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的政治内涵与“性革命”的前景
——论凯特·米利特的女权主义思想

2017-04-11 01:45吴道毅
社会科学动态 2017年12期
关键词:利特男权阴茎

吴道毅

“性”的政治内涵与“性革命”的前景
——论凯特·米利特的女权主义思想

吴道毅

对凯特·米利特来说,女权主义思想是她的显著文化标识,并在全世界产生了巨大影响,促进了女权运动的发展。米利特的女权主义思想包含着十分丰富与深刻的内涵,不仅一针见血地揭示了性的政治内涵,辨析了性政治的本质,而且对男权制与男权文化对女性的压迫进行了猛烈的批判,展示了性革命的良好前景,探讨了女性解放的道路。

米利特;性政治;男权文化批判;女性解放;女权主义

在当代世界女权主义思想谱系中,美国著名女权主义思想家凯特·米利特的 《性的政治》称得上一个里程碑式的作品,其地位不亚于法国著名女权主义思想家西蒙娜·波伏娃的 《第二性》。米利特生于美国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1956年毕业于明尼苏达州州立大学,两年后毕业于英国牛津大学,获硕士学位。 《性的政治》是米利特1970年就读于哥伦比亚大学时提交的博士论文,并于当年出版,首印即达八万册。从1970年至1990年,该书仅在美国就重印了八次。米利特很快以全美妇女运动代言人著称于世。1999年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了钟良明先生翻译的 《性的政治》中译本。 《性的政治》的思想贡献在于从政治学的高度揭示了 “性”与 “性文化”的内涵,并对男权制、男权文化与文学中的 “菲勒斯” (阳具)中心主义进行了猛烈的批判,对性革命与女性解放进行了积极的思考。

一、“性”的政治内涵与实质

《性的政治》的第一个思想贡献是揭示了 “性”的政治内涵与实质。这方面的主要观点有:性是一种政治状况,即权力压迫——男性对女性的压迫;女性是家庭内部的一种“精巧的内部殖民”——女性自觉地臣服于男性;性压迫比阶级、种族压迫等更持久、更稳固;男性生殖器是男性权力的一种徽章或文化符号。这些观点无疑都是极富新意乃至振聋发聩的创见,体现了米利特对性问题的深入开掘与潜心思考。在 《性的政治》的第一部分 “性的政治”的第二章 “性的政治:理论”中,米利特集中地思考与阐述了这些问题。

《性的政治》的主要目的,是 “旨在对以男性为主导的父权制社会这一政治实体作出一般和系统的评述”①。米利特在该书中实际要观察、评诂与思考的,是男权制或父权制背景下的两性关系,其关注的焦点是这一社会背景下女性的生存状态。全书提出的最核心的一个观点,便是性即 “政治”。在米利特看来, “性”并不是指两性在身体或生理上的差异,而是一种政治或权力关系。正如她所说: “性是人的一种具有政治内涵的状况。”②或如她在原版 《前言》中所说: “性问题有其政治的内涵,但往往被忽视了。”③《性政治》要着力证明的正是这一点。而政治,质言之,就是一种权力支配关系。为此,米利特这样指出: “在本文中, ‘政治’一词指的是人类某一集团用来支配另一集团的那些具有权力结构的关系和组合。……理想的政治在于人类生活有一系列和谐、合理的原则作它的基础,并从根本上消除了由一部分人向另一部分人行使权力的概念,但是,我们也必须承认,现行的政治并非如此。”④可见,政治即权力支配关系,性政治便是两性之间的一种支配关系。而当人类进入男权制或父权制社会之后,这种两性之间的支配关系并不是女性对男性的权力支配关系,而是相反,即男性对女性的权力支配关系,亦即男性用以维护男权制、支配女性的策略。从这一点看,米利特所说的性政治实际上指的是男性对女性的统治。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一种掩盖在家族、婚姻等外衣下、难以识别的精巧的 “内部殖民”。正如米利特总结所说: “在对两性关系的制度进行客观的研究之后,我们发现,现在,以及在整个历史的进程中,两性之间的关系就是如马克斯·韦伯所定义的那样,是一种支配和从属的关系。在我们的社会秩序中,尚无人认真检验过,甚至尚不被人承认 (但又十足制度化了)的,是男人按天生的权力对女人实施的支配。通过这一体制,我们实现了一种十分精巧的‘内部殖民’。”⑤性政治的实质就是男性对女性的支配、压迫与统治。

