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陈蓉,张顺生
(1.中国人民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2;2.上海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093)
鲁迅译作不受重视原因探究
葛陈蓉1,张顺生2
(1.中国人民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2;2.上海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093)
鲁迅是一位多产的翻译家,但这一身份长期以来为人所忽略,其译作也不受重视。人们多半将原因归咎于其译作的翻译方式——“直译”“转译”,“硬译”“死译”太突出,导致语言不是很顺畅。其实,这一语言问题只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除此之外,鲁迅的其他身份过于显眼、选译作品题材特立独行、其他译者的挑战,以及一些评论者滞后、片面的理解,都是形成鲁迅译作不受重视现象的原因。
鲁迅;翻译;翻译文学史
钱钟书先生曾说:“鲁迅是个伟人,人物愈伟大,可供观察的方面愈多。”[1]作为中国历史上杰出的“多面手”,鲁迅除了在文学创作、文学批评、美术理论、古籍校勘等多个领域具有重大贡献外,还是位多产的翻译家,但这一身份长期为人所忽视。原因何在?
鲁迅一生留下的译作数量庞大,体裁丰富,涵盖了15个国家、110多位作家的作品,总字数近300万,占其全部作品总字数的一半以上,足可以与其文学创作相媲美。*以上统计数字详见顾钧:《鲁迅翻译研究》,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页;李坤:《鲁迅翻译刍论》,《太原大学学报》2009年第4期,第26页。相比鲁迅的文学创作,他的翻译活动要早得多。鲁迅的第一篇文学作品是于1911年写成的文言小说《怀旧》,而他最早的翻译则要始于1903年所译的嚣俄(即雨果)的《哀尘》。尔后的三十余年中,鲁迅作为颇具个性意味的译者,给中国输入了一些全新的异域思想。他所翻译的作品主要来自苏俄和日本,另有荷兰、西班牙及一些东欧国家,其翻译所涉猎的体裁亦是纷繁,包含小说、论文、杂文、童话、诗歌、戏剧等,有单篇也有专著。此外,翻译版税是鲁迅重要的生活来源,如他主编的于1926年1月10日在北京创刊的《莽原》等,都是以翻译为主体的[2]。鲁迅的翻译意义较大,“是中国近现代翻译思想史的逻辑发展,是中国社会和文化近代化的重要标志”[3]27。因此可以说,鲁迅是文学家,同时也是翻译家,但他的译作长期以来鲜有人研究,译者的身份也不深入人心,学界深入研究和大众广泛关注的多是他的文学创作、政治活动。
迄今为止,有关鲁迅研究的成果相当丰富,但绝大多数都立足于其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的身份,研究其文学创作及思想,解读鲁迅这些身份的重要意义。相比之下,他在翻译上取得的成就却鲜有人研究。据不完全统计,2000—2010年间中国出版的关于鲁迅的研究著作共有465部[4],但其中仅有刘少勤的《盗火者的足迹与心迹——论鲁迅与翻译》、王友贵的《翻译家鲁迅》、李寄的《鲁迅传统汉语翻译文体论》、吴钧的《鲁迅翻译文学研究》、顾钧的《鲁迅翻译研究》这五部著作与鲁迅翻译相关*以上五部有关鲁迅翻译的著作的详细出版信息参见文后参考文献,在此不另出注。。相较于鲁迅翻译研究在20世纪受到的冷遇,21世纪的鲁迅翻译研究已经让我们看到了一些令人欣慰的现象。但就鲁迅研究的整体来看,这种失衡的审视远不能让人满意,与鲁迅在翻译上做出的贡献无法实现对等,对鲁迅而言亦不公平,而且,这种对鲁迅译作缺乏关注的事实愈发令人费解,个中缘由也愈加值得探究。
(一)受鲁迅的翻译方式、语言特点以及专业知识缺乏等因素的影响
关于鲁迅译作不受重视的原因,学界主要归之于其译作的语言特点。1929年,梁实秋在《新月》杂志上发表了《论鲁迅先生的“硬译”》一文,称鲁迅的翻译是“硬译”“死译”[8]。“硬译”的直接结果是导致语言佶屈聱牙,文字过于艰深,一般读者难以理解。如钱基博就曾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尖锐抨击了鲁迅的欧化“直译”:“诘屈聱牙, 过于周诰,学士费解,何论民众?”[9]另外,不少学者也对其“硬译”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北京鲁迅博物馆前馆长孙郁指出:“三十年代的译界几乎没有人认可他的译风”,“文字趋于艰深,句子拗口, 几乎处处可见反汉语的用意”[10]。有学者在肯定鲁迅译作确实存在“硬译”弊病的同时,又结合时代背景为鲁迅解释:“硬译创造出来的句子必然佶屈聱牙”,但“硬译”对鲁迅而言,是在“‘当时当地’、一种无奈的‘不得不为’的策略”。[11]
