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琳
(北京华文学院,中国北京102206)
琉球官话课本中多功能词“得”及其相关问题
王琳
(北京华文学院,中国北京102206)
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的“得”既可以作实义动词、助动词,还可以作较为虚化的动相补语、动态助词、能性补语、以及程度/状态/能性补语标记,体现出语法语义上的多功能性。在表达能性方面,更体现出可以通表整个能性范畴的多功能语义特点,这种语法语义的多功能性与同时期北京官话、北方官话、中原官话语料中的表现情况及现代北京话等北方方言和普通话存在差别,而与当今吴、粤、客、赣、湘等南方方言中的表现平行一致。典型南方方言保留了古代汉语多功能词“得”及其通表能性范畴的用法,北京话等北方方言和普通话却不存在这种现象,而用其他方式来表达。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具有方言类型学意义的问题。
琉球官话系列课本;多功能词;得;南北方言
我们研究的“琉球官话”是日本天理大学图书馆藏“琉球官话课本”系列所反映的官话系统(李炜、濑户口律子,2007),其中价值较高的语料有:琉球写本《人中画》(以下简称“琉本《人》”)、《官话问答便语》(以下简称《官》)、《白姓官话》(以下简称《白》)、《学官话》(以下简称《学》)[1]。经考证,《官》、《白》、《学》的年代分别是1703年或1705年、1750年、1797年,恰好在18世纪初、中、末3个时段(濑户口律子、李炜,2004)。琉本《人》与《白》编写年代接近,它们表现出的语法现象不仅属于现代语法,而且还呈现出鲜明的汉语南方方言语法色彩(李丹丹,2008)。本文将以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得”的多功能语法语义为研究对象,对其进行系统的考察和分析,与同时期北方语料进行对比,重点考察在不同语料、现代南北方言中的表现情况。
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的“得”[2]既可以作实义动词、助动词,还可以作较为虚化的动相补语,动态助词、能性补语、以及程度/状态/能性补语标记,在表达能性方面,可以通表整个能性范畴,体现出语法语义上的多功能性。
(一)作实义动词
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的“得”做动词单用的时候,有“拥有、获得”之义,如:
(1)因这一看,叫那挑花担上再得个好女人。(《琉/风/一》)
(二)作助动词
“得”位于主要动词之前,作可能类的助动词,表示客观条件的“可能”或情理上的许可,共有89例,如:
(2)也不知道几时才得回家,替父母妻子相见。(《白》)
(3)如今盘缠用尽,候考又没有日子,回去又不得起身,进退两难。(《琉/自/一》)
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助动词“得”主要表示“客观条件促使”或“情势所然”,多是主体所不能主观控制的。“得”后的内容对于主语来说,是受益的。其否定式为“不得+V”,如例(3),表示不能够、没有条件,其肯定与否定的形式是对称的。普通话类似的意思肯定式要用“能+动词”的格式表达,而否定式为“动词+不+助词”,如“能睡着”/“睡不着”,肯定与否定是不对称的。
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得”置于动词前已没有作助动词表可能的用法,只能出现在否定的句法环境,组成表禁止的书面用语“不得~”,普通话的“得”已经完全虚化为助词[3]。而在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作助动词的“得”没有普通话这种表情理、事理是否允许动作实现和表准许、允许的用法。
(三)作动相补语、动态助词[4]
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共42个作动相补语、动态助词的“得”:琉本《人》、《官》、《白》、《学》用例各为29/8/1/4。
1.作动相补语
出现在动相补语“得”前的动词主要是表示取义的动词、表示感知、思维认知活动的动词及与“得”结合后带有明显结果义的动词,如:
(4)你接着家信,就像拾得黄金一样。(《官》)