为什么性政治会表现为男性对女性的支配、压迫与统治而不是相反呢?正是因为我们的社会是男权制社会,而男权制的要害就是男人掌握权力。她说: “我们的社会像历史上的任何文明一样,是男权制社会。……我们的军队、工业、技术、高等教育、科学、政治机构、财政,一句话,这个社会所有通向权力 (包括警察这一强制性的权力)的途径,全都掌握在男人手里。明白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政治的本质就是权力。”⑥不难看出,是男性掌握权力的男权制社会、两性之间的严重不平等造成了男性对女性的统治与压迫。在男权制制度下,男性不仅掌握着社会权力、政治权力,还操纵着家庭的经济权力,因而也造成了女性在各方面尤其在经济方面对男性的依附性。正如米利特指出的: “在男权制下,孩子和母亲的地位从根本上说是一种依附于男人的地位。并且,由于男人的这一重要性不仅仅是社会性的,还涉及他的依附者赖以生存的经济权力,男人在家庭内部 (和外部)的地位,无论在物质上或意识形态上,都是十分稳固的。”⑦与之相关的,是妇女受教育权的被剥夺,因此造成女性处于无知的状态,即使到了现代社会,情况也是如此: “妇女离高科技就更远了:大规模的建筑项目、计算机的研制、登月技术,是这一方面进步的证据。如果知识就是力量的话,力量也是知识;妇女从属地位的一个重大因素,就是特意强加给她们的系统的无知。”⑧因为 “就两性的活动而言,性的角色规定由女人从事家务与照料孩子,而人类的其他业绩、事业和抱负却是男性的分内事”⑨。女性被取消了在经济、政治、文化、教育等方面与男性平等的权利,被规定为操持家务与照料小孩的家庭主妇。也因为如此, “男权制度统治最有效的方面是对它的女性臣民所实施的经济上的控制”⑩。女性被社会逼迫以性为获取晋升的条件——“为了生存或晋升,妇女总不得不通过迁就或性的交换来获得支持和地位”⑪。

如何看待父权制背景下男性对女性的压迫程度、范围与持续时间呢?米利特借助了许多参照系,通过对性压迫同种族压迫与阶级压迫进行比较,得出了性别压迫比种族压迫与阶级压迫更坚固或更严酷、更普遍、更持久的结论。如果说,人类的集团可以划分为种族、阶层、阶级、性别四种不同的集团的话,那么,性别之间的压迫亦即男性对女性的压迫是四种集团之间的政治压迫中最为严重的一种。如同米利特所说: “在我们的社会秩序中……是男人按天生的权力对女人实施的支配……就其倾向而言,它比任何形式的种族隔离更坚固,比阶级的壁垒更严酷、更普遍、更持久。不管目前人类在这方面保持何等一致的沉默,两性之间的这种支配和被支配,已成为我们文化中最普及的意识形态,并毫不含糊地体现出了它根本的权力概念。”从美国等国家的情况看, “和种族歧视相比,性别歧视似乎更是我们社会的流行病”⑫。

更显荒诞与吊诡的,在男权制制度下,阴茎作为男性的徽章,被赋予了重大的文化意义。正如米利特指出的: “阴茎这一男性的徽章,无论在无文字的或文明的男权制下,都被赋予重大的意义,是永无穷尽的夸耀和焦虑的对象。”⑬在男权制下,作为男性性别显著特征的男性生殖器——阴茎,成为男权的一种象征和男权文化的符号,进而让性政治成为一种无所不在的文化意识形态。

