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 青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论毛先舒诗学主张及审美理想
蓝 青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毛先舒系清初著名诗人、诗评家,他对明代诸派的诗学弊病进行了深刻反思,合其众长,去其所短,建立起自己的诗学体系。毛先舒师古、求变以及崇尚雅正的诗学观,均体现出为避明代诗学弊病所做出的努力,尤其是尚艳体、崇绮丽、推尊齐梁、晚唐,更是针对明代七子派之赝古、公安派之俚俗、竟陵派之枯寒所提出的新的诗学路径。
清代;毛先舒;诗学
毛先舒(1614—1681)是清初著名诗人、诗评家,“西泠十子”之一。“西泠十子”一作“西陵十子”,是活跃在西湖畔的著名文学群体,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杭州诗坛的繁荣。杭州为明末清初诗坛重镇之一,康熙后期诗学家张谦宜将它与历下、竟陵、云间相提并论,称其“各有盛时”[1]。清初杭州诗坛宗唐之风与“西泠十子”之倡导有密切关系,而在诗学理论方面,尤以毛先舒成就最为突出,其《诗辩坻》凡四卷,是清初重要的诗学论著。学界多视毛先舒诗学为明代七子派之沿袭,实际上,毛先舒详辨包括七子派在内的明代诸派诗学得失及原由,并在此基础上建立起自己的诗学体系。笔者即从毛先舒对明代诗学之反思出发,论述其诗学主张及审美理想之所在。
明清之际的社会大动荡、大变革,强烈地震撼着广大士人的心灵,亦激发了学术思想上的全面反思。在社会思潮及学术思想的大转变中,诗学思想也随之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清初诗学家对明代诗学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无论前后七子、公安派,抑或竟陵派,均受到清初诗学家不同程度的批判,清初诗学就是伴随着对明代诗学流弊的反思建立起来的。以“幽情单绪、孤行静寄”[2]为宗尚的竟陵派首当其冲,早在明末,陈子龙即对其发起猛烈抨击,认为钟惺、谭元春“居荐绅之位而为乡鄙之音;立昌明之朝而作衰飒之语”,“以致海内不学之小生,游光之缁素,侈然皆自以为能诗”[3]。明亡后,竟陵派更是成为众矢之的,备受攻伐,其中尤以钱谦益之论最具代表性:
其所谓深幽孤峭者,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独君之冥语,如梦而入鼠穴,如幻而之鬼国,浸淫三十余年,风移俗易,滔滔不返。余尝论近代之诗,抉擿洗削,以凄声寒魄为致,此鬼趣也;尖新割剥,以噍音促节为能,此兵象也。鬼气幽,兵气杀,著见于文章,而国运从之。……钟、谭之类,岂亦《五行志》所谓“诗妖”者乎?[4]571
钱谦益认为诗歌与国运相连,并将竟陵派的“凄声寒魄”目为导致明亡的一大原因。毛先舒对竟陵派深感不满,认为竟陵派非但未能如其所述纠七子之弊,而且每况愈下:
王、李之弊,流为痴肥,钟、谭克药欲砭一时之疾,不虞久服更成中瘠耳。又其材识本嵬琐,故不能云救,每变愈下。今之为二氏左右袒者,不足深辩。……今观万历以后其诗文倍于古,滥于情,了无风格,只以韵题尖冷语作好而使人欣快,其将为君子耶?抑将为小人耶?故仆必谓隆、万之交乃明文盛衰一大运会也,而国脉亦即因之,可不慎哉![5]728
毛先舒讥弹竟陵诗之孤僻幽冷、势尖径仄,并斥其为坏国运之“小人”,可见其对竟陵派态度之鄙夷。就当时诗坛整体而言,众多诗学家如顾炎武、王夫之、宋琬、朱彝尊等皆将竟陵诗斥为亡国之音,可见毛先舒此言属于清初诗学家的普遍倾向。然详细深入地剥析竟陵之得失者,毛先舒当属佼佼。其《诗辩坻》卷四专设《竟陵诗解驳议》一节,列钟、谭立说谬者三十三条,逐条指摘,其具体批评可概括为六点:一是指义浅率,展卷即通;二是持论儇侻,启人狙智;三是矜巧片字,不贵闳整;四是但趣新隽,不原风格;五是前代矩矱,屏同椎轮,鞭辟淋漓,一往欲尽;六是高谈性灵,嗤鄙追琢,各用我法,遑知古人。该文规模宏大,批驳甚细,于清初属罕有。
