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越,赵雨尧,上海工程技术大学服装学院
西汉史学家司马迁曾经在《史记·西南夷列传》中有这样的记载:“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张骞使大夏来,言居大夏时见蜀布、邛竹杖,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今印度),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或闻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国。骞因盛言大夏(今阿富汗北部一带)在汉西南,慕中国,患匈奴隔其道,诚通蜀,身毒国道便近,有利无害。”
又在《史记·大宛列传》中写道:“臣(张骞)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问曰:‘安得此’?大夏国人曰:‘吾贾人往市之身毒。身毒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其俗土著,大与大夏同,而卑湿暑热云。其人民乘象以战,其国临大水[1]焉。’以骞度之,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汉西南。今身毒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
这两段文字都说明张骞竭力在向汉武帝证明,除了从西域去往大夏而外,还有一条从西南方向由蜀地经身毒到达大夏的民间贸易走廊,即古“蜀—身毒道”(今“西南丝绸之路”),而这证据就是他在大夏集市所见到的“蜀布”和“邛竹杖”。
自从《史记》中第一次提到这种“蜀布”开始,《汉书》、《通典》、《资治通鉴》,以及此后两千多年来的史书中皆引此称谓,一直沿用至今。那么,这“蜀布”指的究竟是哪一种纺织品呢?后世研究者甚众,说法不一。这个问题对于古代“西南丝绸之路”中的染织绣服饰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笔者由此尝试通过对前辈学者的研究比较分析,从更为宏观的域外视角,结合服饰史论的观点和方法,对这个问题提出了一些新的认识,以期得到诸位方家的指正。
一种说法是,“蜀布”就是“蜀锦”,即古代蜀国出产的丝织品。巴蜀丝绸织锦,自古称奇。西汉杨雄在其《蜀王本纪》中就说:“蜀王之先名蚕丛。”此后,又通过《蜀锦赋》盛赞了蜀锦华丽的色彩和繁复的名目。考察历史文献和考古资料,也可以证明,蜀锦生产的年代久远,“大约在商周时代已发展到比较成熟的阶段”[2]。而且“蜀字在甲骨文里是蚕的象形”[3],到了汉时成都出产的“蜀锦”更是全国有名。
1955年,季羡林先生就在《历史研究》第4期发表了《中国蚕丝输入印度问题的初步研究》一文,认为:“古代西南一带丝业非常发达,特别是成都的锦更名闻全国。与缅甸的交通又那样方便,我们可以想象到,‘贝锦斐成,濯色江波’美丽的丝织品一定会通过方便的交通道路传到缅甸,再由缅甸传到印度去。”[4]而且,早在战国时代,蜀锦已远销至楚国的两湖地区,由此或可说明“蜀锦”就是张骞所说的“蜀布”。
此外,香港学者饶宗颐根据《国事论》中的记载:“支那所出之皮”,推断出“蜀布”即是《禹贡》中的“氐罽”,是一种古代梁州所生产的织皮,即罽之属。并进一步说明,屡见于汉代记载中蜀地的“氐罽”,就是氐人用颜色相间的丝织布织成的“殊缕布”,也属于蜀地丝绸纺织物中的一个品种[5]。
另一种推测说,“蜀布”指的是“夏布”,即一种精致的麻织品,是由牡麻[6]纤维纺织而成,柔软而且轻细,常被卷于竹筒中保存,所以又叫“筒中布”。西汉桓宽就在《盐铁论·本议》中载曰:“吏之所入,非独齐、阿之缣,蜀、汉之布也,亦民间之所为耳。”说明成都、汉中一带是汉代麻布的著名产地。直至近现代,四川夏布还是有名的出口商品。司马相如《凡将篇》载:“黄润纤美宜制襌(单衣)”。此种布料价格昂贵,杨雄就在《蜀都赋》云:“筩(筒)中黄润,一端(二丈,或说六丈)数金”。《文选·左思<蜀都赋>》又曰:“黄润比筒,籝金所过。”另据《华阳国志》记载,巴郡的黄润为贡品;又蜀郡江原县(今四川崇庆县)“安汉上下、朱邑出好麻,黄润细布,有羌筒盛”。还有刘逵注:“黄润,谓筒中细布也。”以及清吴伟业《木棉吟》载:“哀牢白叠贡南朝,黄润筒中价并高。”