二、男权制与男权文化批判

《性的政治》第二方面的思想贡献是它对男权制与男权文化的批判与梳理。米利特发现,性压迫与男权文化广泛地渗透到日常生活观念、社会习俗、文化理论及文学叙事之中。比如,在文化理论或社会学理论方面,弗罗伊德就是一位 “反动”甚至 “最反动”的理论家,他提出的女性对男性的“阴茎妒嫉” (或译为 “阳具羡慕”)与 “阉割情结”等说法,就表现了男性对女性的绝对权威与严重性别歧视。米利特这方面的论述主要贯穿在该书第二部分 “历史背景”的第二章: “性的反革命(1930—1960)”之中。

米利特清楚地认识到,两性之间的差异本质上在于文化的差异,而这种文化差异毫无疑问是男权制的衍生物,或者说男权制催生了旨在压迫女性的男权文化。男权文化的本质就是制造男性比女性优越,就是建构男性对女性实施政治统治的合法性证明。在社会生活中,男权文化无处不在,且根深蒂固。米利特明确指出: “我们不得不承认:事实上,在诸如角色和气质,尤其是地位这些意义重大的方面,两性之间那些人人深信不疑的差异,在本质上是文化性的而并非生物性的差异。”⑭固然男女之间存在着包括性别特征乃至社会角色等方面的差异,但这种生物性的差异并非男女之间的本质性差异,男女之间的本质性差异是文化的差异。福柯曾经就知识与权力之间的关系做了这样的论述:知识与权力是一对双胞胎,知识需要权力做后盾或保驾护航,权力需要知识的参与或 “共襄盛举”。男权文化与男权制或性政治之间的关系正是这样的关系。从很大程度上说,男权文化为男权制或性政治的维系提供了坚实的思想保证。米利特发现: “在传统上,男权制允许父亲对妻子和孩子具有几乎绝对的所有权,包括对她们进行体罚,甚至将他们出卖和处死的权力。”⑮或者说: “在所有的生活领域,整个文化都在维护男子的权威,并且 (在家庭以外)不允许女人有任何这样的权威。”⑯男权文化把父权与男权置于高高在上的位置,蓄意让男权成为君临女性的统治者。女性之于男性,不过是用操持家务或性服务向男性换取经济回报的弱者: “人类普遍地合法地认为,结婚意味着由女方提供家庭服务与 (性生活方面的)配合以换取经济上的维护。”⑰而这样的文化建构在女性的孩童时期便开始了运作,米利特指出: “性别身份的形成贯穿于整个孩童时期。在这一阶段,孩子们无时无刻不在受着他们父母、伙伴和文化一系列观念的熏陶,即,男女应各自具备什么样的气质、性格、兴趣、地位、价值、姿态和表情才是得体的。”⑱而在社会生活与社会习俗中,性压迫或女性歧视无处不在。比如, “将女性的性功能视为不洁净,这样的感觉既普遍又持久。”⑲这种观点把女性的月经看作不洁,甚至是一种 “天罚”。再如, “几乎所有的男权制都实行禁止女人触摸祭神器具 (武器或宗教物件)和食品的制度。”⑳因为女人的不洁,所以被取消了与男人在宗教祭祀等方面平等的权利。还有, “从文化上讲,在任何男女的私通中,女方总是有过失或有较多过失的一方,而不管她有着何种难言的苦衷。”㉑通奸总是被看作是女人的过失,或者是女人勾引男人。鉴于这些事实,米利特总结说: “由于我们的社会环境所致,男女两性实际上是两种文化。”㉒

为了支撑自己的判断,深入清理男权制与男权文化的罪恶,米利特搜集了世界范围内的文献、案例,让人们了解到更多、更具体的材料与事例,感受到男权制与男权文化的流行之广、流毒之深与影响之恶劣。她列举了全世界男权制对女性实施的野蛮伤害,如印度寡妇的殉夫自焚、中国妇女的缠足与非洲的女性割礼等等。她指出: “男权制的历史向我们提供了各种各样的残酷行为和野蛮行径:印度寡妇的殉夫自焚,中国的缠足,伊斯兰风俗中终生的面纱丑行,或广为推行的隔离、闺房和帷幔制等一系列摧残妇女的制度。其他现象,如女性割礼(切除阴蒂)、在各种口实下买卖和奴役妇女、强制性的童婚制、纳妾和卖淫,等等,直到今天还存在着。”㉓