毛先舒除对竟陵派痛加笔伐外,亦常取公安派并列斥之:
苟乖大雅,则弥变弥堕。……近如唐六如之俚鄙,袁中郎之佻侻,竟陵钟、谭之纤猥,亦俱自谓能超象迹之外,不知呵佛未易,直枉入诸趣耳。[6]9-10
又曰:
万历后世风渐衰,人皆勇于争名不肯让。耻心既丧,瓦釜乱鸣,此卧子夫子所云“颓唐放笔遍布通都”者也,岂徒不自耻也。又且喜谤前辈,哂之不休,则其心又加丧焉。公安、竟陵益既肆口,后来者益甚。呜呼!文章关国运,岂虚语哉?[7]818
将公安之轻佻简单、竟陵之“纤猥”“肆口”视为亡国之源,一并嗤骂。毛先舒对公安派的不满最主要还是在于其“信腕信口”[8],不循古法:
鄙人之论云:“诗以写发性灵耳,值忧喜悲愉,宜纵怀吐辞,蕲快吾意,真诗乃见。若模拟标格,拘忌声调,则为古所域,性灵斯掩,几亡诗矣。”予案是说非也。[6]11
鄙人之论又云:“夫诗必自辟门户,以成一家,倘蹈前辙,何由特立!”此又非也。[6]11
这里所说的“鄙人”之论,正是晚明公安派之论调,认为古人之标格声调会妨碍性灵的抒发,这是毛先舒所不能接受的。毛先舒痛恶公安派,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俚俗:
初盛之后,似合有张、王俚俗一派,犹明中叶有袁中郎辈也。[6]49
予谓诗不贵险,却自须深。元、白鄙俚,讵足为训。借如《箫赋》在今,亦未易读,诗索媪解,岂称高唱![6]62
毛先舒于诗崇尚婉雅含蓄,而中唐元白诗派恰恰以俗为尚,务求浅求尽,继承元、白的公安派亦追求“宁今宁俗”[9],且格调不高,有乖风雅,于是遭到了毛先舒的强烈批评。
清代四库馆臣认为毛先舒恪守七子派藩篱,称其在《诗辩坻》中“上下千古所铸金呼佛者,则惟一李攀龙焉”[10]。实际上,毛先舒对前后七子诗学弊病尤其是赝古之弊有着清醒的认识,并非如四库馆臣所言惟于鳞是尊。如云:
迨成、弘之际,李、何崛兴,号称复古,而中原数子,鳞集仰流,又因以雕润辞华,恢闳典制,鸿篇缛彩,盖斌斌焉。及其敝也,厖丽古事,汩没胸情,以方幅啴缓为冠裳,以剟肤缀貌为风骨,剿说雷同,坠于浮滥,已运丁衰叶,执值末会。[6]79
厉斥七子派句拟字模、刻意尺寸之拟古方式,尤其是因格调废性情,更是得不偿失。
再如清初“诗家翕然宗之,天下靡然从风”[11]的钱谦益,毛先舒亦有指瑕:
惠示《初学集》,迩日读之。……至诗则胎宋、元之俗骨,牵词、曲之卑调,间作倔强,自抽机梭,而鄙语尘情,无可流览,直可置诸不存。其书三十二本返上,聊附数语,以备余览。[5]709
毛先舒认为钱谦益宗法宋、元,格调卑浅,内容俚俗,且时有硬语,甚为粗厉。然而,对其诗一味抹煞,未免排击过甚,有欠公允。毛先舒如此贬低钱谦益诗,主要在于钱谦益推崇宋、元,毛先舒对宋、元诗歌深恶痛绝,其鄙夷态度较明代复古派更甚。例如胡应麟《诗薮》对于宋、元诗虽多有指摘,然继承王世贞“捃拾宜博”[12]的态度,对宋、元诗歌亦有所认可,此举即遭到毛先舒之批评:
胡明瑞性骛多,故于宋、元诗俱评驳极详。然眼中能容尔许尘物,即胸次可知,宜诗之不振矣。[6]63
《诗辩坻》评上古至明朝历代诗歌,独弃宋、元诗不谈,足见毛先舒对宋、元诗歌态度之轻蔑。究其原因不外乎两点:一是卑俗纤佻,内容上殊乖风雅;二是以文字议论为诗,与比兴含蓄的审美旨趣相违背。《诗辩坻》曰:
及宋世酷尚粗厉,元音竞趣佻亵,蒙醉相扶,载胥及溺,四百年间,几无诗焉。[6]79
《石鼓歌》全以文法为诗,大乖风雅。唐音云亡,宋响渐逗,斯不能无归狱焉者。陋儒哓哓颂韩诗,亦震于其名耳。[6]23
毛先舒对宋、元诗全盘否定,所谓“宋人之诗伧,元人之诗巷”[6]58,虽不无偏激,然亦旨在力矫清初诗坛宗宋、元风尚之弊也。
