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永斌
(江苏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南京 210004)
试论《儒林外史》对文士治生生态的摹写
徐永斌
(江苏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南京 210004)
明清时期,由于科举制度的影响,许多文士参与治生活动,而且成为一种普遍现象。文士的这种治生生态深刻影响了吴敬梓《儒林外史》的创作,《儒林外史》描写的文士治生正是这种现象的文学反映。从治生群体来看,主要集中于下层文士,特别是未仕文士这一群体。从文士治生方式来看,主要集中于以下四类:一、处馆:处馆的文士主要分属蒙师(包括停馆、朋馆两类)及宾师两大类,只不过有的文士的处馆类型两者兼而有之,束脩丰薄不一,常常仅能维持生计;二、卖字作文:官场上的往来文牍、酬赠文字、诗文及序跋等在《儒林外史》中有所摹写,有的文士甚至为了润笔费和雇主闹得不愉快;三、操选政:《儒林外史》中写到的时文选家主要活跃在江南一带,多与书坊合作,生产出许多深受世人欢迎的选本,不过常常不为一些正统文士所看重;四、游食:游食是文士治生的一种常见方式,文士游食方式主要有游幕、打秋风、门馆等形式。他们常常或因家贫,或因科举不第、仕途无望的情况下,为了解决生计问题不得已而为之。另外文士以杂业治生虽不占主流,但也反映出文士治生生态的恶化。《儒林外史》揭示出科举制度带来文士致贫及其对士子精神摧残所带来的巨大伤害,以及对士人治生生态造成了一系列负面影响,文士品行随之发生分流。吴敬梓虽不善于治生,但他认为文士不仅可以治生,而且应该治生多样化,这在《儒林外史》中反映得比较深刻。
吴敬梓 文士 治生生态 分流 创作影响
《儒林外史》不同于以往演义小说的审美意味,*关于演义文体的审美意味的论述,请参见朱忠元:《审美意识嬗变与演义文体的生成》,《明清小说研究》2015年第2期。吴敬梓在小说中以幽默辛辣的语言描写了儒林的生态万象,其中文士治生是作者摹写的重要组成部分。小说中的文士治生所涉及到的领域有不少,主要集中在处馆、卖字作文、选刻时文、游食等方面,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清文士治生的普遍性和多样化;另外还描写了少数文士以杂业治生的现象,这反映了明清文士治生日趋恶化的趋势。
明清时期,文士治生现象非常普遍,其治生生态在诸多小说作品中有所展现,一度影响了作者的小说创作,《儒林外史》就是其中的杰作。关于《儒林外史》中的文士治生这一课题的研究,尤以顾鸣塘、大木康两位先生的研究成果为学界同仁所称道。*顾鸣塘在其《〈儒林外史〉与江南士绅生活》第二章《从〈儒林外史〉透析江南士绅阶层的经济状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中,利用文史互证的研究方法,探析《儒林外史》中江南士绅阶层的经济状况;大木康《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第五章《〈儒林外史〉反映的出版活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对以南京、苏州、杭州等江南城市为中心的文士从事选政和出版业以治生的社会现象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探析。两位学者间接地涉及到《儒林外史》中的文士治生这一课题,对后学者有所启迪。尽管如此,但由于两人的研究角度分别是从江南士绅阶层的经济状况和从事出版业的情形切入,而且多是将《儒林外史》当作社会史的材料来处理,故未能系统地从文士治生视野观照《儒林外史》对文士生态的摹写,也未深入探析吴敬梓对文士治生原因、治生态度及对文士治生这一现象的深刻思考。有鉴于此,笔者拟从文士治生角度观照《儒林外史》对文士生态的摹写,以期抛砖引玉。
通过教授生徒或做馆客以获得束修,常常是一些下层文士,特别是未仕文士采取的一种重要的治生途径。处馆所得束脩成为下层士子的主要生计来源,束脩丰薄不一,常常仅能维持生计。《儒林外史》中以处馆为治生手段的文士,主要有周进、王德、王仁、权勿用、宗姬、谢茂秦、迟均、虞有德、武书、沈大年、余特、沈琼枝父女等人,其中周进、虞有德是在其未仕前以处馆治生的文士,后经过科举中试改变了命运。
中国古代教育,尤重童蒙之师,正如刘禹生《世载堂杂忆》所云,蒙馆风气,唐时已然。杜甫有诗云:“小儿学问只论语,大儿结束随商旅。”一般在儿童五六岁后,家中延师,具衣冠酒食,封红包贽敬,列朱笔,请先生点破童蒙。家塾蒙馆,一曰停馆:富厚之家,延专师以教儿童,师称主人曰居停,主人称师曰西席,所授往往为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再授四书白文。二曰朋馆,亦名村塾、义塾,作为市井乡村贫穷儿童就读之所:其师开馆授徒,儿童之家,交纳一定数额的学钱后,可以去读书,所授多为千字文及四言杂学之类。父兄所求者,不过能识日用字,写柴米油盐账而已,所谓“天地元黄叫一年”。蒙学所授,不过识字,能写能读,便于工商应用而已,略似今之初级小学,而蒙馆教师则多屡考不得秀才之人。等而上之,儿童有志应考,长乃读书习业,教师多延请秀才任之。*刘禹生:《清代之科举》,《世载堂杂忆》,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2页。蒙师,又称塾师*刘晓东《明代的塾师与基层社会》对明代的塾师进行了详细论述,并发表了一些专文。清代的塾师情形与明代近似,主要是教授蒙童或有志于科举的青少年。,刘晓东先生对此颇有研究,在此不赘。除了蒙馆之外,又有宾师之说*徐珂:《延师关书》,《清稗类钞》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580页。。宾师不同于蒙师,宾师之职责,比较广泛。延订宾师之书,曰关书,亦曰关聘,上载所任之事及酬报之数,好似今日之契约书。送关书时,必附以聘金。宾师的范围较蒙师为广,既有蒙师一类,也有幕宾一类,从事游幕的文士,官员也称之为西席,有时也称其“席宾”,情形比较复杂,不同时期的称谓也有所差异,特别是在古籍文献之中,对此的称谓互有差异,但多混淆难辨。
