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有思想、带体温的文化记忆口述史
——读蔡家园的《松纪事》

2017-04-11 01:45张玉能
社会科学动态 2017年12期
关键词:纪事记忆文化

张玉能

一部有思想、带体温的文化记忆口述史

张玉能

在2017年武汉市三伏天的酷热之中,我收到了一份快递,打开一看,原来是蔡家园寄来的 《松塆纪事 (1949—2009)》①。我随手打开信手翻翻,可是,一看就放不下了,于是就用了两天时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读完了这一本既不是小说,也不是散文;既不是自传,又不是传记;既不是访谈录,也不是对话录的非虚构叙事作品。想来想去,我似乎只能叫它 “文化记忆”,而且是通过口述历史的形式结构而成的。

文化记忆和口述历史是最近几年在国内外兴起的叙事方式和写作形式,一般是为了弥补普通历史叙事和写作的宏观抽象和细节不详等方面的不足,把某一时期的某一些个人的生活经历通过亲历者的口述或者回忆的方式记录下来,以保留鲜活的民族、国家、个体的文化面貌和历史记忆。文化记忆是德国学者阿斯曼夫妇所创造出来的一个词语,阿斯曼是德国汉堡大学荣休教授,世界知名的历史学家、埃及学家和考古学家。文化记忆被阿斯曼描述为一种借助仪式和文本的内在一致性来建立群体身份的连接结构,文化记忆就是保存意义和价值的手段。文化记忆研究在后现代理论的语境中兴起,既与我们对现代社会的思考及共同体验息息相关,也与后现代的风险社会使个体生存的稳定性和安全感渐趋丧失有关。它带来了一系列可值得我们深入研究的议题,比如说:在不同的文化形式和实践中过去的再现;文化记忆在信仰、意识形态和身份构造中的角色与作用;记忆与过去的意义之间的冲突;记忆和政治之间的联系;记忆与历史的关系;记忆与全球化或本土化之间的关系;文化与记忆的心理维度;记忆和空间或记忆场所的关系;记忆和媒体之间的关系;记忆与图像之间的关系;文化记忆和记忆危机;记忆与语言之间的关系;记忆和遗忘的伦理学;文化记忆与个体的生活史等问题。这些议题开启了我们另类思考社会和历史的可能性,在此之中,经济和政治等问题不是我们思考的重点,但它们又不可或缺,像幽灵一样时时存在。不仅如此,庞大而遥远的历史也不再与我们相距甚远。②据说,文化记忆于20世纪70年代以后流行起来,与世界人民反思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法西斯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密切相关。实际上,文化记忆,当然偏重于文化和个人经历,可是本质上却是一种集体记忆,尽管文化记忆往往是以个人回忆的方式操作和记录下来。集体记忆又称群体记忆,这一概念由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在 《记忆的社会性结构》一文中首次提出,并将其定义为 “一个特定社会群体之成员共享往事的过程和结果,保证集体记忆传承的条件是社会交往及群体意识需要提取该记忆的延续性”。从广义来看,集体记忆指的是一个具有自己特定文化内聚性和同一性的群体对自己过去的记忆。从狭义来看,集体记忆专指非历史学对历史的记忆。正是从文化记忆和口述历史的角度,我感觉到了蔡家园的 《松塆纪事》与一般的虚构小说和纪实文学的联系和区别,似乎可以说, 《松塆纪事》是一种非虚构的文化记忆和口述历史。这样似乎就更加加强了文本的真实性、生动性、历史性、反思性。