接下来,米利特更是从思想史的角度清理了世界历史中有关两性文化的反动思想,或者用她的话说叫 “性的反革命”。她选取了一些典型的个案作为批判的靶子。其中之一便是启蒙思想家卢梭。米利特援引了卢梭在 《爱弥儿》中的一段话: “妇女的全部教育必须以男人为准绳:令他们高兴,对他们有用,让她们自己被男人爱戴和尊重,教育年轻的男人,照料长成的男人,与男人商议,让生活对男人甜美——这些就是女人终生的职责,自然也应是从婴儿时期起就对她们进行教育的内容。”在米利特看来,卢梭虽然是一位了不起的启蒙思想家,但他却满脑子装着男权思想,这实在让人惊讶。所以她接着指出: “卢梭对法国革命作出过重大贡献,但在妇女应该有怎样的教育这一问题上,他的见解的反动与其影响的深远成正比。”㉔另一例子是二战时期的实施反动妇女政策的德国法西斯政府。米利特援引了希特勒的一段原话: “因为她的世界就是她的丈夫,她的家人,她的孩子,和她的家庭。但是,如果没有人乐意去照料这个小世界,哪里会有这个大世界呢?……我们认为,妇女企图挤进男人的世界是不合适的……男人支撑着国家,就如女人支撑着家庭一样。妇女的平等权力在于,在自然为她们安顿好了的那一生活的领域里,她们体验到了属于她们的那一份尊严。女人和男人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种类。理智存于男人。他追求、分析,并常常开拓出不为人知的巨大领域……女人就是情感,从而女人也就是这一稳固的因素。”㉕这便是希特勒臭名昭著的妇女观,即妇女的职责仅仅是当好母亲,服务家庭,从中不难看出法西斯政府偏爱男权制及其文化的男权制本质——“实行独裁的政府似乎更加偏爱男权制:法西斯和独裁国家内部的气氛,在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它们男权制的本质。”㉖

在 《性的政治》中,米利特最用力解构的是大名鼎鼎的精神分析学家弗罗伊德的反动妇女观。作为著名精神分析学家,弗罗伊德的性学理论在全世界影响深远。然而,在米利特看来,这种深远的影响中也包含着非常负面的影响,这种负面的影响源自于弗罗伊德在两性文化上的反动思想。在弗罗伊德生活的时期,他甚至是这方面最反动的思想家。如果说,在1930—1960年间,男权主义分子并不只是弗罗伊德一人的话,那么,用米利特的话来说, “他们中最具影响的是西格蒙·弗罗伊德;在该时期性的政治的思想意识中,作为个人,他无疑是最强大的反动分子。”㉗米利特认为,弗罗伊德在妇女观上的一个最突出的理论是他的 “阴茎妒嫉”学说。弗罗伊德在论述小女孩心理时指出: “她们注意到了自己兄弟或玩伴的阴茎:又大又醒目,于是立刻意识到了它就是自己那一个小小的、一点也不显眼的器官的远为优越的对应物,并从那一刻起沦为一种妒嫉的牺牲品:她妒嫉他的阴茎。”㉘这便是他的 “阴茎妒嫉”学说。事实上,这种学说是谈不上有什么科学根据的,可以说是弗罗伊德的一种妄断。但弗罗伊德却由此推断阴茎的拥有是男性的天然优势,阴茎的缺乏则是女性的天然劣势。而这一天然劣势导致了女性产生对男性的妒嫉心理,产生 “阉割情结”与自卑情绪。米利特归结说: “弗罗伊德相信,妇女性格的两个方面与阴茎妒嫉直接相关:羞愧与猜忌。”㉙米利特发现弗罗伊德还有一个反动思想,这便是 “女人没有,也不可能,对文明作出贡献”㉚,女性是文明的天然敌人。米利特援引了弗罗伊德在其 《文明及其不满》中的一段话: “女人代表着家庭和性生活的利益;文明所提出的使命越来越成为男人的分内事;它向他们赋予更艰辛的任务,强使他们崇高化自己的本能。 (这是女人难以做到的)。鉴于可供男人使用的智力并不是无穷无尽的,为了实现他的使命,他在分配他的利比多时必须十分注重经济效益。为了将精力用于文化的目的,他在女人和性生活方面花费的精力被大大缩减了;他与其他男人不断的协作,他对这种关系的极大依赖性,使他疏忽了他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职责。女人们发现,她们在文化的名义下被推向了后台,于是对文化采取了敌视的态度。”在米利特看来,弗罗伊德的这些说法是完全站不脚的,因此是极端反动的。㉛