(5)到了武昌府白杨湾地方,遇得(着)一伙打渔船,看见都摇拢来,把李春荣救起。(《琉/狭/一》)
(6)那老人家说:“听得贵处黄山,也要算一个好地方?”(《琉/自/一》)
例(4)的动词是取义动词,表示通过某种动作而“获得”某物。例(5)的“得”在琉球官话系列课本原文的旁边写有“着”,意为此处的“得”相当于“着”,即“遇到”之义。例(6)中的“听”均是表示感知、思维认知活动的动词,其后的“得”相当于“到”。上述例句中“得”的结果义较明显,虽是动相补语,但已隐含有动作“完成”的语义特征。
2.作动态助词
出现在动态助词“得”之前的动词主要是非取义动词,根据动词的不同类别,作动态助词的“得”表示两种语法意义:a.在非持续动词之后,表示动作或状态的实现或完成,语法作用相当于动态助词“了”;b.在持续动词(包括动作本身的持续和动作实现后所产生的结果的持续)后表示动作或状态持续的实现,语法作用类似于持续态助词“着”,但仍有些不同。后面往往有后续小句,表示事件或状态是前面动作的一种结果。
a组:
(7)我替他讲得(了)几头亲事,他又说这个好,那个不好,再不肯应承。(《琉/终/二》)
(8)不想庄小姐贞节,没有说得半句,他急得满面通红,走下楼去,连小妇人都不睬。(《琉/终/四》)
例(7)中的“得”在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旁边写了个“了”,说明这里的“得”与“了”大致相当。但是,“得”不完全等于“了”,如例(8)中的“得”就不能换为“了”,因为纯粹的完成体助词与否定词不能共现。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这种用法“得”后的宾语限于数量短语和时量短语。
b组:
(9)带得去时,天又大晴,叫人实在难以防备。(《官》)
(10)头上包着头布,身上穿得短衣,手中暗执木棍,大锣大鼓打起,满街冲来撞去。(《官》)
例(9)是“动1+得+动2”结构,“带得”相当于“带着”,其后省略了“伞”,表示“去”的状态。例(10)中的“穿得”相当于“穿着”,“穿”是既可以表示“动作”情状又可以表示“状态”情状的动词,这类动词的语义特点是,动作一旦实现,相应的状态也就随之产生,在没有外力作用下该状态将继续存在或持续,但由于“得”不能用于典型的[+动作]、[—状态]动词之后表示持续,因此,我们仍把这类“得”当作表动作实现的准动态助词。高名凯(1986)和雅洪托夫(1958)把“V得(结果)”成为“结果体”,是很有见地的。
(四)作能性补语
“V+得/不得”是朱德熙(1982)所说的粘合式述补结构,吕叔湘(1990)认为是词尾。在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的用例分别为71/95,其中琉本《人》28/44、《官》7/14、《白》21/22、《学》15/15。“得/不得”作可能补语,表示肯定或否定实现某种动作的可能性,根据具体的语义,可以分为以下几种[5]:
“V得1/不得1”表示是否有能力实现某种动作行为或是否善于做某事。如:
(11)门生(敬)祝寿之心,不能做得。(《琉/风/一》)
(12)怎么样连父母都保全不得?(《琉/寒/二》)
“V得1/不得1”主要表达一种主观能力,因此施动者在逻辑上通常指人,动词往往是自主动词,可以是单音节动词,也可以是双音节动词,而且动作多是中性、其次是积极的,没有消极的动词。
“V得2/不得2”表示客观条件是否容许实现某种动作行为,V多为自主动词。如:
(13)这里耳目多,住不得。(《琉/寒/一》)
(14)这一半桐油,虽卖不到一千两,九百两到是卖得的。(《琉/狭/二》)
主语在句中多表受事,“V得2/不得2”以表达被动义为主。现代汉语普通话中虽有此用法,但多是高度词汇化的词。
“V得3/不得3”表示对某一命题的或然性的肯定或否定。如:
(15)相公前日亲自坐在轿里头,怎么会赖得?(《琉/风/三》)
(16)都在,没有一件少得。(《白》)
以上例句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是不成立的,但是可以理解为“可能V”或“V得了”。
“V得4/不得4”表示情理上是否许可或准许实现某种动作行为。如:
(17)赵崇礼听见,慌忙上前止住说:“这一卷填不得!”(《琉/自/二》)
(18)我们万里水洋,过海来到这里,存留看馆,馆内务必安静,混杂不得。(《学》)
“V得4/不得4”所在的句子多以否定形式出现,可能与“V得4/不得4”用于提醒、劝阻、警告、禁止等场合,都是指出不宜或不准许作某事或某动作有关。