蔡家园的 《松塆纪事》就是这样一种文化记忆的口述史。它记录了鄂东南毗邻武汉市和邾城的一个叫做松塆的乡村从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扫盲、反右派、大跃进、三年困难时期、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一直到粉碎 “四人帮”、改革开放的口述历史,通过在松塆生活的一些人物的亲身经历的口头叙述以及作者本人的亲身考察的解说,揭示了新中国成立以后60年农村的世事沧桑和农民生活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人们仔细深入地感受到解放以后的一些重大历史事件留在松塆农民不同阶层人们心中的文化记忆,特别是作者蔡家园作为一个出生于松塆的读书人和城里人,从这些重大历史事件的记录、回忆、阐释、反思,使得人们看得到作者对家乡的风光、风水、文化、历史、民俗、人情、观念、梦想、家族、家风、故土的眷恋和深情,感受得到作者对影响着松塆农民生活的重大历史事件的考察和反思,把浓浓乡情和深刻反思化作了一段段文化记忆的口述历史,不仅可以呼唤起像我这样的古稀老人的依稀回忆,更可以让那些没有亲历过那60年世事变迁的年轻后生目睹那已经烟消云散的形象具体、生动活泼的乡村生活、农村变化和文化遗迹。这一切在 《松塆纪事》17万字的文化记忆的口述历史中,都演化成了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一段段可歌可泣的故事情节,一层层难以忘怀的文化积淀,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文化变革,一件件刻骨铭心的情感纠结,一年年翻天覆地的风土变迁。看松塆乡村的风云变幻,体验松塆农民的悲欢离合,伴随着松塆百姓在生活洪流中浮沉起伏,似乎新中国农村60年的历史进程、文化记忆、思想观念、喜怒哀乐就历历在目,活灵活现了。同时,我们也感受到了作者的深沉思索和浓郁乡情,字里行间渗透着作者深厚思想的力量,散发着作者浓情蜜意的体温。

从目录和表面上来看, 《松塆纪事》是一种编年史的结构,可从内在的实际内容来看,它却是以一个个人物的鲜活的生活遭际和跌宕的命运机缘的叙述来构成全部文本。其中关于建国初期17年的有6篇,关于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的有7篇,关于改革开放的有9篇。它们完整地记录了新中国建立以后的一些重大历史事件以及松塆乡农民各阶级、阶层的生活变迁和命运遭遇。