关于鲁迅译作的语言艰深拗口的特点,鲁迅自己也很清楚,主要是因为他坚持采取“直译”的翻译方式。从1909年出版《域外小说集》开始,鲁迅便采取了“直译”的翻译方式。鲁迅在该书序中说此书“词致朴讷”[12],这一点也成为该书在东京和上海两地一共只卖出几十本的原因之一。而当时社会上刮的是“以中国文化为本位”的译风,这种翻译方式契合了读者的思维惯性,读来颇不费事,所以“意译”的作品很有市场。可鲁迅却逆潮流而动,将“直译”理念付诸实践,虽然这一理念在当时“是一次深刻的文化内省”[3]32,具有前瞻性,但普通大众的思想具有迟滞性,鲁迅的实践对他们无异于“思维的急转弯”,不愿买账也属正常。
另一点值得注意的是“转译”对鲁迅译作的影响。“每一个翻译行为都会有一些原文意义的走失”[20],鲁迅的一些翻译往往是通过“转译”日译本而来,多次“转译”势必会造成错译、误译。如鲁迅在翻译凡尔纳的《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时,两部作品分别将作者名译为“培伦”“威男”,虽然这个错误源自鲁迅所参照的日译本对其造成的误导,但连作者的名字都未搞清,会让人更不信任鲁迅的译本,会认定其中有不少偏离原作之处。
鲁迅在翻译时使用了不少相对古奥的字词,这也是其译作难以令人接受的原因,如“恚”“肳”“镞”“歍”“唼”“拶”“罘罳”“龂”“閟”“鞫”“煔”等,而这些字词仅取自《谩》这一篇译作。1934年,中国每万人中只有大学生0.8人[13],依据这样的比例,试想当时有几人能读鲁迅的译文?缺少读者的译作,其译者自然很难被认定为翻译家。另外,鲁迅留日七年(1902—1909年),日语水平很高,对日语的熟稔反过来也影响了鲁迅对汉语的使用。在翻译的过程中,译者必定要受到原文结构、词汇的影响。鲁迅进行文学创作时尚且“语言具有日语的诸多痕迹”[14],何况其翻译大部分参照的又是日译本,这样一来,鲁迅的译文自然“日语味”更浓,语言更生硬。
鲁迅译文的不“达”与其所处时代的语言环境也有关系。1917年,白话文运动才拉开序幕,而语言真正转变到规范化并非一蹴而就,从文言文发展为成熟的白话文需要较长的时间。1917年白话文运动开始至1936年鲁迅停止翻译,前后不过19年,而鲁迅的大部分译作都是在这段语言转型时期完成的,汉语词汇、语法尚未形成规范,译语也容易受到新旧语言的干扰,正所谓“始生之物,其形必丑”。
此外,不得不提的是鲁迅和梁实秋之间的论战,这场论战的影响似乎甚于鲁迅的翻译。事实上,鲁迅一直在翻译的过程中摸索,他的翻译实践并没有完全像他所提倡的那样“宁信而不顺”[15],相反还有很多出彩之处。但梁实秋所指摘的例子确实相当“生硬”,他们之间的论战又轰动了当时的文坛,很多人即便没有亲自读过鲁迅的翻译,也会因这场论战认为他的译文确如梁实秋所言那般“生硬”,鲁迅的译作就自然会令读者生畏,甚至会被否定,译者也会被慢慢遗忘。
其实,细读鲁迅的译作,会发现其很多译文还是顺从了汉语的特点,也喜欢使用短句。但其文艺理论译作,却突出表现了其在翻译方面的不足。鲁迅译作中最难以读下去的句子,如“这制度,言其意思,便是在文化底方面,是应付精神的最微妙而且高尚的要求的社会底和国家底生活机关的衰颓和破坏”[16]之类,往往出现在文艺理论译作中。鲁迅所翻译的苏俄文艺理论作品涉及美学、哲学、社会学、历史学、生物学、化学等多个领域,但他在文学上的造诣并不能弥补他自己在翻译苏俄文艺理论时专业知识的缺乏[17],“因此每多窒滞,遇不解处,则参考茂森唯士的《新艺术论》( 内有《艺术与产业》一篇) 及《实证美学的基础》外村史郎译本、又马场哲哉译本,然而难解之处,往往各本文字并同,仍若不能通贯,费时颇久,而仍只成一本诘屈枯涩的书,至于错误,尤必不免”[18]。鲁迅对这些文体的作品并不十分熟悉,以致这些书的“序言”和“后记”基本是“翻译或杂采别人现有的成果”[19]144。
(二)受鲁迅其他身份过于显眼的影响
纵观历史可见,不少在多领域颇有建树的人,往往因为在某方面过于出色或某一身份产生的影响更大而掩盖了其他身份,导致大众对他们的认知比较单一。如达芬奇(Da Vinci,1452-1519)实是全才,不过他的《蒙娜丽莎》《最后的晚餐》等画作产生的影响太大,故而很多人以为他只是一名画家。鲁迅本人也是位杰出的“多面手”,但大多数人对他的认知是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为何会出现这种认识与事实存在偏差的现象?