对于处馆之艰难,时人多有感慨,如清在汪辉祖《佐治药言·范家》云:
寒食课徒者,数月之修,少止数金,多亦不过十数金。家之人目击其艰,是以节啬相佐。*汪辉祖:《范家》,《佐治药言》,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页。
郑板桥亦言:
教馆本来是下流,傍人门户度春秋。半饥半饱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囚。
课少父兄嫌懒惰,功多子弟结冤仇。而今幸得青云步,遮却当年一半羞。*郑燮:《教馆诗》,《郑板桥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第198页。
从《儒林外史》所描写的诸位处馆的文士,亦不外乎蒙师(包括停馆、朋馆两类)、宾师两大类,只不过有的文士的处馆类型两者兼而有之而已。如周进先起初在县户总科提空顾老相公家的三年处馆是处的宾师之馆,后来应聘至薛家集以教授村中孩童属于朋馆一类;虞有德父子在祁太公家的坐馆及在杨家村杨姓之家的坐馆,余特先后在盐务人家和汤镇台府上的所处之馆,宗姬、谢茂秦同处南京赵王家之馆,迟均在卢华士家所处之馆均属于停馆或宾师一类;沈大年受聘在边疆教授孩童属于朋馆一类。上述处馆的文士多是秀才出身,因久滞于科场不得不以处馆维持生计所需。
明清时期,卖字作文成为文士治生的常见方式,文人作文受谢的来源有不少,如官场上的往来文牍、酬赠文字、诗文及序跋、碑铭、匾额、对联等等。名士或官员的手笔,常常是人们热衷求购的对象,也有一些生活贫困的文人通过卖字作文获得一定的润笔资。
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也用大量的笔墨描绘了文士卖字作文这一治生现象。如《儒林外史》第22回描写的文士牛玉圃,就是专门以卖字作文赚取润笔资的行家。他为万雪斋等缙绅的往来案牍代笔,每年万府所给他的润笔资多达数百两银子*吴敬梓著,李汉秋校点,杜维沫注释:《儒林外史》(精校精注卧闲草堂本),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以下引文均系本版本,不再赘注。,因其代笔的名气比较大,有许多人请他代笔。牛玉圃虽有自我吹嘘成分,但联系到后来仪征王汉策托万府请人为其母做一篇寿文,万府请牛玉圃代劳一事,牛玉圃受聘于万府以卖字作文治生,还比较受欢迎并有一定的市场,是有一定的真实性的,可是后来牛玉圃因结交无行被王汉策炒了鱿鱼。牛玉圃的行为具有清客的性质。他的同道牛浦虽没有他的名气大,但牛浦因跟随他一段时间,耳濡目染,冒充牛布衣也做起以卖字作文的生意来(《儒林外史》第24回)。《儒林外史》第28回就描写了文士辛东之受聘于扬州盐商以牟利、金寓刘以卖字作文治生。
清代的扬州盐商富可敌国,又好附庸风雅,多喜与文士交接,一些文士也投其所好,或寄居其府上,或相往来,有的文士以文字结交盐商以谋利。《清稗类钞·师友类·扬州鹾商好客》亦云:
扬州为鹾商所萃,类皆风雅好客,喜招名士以自重,而小玲珑馆马秋玉(马曰琯,号秋玉)、佩兮(马曰璐,字佩兮)昆仲尤为众望所归。时卢雅雨任转运,又能奔走寒畯,于是四方之士辐辏于邗,而浙人尤多。*徐珂:《清稗类钞》,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609页。
文士辛东之之所以接受扬州盐商邀请,从徽州来到扬州,原希望能藉此机会从扬州盐商那里得到可观的收益,却不想大失所望,为此对人痛斥其非,并恶毒咒之;金寓刘受方家所请,为其撰写对联,因嫌润笔资少,以不按其规定的价格付酬就拒付对联而狮子大开口,最后弄得双方恶意相向。这完全不顾自己的文士身份,纯以利往,这与《儒林外史》第55回所描写的文士季遐年相比,真是天壤之别。后者同样是以卖字作文治生,但季遐年颇有张狂个性,虽自小无家无业,在寺庙里安身,但他绝不为润笔资的多少而丧失人格。
文士作文受谢,在明代之前就早已有之,发展到明清时期,尤其是明代中期以来,作文受谢已成为文士治生的一种重要途径,已成为社会的普遍现象。作文受谢又称“润笔”。一些文士像前人一样,通过为人撰写碑铭、匾额获取酬谢,这种风气在晚明时尤为盛行,王世贞、钱谦益为其佼佼者。浙江山阴人徐渭曾应某官员之请,书关于镇海楼建成方面的文章,事成后,得到酬金220两之多,徐渭利用酬金和自己卖文物所得的一部分款项买地购房,为记此事将房堂之额名曰“酬字”*徐渭:《酬字堂记》,《徐渭集》卷23,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81页。。
明中后期以来,一些文士对求文者的身份地位不再看重,只要对方肯出丰厚的润笔资,就应其请,而且为了多快好省,常常在身边备有关于这方面的诗文,甚至还印刷成册出售:
甚至江南铜臭之家,与朝绅素不相识,亦必夤缘所交,投贽求輓。受其贽者不问其人贤否,漫而应之。铜臭者得此,不但裒册而已,或刻石墓亭,或刻板家塾。有利其贽而厌其求者,为活套诗若干首以备应付。及其印行,则彼此一律,此最可笑者也。*陆容:《菽园杂记》卷15,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89页。
但自明中期以来,一些文士主动索求润笔的现象十分普遍,不再被动等候求文者主动送上润笔,甚至不再讲情面,完全走向商品化,如李诩《戒庵老人漫笔》云:
嘉定沈练塘龄闲论文人无不重财者,常熟桑思玄曾有人求文,托以亲昵,无润笔。思玄谓曰:“平生未尝白作文字,最败兴,你可暂将银一锭四五两置吾前,发兴后待作完,仍还汝可也。”唐子畏曾在孙思和家有一巨本,录记所作,簿面题二字曰“利市”。都南濠至不苟取。尝有疾,以帕裹头强起,人请其休息者,答曰:“若不如此,则无人来求文字矣。”*李诩:《文人润笔》,《戒庵老人漫笔》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6页。
清代桐城派名家方苞,在未成名之前,曾亲自写信催要过润笔:
海盐吴修石刊《昭代名人尺牍手迹》,内有望溪侍郎与亦老道丈一书,中云:“令亲处撰文润笔如已交,望为掷下,缘日来正觉拮据也。”云云。据此,则望溪侍郎当时为人作文,未尝不受谢。其不受谢者,大抵在德高文重之后。*刘声木:《方苞作文受谢》,《苌楚斋随笔续笔三笔四笔五笔》,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504页。
明清时期,文士操选政的现象非常普遍,一些文学作品中也对此有所反映,其中《儒林外史》就是这类文学作品的杰出代表。大木康《明末江南的出版文化》第五章《〈儒林外史〉反映的出版活动》,对此论述得比较深刻,不过大木康先生是从出版业的角度,对《儒林外史》中文士从事选政对出版业的影响予以论述。明清时期,宋明理学成为官方哲学,占据正统地位,科举取士以四书五经为主,文操八股,日益程式化。三年一试,中式者或虽未中式的名士试卷,成为以后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想得到的范本,于是社会上的一些文士便将这类试卷归类,有的还加上评点,汇集印刷成册出售,这类人时称“时文选家”,从事这类事业被称为“操选政”,从事操选政的人多为布衣书生或较有名气的文士。制举之文之有选文,始于明万历二十年(1592),自万历四十三年(1615)后,制义选本日益繁多且盛行于世,一科之文为选本者多至数百部,清顺治以来,犹有数十部,乾隆时降至数部,选本的数量虽有下降,但选本之风则一直延续至清末。
《儒林外史》中写到的时文选家主要有卫体善、随岑庵、马纯上、蘧駪夫、匡超人、季苇萧等名士,他们活跃在江南一带,多与书坊合作,生产出许多深受世人欢迎的选本,成为士子们应考的必备参考书。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用了数回(第13、14、15、33、49回)的笔墨,描写了浙江处州人马二先生的选文情形及其乐于助人的高尚品行。马二先生,名静,字纯上,人称马二先生,补廪生。虽在科场上拼杀了24年,仍未能登第,只得以选政为业,成为一代选文名家。从小说文本中的描写我们可以看到,马二先生的选政事业主要在浙江,《儒林外史》第14回描写了马二先生为了选文经常奔波于嘉兴和杭州两地。马二先生虽久享盛名,书坊请之不绝,所选之书比较畅销,在浙江的一些书店里有售;从事选政的收入,较一般选家的为多,但总的来说除了维持生计所需,所剩并不丰赡,又由于他乐于助人,常常帮助落难的文士,常常入不敷出。《儒林外史》里的另一位选家匡迥,字超人,浙江乐清县人。他是继马二先生之后的名选家,匡超人不同于马二先生精细的选文特点,匡超人选文速度很快,在短短的六日之内,就把雇主交付的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由此受到了雇主的欢迎和挽留(第18回)。从此以后,书坊名店相继请匡超人选文(第19回)。尽管如此,匡超人的选文工作虽多,但其所得并不太多,如他给杭州文瀚楼主人批点三百多篇文章,才得2两选金和50本样书;小有名气后,给书店选两部书,也不过能得几两选金和几十本样书而已。经过娶妻赁房的花费后,匡超人囊中已空,又不得不接选本之活以赚钱养家,勉强度日(第19回)。
除了以上马二先生、匡超人两位选家外,《儒林外史》提到了几位选家,如卫体善、随岑庵两位文士是浙江二十年的老选家,选的文章“衣被海内”(第18回);安庆人萧鼎,临时被请应急参与选书,属临时性质,数人连吃带喝将东家银两耗尽(第28回)。选家之家相互有竞争,甚至彼此不相能,恶意诋毁对方的现象屡有发生,如匡超人对恩人马二先生刻意贬低而抬高自己的选本竞争力;卫体善、随岑庵两位浙籍选家对马二先生亦是如此(第18回)。