三、文学中的 “菲勒斯”中心主义批判

《性的政治》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在批判男权文化的时候把矛头同时对准了文学作品,而且运用了将近一半的篇幅分析与批判了世界著名男性作家在文学作品中的男权主义思想。为了论述的需要,米利特甚至把这些作家的作品作为男权文化的 “实例”放在了该书的第一章,又把 “性在文学中的运用”设置为第三部分,并在这一部分设置四个专章,以D·H·劳伦斯、亨利·米勒、诺曼·梅勒与让·热内四位作家为例,着力批判了这些男性作家作品中的男权主义思想。在这些男性作家的笔下, “菲勒斯”中心主义如同野马一样纵横驰骋。米利特断言: “现今文学中有关性行为的描写,在很大程度上是强权和支配观念发挥作用的结果。”㉜

在 《性的政治》中,米利特把英国作家D·H·劳伦斯作为头号的男权主义作家进行了猛烈批判。米利特不厌其烦地列举了劳伦斯的大量小说作品——如《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儿子与情人》、《虹》、《恋爱着的女人们》、《阿伦的权仗》与《羽蛇》等,通过文本细读,充分暴露了劳伦斯的男权主义或 “菲勒斯”中心主义嘴脸。其中最突出的例子莫过于 《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在米利特看来, 《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极力张扬的理念便是“菲勒斯”中心主义,便是女人对男性阴茎的 “虔诚”的 “顶礼膜拜”。米利特首先摘录了 《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中礼赞男性阴茎及查太莱夫人臣服于男性阴茎的描写,然后对这种描写中的文化信息进行了解码。在米利特看来, “在这部以赞美性的激情而著称的小说中,被赞美的主要是猎场看守人和社会预言者奥利弗·梅勒斯的阴茎。”㉝或者说,“这部小说着意表现的性的神秘并不是一个双方的或共同作成的事件,而是一个以阴茎为中心的事件。梅勒斯的阴茎,那怕泄气之后,仍是 ‘力量的所在’;在 ‘十足的满足’中呻吟的康妮是它的‘祭品’,是 ‘一个新的生命’。”㉞在作品的描写中,男性即梅勒斯的阴茎不仅是让女性即康妮获得幸福与心灵震颤的力量源泉,而且是拯救女性身体、让女性加以仰慕、崇拜而敬畏的 “神”,也内在地显现了男性的法力无边,从而有效地构建了女性彻头彻尾地臣服于男性的现代神话。对此,米利特做出了如下细致的文本分析: “他让男性的信息通过女性的意识传达出来; 是一位全神贯注的女性告诉我们说,那一杆勃起的、像凤凰一样从金色阴毛的光环中探出头来的阴茎确实是 ‘傲慢’而 ‘尊贵’的——除此以外,它还‘招人喜欢’。这一‘黑唿唿的,充满自信’的物件还挺 ‘稀罕’, ‘挺吓人’,势必让女性‘惊恐’和‘激动’——甚至让她们不安地念念有词起来。当那物件再一次强硬起来时,康妮以及作为叙事人的作者一同告诉我们说,那阴茎 ‘架子十足’, ‘傲然屹立’,并且 ‘令人害怕’。最重要的是,它的每一次勃起都向女性提供了这一不容争议的证据:男性的优越具有非常真切,十分不容辩驳的根据。”㉟总之,在这部作品中, “阴茎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康妮只不过是一个 ‘×’,一个被作用的物件,感恩戴德地接受她主人意愿的每一点表示。”㊱总之,在劳伦斯笔下,男性阴茎或性能力代表着强大与无限的生机和力量,不仅是拯救衰败的现代文明的万灵丹,更是统治女性与征服女性的至高无上的权威。从很大程度上说,劳伦斯把弗罗伊德的 “阴茎妒嫉”学说与 “菲勒斯”中心主义思想通过文学手段加以具象化了。劳伦斯建构的男性阴茎神话实际上不过是以男性为中心的男权文化阴魂不散罢了。