鲁迅作为文学家的身份在鲁迅生前身后都被广泛地解读与接受,这首先要归因于他本人在文学、学术领域的巨大成就。鲁迅一生留下的文学创作约200万字,而他的作品也往往处于文学史的关键节点。如他的《狂人日记》是中国文学史第一部现代白话文小说,《坟》是第一部杂文集,《呐喊》是第一部白话短篇小说集,《野草》是第一部散文诗集,《中国小说史略》是第一部小说专史。这些“第一”证明了鲁迅作品的意义,也成功地吸引了大众的目光,使其文学家的身份得到了凸显。如果一个人一生留下的文字平庸无常,那么再多的字数也毫无意义,文学家的身份也与之无关。而鲁迅的作品不仅数量多,而且常寥寥几笔就勾勒出生动的形象,质量普遍不俗,文字清峻严整,风格独树一帜。当然,其作品也引起学界褒贬不一的评价。鲁迅生前就打过很多笔墨官司,对其作品的争论也一直延续至今,如郭沫若认为鲁迅是“划时代的文艺作家”[5],而文学史家夏志清对鲁迅评价则不高,认为鲁迅“不能算是他那个时代的导师和讽刺家”[6]。虽然争议不断,但争议本身恰恰说明了人们关注的焦点,这样的关注愈持久,鲁迅作为文学家的身份给人的印象也就愈深刻。
同时,不同的时代对鲁迅某种身份的选择性接受也导致了这种认知偏差。1940年,毛泽东在陕北发表了题为《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的演讲,在演讲中他称鲁迅是“中国文化的革命主将”,给予了鲁迅“三家(伟大的文学家、伟大的思想家、伟大的革命家)五最(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定位。[7]32自此鲁迅不单单只是文学家,也是具有政治色彩的思想家和革命家。1971年,毛泽东说“鲁迅是中国的第一个圣人”[7]35,对鲁迅的推崇愈发强烈,甚至将鲁迅彻底推上了神坛,成为广为人知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思想家”“革命家”。而且,鲁迅的思想在教育中也起到了重要作用。从1923年起,鲁迅的小说、散文开始进入中学语文课本,1940年后,解放区的语文教材中增加了不少鲁迅的文章,这些作品多是“战斗杂文”,与当时的时代背景相吻合,容易对受教育者产生深远的影响。语文教材在介绍鲁迅时几乎只提及他作为“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的三重身份,这种结论与实际并不完全相符,但却成功地定下了受教育者对鲁迅的认识基调。
(三)鲁迅译作选材特殊
读鲁迅的创作,我们常常感觉他的文字与众不同,他的创作方式、所描画的对象与普通作家迥异,具有鲜明的独特性。鲁迅是我国妇孺皆知的作家,却似乎也是最难理解的作家。他的作品因被很多人了解而体现出大众化的特点,又因不好理解而表现为小众化的特征,而且,他的独特性与小众化在他的译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与其他译者相比,鲁迅译作在选材上体现出一定的特殊性,但数量很少,影响也很小。例如,鲁迅很关注弱小国家的作品,因此译介了波兰、捷克、保加利亚等国的作品,这类作品大约只占全部译作的1/12。