“V+得/不得”实际上是“傀儡补语结构”,“得/不得”就是“傀儡补语”[6]。“得”和“不得”作傀儡补语的时代是在唐朝以前,唐宋以后,对称的格局完全定型。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仍有这样的傀儡补语,应该是历史用法的保留。
(五)作补语标记
1.动词+得+状态补语[7]
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共有234例状态补语结构:琉本《人》、《官》、《白》、《学》用例分别为160/ 29/17/28。按照有无宾语,可以分为以下两种:
A.V+得/不+C
动词既可以是及物的动作动词,也可以是不及物的状态动词(包括形容词)。补语的情况比较复杂,可以是单个形容词或形容词重叠式,也可以是偏正、并列、述宾等结构。这种状态补语结构古今用法变化不大,但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作状态补语的形容词重叠式后的结构助词“的”是强制性的,而在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则无此限制,如例(19):
(19)那些曲蹄婆,头发梳得光光,簪花首饰带起。(《官》)
B.V+得+O+C
这种用法只在琉本《人》中出现,其他课本未发现用例。如:
(20)汪费听见报是真的,喜得他骨头都酥了。(《琉/自/一》)
(21)到了场里头,商春荫学问深了,做得文章好得狠。(《琉/寒/三》)
(22)哪里晓得他年纪虽然小,眼睛却高,看得这些婊子就像屎尿一样,全不动心。(《琉/风/一》)
以上带宾语的状态补语结构表层语法形式虽然相同,但底层语义表现有别。例(20)的宾语“他”是动词“喜”的施事,例(21)的宾语“文章”是动词“做”的受事,它们的宾语与补语之间有陈述的关系,而例(22)宾语“这些婊子”与“就像屎尿一样”表面上看似乎是主谓结构,但实际上补语“就像屎尿一样”是补充说明“看”的,宾语和补语是没有直接成分关系的两个句法结构成分。
蒋绍愚(2005)指出,有陈述关系的状态述补结构唐代已产生,现代汉语里仍在使用;没有陈述关系的状态述补结构在现代汉语里已不再使用。而我们看到,后者在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仍使用。
2.动词/形容词+得+程度补语
由“得”字构成的程度补语结构有“~得紧”和“~得狠”,分别有25、50例。琉本《人》、《官》、《白》、《学》中“~得紧”用例分别为1/8/6/10。如:
(23)不特我们庙中有做普度,各处都有,大得紧。(《官》)
(24)好说,没有什么好东西奉敬,怠慢得紧,不要见怪。(《白》)
(25)如今坐在家里,越坐越闷,十分闷得紧。(《学》)
这种结构的程度补语在现代汉语中已经没有了,但在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仍有相当的数量。而且这种结构的前面还可加副词作状语,加深述补结构所表达的程度,如例(25)。也可以加否定副词“不”,如《官》中有“不干净得紧”的用法。
琉本《人》、《官》、《白》、《学》中“~得狠”用例分别为13/9/7/21。如:
(26)汪费坐在舱里闷得狠,推开窗子,在那里闲看。(《琉/自/二》)
(27)今日天气热,身上都是汗,腌臜得狠,要烧水洗个澡。(《官》)
(28)虽是这样说,现今烂得这个样,其实看不得了,见了他,好可怜得狠。(《学》)
在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这种结构的前面还可加副词作状语,加强述补结构所表达的程度。如上例中“好可怜得狠”在现代汉语的程度表达中,要么说成“好可怜”,要么说成“可怜得很”,没有这样叠床架屋的现象。
3.动词+得+可能补语
“得”作可能补语标记的形式有“V+得/不+C”,用例分别为54/100;“V+得/不+C+O”用例分别为3/22;“V+得+O+C,V+O+不+C”用例分别为6/16。其中前两组形式与现代汉语差别不大,但以下两例较为特殊:
(29)两个人怎么会抱得紧?(《琉/狭/一》)
(30)身边盘缠一厘也没有,怎么会回得到家?(《白》)
这种前加能性助动词“会”加强可能性推测的用例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是没有的。