制义选本,对士子们参加科举考试有一定的指导意义。为了具有时文的时效性,促使选家多渠道地获得科举试卷,甚至也选入一些非科举试卷的文章,尽快评点并汇编成册出售。由于这些选家多为布衣诸生,整暇以待,而且具有一定的水平,出书较快,故而颇受世人的欢迎,甚至他们的的舆论也常常能左右考官的取向。*戴名世:《庚辰会试墨卷序》,《戴名世集》卷4,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97页。书商垂涎于选本所能带来的可观利润,也热衷于推行选政,他们到处搜购新中进士平时的文章,并将搜购来的文章交付选家抉择评点后,付之雕刻以行于世,获得了可观的收益。这类选本常被称为房书。不一定是出自场屋之文,也未必出于中式者之手,选文常常与选家的好恶深有关联,但这类选本却被士子们视为经典,销路自然不错。有的选文还来自未参加科举的名士或科举不第的文人,有的书商和选家为此获得了比较丰厚的回报。明末清初时的时文选家,惟天盖楼本子风行海内,远而且久。常以发卖坊间,其价一兑至四千两之巨,声名不胫而走,但浙中名士如黄宗羲、万斯同等人,非常鄙视其所为,目为“纸尾之学”*王应奎:《时文选家》,《柳南续笔》卷2,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63页。。清代的选文之风不减前代,而且销路不错。
由此可见,吴敬梓《儒林外史》中所描写的文士从事的选政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清文士以操选政治生的社会现实。虽然许多士子重视四书五经及其选本,轻视其他类别的诗文,但对于一些正统文人,特别是一些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的官宦来说,他们对于时文选本颇为鄙视。《儒林外史》也描写了操选政常常不为一些正统文士所看重,如第17回描写了诗家景兰江对匡超人讲述了杭州诗坛对时文选政的偏见,包括景兰江在内的杭州诗家并不愿与时文选家打交道的现实;第49回描写了施御史、高翰林这些官宦对马二先生的选文不以为然,甚至说是对其选文嗤之以鼻。
游食是文士治生的一种常见方式,文士游食方式主要有游幕、打秋风、门馆等形式。自古以来,文士游食就很盛行。他们常常或因家贫,或因科举不第、仕途无望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有的文人通过游食,一方面解决了生计问题,一方面希望藉此得以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虽多未达到自己的目标,但亦有由此踏上仕途者。
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不乏笔墨地描写了文士游食这一文化现象。他描写了牛布衣、王义安、倪廷珠、余特等文士曾有过游幕经历:牛布衣曾游幕山东范进府中(第10回);牛玉圃的20年结拜弟兄王义安曾与牛玉圃一同游幕于官府(第22回);倪廷珠自二十多岁就学会了幕道,“在各衙里做馆”,前几年在山东游幕,后来来到苏州抚院衙门姬大人处做幕宾,宾主相得,幕资“每年一千两银子”(第27回);余特不仅从事处馆,还“各府、州、县作游,相与的州、县官也不少”(第44回)。
降及明末和清代,文士游幕现象十分普遍。*关于清代幕府研究,学界同仁的研究成果较多,尤以“绍兴师爷”和晚清四大幕府的研究成果为多。除了之前海外学者之外,而以清代幕府为整体研究对象的,尤以郑天挺先生的研究成果为学界所关注。郑天挺《清代的幕府》(《中国社会科学》1980年第6期)、《清代幕府制度的变迁》(《学术研究》1980年第6期)两篇文章,根据幕府职能、宾主关系、幕宾社会地位等的变化,对清代幕府的发展阶段进行了划分,并考察了“幕客的来源”等问题。这些游幕的文士,常常有不同的称谓:幕宾、幕友、幕僚、幕客、师爷等。这与古时的食客、清客不同。顾鸣塘在其专著《〈儒林外史〉与江南士绅生活》中,把幕友和清客区别对待,*详细论述请参见顾鸣塘著:《〈儒林外史〉与江南士绅生活》第二章《从〈儒林外史〉透析江南士绅阶层的经济状况》中的《担任幕僚和清客的收入》一节。幕宾将在下文中有所论析。肖学红、周红娥《门客·食客·清客》一文中,对“门客”“食客”“清客”的概念作了探析*肖学红、周红娥两位认为“门客”“食客”“清客”这类名词,字面虽有些不同,但其含义却基本相同,指的是无固定职业而受聘于人、作些帮忙或“帮闲”的人。参见肖学红、周红娥:《门客·食客·清客》,《语文天地》2006年第16期。;陈宝良《“清客帮闲”:明清时期的无赖知识人及其形象》一文,对“清客”“帮闲”的概念和范畴作了细微辨析*陈宝良先生认为“清客”“帮闲”,别称“篾片”、“帮身”、“帮客”、“笏板”(或作“忽板”)、“蛤蜊”、“陪堂”(或作“陪宾”)、“老白赏”等,其源头可以追溯到春秋四公子门下的门客,以及唐宋时期的“妙客”“闲人”。在明清两代,清客、帮闲属于特殊的下层知识人群体,亦即“无赖知识人”,是商业化、城市化与科举制度的产物。清客、帮闲均属职业“游士”。然两相比较,尚有细微差别:前者凭借的是文学及书法、绘画才艺,在官宦人家“帮闲”;而后者则凭借自己的技艺,陪大老官及富家子弟宿娼、饮酒、赌博、唱曲,从中“凑趣”。参加陈宝良:《“清客帮闲”:明清时期的无赖知识人及其形象》,《福建论坛》2011年第4期。。笔者认为“幕宾”“食客”“清客”虽概念不一,主体的范畴不同,但三者常常有交叉性,食客、清客之中也有从事游幕的,而且古时的文献资料对此的称谓也多有混同,可见其称谓及其范畴的复杂性。