在鲁迅看来,“即使是大众化的东西,也有一个提高大众而不是一味迁就大众的问题”[19]21,因此,在翻译的选择上,他把提高大众的审美旨趣、推动思想进步作为选材的重要考量标准。但往往是越深邃的事物,越不适合大众。鲁迅一生的译作主要是论文和杂文,且基本来自苏俄和日本,占到了译作总数的50%,其中论文29%,杂文21%。[21]这两类作品相对一般译者来说,体裁特殊,内容深刻,尤其是论文,其结构系统对读者的理论知识水平要求较高,此类译作的受众仅局限于熟悉该专业的读者。而杂文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地位非常尴尬,文学界诸多人士鄙视杂文,认为写杂文不算创作,甚至不断攻击鲁迅创作的杂文。在这种情况下,鲁迅译介的杂文自然也容易遭受冷遇,影响甚微。
鲁迅也翻译过其他类型的文学作品,但也不是大众喜闻乐见的作品,因为他的翻译活动都带有一种目的性。如在翻译《域外小说集》时,鲁迅的选择就以“文学性”为标准,“将小说的娱乐性排除在文学之外”[22]29,而他一生译介的“同路人”文学作品也相当之多,“差不多占了鲁迅译作总量的四分之一”[23],但显然大众对这类作品并不感兴趣。再者,无论是鲁迅选译较少的弱小国家的作品,还是译介更多的苏俄和日本文学作品,内容大多深刻犀利,由于阅读惯性,当时多数读者看的仍是有关才子佳人的文言或白话小说,而不是“新小说”“政治小说”。鲁迅译介的文学作品往往“充满了对人类命运极强烈的人道主义审视”,“一种阶级意识和反抗精神”[24]。他抱着“别求新声于异邦”的想法,旨在启蒙大众。但革命者的“启蒙”愿望与所建立的小说艺术“趣味”之间存在着根本的矛盾。[25]近代以来,文学界一直推崇政治小说,但普通民众感兴趣的是侦探、言情类的消闲小说。鲁迅翻译的不少文学作品“充满血与泪”,而读者“阅读这样的现实主义文学并非一件惬意的事”[26],因此即便翻译出来这些文学作品,也不能在大众间产生共鸣。鲁迅翻译的作品种类繁多,其中还有戏剧和童话这类本应适合大众的文学,但鲁迅所译的戏剧往往都不是名作,也不适合舞台表演,他的文字常常让读者有种阴郁之感,而这种特质也被带入了一些童话翻译中。他选译的很多是“道德的说教比较深浓”[22]125的俄罗斯童话,稚气可爱的一面太少,并不符合一般意义上的童话特征,因此离普通读者的期待比较远。
(四)受其他译者的冲击
纵观鲁迅的全部译作可见,虽然鲁迅的不少译作读起来都不太符合“通达”的翻译标准,但他早期的一些译作还是紧跟时代潮流,并以“意译”作为自己的翻译方式的。在《月界旅行》等早期译作中,鲁迅采用的基本都是明清白话小说的语言,通俗易懂,而且还对文章的结构进行了本土化的改造,如《月界旅行》每回末处,鲁迅都会用类似于“究竟为着甚事,且听下回分解”[24]这样带有鲜明的明清章回小说特色的话语作为结尾,还会增加诸如“壮士不甘空岁月,秋鸿何事下庭除”[27]之类的古诗;一些外国的人和事在译文中也特意添加了中国的风韵。照此看来,这样的译本应是很受读者喜爱的,但为何也渐渐被时代遗忘了呢?