米利特在书中批判的第二个作家是美国作家亨利·米勒。米勒的男权思想或 “菲勒斯”中心主义主要表现在他的长篇小说 《性》、《性的世界》、《北回归线》与 《南回归线》之中。在全书的首页,被米利特作为性政治 “实例”加以展示的文学片断,便是米勒 《性》中的一段性描写。这段描写写的是一位男性与朋友之妻偷情的场景。㊲米利特发现,这里的女性完全沦为男性的性玩物,是一个没有心理与情感、只有肉欲的肉体。虽然 “米勒将自己看成劳伦斯的门徒”㊳,但与劳伦斯作品相比,米勒的作品对女性的描写已经堕落到把女性当成“物件”来展示的地步。米利特指出: “劳伦斯表现的终究还是人,米勒则可以自由地将人作为物件来表现。即,米勒干脆将女人变成了‘×’——物件,商品,物质;再也没有必要去承认或面对人格,也没有必要像劳伦斯那样从弗罗伊德那里借来智慧以便从心理上巧妙地对女性进行驯服或打击。”㊴在米勒作品中,男性与女性的交往只是赤裸裸的性交或动物式的 “交配”,是不把女人当人的性交。在米勒及其朋友的眼里, “对待女人的做法是 ‘操’毕后就将她们抛弃,就像人们使用卫生设备时那样(比如,就像使用毕克里斯面巾纸一样,用毕即扔掉)。 ‘操’就是一切。”或者说: “米勒追逐女性的方式是一种原始方式:发现对象,交配,然后将这一切置之脑后。”㊵米勒还在 《南回归线》等作品中,刻意地展示男性对女性进行性虐待或恶作剧的场面。在那些场面中,女性更加不幸地沦为了男性性变态的牺牲品。

米利特最后批判的是美国作家诺曼·梅勒与法国作家让·热内,在他们的作品中表现了 “菲勒斯”中心主义。比如,在他们的男性同性恋题材中,总有一个男性被贬损为女性。限于篇幅,不再详论。

四、性革命与女性解放的前景

如果说,揭秘性的政治内涵、批判男权制与各种形式的男权文化是米利特 《性的政治》的出发点,那么,宣扬 “性革命”,探讨女性解放的出路则是 《性的政治》的现实落脚点。在 《性的政治》中,米利特结合19世纪30年代兴起的世界女权运动历史的描述,提出了 “性革命”的口号,对女性解放的前景与出路作出了较为全面、细致与冷静的思考与探索。这在该书第二部分第一章: “性的革命:第一阶段 (1830—1930)”中得到了较为集中的论述。