新中国建立初期的17年是中国农村大变革的时期,经历了土改、合作化、扫盲、反右、大跃进、大炼钢铁、三年困难时期等阶段。 《松塆纪事》选取了关键的年份和典型人物的故事来反映。“1951:地主的黄昏”,通过 “疯爷”,一个乡村知识分子之口,讲述了松塆的土地改革顺利进行,叙述了开明乡绅、地主 “家婆乡长”许瀚儒和族长许耀辉被执行枪决的命运,还记述了一个勤劳致富买来一个地主身份的许旺财对土地的一份亲情,也讲明了两个大地主的一些善举和被枪毙的直接缘由,同时描写了一个吝啬的小地主的丑态,详细记述了土改工作队访贫问苦、发动群众的艰难过程,更加明白地描绘了广大贫下中农获得土地以后的喜悦和感激党和毛主席的情感。这样的故事讲述,似乎并没有多少刻意的理论阐释,却无异于给我们更加细致地分析了地主阶级的不同阶层和不同情况,在中国国情下土地改革的必要性和迫切性,也道出了当时的某些左倾的过激行为给这场伟大土地革命带来的负面影响。蔡家园的 《松塆纪事》可以说是还原了中国农村土地改革的历史真实面貌,不像某些描绘这场伟大土地革命的小说那样给人以 “为地主阶级反攻倒算”的误会。 “1953:爱到至死不原谅自己的人”通过致远的口述,交代了松塆的合作化运动,塑造了一个矢志不渝忠于爱情的退伍军人老魏的形象,讲述了一个松塆乡村版的梁祝故事。这样的故事纠结,在爱情故事的后面却蕴含着合作化运动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帮助、互相爱护、互相关心的情感,而那股酿成老魏与爱香爱情悲剧的却是与这种互助精神相冲突的封建贞节意识。蔡家园的这一段叙事真可谓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1956:老祖宗造的两个字”讲述了松塆的扫盲故事,诉说了许多扫盲过程的趣事,自然而然地显示了扫盲学校在提高全体农民文化水平方面所起的巨大作用,尤其是运用了 “老祖宗造的两个字”来显示松塆人的平民智慧和生活情趣。 “1957: ‘好公仆’潘组长”通过松塆干部许梅松的口述,讲述了一个一心为大家的土改工作组组长老潘的故事。也许1957年在农村没有大规模反右派,只是后来交代过许致远在小学被打成右派回到松塆务农,作者就特意安排了这一段故事,恰好老潘也就是在这一年离开松塆的,而他离开后托人退还老乡的土特产礼品就花去了差不多一天时间,他与贫下中农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与大家一起捞塘里的鱼、打糍粑过年。这样的干部是否会让我们今天的某些贪官和不作为的公务员们脸红呢? “1958: ‘卫星’、铁疙瘩与树”记述了大跃进、“大办钢铁”的荒唐事。大跃进的浮夸风、“放卫星”和乌托邦梦想,至今想来仿佛还是一场闹剧,那个戴着眼镜、爱随地吐痰的张书记似乎就是一个荒诞的隐喻,不过,松塆的老百姓还真心诚意地提高了水稻的产量,在张书记的诱导下不得不虚报了数字。大炼钢铁的群众运动最终毁灭了一片松树林和四棵巨大的香樟树,破坏了生态平衡和自然环境,结果只不过收获了几个“铁疙瘩”。公共食堂的乌托邦组织,最终也就是造成了后来的三年困难时期的艰难日子。 “1960:狗日的粮食”记录了那几年 “刻骨铭心”的光景:喝稀饭、掺树叶、瓜菜代、捋榆钱、挖野菜、吃树皮、吃观音土,掏得肛门血淋淋,尽管松塆没有饿死一个人,却留下了一段不能忘却的真实生活。以上是文化大革命前的松塆记忆。