虽然鲁迅的这类“意译”作品也曾让其“得意过一把”[28],但这种程度毕竟还是很有限的。若将之与当时其他翻译家(如林纾)进行比较,鲁迅的劣势自然也很分明。《月界旅行》于1903年出版,《地底旅行》于1906年出版,当时鲁迅只是一个20多岁的留日学生,根本说不上什么名气,而林纾却早已名声大噪,他于1899年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一书一经出版就引起了很大轰动,“读书人几至人手一册”[22]22。即便在今天,多数读者在选择译本时往往也会青睐著名的译者,对译者名气的崇拜这一现象在当时更是明显,所以无论译得怎样,林纾这样的译者的作品都很受欢迎[29]。林纾一生翻译了100多部外国小说,几乎每部都是这样“本土化”的翻译,况且林纾乃中国译介西方小说的第一人,这样的翻译数量和其本身所负载的意义,使得这样的译者很难被历史遗忘。相比之下,鲁迅的翻译中,这类读来“顺口”的作品数量太少。在译者身份还没得到认可前,鲁迅就开始特立独行地采用具有鲜明个人语言特色的“直译”,给绝大多数读者形成了“佶屈聱牙”的印象,其早期的译作也容易被这一阴影所笼罩,其翻译家身份和地位便难以得到承认。
鲁迅曾说:“自然,世间会有较好的翻译者,能够译成既不曲,也不‘硬’或‘死’的文章的,那时我的译本当然就被淘汰,我就只要来填这从‘无有’到‘较好’的空间罢了。”[19]15-16可见同一作品的更优译本对鲁迅译本会产生一定的冲击。鲁迅当时译介的很多作品都被其同时代的或后来的译者再译过,有些作品还被再译了数次。鲁迅翻译的大多数作品都是“转译”,而后来出现了不少能够直接译自原语的译者,他们的译本在兼顾“信”和“达”方面往往比鲁迅做得更好。如鲁迅在译“nerve”时受严复影响,将之音译为“涅伏”,意义不明,而后来的译者将“nerve”译成“神经”,这个词属于生命活动的范畴,又与中医的“经络”相联系,表明了其复杂之状;再如鲁迅将“fair play”译作“费厄泼赖”,也不如后来译者将其译作“公平竞争”或“公平竞赛”之类明白易懂。而鲁迅在翻译日本作品时常常喜欢直接将日文中的汉字移植到译文中,如将芥川龙之介《鼻子》日文版中的汉字“渇仰”直接搬到译作之中,而这个词的意思是“仰慕或敬仰”,除佛经外较少被使用,不宜用于一般文学作品中。多个版本的译作为读者提供了更大的选择空间,譬如俄国作家果戈理的《死魂灵》一书最初是鲁迅由日译本译介过来的,后来又出现了近十个直接译自俄语的版本,更符合今天的标准。如将“他发现了这省会也可以用别的一切省会来作比例的”[30]和“他认为这城市与其他省城相比毫不逊色”[31]一对比,我们就会发现后者读来更舒服,相形之下鲁迅的译本自然就很容易被遗忘在过去。而且鲁迅那些直接译自日语的作品后来大多也出现了更契合读者阅读习惯的版本,这些易读的译本更易被读者选择接受,这也对鲁迅的译本和译者身份造成了很大的挑战与冲击。
(五)一些评论者滞后、片面的理解
对于文学作品而言,评论家、学者的评价常常对作家及其作品的地位有着极大的影响,翻译领域也是如此。对于译作、译论的评价也是确立译者及其译作影响力的重要因素。鲁迅的译作、译者身份一直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与一些评论者长期的滞后、片面理解不无关系。
一方面,有些评论者在看待鲁迅的译论和译作时抱持的态度具有滞后性,缺乏发展性和前瞻性。一个开放的时代往往有着强大的包容心态,而一个闭锁的社会也会相应地显示出思想上的狭隘封闭。晚清时期的大师们大多秉持“天朝上国”的思想原则,怀揣着强烈的自我中心主义思想,认为中国的文化领先世界,并对此深信不疑。他们对业已存在的文字、文学、文化保持着强烈的自尊,在这样一种主流的闭塞心态的强力作用下,著名学者吴趼人“甚至反对将西方语言中的标点符号引入中文”[32]33,更不用说外文翻译、语言改造这类“造反行动”实施的困难程度。而鲁迅那些采用了“硬译”策略的译作更是让这些学者们忍无可忍,在他们看来鲁迅是“断裂传统的罪魁祸首”,是对“西方文化霸权主义的文化扩张的附和”[33]。他们极力抨击、批判鲁迅及其译作,鲁迅译作的传播与影响力自然受到重创,而且思维上的传统与保守似乎有着不小的惯性。从严复提出“信、达、雅”开始,后续几十年的学者们在表达自己的翻译理论观时,即便常常将“忠实”“信”列为首要原则,但最终的重心却落在了“通顺”“美”“雅”这类标准之上。这类翻译标准或翻译理论的更迭实则都没有偏离“以目标语为中心”的主流批评轨道,大多可看作是对严复理论的补充和微调。这些学者共同指向的此种价值判断成为翻译界主要的筛选机制,他们自然会将其他与此机制不符的译作拒之门外。有些评论者长期的思维滞后,导致他们对翻译缺乏发展性和前瞻性的眼光。翻译理论绝非一成不变的,必然会随着时代变迁而得到发展、更新,“融合连结”是社会的发展趋势,因此翻译理论的发展也会朝着愈发宽容的方向发展。一些学者在面对鲁迅的翻译思想时缺乏客观的批判精神,忽略了其中巨大的发展性,直接导致鲁迅译作的地位长期得不到重视。