毛先舒盘点明代诗学流弊,左黜前后七子“模拟蹈袭”,右叱公安、竟陵“有乖大雅”,同时对清初钱谦益所倡导的宗宋、元风尚着力抨击,其目的无非在于弃其所短,合其所长,建立起新的审美理想。毛先舒云:
标格声调,古人以写性灵之具也。由之斯中隐毕达,废之则辞理自乖。夫古人之传者,精于立言为多,取彼之精,以遇吾心,法由彼立,杼自我成,柯则不远,彼我奚间?如此唱歌,又如音乐,高下徐疾,豫有定律,案节而奏,自足怡神,闻其音者,歌哭抃舞,有不知其然者,政以声律节奏之妙耳。倘启唇纵恣,戛击任手,砰磅伊亚,自为起阕,奏之者无节,则聆之者不欣,欲为性灵,其复得耶!离朱之察,不废玑衡;夔、旷之聪,不斥琯律。虽法度为借资,实明聪之由人。藉物见智,神明逾新,标格声调,何以异此![6]12
昔者相如以赋为文,李、杜以诗为文,韩退之以文为诗,欧苏诸公以记为赋,揆之作者,元非本色。然乃有酷爱之者,传至于今不废,何者?文字以精神所至为主,而格律不可尽拘也。……今人论文每云某家某派,不知古人始即临模,终期脱化,遗筌舍筏,掉臂孤行,盘薄之余,亦不知其所从出。初或未尝无纷纷同异,久之论定,遂更尊之为家派耳。古来作者率如此,规规然奉一先生而株守之,不堪其苦矣。[5]738-739
就明代诗学而言,前后七子认为格调优先于性情,特别讲究法度格调,然难脱蹈袭窠臼,其末流更是走上了“字剽句窃”“专以依傍临摹为事”[13]的歧途。公安派则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信手而成、随意而出,然而不少作品“戏谑嘲笑,间杂俚语”,过于率意而流于俗浅鄙俚,破坏了诗歌的艺术美感。鉴于复古派“舍情言法”与公安派“舍法言情”所产生的弊端,毛先舒认为性情与格调并不冲突,主张折衷“情”与“法”,合其两长,具体做法可概括为十六个字:法由彼立,杼自我成,始即临摹,终期脱化。
在师古方面,毛先舒针对拟古之弊,提出两点意见。一是学古应先求其心。
欲学夫诗,先求其心,故歌之而可以观志,弦之而可以见形。若夫内无昭质而郁畅菁华,胸本柴棘而放词为高,斯如鎏黄火翠,茹藘练染,不能饰美,适足彰其为贱工也。[6]11
明代复古派之学古重在声貌,“惟以模拟为工,尺尺寸寸,按古人之迹,务求肖似”[14];而毛先舒则强调精神内涵,学诗先要“求心”,即提升内在的人格修养。只有具备了良好的道德修养,才能达到内外兼美的状态。
二是始于稽古,终于日新。《诗辩坻》曰:
抑有专求复古,不知通变,譬之书家,妙于临摹,不自见笔,斯为弱手,未同盗侠。何则?亦犹孺子行步,定须提携,离便僵仆。故孺子依人,不为盗力,博文依古,不为盗才。作者至此,勿忘自强,然而有充养之理,无助长之法也。[6]11
毛先舒认为,学习甚至模拟他人作品是诗人成长过程中的必要阶段,就像练习书法,须由临摹开始,然而等到融会贯通后,就必须求新求变,有所突破。学诗学书譬如孺子学习走路,需要大人提携,否则就会摔倒,所以临摹古人不能算作剽窃;待作者具备了一定基础之后,便要自立自强,“学诗如学书,必先求其似,然后求其不必似,乃得”[6]67。毛先舒认为学习古人是必要的,但最终目的是脱离古人,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特征。
在性情方面,毛先舒针对公安派与竟陵派轻佻狭仄之弊,亦提出两点意见。一是“思无邪”,即使情归于正。
诗者,情为之也。然圣人于诗不治情而治思。何也?圣人无治情之学,而止有治思之学。盖情与思皆从性中递来者也。[5]661
公安派与竟陵派之所以分别走入俚俗轻佻与幽峭险僻,与其性情之偏离“雅正”有密切关系。毛先舒虽主张诗写性灵,但他所谓的“情”,指的是经过儒家思想规范过的“情”,与公安派所提倡的“俗化之情”有着本质区别。毛先舒站在传统的儒家诗教立场上,主张“治思以正情”,“绳之削之,一归于正”[5]661,以免诗歌在精神内容上偏离正轨。