1966年到1976年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在松塆也书写了许多故事。 “1966:生活如戏”记叙了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的种种事迹: “破四旧”、烧书画、停课闹革命、革命大串联、“夺权”、“文攻武卫”、派性斗争,只是由于松塆人的平常心和淳厚族规家风才没有形成 “革命风暴”。 “1967:‘疯子’的笑与泪”是 “疯爷”自述自己的故事。他作为一个小地主的后代,自然就成为了 “牛鬼蛇神”,他的母亲也成了革命对象,而所谓 “文化大革命”也就在松塆成为了私人恩怨的连环报,最终变成了一场场笑剧或闹剧,他就在这场闹剧中变成了远近闻名的 “疯子”,并且得了 “疯爷”这个绰号。随着闹剧和笑剧的升级,戴高帽、挂牌子,甚至把批斗会当成了 “演出”,被批斗的地富反坏右、走资派一听到广播响就夹着高帽子,揣一卷麻绳赶到会场,接受批斗。梅松是走资派, “疯爷”是地主狗崽子和臭老九,致远是右派分子,三个人出身不同,但是经常同台 “演出”,日久生情就成了“斗友”。最后,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就完全在广大的农村演化成为了一种演戏:戏开场了,大家像模像样地演;戏散场了,大家回去继续过生活。这确实是一种颠扑不破的生活真实,一个塆子里的人,不管是地主富农或是反革命、右派、走资派,大家都知根知底,舞台上是阶级分明,舞台下仍然是日常生活,交往依然如故,因为大家看到底的还是性格好坏以及为人处世的态度。这真是道出了人生的真谛。 “1969:田间地头的 ‘政治’”记录了文化大革命运动中的一个民间智慧创举,把天天读 《毛主席语录》形式化,用 “语录牌”代替了 “天天读”,为的是更实实在在地干好农活,用唱民歌的方式来进行田间地头集体劳动的政治宣传,即使《语录歌》 《样板戏》也无法灭绝这些启蒙民智的民间歌曲。可以说,人民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他们的智慧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会顽强地表现出来,化腐朽为神奇,还原生活的真实和本质。 “1970:一个女知青的选择”通过武汉插队松塆的女知青曲英的自述,反映了中国曾经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运动。一群十七八岁的知识青年来到松塆,开始了新生活,在那里留下了生命的足迹,他们受到了松塆群众的欢迎,经历了一场老鼠酿成的火灾,成立了村里的第一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了京剧样板戏 《红灯记》,并且自述者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与松塆的青年农民贵平恋爱了,结婚了,当上了小学教师和小学校长,而且终生无怨无悔,还真心实意地感谢那个时代。这也算是对于知青运动的一种认识和评价吧。 “1971:山坡上消失的坟茔”记载了农村的 “平坟地,造新田”的运动,这场有悖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运动,尽管初衷是良好的,是为了不让死人与活人争地,扩大耕地面积,可是实际效果并不尽如人意,倒是给农村的人们记忆中留下了一道伤疤,每年都会被撕开一次。作者为此专门对比了英国的墓园文化,建议科学管理乡村的墓地,想让人们更多地留下乡愁、乡情、乡恋和寻根之地。 “1975:敢和骡子比试的男人”记叙了赤脚医生、造反派头头宝红的风流韵事。故事之中对于赤脚医生在缺医少药的农村的作用似乎是充分肯定的,不过,由于这个松塆的赤脚医生的特殊性趣,倒是把一个敢和骡子比试的男人写得鲜活有趣。凡是在农村生活过的人对于此类绯闻应该是并不陌生的,这也许是一种人的本能表现吧。 “1976: ‘老实人’进城”讲述了 “老实人”许爱国的命运遭际,他跳出农门到城里当工人,终于能够吃饱饭了,再由小镇到了武汉大城市,又到了邾城,这个老实人,由于揭发了门市部皮经理偷钱的事情,从此就没有再被提拔过,尽管领导总是表扬他工作能力强,踏实肯干,是大家学习的榜样。其中的 “潜规则”似乎也无需多说。爱国似乎是个不安分的 “老实人”,他由于耳病长期病休,后来当了 “个体户”,尝遍了酸甜苦辣,最终迷上了彩票,总想做梦发财。不过,他的后人混得还是不错的,当了教授或副处长,大概也是善有善报吧。