米利特预言了男权制必将崩溃的历史必然性,这也是社会变革的历史大趋势,而性革命的实现则必须有待于相应的环境与条件。她说: “在近一个世纪中,似乎一直有迹象表明,人类社会的组织将进入史无前例的重大变革。在这一时期中,男权制这一最根本的统治形式,由于它自身成了十分有争议的事物而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困境,让人觉得这一制度的崩溃就在眼前。”㊶这些社会变革的最突出内容之一便是性革命,性革命的对象正是男权制。正如米利特所说: “性的革命针对的是男权制。”性革命的目的是实现女性解放,实现两性平等。实现女性解放,从根本上说就是要动摇男权制的基础,围绕女性解放进行的社会变革有必要对男权制进行深入而全面的了解,才能取得成效。 “男权制是所有社会的根本制度,其影响已潜移默化深入了家庭所有的成员。至此,应提请注意的是,任何改革一项社会政治制度的企图,如果没有对它的深刻的了解,是不太可能有什么成效的。”而从女性自身来说,女性解放尤其离不开女性性别意识的觉醒,离不开解决女性边缘化的生存处境。为此,米利特指出: “由于她们生活于边缘,这常常使她们趋于保守。因为,就像所有处在她们那样的境遇 (一个经典的例证是奴隶)的人一样,她们自己作出解放自身的彻底的决断,这样的期望对大多数妇女来说都是遥远的和不可思议的事情。”这说明,女性被边缘化及女性意识不觉悟必将对女性解放构成极大的障碍。米利特认为,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 “性的革命主要是思想意识的革命,其次才是人类制度的革命”。所谓女权主义,从根本上讲就是要实现两性间的平等,尤其是政治、经济、文化与社会等各方面的平等。为此,米利特试着对女权主义下了这样的定义: “女权主义就是……两性间政治的、经济的和社会的平等的制度。”㊷

作为性革命本身,其内容是相当广泛的,它会触及到社会生活的多个领域。比如,性革命要求终止性压抑,革除许多压制女性的陈规陋俗。 “性的革命首先要求的是终止性的压抑和禁忌,尤其是对男权制的一夫一妻制婚姻构成最大威胁的那些压抑和禁忌:同性恋、‘违法私生’、少年性行为、婚前婚外性行为;围绕性行为的普遍的、传统的消极和被贬斥的气氛,连同双重的标准和卖淫制度,将自然而然地消除。”就性革命而言,女性经济独立是女性解放的直接前提。 “经济上的独立被有意识或无意识地看成了对男性权威的直接威胁。”㊸性革命也将是一场根本性的文化革命,只有摧毁男权文化的大厦,女性的解放才能获得宽松的环境与条件。米利特就此判断说: “但更主要的,一场性的革命将消灭男权制的习俗,消除男性优越的思想观念和传统以及旨在维护两性地位、角色和气质的社会适应机制。”㊹因此,从思想上清除法西斯德国政府妇女歧视政策、弗罗伊德反动妇女观与劳伦斯等男性作家令人作呕的 “菲勒斯”中心主义文化等的流毒,不仅势在必行,而且需要全力以赴。 《性的政治》无疑是米利特在这方面的身体力行与成效显著之作。

米利特异常清醒地认识到性革命带来的根本性变化,并不能轻易实现,而可能需要较长的历史过程。她指出: “一场性的革命所能带来的深刻、根本的变化决不是轻易就能实现的。同样,这样的变化也许只能按阶段实现,并且这些阶段还可能半路中止,甚至向后倒退。”启蒙运动以来的社会变革都带有极大的历史局限,即把女性解放搁置一旁。“自从启蒙运动以来,西方已经历了几场天翻地覆的大变化:工业的,经济的和政治的革命。但在很大程度上,每一种革命在其进程中都没有明确地或直接地关注过占人口一半的妇女。”这些情况显示了女性解放的严峻形势与任重道远。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⑰⑱⑲⑳㉑㉒㉓㉔㉕㉖㉗㉘㉙㉚㉛㉜㉝㉞㉟㊱㊲㊳㊴㊵㊶㊷㊸㊹凯特·米利特: 《性的政治》,钟良明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 年版,第 1、37、1、36—37、38、38—39、54、63、41、60、83、59、71—72、44、51、53、53、47—48、71、72、82、47、69、111、251、242、272、277、289、291、310、32、365、367、366、368、3、459、460、459、91、110、131、92 页。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 “‘五四’以来南方民族文学话语建构及其对民族文化建设的贡献”(12BZW129)

I206.2

A

(2017)12-0021-06

吴道毅,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湖北武汉,430074。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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