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还存在“V+得+O+C”、“V+O+不+C”这样的特殊格式,前者在琉本《人》、《官》、《白》、《学》用例分别为2/1/0/3,后者在琉本《人》、《官》、《白》、《学》用例分别为15/ 1/0/0。如:
(31)到有大半是进过学的,也都做得两篇来。(《琉/寒/一》)
(32)我和你们主顾家时常来和你买,下遭补得你着的。(《学》)
(33)他是一个不通的老腐儒,也扶持他不起。(《琉/自/二》)
(34)傅星羞得满面通红,站脚不定,往里头就走。(《琉/狭/三》)
肯定式中充当补语的成分主要是趋向动词或“着”。否定式中宾语大都是有定的、确指的、且较为简单的成分,如人称代词、单音节名词。现代汉语普通话中没有这样的用法。
语言成分的多功能性是历时演变的产物。一个语言成分在历时过程中先后产生各种意义或功能,如果这些意义或功能并存于某个共时层面,该语言成分就会呈现多功能性(吴福祥,2009)。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多功能词“得”的用法呈现出的多功能性是特殊现象,还是同时期语料的共同现象呢?我们对比了同时期的北京官话、北方官话、中原官话,发现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得”语法、语义的多功能程度远远高于前者。
(一)“得”语法多功能性的表现
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的“得”既可以作实义动词、助动词,还可以作较为虚化的动相补语,动态助词以及程度/状态补语标记、能性补语、能性补语标记,体现出语法上的多功能性。而与之同时期的以北京官话为主要特色的《红楼梦》前八十回(以下简称《红》)、以北方官话为主要特征的《老乞大新释》(以下简称《老新》)、《重刊老乞大谚解》(以下简称《重老》)、以中原官话为主要特征的《歧路灯》(以下简称《歧》)中“得”的用法虽然也表现出一定的多功能性,但其的活跃程度没有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的高(见表1):
表1清中叶不同语料中“得”的语法功能分布
在助动词使用方面,《红》、《老新》、《重老》、《歧》的“得”(音dei)多表必要、必须义,并非如琉球官话系列课本表能性义的“得”。且琉球官话系列课本的语料量远远小于《红》、《歧》,但课本中“得”各种语法功能分布的用例却远远大于《红》、《歧》;与之语料量相近的《老新》、《重老》的“得”的用法则相当式微。
(二)“得”语义多功能性的表现
语法功能负载相应的语法意义: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的“得”既可以表示“获得”、“得到”义,也可以表示实现某种结果或动作实现的意义,尤其是还可以表示能性范畴的五种下位义,体现出语义上的多功能性。关于表达能性的“得”,已有不少学者进行了较为充分的讨论,如岳俊发(1984)、李思明(1992)、李宗江(1994)、赵长才(2002)、吴福祥(2002)等,他们多从句法成分、语序的角度分析。这里,我们将从语义多功能的角度,探讨琉球官话课本与同时期不同地域语料的对比情况。通过研究,我们发现,清中叶时期的《红》、《老新》、《重老》、《歧》中“得”的用法没有如此丰富的语义功能,在表现能性范畴的语义涵盖性上要相对窄得多,它们使用的是其他手段。汉语从古到今表动作的可能性有两种方式:一是词汇形式,在主要动词前用表可能的助动词“能(够)”、“可能”、“会”、“可(以)”、“得”等表可能性;二是句法形式,即表能性意义的述补结构(李宗江,1994)。我们将琉球官话课本、北方语料中能性范畴的语义分布情况整理为表2。
表2琉球官话课本及《红》、《老新》、《重老》、《歧》中能性范畴的语义分布
在表达能性范畴的两种手段中,琉球官话系列课本能性述补结构的语义涵盖性最强,是表达能性范畴最全面的手段;在《红》、《老新》、《重老》、《歧》中,表达能性范畴最全面的手段则是助动词“能”。在能性范畴的选择手段方面,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与同时期北方色彩的语料存在着分野,体现出与北京官话、中原官话、北方官话不同的“南方官话”色彩。
我们参考了吴福祥(2009)对“得”语法化路径模式的研究,结合能性范畴的语义涵盖性,将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得”的语义地图绘制如图一所示:
图一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得”的多功能语义地图
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得”的多功能用法及表达能性范畴的语义多功能性,是不同层次历史用法积淀的结果,与当时的北方作品和现代汉语北方话存在着类型上的差别。
据我们对所掌握资料的考察及调查,现代南方方言如粤语、客家话、赣语、湘语中“得”的语法语义功能都较为强大,所表达的语义也更为丰富。
(一)作助动词的“得”
现代南方方言如粤语广州话、客家丰顺话、赣语宜丰话(邵宜,2007)、湘语长沙话(张大旗,1985)、洞口话(胡云晚a,2005)也有与琉球官话系列课本平行的助动词用法。如:
粤语广州话:你得好返,真系万幸咯。(你能恢复健康,真幸运)
客家丰顺话:饭得熟(饭会熟)
赣语宜丰话:落口个大咯雨,佢得来吗?(下这么大的雨,他会来吗)
湘语长沙话:冒带房门钥匙,哪里得进去咧!(哪能进去哩)
湘语洞口话:日头大,衣衫才得干。(太阳光强烈,衣服才能干)
现代北方方言表达能性意义多用助动词“能”,不用助动词“得”,且北方方言中的助动词“得”表达必要的意义。
(二)作动相补语、动态助词的“得”
现代吴语汤溪话(曹志耘,1996)、江淮官话[10](王健,2006、2008)、赣语宜丰话(邵宜,2007)、湘语(张大旗,1985;胡云晚b,2005)、西南官话昆明话(张华文,1991)、丹江话(苏俊波,2007)中也存在“得”作为表完成的动态助词。无论是历史语料中还是现代方言中的这种“得”,均用于前景事件(foreground event)[11]中,即用在小句中,不能单独成句。如:
吴语汤溪话:三碗饭吃得落去还未吃饱。
客家话:吃得饭再走。
赣语宜丰话:你莫笑阿,阿只比你晏得分把积钟。(你别笑我,我只比你迟一分钟左右)
湘语洞口话:枕边风吹得两到心又软呱哩。(枕边风吹了两次心就软了)
(三)作状态补语标记的“得”
吴语苏州话(刘丹青,1997)、粤语广州话(刘子瑜,2006)、赣语宜丰话(邵宜,2007)和湘语均有作状态补语的“得”,如:
吴语苏州话:小张吃得穷多。(小张吃得很多)小张吃得路也要走不动啧。(小张吃得连路都快走不动了)
粤语广州话:佢住得几好啊。(他住得挺好嘛)
赣语宜丰话:佢从背哩拍了阿一下,拿阿吓得要死。(他从后面拍了我一下,把我吓得要死。)
湘语洞口话:急得我哭,其自己没滴事。(把我急哭了,他自己没有一点事儿)
(四)作能性补语、能性补语标记的“得”[12]
现代南方方言如吴语、客家话、粤语、湘语等能性述补结构的语义涵盖性很强,我们曾将其用法整理为下表3(王琳,2014)。
表3现代南方方言能性述补结构的语义分布情况[13]
方广洞粤湘言州口语语语话话义表种做我我(都我示动某睇吃能能事得做是作得吃明)否行睏能。有为得睡(,能或我,样力是什能样看实否么做懂现善事得)某于情。表许呢得生肉(肉实?,示个熟怎熟现(香客能呱了这某蕉观生,哩个种可咁条吃,动以生香件)吃作吃,蕉是点行得了那否生为)哩容食么。表的你还吃得怎或重能么了示那然走可行?对么性吗能(得某多吃的)瘦吗一怎那肯) ?命么么定(题你瘦多表准食以你(你示许唔不出能实可食情去出现以得理得去某吃啊,上,其种啊他?是动?出不食否作可去能得许行以出。不可为吃去(得或可)⑤)。
由此可见,在吴、客、粤、湘等典型南方方言中,“得”作为能性补语或能性述补标记可以表达能性范畴的所有下位意义,体现出语法和语义的多功能性。我们在清末粤语课本《粤音指南》中也见到了相同的用法。如:
上得去咩?(能上去吗?)(《粤音指南》)
個海口好阔大,湾得好多船。(这个海湾很宽阔,能停靠许多船。)(《粤音指南》)
呢個人实首唔靠得住嘅。(这个人实在靠不住。)(《粤音指南》)
因为唔分辨得佢出,所以唔敢讲。(因为分辨不出他,所以不敢说。)(《粤音指南》)
以上四个例句分别表示主观能力、客观条件、可能性、情理准许或许可四种能性意义。
在北方方言中,北京话一般不用“V得”结构而用“不能、不许”来表达“准许不准许做某事”(彭小川,1998)。柯理思(1995)在考察山西、山东、河北等地区部分方言的基础上,指出结果补语可能式,否定形式与普通话一样用“V不C”;肯定形式以使用“VC了”为主。据我们调查,不仅北京话,晋语、冀鲁官话、中原官话、西北方言等北方方言均不存在这种具有语法和语义多功能性的“得”。在表达能性意义时,这些方言肯定形式多用“VC了/下”或“能VC”[14],否定形式“V不C”。如:
晋语山西话(乔全生,2000):拿动了/能拿动搬走了/能搬走
冀鲁官话济南话:这一大篮子菜我拿(动)唠。(这一大篮子菜我拿得了/动。)