二是熟参古人之作。
岂谓不须读书,却不在填事;亦不谓不可学古文,却不可去描摹字句章法;亦不是径不用事、径不许学古文法,只是临文时须是扫而空之,不得有一卷书、一篇文横着胸腹,听其自来,听其不来,听其暗合古法,亦听其不用古法。昔人所谓悬崖撒手、竿头进步,岂是倚墙壁凑陈腐人所能超脱变化也。然方其读书时又须极熟读古人文,时又必须精心玩味他字法句法篇法,从之浑融凑泊,化裁臻微,及乎落笔,则一空其心而已。空心者,神斯来集,此文章之祖也。[5]746
公安派主张“信腕信口”“宁今宁俗”,不甚注重读书习古;竟陵派虽强调学习古人之精神,然而患“不读书之病”,“学问不厚,故失之陋”[4]574。有鉴于此,毛先舒主张多读书,熟参古人之文。然而,虽然平日要积累熟参,但胸中却不可以存有法度,临文之际要“一空其心”,这无疑吸收了《庄子》强调“集虚”与“解衣盘礴”的艺术精神。所谓“空心者,神斯来集”,犹《庄子》言“虚室生白,吉祥止止”,“鬼神将来舍”[15],将诗歌创作视为类似“大匠运斤”的过程,这亦是对明代复古派一味强调规矩法度之反拨。
毛先舒尝曰:“常思文字须追踪古人,又须脱去古人,不落剿袭。又非凭臆,不穿凿矫强,而大能开新出奇。”[7]805他将格调与性灵相统一,性灵要建立在学古的基础上,而学古又必须有性灵作支撑,且要求变。毛先舒所言学古与明代复古派存在很大差异,所言性情与公安派及竟陵派之性情亦不相同,正是在反思明代各派诗学偏至基础上,建构起了自己的诗学体系。
毛先舒汲取明代偏胜对立的各派诗学之长,去其所短,其格调与性灵统一、规情入正的诗学追求,明显体现出向传统儒家诗学回归的倾向。这里必然要涉及“风雅”“正变”问题。
明清之际士人饱受战火摧残,如何表现所处的乱世,不同的诗家派别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清初不少诗学家极力推崇变风变雅,“乱世之音怨以怒”,“亡国之音哀以思”,以凄戾之音书写亡国大哀,黄宗羲就是一个典型例子。他曾说:
向令风雅而不变,则诗之为道,狭隘而不及情,何以感天地而动鬼神乎?[16]
夫文章,天地之元气也。元气之在平时,昆仑旁薄,和声顺气,发自廊庙,而鬯浃于幽遐,无所见奇。逮夫厄运危时,天地闭塞,元气鼓荡而出,拥勇郁遏,坌愤激讦,而后至文生焉。[17]
相较温厚平和,黄宗羲无疑更看重“变风”“变雅”,这与其慷慨郁勃的激越情怀有着密切关系。毛先舒则更推崇温柔敦厚,委婉含蓄,《诗辩坻》云:
曰:“论诗者多尚含蓄,恶讦露,然《鹑奔》《相鼠》《巧言》《巷伯》以及《板》《荡》之篇,其指何绞而辞何迫,夫非《三百》之遗音耶?”曰:“是诚然已,抑予所论者文也,古经之传,岂能优劣!倘就文而论之,知必不以讦露为工也。‘人之无良,我以为君’,何如‘展如之人兮,邦之缓也’之婉而微矣。举此一端,可观其余已。且予所论近体也,非古也。律绝之体,旨归酝藉,《选》体之善,妙于腴雅,歌行乐府,亦稍纵矣。倘有人焉,涉子、顽之凶,丁厉、幽之乱,而发为四言,予又乌能禁其绞且迫焉?且予所论者又正也,非变也。若子所举是变风雅也,正则亡是已。故记曰:‘七介以相见,不然则已悫;三辞三让而至,不然则已蹙。’故礼有傧诏,乐有相步,温之至也。夫礼以坊淫主严,乐以导和主宽,而诗者乐之用也。主严者尚恶迫,而况导和之具,为乐之用者。是故含蓄者,诗之正也;讦露者,诗之变也。论者必衷夫正而后可通于变也。”[6]96-97
毛先舒崇尚雅正,将诗歌视为“温柔敦厚之善物”[6]68,提倡温厚和平之音,不喜“变风”“变雅”,认为即使心有怨刺,亦要表现得含蓄温厚,不能凄戾讦露。再如其批评赵壹《刺世疾邪赋》、郦炎《见志诗》“愤气侠中,无复诗人之致”[6]24,评蔡文姬“《悲愤诗》峻直,正与孟德《蒿里》《薤露》及孔文举笔气极似,此真东京末流笔也”[6]21。毛氏论诗以温厚含蓄为标准,尽管推崇初、盛唐,贬抑宋、元,但对于盛唐诗中显直率肆、有失温雅含蓄者,亦毫不客气地予以批评:
工部老而或失于俚,赵宋藉为帡幪;翰林逸而或流于滑,朔元拾为香草。[6]8
太白《公无渡河》,乃从尧、禹治水说起,迂痴有致,然笔墨率肆,无足取焉。《蜀道难》等篇亦然,开后人恶道。[6]47
子美“文章有交神有道”,虽云深老,且起有势,却是露句,宋人宗此等失足耳。[6]50
李白、杜甫向来被尊为诗歌史的最高峰,尤其是杜甫,在清初更是成为诗歌审美理想之典范。毛先舒从温厚含蓄出发,批评李、杜诗中感情激烈、尽情抒发、表现显直者,这样的指责显然有失公允,但恰恰透露出毛先舒尚雅正含蓄的诗学旨趣。
在清初诗坛,回归儒家诗学传统成为普遍趋势。然而,毛先舒将诗歌史上备受非议的艳情诗纳入“大雅”范围,显示出颇为卓异的诗学眼光。《诗辩坻》云:
世目情语为伤雅,动矜高苍,此殆非真晓者。若《闲情》一赋,见摈昭明;“十五王昌”,取呵北海。声响之徒,借为辞柄,总是未彻《风》《骚》源委耳。[6]7
传统的儒家诗学往往将“雅”与“艳”对立起来,艳情诗自古以来备受非议。《闲情赋》即被萧统指摘为“白璧微瑕”,崔颢《王家少妇》“十五嫁王昌”之句则被李邕呵斥“小子无礼”。毛先舒则认为“艳”无碍“雅”,二者并非截然对立,而是可以并行不悖。艳情诗“实权舆于大雅”,并不会损害诗人的贞心高韵。毛先舒还上溯《诗经》来证明艳情诗之合理性:
情语肇允,故原《三百》。大抵雍、岐笃贞,淇、洧煽淫,二者之中,仍判悰苦。《氓蚩》启“唾井”之源,《绿衣》开宫词之始,此哀之绪也。汉宫蹋臂,征于“荇菜”,杨方《同声》,亦本“弋雁”,此愉之端也。就兹二情,复有二体。其一专模情至,不假粉泽,摇魂洞魄,句短情多,始于“束薪”“芍药”,衍于《九歌》,畅于《清商》,至填词而极,此一派也。其一则铺张衣被,刻画眉颊,藻文雕句,寓志于辞,则始于《硕人》《偕老》,靡于《二招》,流于《白纻》,至元曲而极,此一派也。李唐作者,不一其途,最者右丞联会真之韵,协律奏《恼公》之曲,栓校开西昆之制,承旨发无题之咏。飙流符会,余弄未湮,故格有秾纤,旨有正变。识乖扬榷,概云摈于大雅,则无乃拙目之嗤欤![6]36
《诗经》作为儒家经典,具有无上的权威性。从《诗经》中寻找理论依据,是明清诗学家广泛使用的手段。毛先舒则述艳情诗自《诗经》至后世的演变历程,将其分为“专模情至、不假粉泽”与“铺张衣被、藻文雕句”两类,细绎其脉络,使“艳”“雅”合一更具有说服性。
除肯定艳情诗外,毛先舒还特别崇尚文采华艳,《诗辩坻·总论》称“质直以捡括,文之以丹彩”[6]6,即将文采作为诗歌应该具备的要素之一。《诗客主论·三》即表明了毛先舒对“文”“质”问题的看法:
诗出于《诗》,文出于《书》。《诗》每衔华,《书》每笃质。是以论文或可右简至而左菁华,谈诗者亮无主空虚而客章采也。然古诗犹可,近体弥否,故韩、柳于诗格既非高,宋之诸贤益更俚下。[18]卷6
“文”与“质”是中国古代诗学的重要议题,传统的儒家审美价值系统向来对文辞绮丽颇为排斥。毛先舒虽强调文质彬彬,但二者相较,显然更倾向炼饰文采,词藻华艳,甚至将词采视为判断诗歌质量的一大标准。毛先舒挚友柴绍炳就曾批评其有过分追求华辞丽饰之嫌:“艳逸相高,务目新体,矫枉太甚,亦复是累。”[19]
中国古代诗歌史上既艳且绮者,莫过于齐梁陈与晚唐诗歌,而二者在明代均备受贬斥。复古派古体法汉魏,近体宗盛唐,明确将齐梁陈与晚唐置于宗法范畴之外。毛先舒从“艳不碍雅”与“炼饰文采”出发,对齐梁陈及晚唐诗予以高度评价。他称赞“梁陈绮丽”,其《杂体诗二十四首》“感于古人诗格皆以代隆庳,遂次其尤雅者,远溯炎汉,近迄于明,凡得二十四人”,其中即选梁简文帝《闺思》与江总《七夕》拟之。相较齐梁陈,毛先舒受晚唐诗浸润更深,尝曰:“钱、刘、韩、李之婉缛,岂无一长;庭筠、义山之艳藻,乃亦绝世。”[18]卷5毛先舒充分肯定晚唐诗之绮丽。其《晚唱》一卷“皆摹李商隐、李贺、温庭筠、韩偓四家之体,以别于初唐之格,故以‘晚’名焉”[20]。
