和脆弱的政治经济平衡,其基本条件是资本主义工业化国家保持在国际市场上的整体竞争力和规则制订权。

20世纪80年代以后,“去国家化”的市场经济大跨步发展,进入了一个“新自由主义”时代。里根主义和撒切尔主义通过私有化、削减国家财政支出、去规制化、去行政化、去边界化等一系列措施,大量释放市场力量,西欧社会保障制度中的国家因素随之出现了向下浮动的大趋势,这一“去国家化”趋势断断续续延续了30余年,其间资本大量逃逸,传统社会保障制度的可持续性一再告急。为了在全球市场赢得竞争,国家权力不断地从规范市场、管理社会向支持市场、减少社会干预转移。这个过程自然与各种各样的社会反抗相伴相随。因此,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欧洲社会保障制度发展史大体呈现出前30余年国家化向上浮动的总趋势和后30余年国家化水平向下浮动的总趋势,在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的社会保障“国家化”全盛时期和当今的“去国家化”低谷之间形成了一个“N字型”的动态区间,各个国家根据各自不同的国情在这个区间进行政策选择,在并不违背发展总体态势的情况下选择国家社会职能的形式和比重。

2008年的国际金融危机和此后的欧洲债务危机又将欧洲的社会保障制度逼到了一个新的十字路口。一方面,欧洲联盟由于自身授权有限,没有能够及时就社会政策达成共识并付诸实施,bAnton Hemerijck,The Euro-Crisis—Welfare State Conundrum,in Maria Joao Rodrigues,Eleni Xiarchogiannopoulou(eds),The Eurozone Crisis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EU Governance:Internal and External Implications,Ashgate,2014,pp.139-141.另一方面,来自欧洲各国社会底层的力量开始通过各民族主义、甚至民粹主义政党,推动社会保护的再国民化,一些国家甚至开始引入均等化的“国民工资”。民选的执政者受到巨大的政治压力,在实施紧缩政策和履行财政纪律时踌躇不前。就连身为中右翼政治力量代表的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都承认,“社会对话必须与经济议题对话同步”,“要在欧洲的融合中建立一根社会支柱。”cJuncker:Social Dialogue Should Return to Centre of Economic Development,http://www.ilo.org/ilc/ILCSessions/105/media-centre/news/WCMS_489011/lang--en/index.htm,09.06.2016.各种迹象表明,欧洲社会保障制度的下行改革遇到了强大的压力,出现了触底的迹象。

但是,在技术进步推动全球化继续深化的时代,社会保障制度向国家化的回归并不意味着回归传统的社会保障制度模式。全球化不仅为资本提供了巨大的增值空间,也给个人带来了发展的机遇和跌入社会底层的挑战。因此,欧洲社会保障制度转型的聚焦点已经不在于维护体系的完整性和高标准,而是开始更加聚焦于个人的发展和劳动力的自由流动。不少国家开始采取一些似乎相互矛盾的政策措施:一方面削减社会保障和福利支出,另一方面加大在人力资源领域里的社会投入,以适应新技术和新产业的发展。安东·海默瑞克教授跟踪了欧盟成员国1997年到2007年间这两类社会支出的变化,发现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减少了用于提高个人能力的社会投资,他认为“社会投资转向”是一个重要的时代现象。aAnton Hemerijck,The Euro-Crisis—Welfare State Conundrum,in Maria Joao Rodrigues,Eleni Xiarchogiannopoulou(eds),The Eurozone Crisis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EU Governance:Internal and External Implications,Ashgate,2014,p.146.在欧洲,有关社会投资转向的实证效果开始显现。瑞典长期投资于妇女儿童和家庭福利,在过去25年中妇女就业增长了25%,达到了73%的就业率,而意大利的妇女就业率仅为52%。不同于传统的福特制大工业,现代新兴的技术产业更适合于妇女就业,更适合于高技术人员的灵活就业。这就需要社会保障制度的转型符合灵活就业形态的保障,需要弥补在个人竞争力培养方面的社会制度缺失,将被动的社会保障制度调整为“灵活保障(flexecurity)”,成为能够应对全球化竞争性挑战的保障。bAnton Hemerijck,The Euro-Crisis—Welfare State Conundrum,in Maria Joao Rodrigues,Eleni Xiarchogiannopoulou(eds),The Eurozone Crisis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EU Governance:Internal and External Implications,Ashgate,2014,p.143.社会投资的转向并不足以解决欧洲社会保障制度的困境。全球化的自由资本主义经济和国家化的社会保护体制之间存在着先天的错位缺陷。欧洲国家的执政者深知他们也许能够通过国家干预治理“国内市场失灵”,他们甚至可以通过复杂的程序走向欧盟层面的社会治理整合,但是没有力量解决“全球市场失灵”对于国家制度的冲击。要减轻这种冲击,需要在全球层面上进行两个方面的努力:一是通过在世界上推行对社会保护的认同,提高劳工标准,弱化市场恶性竞争。例如德国总理默克尔提出一种“自由市场+慷慨的福利国家+共识政治+工业劳动关系”c基于2016年5月对德国多个智库的访谈。的国家计划模式,而后提倡通过外交途径促成在国家发展规划方面的国际合作,以便达到相互影响,进而形成趋同,以减轻欧洲福利国家的外部竞争压力。至此,欧洲社会保障制度不仅面临着内部结构的转型,也将会带动国际合作政策的转型。

Abstract:Since the 1980s,major EU countries have been making efforts to cut down their too generous social security provisions one after the other.These downward reforms however have not prevented the eruption of the debt crisis in the Euro-zone.After 2008 international financial crisis,European countries continue to reform on the path of "marketization"and "de-nationalization"and have not resulted in releasing financial crisis.This article argues that the social security system functions in closerelations with the changes in the mode of production,technological developments and social contingencies over time.The article points out that the transformation of social security systems in Europe is a structural one,represented by the dissolution of the traditional compromise mechanism between political,economic and social forces.There are elements that the downward reform is approaching the limits societies would accept.The social security systems however cannot return to their traditional models because of changes in the mode of production.

Key words:European social security systems transformation;social investment turn;transformation of social governance

(责任编辑:郑功成)

Understanding the Transformation of European Social Security Systems

Zhou Hong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102,China)

周弘,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欧洲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社会保障国际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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