1977年 “四人帮”被粉碎以后,松塆也迎来了改革开放新的岁月和新的生活。 “1977:开始走另一条道路”记录了松塆结束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走向改革开放的新路的变化。先是大队干部许汉明凭着敏感的政治嗅觉,让弟弟汉光赶上了恢复高考的机遇,成为改革开放以后松塆第一个大学生和出国留学博士,从而说明了读书学知识的重要性,似乎也应和了中国传统文化中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古训,也顺便为 “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论调作了一种合理的解释和反思。后来又实行了家庭联产责任制——分田到户,松塆的面貌也大为改观了。 “1985:父亲的路,儿子的路”记载了大队拖拉机手许满仓及其儿孙许光宗、许豪杰三代农民工的辛酸故事。这里面写出了农民工的辛苦、卑微、被欺凌、被侮辱的遭遇,描绘了他们的无奈命运和借酒消愁的麻木状态,还有走上邪路、蹲大狱的悲苦经历。作者对他们充满了同情,也希望他们有更好的生活。农民工这一群体,是改革开放的结果,是中国农村现代化、城镇化的产物,也许他们的牺牲和不幸正是中国农村现代化、城镇化的必然结果,但他们的命运确实应该引起人们的文化反思,似乎可以说,是农民工为中国的现代化和农村的城镇化贡献了自己的青春和力量,他们应该是值得我们尊敬的特殊的一代中国农民。 “1986:房子比树长得快”,以一个松塆新一代木匠长胜的经历,见证了改革开放十年的成效。在农村,建房是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家族的头等大事,而1986年,松塆里像比赛似的,一下子起了三十多栋新房,这就足以说明改革开放给松塆人带来了显示财力和能力的机遇。这一节中所叙述的关于建房的民俗仪式的一套程序,也间接地表现了解放思想给松塆人带来了传承民俗文化的机遇。 “1989: ‘改革明星’跑路了”,记述了超级困难户、石匠许红军承包砖瓦厂,成为 “改革明星”以及最后 “叔侄乱伦”而外逃的故事。这里实质上揭示了农民企业家盘活乡镇企业的秘诀:技术、质量、管理、新产品,同时也反映了一个农民企业家的孽根性 (自私自利,贪图享乐),这种孽根性是从历代农民起义领袖一直传到了许许多多的农民企业家的骨髓里的。这种孽根性同样也反映在另一个小木匠永福的故事里。“1991:走到了天边的小木匠”,就记录了松塆走出去的小木匠许永福,到武汉华中农业学院当修理工,然后流浪猫似地当起了民营皮包公司的总经理助理,过着 “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生活,后来又经营了医疗器械公司,成为东北几家药厂的医药代理,把买卖做到了天边,最后包二奶、行贿而锒铛入狱,出狱后却死于非命的人生历程。这个故事是否也揭示了私营商人 “为富不仁”的规律,以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复杂结构和权力资本的丑恶本质及其必然受到惩罚的结局? “1992:燕子飞去又飞回”记载的是:号称 “疯丫头”的燕子在外做纺织女工,由于 “砸锭浪潮”下岗,转而在汉口卖盗版磁带和录像带遇到流氓,再到深圳打工,最后沦落为发廊妹,又被丈夫视为 “破鞋”而离婚,最终在邾城开了一家音像店以独居养宠物度过余生。在燕子走南闯北、含辛茹苦、忍辱负重的人生经历中,我们似乎看到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女性的艰辛和苦楚,她们最终尝尽了生活的苦味而失去了美好的理想,而只相信 “世界上只有一个东西最可靠——钱!有了钱,人就能独立,也有了自由”。这是何等可悲的人生格言,却是许多沉沦底层的男男女女的切身体验。这就把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中国现实社会的复杂性和过渡性深刻揭露出来了。 “1994:我的故乡,我的人间”是作者关于故乡松塆和他自己家世的自述。通过这个自述,蔡家园反复陈述了他们蔡家的辈分诗句:忠厚传家远,诗书济世长。这是一种源远流长、根深蒂固、发人深省的文化记忆,也是蔡家园的一种自省和反思,作者把为人忠厚和读书明理作为他对松塆故乡和蔡氏家世重新体认和深思熟虑的结论。这似乎也是一种中华传统家国文化的集中和凝炼,同时也是中国儒家文化的精粹和理想。也许这就是蔡家园写 《松塆纪事》的主题思想?! “1999:超生 ‘游击队’与 ‘混混’及其他”通过原大队干部许汉明之口,讲述了改革开放以后松塆人物质生活的改善以及人们感到不舒心的事情:村干部是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没有理想,只认钱;偌大个村子,现在变空了,农民出外打工, “农民”快要绝种了;环境污染了,人心慢慢变坏了,村里的风气也完全变坏了;两极分化,贫富悬殊。这是蔡家园借家乡的原有干部说出的农村现实问题。这些问题确实值得我们每一个关心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人三思。这就是一个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问题,也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不可回避的问题。 “2009:一个葬礼与一个梦想”记录了作者自己的一些关于故乡和农村的思考和梦想。蔡家园借疯爷的葬礼回到松塆,与乡亲们探讨了日益突出的“三农” (农村、农民、农业)问题,提出来这样一条出路:再次把农民组织起来,借助资本的力量发展规模农业,重新释放土地的活力。他认为新型农业合作社是可以尝试的一种形式,同时还主张重新树立起象征中华民族乡村文明精神的 “八世同堂”之类牌楼,又以在英国小镇参观的感受,呼唤着对松塆的乡思和梦想。尽管经过岁月风雨的洗刷侵蚀,今日的松塆已经面目全非,但蔡家园试图用他的笔重建一座纸上的村庄,并回忆了那些不寻常岁月的痕迹,反思了其中的是非得失,憧憬着建构起一个新的具有乡村文明精神和中华传统文化精华的松塆,也希望自己不再成为一个无根的流浪汉,而是一个有着美好故乡的文化记忆和未来梦想的松塆人。这里透露出了作者对 “三农”问题的深刻思考, 《松塆纪事》无异于一部形象化的新中国历史反思录。