清雍正初年,仿古之幕僚制度,朝廷明发上谕,要求节度观察皆征辟幕僚,可拜表荐引其功绩卓著者*徐珂:《幕僚曾定品级》,《清稗类钞》第3册《幕僚类》,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380页。;乾隆初年,兵部侍郎吴应宗疏请督抚设七品幕职二员,布按两司设八品记室二员,府州县设九品掾司一员。后皆未施行。乾隆四十一年(1776),御史胡翘元奏称:“各衙门延请幕友,定以五年更换,并不准延请本省人,及邻省五百里以内者。”得谕旨,通行各省。后因浙籍劣幕徐、叶二案,乾隆大怒,谓幕友果不通声气,虽年深,亦不至请托舞文,设不能远迹避嫌;即年浅,亦难保无徇私曲法。况且若有驯谨之幕,相随日久,尚可资其辅助,若已满年期,动易生手,诸事未能立即熟谙,而且新延之人,也未必悉都可信,于是幕客之限稍弛。*徐珂:《延请幕友有期限》,《清稗类钞》第3册《幕僚类》,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380页。乾隆六十年(1795),停止捐纳,外官府以下皆取自科举中式者,督抚司道则重用旗人,旗人外放者大都世家子弟,正途入官者多为书生,吏治蒸蒸日上。由于清代科举取士,以程朱理学为宗,而科举中式后,授以官职,在任上要处理繁冗的政务,与所学大为不同,而旗人更是不谙政务,于是他们多方聘请懂行的文士来辅助他们处理日常的政务,这也是朝廷明谕之意旨。
首先在3个水厂中,分别选择1个口径为150mm的水表,在200mm口径管道缩150mm管道上进行试验,并按照150mm的水表检定流量。然后在2个水厂中,分别选择1个口径为100mm的水表,在200mm口径管道缩150mm管道上进行试验,并按照100mm的水表检定流量。结果显示:①缩颈处理后,安装不同厂家的水表,对常用流量、最小流量、分界流量的影响均提高,偏差约为4%。②缩颈比例增大后,水表计量偏差相应增大,两者具有正相关性。③对不同厂家、不同规格的水表,缩颈安装对计量准确度的影响类似。
由于一些幕士人品低劣,专为利禄而来,而且吏治日益腐败,清前中期的幕府风气为之大变,官员轻视幕士,幕士不知自重的现象在江南一带尤为突出,如冯桂芬云:
唐时幕职为进身之阶,名臣硕儒起家佐军从事致大官者居半。今此法废而幕途积轻,江南官吏尤娇贵,视如门下食客,官不知重幕,幕亦不知自重,习为阿比奸私,而吏治受其弊久矣。*闵尔昌:《义行·陈君若木家传》,《碑传集补》卷55,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100辑,台北: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73年影印,第3056~3057页。
明清时期,江南、广东一带,名门望族林立,权要势家、豪门巨室多乐与文士交游,文人学士更是趋之若鹜。孔尚任《郭匡山广陵赠言序》所云的士大夫必游之地有“天下五大都会”,除了京城北京外,其余四地如南京、扬州、苏州、杭州均在江浙一带,“故士大夫游其地,非但侈情观览,盖如缙绅之通籍焉。然亦有久著海内之名,而再至三至其地者”*孔尚任:《郭匡山广陵赠言序》,《孔尚任文集》卷6,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59页。。
文士身怀各种技艺,奔走于公卿豪门间,而当地势要豪门雄厚财力的支持也为文士游食创造了有利条件,如袁枚在《小仓山房文集》卷17《与卢转运书》中,曾记载卢见曾任职扬州期间,文士麋集,文士投其所好,以诗干进,而在其未来扬州间,文士则以各种方式游食于势要豪门。*袁枚:《袁枚全集》第2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89~290页。江南、广东地区巨大的财力支持,使得各地的文士闻风而来,当地势要豪绅也不惜钱财而招揽文士,文士游食之境遇不同,有的能藉此获得厚利,但也有一些游食的文士,难以找到理想之所,生活并不宽裕,甚至是入不敷出,借以他技以图生计。为此,一些文士想尽各种办法以获得衣食之路,有的为了衣食不惜自损名节。
打秋风,又称抽丰,是文士游食的另一种常见形式。被抽丰的对象常为官员或富室,打秋风的文士多是家贫或未仕的士子或名士,也有科举中试者。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对这类现象予以描绘,如范进中举后,虽接受了当地缙绅和乡亲的不少贺贽,但因办理母亲丧事花费殆尽,连参加会试的费用也无处筹措。在张师陆的劝说下,不顾孝服在身,范进遂和张师陆一起到广东高要县知县汤奉处打秋风,可是最后却未果,反而因遇民变而仓皇逃归(第3回)。牛浦不仅卖字作文,还借着讲诗为名,到安东董知县处打秋风(第23回);余特在扬州处馆时所得的馆金用完后,不想再处馆,兼之父母待葬急需银两,于是打起到无为州刺史那里打秋风的主意,他的二弟余持很赞成兄长的想法,因刺史刚到任不久,没有多余的钱财给予,但给余特指点了一条利用官司谋取银钱之路,为此余特获银130多两,回家处理父母葬事。后事发,受到官府的追究。文士陈木南以打秋风度日,《儒林外史》第53、54两回就描述了陈木南到他的表弟徐三公子、徐九公子府上打秋风,每次都数额不少,多达二三百两银子,但因流连青楼而银钱用尽,躲债远走福建。《儒林外史》第50回也描述了秀才万里,冒充中书,以图商家、乡绅们有所照应,后因此吃官司,幸而得侠士凤鸣歧解救。
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所描写的文士游食,正是明清文士生存状态的一种反映,这与明清史籍的记载颇有暗合之处。这体现了游食成为明清文士治生的一种途径,也反映了文士治生在明清时期是一种普遍现象。
文士除了以上几大类治生方式外,《儒林外史》还描写一些文士兼做他业。虽然文士以这些杂业为治生方式不占主流,但也反映了明清时期文士治生的多样化和日趋恶化的治生生态。如《儒林外史》第25回讲到秀才倪老爹,因科场屡次失利,家贫卖子,只得以修补乐器为生。
《儒林外史》还描绘了明清时期科场替考现象。如第19回言道科试替考,明码标价,匡超人受潘三所托,做替考之勾当,得银200两。