中原官话聊城话(钱曾怡,2001):他买起彩电喽。(他买得起彩电。)他挑动水喽。(他挑得动水。)
西北方言临夏话(王森,1993):这个物件我拿动下呢。(这个东西我能拿动。)
作为共同语的普通话中“得”后置于动词或形容词表“可能、可以、允许”的意思,受到以下几个条件的限制:肯定形式的动词限于单音节;动词一般表被动意义,不能带宾语;少数表主动意义的动词偶尔也可在“得”后带上宾语,但只限于简单结构形式,复杂宾语习惯上转到句首作主语(或话题),能前置于“得”的动词并不多,实际运用中,多用“能+动词”来代替“动词+得”;肯定式与否定式的使用是不对应的,肯定式极少使用,否定式的使用频率比肯定式要高得多(刘月华,1980)。而语义上,香坂顺一(1997)认为“旧白话单纯的可能不可能采用‘V+得’‘V+不得’的形式,后来朝容许的方向发展,直到跟现代汉语接轨。”说明现代汉语中表可能不可能的用法已经式微,主要表容许不容许了。相比琉球官话系列课本和南方方言,现代汉语普通话“得”的用法和语义要狭窄得多。
综上所述,在表达能性意义方面,从格式上来说,北方方言多用后置于VC的能性补语标记或“得”字以外的能性傀儡补语,南方方言多用中置于VC的能性补语标记“得”或“得”字能性傀儡补语;从句法上来说,北方方言能性述补结构结合的动词、形容词范围没有南方方言的宽泛;从所表达的语义来说,南方方言的能性述补结构的语义涵盖性更强。
助词“得”从唐代开始形成,唐宋时兼有表示获得结果、完成、持续,作动补结构的标志等多种功能,元代以后,表示完成、持续的用法逐渐衰落,作补语标志成为主要功能,早期兼类,晚期功能迅速向单一化发展,是近代汉语中“得”字发展的基本过程(曹广顺,1995),这是共同语发展的路径,然而经过我们的考察发现,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得”的用法并没有单一化,仍表现出“得”的语法多功能性及表达能性范畴强涵盖性的语义多功能性,这与当时的北方作品和现代汉语北方话有所差别。而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的多功能词“得”,在现代南方方言中都可以找到相对应的表达。多功能词“得”的不同用法是虚化程度不同的同源成分,它们共存的现象在琉球官话系列课本中及南方方言中平行一致,从而再次印证了琉球官话系列课本具有“南方方言”色彩的语言性质。同时,南方方言中“得”多功能的语法及其语义特点在北方方言及现代汉语普通话中不存在,这是个值得注意的具有方言类型学意义的问题。
注释:
[1]另有《广应官话》,因其内容主要是词汇方面,我们暂不列入研究对象之内。
[2]琉球官话课本中作固定的词内成分的“得”,如“舍得、觉得、晓得”等,不在我们的研究范围内。
[3]作助动词的“得”仅保留在书面语体中,且以否定形式出现,限于表“不允许、禁止”义。如:机房重地,不得入内。
[4]鉴于高度虚化的动相补语在概念上跟完整体标记不易区分,有人(吴福祥,2009)将动相补语和完整体标记合为一类。除非有必要特别说明,本文均按此处理。也有人将这种“得”称为表动态完成的动态补语/动态助词(刘子瑜,2006)。
[5]关于能性范畴的下位义我们参考了吴福祥(2002)的分类。
[6]关于“傀儡补语”,详见赵元任(1979)和吴福祥(2002)、柯理思(2001)称之为“虚补语”。
[7]结果补语和状态补语都用于已然语境,结果补语叙述动作产生了某种结果,状态补语描写动作造成的某种状态,二者关系紧密,难以区分。张美兰(2003)认为表状态的的述补结构是由表结果的述补结构引申而来的。宋以后带“得”的结果补语趋于消亡,琉球官话课本中的情况亦然。因此该部分谈带“得”的述补结构时,没有谈结果补语。
[8]《歧》中有近200例“的”表完成,但是否仅仅是“得”的字形变体,还很难说清楚。因为《歧》中“的”还有表持续的用法,而写作“得”的字形则没有。“的”完全有可能是“着”的弱化形式,关于《歧》中“得”、“的”的现象,我们将另文研究。这里我们认为有区分的必要。
[9]《红》《歧》中有表示许可、准许的“得”字述补结构,但所占比重不到“得”字能性述补结构的3%,是极不常见用法。
[10]鲁国尧指出“江淮之间和江南古为一体,吴语区本北抵淮河,永嘉丧乱后,大量北方居民南迁,江淮间随由吴语变为北方方言区。”(汪如东,2003)“江淮官话既有官话方言的特点,还有吴方言的特点,实质上是吴方言到官话方言的过渡区。”(侯精一,2002)因此600多年前江淮官话就多少带有了吴方言的一些特征。