《松塆纪事》是一部文化记忆的口述史,其中对于松塆的乡村文化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描绘,尤其是松塆的民俗文化,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 《松塆纪事》中,龙盘虎踞的风水宝地、《许氏宗谱》、秀溪书院、许氏祠堂、“八世同堂”石牌楼、《家政二十二条》等文物承载着800年历史的古老村落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明,形成了松塆这个长江之畔的古老乡村的民风、族风、家风,铸就了淳朴、自然、厚道、孝义、诚信、明智的民俗文化。自古民以食为天,这里有让人至死难忘的鱼面、发粑,鲜美的塘鱼、鳝鱼,手工制作的糯米糍粑,美味的红烧野鸡,等等。这里的人们敬重祖先,敬畏自然,继承了清明、重阳祭祀的传统,虽然解放之初到文化大革命期间被中断了,改革开放新时期又恢复了祭祀仪式。这里有作为年轻人了解习俗、学习农活、启蒙人性和交流感情的民歌传唱,唱出了松塆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时代变迁、人情世故、农事民情、男欢女爱。这里的人们建筑房屋,不仅要请 “地仙” (风水师)看风水,观察地形地貌、光照特点、水流方向以及地下水情况,进行综合判断,给房屋 “择相”选地基,木匠造房子时也有一整套完整的仪式,比如 “下脚”(平整地基)、安放中砖开砌、上梁等等都按照一定的程序,按部就班进行,仪式之中寄托着人们的美好祈求和愿望。这些民俗仪式,解放以后被当作封建迷信破除了,其实这种流传了几千年的习俗,总归还是有它一定道理的,也是一种文化记忆和文化传承。还有这里的墓葬文化,经过了几次平坟造田,最后留下了一些坟茔,同样也寄托着松塆人的文化记忆和梦想追求。 《松塆纪事》记述的这些民俗文化,应该是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种肯定和继承,在作品中也起到了凸显松塆文化特色的重要作用。实际上,作为一个几千年的农业大国,中国传统文化的根脉就在农业文明之中,在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历程中,我们还是应该批判地继承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民俗文化和乡村文化,为世界文明作出更多贡献。