《儒林外史》第53、54回分别描写了南京围棋国手邹泰来、马先生两位文士以弈棋治生。陈木南以一锭银子为彩,才得与邹泰来让子对弈;国手马先生与人弈棋,以110两银子为彩头,共赢了2000多两银子。弈棋之风,在明代以前就早已盛行,令人痴迷,素有“木野狐”之称,在明清时期仍是盛行不衰。尤其在江南一带的文人士大夫之间更是如此,而且出现了不少名手,如徽州之方生、吕生、汪生,吴兴的范生、周生,永嘉的郑头陀,六合的王生等。有的文士凭着高超的技艺致富,并被达官贵人待为上客。*沈德符:《宋时诨语》,《万历野获编》卷24,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626页。
以杂业治生,明代之前就已存在。宋代有的文人就曾从事一些与其不甚相关的行业,甚至是一些低贱的行业。*参见拙作《宋代文人的治生与商化》,《社会科学辑刊》2005年第2期。明清时,文士以杂业治生的情形比较常见,如清代江苏溧阳人潘天成,一边读书一边卖香:
既归,无以为养,乃市香为业。往来荆溪、濑水间,暇则读书,歌吟之声达于道路,人皆笑以为狂。已而市笔为业,常携笔囊行村落中,叩乡塾求售,每闻其塾师讲解经书,辄侧耳听之。*徐珂:《溧阳潘铁庐卖香笔》,《清稗类钞》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322页。
有的文人因家贫采荠食栗以自给,如吴应奎,孝丰学生。“家素贫,……遇岁歉采荠食栗以自给。”*宗源翰等修,周学浚等纂:《湖州府志》卷76《人物传·文学三·吴应奎》,参见《中国地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54册,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影印清同治十三年(1874)刊本,1960年,第1453页。有的官员在致仕后,以樵牧为治生途径,如明代嘉靖十一年(1532)进士、曾仕至四川按察司副使的孙校,平湖人,致仕后,不受馈遗,以樵牧为生,生活甚为清苦:
既抵家,病愈绝尘远嚣,混迹樵牧,颐神葆性,会意黄轩,敝庐数楹,薄田数亩,衣食菲陋,仅足朝夕而已。*郑晓:《中顺大夫四川按察司副使致仕孙君墓志铭》,《端简郑公文集》卷6,《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集部·明别集类,第109册,据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郑心材刻本影印,第475页。
从以上所述可以看出,《儒林外史》所描写的文士以杂业治生现象,除了替考外,多与文士惯常的治生方式不同。这些杂业多不是文士擅长的领域,故而以这种方式治生的文士,比起上述几大类并不是很普遍,不过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清时期文士的治生生态日趋恶化。文士以杂业治生的社会现实也深深影响了吴敬梓《儒林外史》的创作,吴敬梓将这种治生生态融入他的小说创作之中。
明清时期的这种文士治生生态对吴敬梓创作《儒林外史》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可以说文士治生的方式和面临的处境深深地影响了吴敬梓的小说创作。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描绘了儒林的世态万象,既有批判和讽刺,又有同情和思考。尤其是对文士治生这一文化现象给予揭示,描写了一些文士的治生状况,并对下层文士,特别是未仕文士的生态不吝笔墨地描绘,试图引起世人的关注。
明清时期,许多文士参与治生活动,而且成为一种普遍现象。这些文士之所以从事治生,其原因虽是多方面的,但吴敬梓认为科举制度对文士治生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科举制度自隋代建立后,发展到明清时期,日臻完善,已成为众多文士踏上仕途的敲门砖。虽然明清两朝的科举名额不断扩大,远较前代为多,但相对于参加科举的士子数量来说,杯水车薪。士子要想博得一第,需要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有的士子穷首皓经,也未能如愿。吴敬梓在他39岁生日所做的《内家娇》一词中,感叹自己的艰辛和无缘科举的无奈情怀:
行年三十九,悬孤日、酌酒泪同倾。叹故国几年,草荒先垄;寄居百里,烟暗台城。空消受,征歌招画舫,赌酒醉旗亭。壮不如人,难求富贵;老之将至,羞梦公卿。*吴敬梓著,李汉秋、项东升校注:《吴敬梓集系年校注》卷4《词·内家娇》,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93页。
科举制度一方面为朝廷选拔出人才,为官员群体不断注入新鲜血液,增添新的生命力;但另一方面也是对众多文士的物质掠夺和精神摧残:明清科试所费之大,非寻常家庭所能承担,对于家境条件不太殷实的士子来说,从童蒙、生员到乡试、会试到殿试,一路走下来,所需费用更是令人难以承受。即使侥幸中式,中式后拜座师、会同年、庆祝事宜、选官等事宜的花费也定然不菲。此外,社会上对待科考中式和科考失利的士子的态度也是泾渭分明,甚至可以说是天壤之别:“士人进身难,底用事丹铅?贵为乡人畏,贱受乡人怜。寄言名利者,致身须壮年”*吴敬梓著,李汉秋、项东升校注:《吴敬梓集系年校注》卷3《诗二·哭舅氏》,第267页。;“可怜贫贱日,只是畏人多。”*吴敬梓著,李汉秋、项东升校注:《吴敬梓集系年校注》卷2《诗一·遗园四首》,第111、110页。对于科场失利的广大士子来说,科举制度所带来的精神伤害可以说非常巨大的,他们对此刻骨铭心。尽管如此,他们中的许多人仍乐此不疲,即使为此穷首皓经、家徒四壁也在所不惜,他们为的就是想藉此改变自己的命运,光宗耀祖,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也是广大士子无可奈何的两难选择。在这种情况下,未仕前的众多士子为了生存和维持数额巨大的科考所需,不得不从事治生;另外一些士子因此绝意科举,为了生计所需也不得不走上治生之路。