[11]我们把表示背景时间信息的事件称为背景事件(background event),把表示前景时间信息的事件称为前景事件(foreground event)。有关前景事件和背景事件的区别,详见杨永龙(2001)。
[12]吴、粤、客、赣、湘方言中表达能性也有其他的表达方式,本文仅讨论与“得”相关的能性述补结构。
[13]上海话用例引自钱乃荣(1997),连城话用例引自项梦冰(1997),广州话用例引自彭小川(1998),洞口话用例引自胡云晚(2005a、2005b)。
[14]能同时使用“VC了”和“能VC”的方言,两种形式有细微的差别,表现在可能补语表示的可能义比能性助动词客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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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Multifunctional Word“De”(得)in Ryukyu’s Mandarin Chinese Textbooks and the Questions Related
WANG Lin
(Beijing Chi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 College,Beijing 102206 China)
The multifunctional word“De”in Ryukyu’s mandarin Chinese textbooks can generally be used as verb,auxiliary,phase complement,dynamic auxiliary,potential complement,degree/stating/potential complement marker.In respects of expressing potential category,“De”can express all sub-meanings.This is different from the Peking mandarin,the Northern mandarin and Zhongyuan mandarin of that time and modern northern dialects such as Peking dialect and modern Chinese,but is functionally in parallel with modern Southern dialects such as Wu,Cantonese,Hakka,Gan and Xiang.Southern dialects reserve the ancient Chinese multifunctional word“De”and the usage of expressing all sub-meanings of potential category;on the contrary,Northern dialects such as Peking dialect and mandarin Chinese developed other ways.This finding is of typological significance.
Ryukyu’s mandarin Chinese textbooks;multifunctional word;“De(得)”;southern and northern dialects
H193.5
A
2221-9056(2017)01-0115-11
10.14095/j.cnki.oce.2017.01.013
2015-07-02
王琳,北京华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近现代汉语语法。Email:wanglin@huawen.edu.cn
本研究受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海外珍藏汉语文献与南方明清汉语研究”(项目编号:12&ZD178)、北京华文学院2015年度一般项目“清中叶琉球国华裔教材的多角度研究”(项目编号:HW-15-B09)和暨南大学华文教育研究院2013年度“创新平台”一般项目(项目编号:CXPTYB201313)的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