《松塆纪事》是非虚构的文学作品,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在语言表达上也显示出来它的鲜明特点。

整部作品的语言自然清新,给人以行云流水、山清水秀的感受,恰如其分地表现了松塆的乡村特色和松塆人的淳朴忠厚的性格特点。它不仅恰到好处地引用了古代诗文精炼隽永的语言,传达了松塆的悠久历史和古色古香的韵味,而且随手拈来地运用鄂东南方言俚语,充分显示了松塆的独特乡土气息和地方特色。比如,作者引用 《许氏宗谱》来描述松塆的名称:此地 “松林尝称茂密,郁郁葱葱,蔚然深秀者,足以壮观瞻矣”,所以得名松塆;关于秀溪书院, “书院林木掩映,山墙起伏,飞檐翘角,别有幽趣”;关于许氏祠堂, “乾隆年间,许氏开建祠堂,雕梁画柱,飞檐粉壁,庄严森然”。关于松塆的许氏族风, 《松塆纪事》写道:许氏先祖文书公认为, “富贵功名乃寻常事耳。孝义之道古圣贤所尚也”,作者还将此阐发为 《家政二十二条》,希望作为治家规范遗教子孙。关于蔡家的远祖居住地——东湖村,作者写道:“东湖村靠近古码头,明末清初时货船往来。商贾云集,盛极一时”……这些描绘记述都显示出作者比较深厚的古文根底。 《松塆纪事》尤其突出的是运用方言俚语得心应手,信手拈来,随心所欲,不留痕迹,可谓天然去雕饰。特别是那些由松塆人自己讲述的故事中更是方言俚语层出不穷,把人物讲述得活灵活现,把事件叙述得历历在目,显示出浓郁的湖北风味。如第一篇 “疯爷”讲的故事中的一段: “我已经老了,黄土都埋到下巴颏了。你看见躺在门口青石板上晒太阳的那条狗了吗?我和它一样,牙齿都掉光了,连肉骨头也啃不动了。想当年,我一顿可以吃掉两斤米,喝八瓶东湖啤酒,壮得可以打老虎。你别看我还活着,其实我已经死毬了。清明节又快到了,村子里更热闹了。昨天下午,我坐在老屋西墙根那儿晒太阳,身上暖烘烘的脑袋里迷糊糊……泥巴墙上好热闹啊,就像在演电影!是谁家在娶媳妇,响器班子走在前头,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后面跟着花轿,新郎官披绸挂彩……好多人挤在村头看热闹,我的爷爷奶奶,瀚儒、耀辉、宝贵啊,还有王二娘,他们都冲我笑。他们说:三伢子啊,办喜事哩,你怎么不来呀?我们等你来凑一桌,三缺一啊!……不像是做梦,他们在墙上就像活的一样……他们说的可不是搓麻将哦,他们玩天九牌。这种牌你们听说过吗?一共有三十二张,四个人玩。牌分文武,文牌以天牌为尊,武牌以九点为大,所以叫天九。根据牌面点数不同组合来比大小。有个口诀么: ‘至尊天地人和主,梅长板斧瓶六五。杂九八七五对补,天杠地杠从九数……’扯远了,玩这个东西的人越来越少了。如今结婚也不坐花轿了。我那个孙子晋文,前年在武汉结婚,跑到什么基督教堂去举办婚礼。现在的人啊,都喜欢洋玩意儿……很多东西都忘记了,忘本了啊……”读一读这一段诉说,特别是用武汉话或者湖北方言腔调的话来念一遍,更有无穷回味蕴含在里边。再来听听汉明对承包砖瓦厂的石匠红军的评价: “这家伙有本事,不仅把砖瓦厂盘活了,还把侄姑娘盘上了床。”这一个 “盘”字包含着多少意蕴啊,大概也只有懂得点湖北方言的人才能够心领神会。还有一段湖北儿歌,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打破了燕子弟弟的头,躲进男厕所得意地唱道: “燕子的妈,真拉瓜 (脏的意思),洗脚的水,烫粑粑,头上的虱子当芝麻,身上的格子 (污垢的意思)搓麻花……”这不但显示了湖北武汉地区方言的幽默风趣,也活脱脱表现出来一个小顽童的顽皮和得意洋洋的情景。像这样的例子文中比比皆是,把 《松塆纪事》的人物、事件都描绘、叙述得鲜明、生动,给读者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并且体味到湖北武汉地区的语言风格。

也许是蔡家园既是作家,又是评论家,这样的双重身份,使得 《松塆纪事》带上了非常浓郁的理论气息和理性味道。这本来在我阅读过程中感到是一个长处,也是 《松塆纪事》的一个特点,可是,读完以后我似乎又感到了某种不足。这种理论味和理性化,固然可以促使或者引导读者去思考作者提出的问题,但在一定程度上,它似乎又削弱了文学作品的文学性和文学味。这样有意无意都会影响到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本身的生动性、具体性,多多少少有点把作者自己现成的想法和结论硬塞给读者的感觉。实际上,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 “三农”问题,是一个非常复杂、沉积厚重、矛盾纠结的问题,作家的任务主要不应该是提供解决问题的办法,而应该是形象、具体、生动地提出问题,而且应该尽可能多地揭示这些问题在人物和事件中的细节表现,真实地再现 “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通过人物和事件本身来提出问题。因此, 《松塆纪事》中的最后三篇和备忘录就显得比较抽象化、理念化,仿佛有点游移于 “纪事”之外,也有点超乎文学形象之外的意图,把作者与老五的社会学想法和理论硬塞给读者了。这使我想起了俄国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的 《复活》的结尾所引述的大段大段的 《圣经》。尽管 《松塆纪事》并没有直接引述理论著作,但是毕竟在结尾处跳出了文学艺术的审美圈子。连世界级大文豪都难免有这种不足,我们似乎也只能算是给作家提醒一下罢了。

注释:

① 蔡家园: 《松塆纪事 (1949—2009)》,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② 赵静蓉: 《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6页。

张玉能,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武汉,430079。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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