吴敬梓虽不善治生,但他也认为:“治生儒者事,谋道古人心。”*吴敬梓著,李汉秋、项东升校注:《吴敬梓集系年校注》卷2《诗一·遗园四首》,第111、110页。他的亲友多是治生之人,如其儿子吴烺弱冠时就自力于衣食,处馆于大江南北;其好友冯粹中就是以操选政治生,后来吴敬梓将冯粹中化为《儒林外史》中马二先生的原型。吴敬梓将自身经历的一些人和事融入《儒林外史》之中,如杜少卿就是其自身的摹写,匡超人则是其好友汪思迴的原型。*关于匡超人是汪思迴原型的考证,请参见叶楚炎:《匡超人本事考论》,《明清小说研究》2016年第3期。其他如虞博士、牛布衣、季苇萧、汤镇台、余大先生、来霞士等,分别是吴蒙泉、朱草衣、李啸村、杨凯、金矩、王昆霞等人的原型,他们多曾参与过治生活动。
我们从《儒林外史》所描绘的从事治生活动的文士中,不难看出许多未仕士子出于各种原因,在科场失利而无缘于仕途,不同程度地面临着生计问题,只得从事治生。如《儒林外史》所描写的周进和范进就是最好的写照。周进和范进,这一北一南的士子,是明清时期未仕士子群体的典型代表。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用其辛辣的笔锋描绘了周进和范进科举中试前后的世态炎凉和人间冷暖,令人感同身受,仿佛就发生在自己身边一样。科举中式后,由贫贱之时的受人白眼,摇身一变成为人人争相巴结的“老爷”,吴敬梓在小说作品中通过对“老爷”这种称谓的大量运用,揭示出世风日下的社会现实。*参见姜胜:《〈儒林外史〉中的老爷称谓及其内涵分析》,《明清小说研究》2014年第1期。周进和范进两位老童生,虽历经辛酸,但毕竟最后还能中试,得其所愿。但对于众多士子来说,就没有周、范二人后来的好运,如《儒林外史》里的马二先生、匡超人、牛布衣、王义安、倪廷珠、余特、倪老爹等人,他们最后不得不放弃科举,走向治生之路。
《儒林外史》所描写的周进、范进这类屡次科举的士子,无不是被弄得家徒四壁,甚至快揭不开锅了;秀才倪老爹甚至穷得卖掉自己的孩子;即使像马二先生这样的选文名家,选金也低得可怜,为了科考,到处奔波选文以治生。《儒林外史》第25回的卧评,对科举使人致贫的弊端予以无情抨击:
自科举之法行,天下人无不锐意求取科名。其实千百人求之,其得手者不过一二人。不得手者,不稂不莠,既不能力田,又不能商贾,坐食山空,不至于卖儿鬻女者几希矣!倪霜峰云:“可恨当年误读了几句死书。”“死书”二字,奇妙得未曾有,不但可为救时之良药,亦可为醒世之晨钟也。
为此吴敬梓在《儒林外史》第36回中,借用祁太公对虞有德的教导之语,对广大士子呼吁要注意治生的多样化:
祁太公道:“虞相公,你是个寒士,单学这些诗文无益,须要学两件寻饭吃本事。我少年时也知道地理,也知道算命,也知道选择,我而今都教了你,留着以为救急之用。”虞博士尽心听受了。祁太公又道:“你还该去买两本考卷来读一读,将来出去应考,进个学,馆也好坐些。”
由此可见,吴敬梓通过揭示文士,特别是常年奔波于科场的未仕文士的治生状况及其生存状态,在《儒林外史》中对文士治生这一现象进行了深邃的思考。通过《儒林外史》我们可以看出,吴敬梓这位科举制度的受害者,通过其小说作品对科举制度给士子所带来的创伤及其所带来的文士治生生态,进行了深层剖析。他认为科举制度导致的文士致贫及其对士子的精神摧残所带来的伤害,是非常巨大的,这对士人治生生态也产生了一系列负面影响,文士品行随之发生分流。
总而言之,明清时期,文士治生现象非常普遍,这与科举制度的影响密切相关。文士的治生方式呈现出多样化。《儒林外史》所描写的文士治生正是这一现实的文学反映,描写的治生群体主要集中于下层文士,特别是未仕文士这一群体,他们的治生方式主要集中于处馆、卖字作文、操选政、游食等四大类。此外,文士以杂业治生虽不占主流,但也反映出文士治生生态的恶化。我们从作品中可以深深体会到下层文士受到科举制度的摧残尤其严重:一方面是科举致贫,另一方面是科举制度对他们精神层面上的摧残,甚至导致一些士子心态扭曲,精神崩溃,穷首皓经、家徒四壁。即使如此,广大士子们也不愿放弃科考,社会上对科举中试者和科场失败者泾渭分明的态度又加剧了这种生态。未仕士子或边参加科考边治生,或放弃科考投入到治生大军之中,他们的品行也随之发生分流:一部分士子虽从事治生,但仍保持自己的士格,如马二先生;另一部分士子在治生过程中,丧失了自我,自甘堕落,为人所不齿,如上文提到的匡超人、卫体善、随岑庵、萧鼎三位选家以及牛玉圃、辛东之、张师陆、陈木南、万里、臧蓼斋、潘三等人,对此吴敬梓以其高超的讽刺艺术予以鞭挞,*关于《儒林外史》中的“枪手”论述,请参见傅义春:《从“枪手”的使用、描写及其影响看〈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明清小说研究》2017年第2期。这与明清史籍的记载颇有暗合之处。吴敬梓在小说中对此类文士为了治生而自甘堕落的品性予以嘲弄和鞭挞,体现出吴敬梓内心对文士治生所带来的社会效应的矛盾心态,但生活在现实社会之中,对科举制度给广大文士所带来的痛苦感到无奈。这正如上文所提及的那样,吴敬梓虽不善治生,但他也不反对治生,他提倡治生方式的多样化和治生过程中要保持一种士人情操,不能堕入下流。