毛先舒对于齐梁陈及晚唐艳体的推崇与其师陈子龙有着密切关系。陈子龙尝曰:“至于齐梁之瞻篇,中晚之新构,偶有间出,无妨斐然。”[21]以陈子龙为首的云间派在很大程度上沿袭了明代七子派崇尚汉魏盛唐、主雄壮的诗学观,但在辞采上明显更倾向于华艳,钱瞻百即曰:“云间七律,多从艳入。”[22]毛先舒自称尝耽于陈子龙新撰,赞其艳诗“芳草多所误”为“唐古雅辞”,“火照纱窗”乃“填词妙境”,并宣称“其于古调在离合之间,所为妙也。若居然工部,宛尔于鳞,则《浣花》《白雪》,曩编具是,安永是捧颦耶”[18]卷5,充分肯定陈子龙在文辞华艳上对七子派复古诗学的新变。
综上,毛先舒对明代各派诗学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扬长弃短,建立起自己的诗学体系,其师古、求变以及崇尚雅正的诗学观均体现出为避明代诗学弊病所做出的努力,尤其是尚艳体、崇绮丽、推尊齐梁晚唐,更是针对明代七子派之赝古、公安派之俚俗、竟陵派之枯寒提出的新的诗学路径。当然,清初推崇齐梁及晚唐者并非毛先舒一家,前面所提到的以陈子龙为首的云间派也是一个典型例子。又如清初虞山诗人群体对于齐梁及晚唐艳体的推崇,在清初诗坛亦颇为引人注目。海虞“二冯”即“尚于绮丽,以温、李为范式”[23]。冯班(1602—1671)尝曰,“看齐梁诗,看他学问源流、气力精神,有远过唐人处”[24],置齐梁于唐诗之上,较毛先舒有过之而无不及。冯班还一改前代斥齐梁及晚唐为衰变的观点,将其视为盛世之始:
徐、庾为倾仄之文,至唐而变;景龙、云纪之际,飒飒乎盛世之音矣。温、李之于晚唐,犹梁末之有徐、庾;而西昆诸君子则似唐之王、杨、卢、骆。杜子美论诗,有“江河万古流”之言;欧阳永叔论诗,不言杨、刘之失而服其工,古之论文者其必有道也。盖徐、庾、温、李,其文繁缛而整丽,使去其倾仄,加以淳厚,则变为盛世之作。文章风气,其开也有渐为世道盛衰之征,君子于此,有前知之道焉。[23]
齐梁及晚唐诗因其绮艳,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一直备受道德指责。冯班却从审美角度,将齐梁及晚唐视为开盛世风气之先,极大地提升了二者的地位。与冯班相较而言,毛先舒认为,“汉武《秋风》之悲,不害其雄主;隋炀典制之作,无救于亡国”[6]26,至多是从切断诗歌与政治之联系的角度来为绮艳之词开脱。毛先舒所言尚为平允,而冯班之言未免有过分抬高之嫌。总之,毛先舒以其诗学理论与实际创作,与这些诗学家一道,共同促进了齐梁及晚唐诗风在清初的流行,应当在清初诗学史上占有一定地位。
[1]张谦宜.茧斋诗话:卷1[M]∥续修四库全书:第169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634.
[2]钟惺.诗归序[M]∥隐秀轩集:卷16.李先耕,崔重庆,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236.
[3]陈子龙.答胡学博[M]∥陈子龙文集:下册.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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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毛先舒.思古堂集[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210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8]袁宏道.雪涛阁集序[M]∥江盈科.江盈科集:上册.长沙:岳麓书社,1997:卷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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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下册卷197[M].北京:中华书局,1965:1805.
[11]凌凤翔.牧斋初学集序[M]∥钱谦益.牧斋初学集:下册.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2230.
[12]王世贞.艺苑卮言校注:卷1[M].罗仲鼎,校注.济南:齐鲁书社,1992:24.
[13]叶燮.原诗:外篇下[M]∥丁福保.清诗话: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571.
[14]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上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273.
[15]庄子.庄子全集[M].苏州:古吴轩出版社, 2011:3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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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柴绍炳.与毛驰黄论诗书[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210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3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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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陈子龙.几社壬申合稿凡例:卷首[M]∥杜骐徵,等辑.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34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489.
[22]陈子龙.陈子龙诗集:下册[M].施蛰存,马祖熙,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780.
[23]冯班.同人拟西昆体诗序[M]∥钝吟老人文稿.国家图书馆藏,清初毛氏汲古阁刻本.
[24]冯班.陈邺仙旷谷集序[M]∥永瑢,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第192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542.
(责任编辑:袁 茹)
2017-04-18
蓝 青,女,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明清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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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6-3262(2017)04-003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