另一方面,一些评论者对鲁迅“硬译”的翻译思想理解得比较片面,他们将自己的视野和着眼点放在概念上,对之“进行去概念化式孤立理解或将其简单地理解为表面化的生硬翻译”[32]33,而“忽略了鲁迅后来对其理论进行的补充与发展”[32]34。“硬译”只是鲁迅对其翻译思想所做的先期概念抽取、提炼的产物,其重要性并不在这一概念上,而是在于这一概念原始的、丰富的、背后的精神实质上。但真正认识到这一点的评论者不多,因此形成了对鲁迅翻译思想理解、探究的片面性和局限性,直接导致对鲁迅翻译的地位及译者身份认可不够客观。
研究中国的文学史,鲁迅是必然绕不开的伟大人物,而在研究中国的翻译史时,亦是如此。长期以来,鲁迅的译本因为“硬译”“死译”一直为读者所排斥,认为其是不成功的典型,但当我们真正深入了解鲁迅的翻译会发现并非如此,只是先入为主的印象阻拦我们走近作为翻译家的鲁迅。鲁迅的译者身份被忽略,其译作不受重视,是由诸多主客观因素共同作用造成的,而绝不应仅归咎于鲁迅的译作质量“较差”。因此,在这一点上应形成更理性的认识。
虽然鲁迅作为翻译家的身份被忽略了很长时间,但近来已有更多的学者关注他的翻译活动,并对其进行多方面的研究,我们相信鲁迅的译者身份也会愈加清晰地展现在大众面前。对鲁迅的翻译活动进行研究的意义不容忽视,因为鲁迅的翻译活动远早于其文学创作。如果我们将他的译作与文学作品进行比较,会发现他的文学创作往往渗透着他从翻译中获得的思想。他的翻译活动对我国的翻译风气、大众品味、美学教育、文艺创作等方面都曾有影响,因此对其研究决不能仅仅置于“翻译”这一框架内进行。在鲁迅译作研究中,若看到其背后所蕴含的他对文化、社会、人之性情的深入思考,就会为大家呈现更完整、更真实的鲁迅形象。鲁迅的翻译生涯也从另一个侧面彰显了那个社会与时代的变迁。当时文化领域的发展状况、人们普遍的精神状态、社会经历的重大变革等,都可以在研究鲁迅翻译的过程中得到更为深入的了解。可以说,研究鲁迅翻译为更加全面、完整地了解当时的社会提供了新的可能。因此,对鲁迅的翻译活动进行深入的研究,不仅能够更好地探究鲁迅本人、把握中国翻译发展的脉络,而且有助于鲁迅研究的其他领域及社会文化研究的进一步开展。越是研究鲁迅的翻译活动,越是能进一步发现鲁迅作为译者的巨大魅力,他的工作态度、对翻译的认识和展望都对后来者具有极大的借鉴意义。鲁迅的特别之处正是在于其对译者职责的坚守,当今时代文化交融非常普遍,社会也愈加浮躁,众多事物渐渐被娱乐化,翻译似乎成了一件费力也未必讨好的事。但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译者更应肩负起介绍异质文化和启蒙大众的使命,避免使自己沦为“大众的帮闲”。
当然,研究鲁迅最忌讳盲目崇拜,不能因鲁迅的伟大而一味地为鲁迅的译作辩护。鲁迅的译作并不完美,不能被过分抬高,他的翻译存在着因急功近利而产生的种种问题,因此评价鲁迅译作应该做到客观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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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袁 茹)
2017-04-24
葛陈蓉,女,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学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翻译理论与实践研究; 张顺生,男,上海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应用翻译理论与实践、文体学研究。
I210.93
A
2096-3262(2017)04-005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