明清时期在江南形成了通俗小说中心圈,*关于明清江南通俗小说中心圈的论述,请参见冯保善:《论明清江南通俗小说中心圈的形成》,《明清小说研究》2014年第4期。出现了大量的通俗小说。就以今日江苏所辖区域为例,其在明清时期为全国小说创作与传播的重镇。根据冯保善先生的统计,明清时期,今日江苏辖区,通俗小说家约有90人,许多小说名著与江苏乃至江南有不解之缘。江苏还是明清时期小说出版的重镇:刻印小说的书坊,南京约40家,苏州近100家,常州约17家,扬州约13家;出现了一批以小说出版知名的出版商,如南京周曰校万卷楼、唐氏世德堂、周氏大业堂、芥子园、文锦堂等,苏州衍庆堂、致和堂、绿荫堂、素政堂、啸花轩、崇文堂、聚锦堂、书业堂、文英堂等,刊印了难以统计的小说作品,刻印了一批传世精本。*请参见冯保善:《论江苏明清小说创作的地理分布》,《明清小说研究》2017年第1期。从数量上看,同属江南的苏州、南京、常州、扬州等,创作和刊刻的小说尤为集中和繁多,而且“小说家与商家已形成自觉联盟的态势”*具体论述请参见赵兴勤:《江苏地域文化生态与明清小说之发展》,《明清小说研究》2017年第2期。。其中对文士爱情的描写是一个重点,既有魏晋以来小说描写的“人鬼恋”模式,*关于魏晋以来“人鬼恋”爱情的论述,请参见王庆珍:《魏晋以降“人鬼恋”故事流变管窥》,《明清小说研究》2014年第3期。也有世情小说的悲怆爱情摩画,但很少有像《儒林外史》那样对文士治生生态摩画得如此深刻的小说作品。从这个意义上说,吴敬梓在《儒林外史》对文士治生生态这一文化现象的剖析,较之明清其他小说更为深刻。在吴敬梓《儒林外史》中,我们不难看出文士从事治生这一社会现象包含着客观呈现与作者态度两个层面:《儒林外史》对文士治生的大量描写既表现了文士在科举制度下的可悲可怜生命存在状态,同时也展现了文人们心灵的扭曲与人品的败坏。这样的矛盾状况也就导致了吴敬梓对文士治生现象的双重态度:既对这些治生文士表达了深切的同情,写出了他们的艰辛与悲伤;同时又通过他们身上的种种恶习描绘,揭示出其所受社会风气的影响。这从侧面说明了文士治生生态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吴敬梓对《儒林外史》的创作。
[责任编辑罗剑波]
VariantWaysofMakingaLiving:AnExaminationoftheScholarsinRulinWaishi
XU Yong-bin
(InstituteofLiterature,JiangsuAcademyofSocialSciences,Nanjing210004,China)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due to the influence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it became popular that scholars participated in the activities ofzhisheng(making a living), which was vividly reflected in Wu Jingzi’sRulinWaishi. Most scholars engaged inzhishengbelonged to lower classes, and those who had not achieved official positions in particular. They could be roughly divided into four groups: private teachers, public letter-writers, popular edition editors, and roamers generally out of poverty and failure in examinations. Although thezhishengactivities were by no means the mainstream, it still reflected the deterioration of scholars’ living condition. The great harm caused by the imperialist system had negative influence on the scholars in body and mind. Wu had his deep reflections in his work in this aspect. He thought it was reasonable for scholars to engage in various ways ofzhishengthough he was not good at zhisheng.
Wu Jingzi; scholar;zhishengactivity; division; influence on writing
徐永斌,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 本文系2013年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明清笔记小说中江南文士治生研究”(项目批准号:13ZWB009)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