台湾学者桑秀云因此就认为,张骞在大夏所看到的“蜀布”就是蜀郡安汉上下、朱邑所出品的优质麻纤维织成的“黄润细布”[7]。江玉祥在发表的《古代中国西南“丝绸之路”简论》一文中也持同样的观点[8]。
此外任乃强提出,“蜀布”为上古四川特产的苧麻布[9]。据考,苧麻原来只有我国才有,它喜高温湿润的气候,长江以南的低山浅谷地带是其原生地。四川盆地西南最早开始取来绩织成布,并由蜀推行到巴,由巴推行到湘、赣、皖、浙,直至东汉初江浙的苧麻布才开始行销到中原,称为“越布”。
还有张增祺所说的,是云南少数民族普遍种植的苎麻和使用苎麻制品,这里最有名的工艺特产被称为“兰干细布”。《后汉书·西南夷传·哀牢》中就有记载曰:“知染采文绣,罽毲帛叠,兰干细布,织成文章如绫锦。”晋常璩《华阳国志·南中志》:“(古哀牢国﹞有兰干细布。兰干,獠言紵(苎)也,织成文如绫锦。”这就是优质苎麻所织的细布,其华美的视觉效果堪比丝织品中的彩色大花绫锦。因而也有人称苎麻纤维为苎絮[10]。
以上几种说法都认为“蜀布”是麻纤维制品,只是在具体的原料和产地方面有所差异。
我国古代所说的“棉布”有“木棉”和“草棉”之分。木棉属于木棉科,落叶乔木;草棉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棉花,属于锦葵科,为一年生的草本植物。古代文献上往往将两种棉混为一谈,其实是科属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的植物。
还有的观点认为,张骞所说的“蜀布”,是产自西南夷“哀牢国”最有名的纺织品特产“桐华布”。原因出自《文选·左思<蜀都赋>》:“布有橦华,麪有桄榔。”刘逵注引张揖曰:“橦华者,树名橦,其花柔毳,可绩为布也。出永昌。”也就是《后汉书·西南夷传·哀牢夷》所说的:“有梧桐木华,绩以为布,幅广五尺,絜白不受垢污。”李贤注引《广志》:“梧桐有白者,剽国有桐木,其华有白毳,取其毳淹渍,缉织以为布。”也就是说,“橦华”即后因以称梧桐花细毛织成的“桐华布”或“桐木布”。晋常璩《华阳国志·南中志·永昌郡》:“永昌郡,古哀牢国……有梧桐木,其华柔如丝,民绩以为布,幅广五尺以还,洁白不受污,俗名曰桐华布,以覆亡人,然后服之及卖与人。”
“桐华布”与上文所说的“兰干细布”都产于哀牢古国,然后经蜀地商贾的贩运,辗转到了大夏,然后被张骞误认为是“蜀布”。这就是“棉布”说中的“木棉”说。
另外,唐代颜师古《汉书注》引服虔曰:“细布也”。有的学者就设想为“细棉布”。那么棉布在当时的中国有吗?据南朝姚察,姚思廉父子撰写的《梁书·高昌传》记载:其地有“草,实如茧,茧中丝如细纩,名为白叠子。”指的就是当时的棉花作物。
草棉纺织品在《华阳国志·南中志》中被称为“帛叠”。而这种“帛叠”又有“白叠”、“吉贝”或“白绁”等的说法,都是我国古代对棉织品的称谓。至今云南佤族仍然称棉花为“戴”,用棉花织的布称“白戴”,这与“帛叠”、“白叠”发音相近,显然是—个古代名称的延续。可见,至少在东汉以前,地处云南边陲的少数民族,不仅有用树棉纺织的“桐华布”,也有用草棉织造的“帛叠”布,说明当时云南的棉纺织业已发展到相当的规模[11]。由此或也可以证“草棉”说法有一定的依据。
前文综述的三种关于“蜀布”的主要说法,各有道理,但若要得出令人信服的推断,不仅可从本体,即“蜀布”的发源地来作出的判断,还需要从更宏观的客体,即域外的视角来考察。一种商品长途跋涉万余里,又几经中转贸易,至少是从蜀地销到身毒,再由身毒购往大夏,乃至更远,其商品的典型性、特殊性和适用性都必须相当高。
首先就“棉布”说而言,谓之“木棉”者,若是用与攀枝花同类之木棉树织造,虽然结绒可以纺织,然而纤维粗短,织成的布容易破碎,即便是南亚人也只用为巾帨及死人覆面,多不作为衣服;若是用原产于印度的一种“树棉”,其种子的花絮与草棉相同,可用于纺织。但是这些原产东南亚的布又怎可称为“蜀布”呢?再者,张骞出使西域时,西南地区仍被少数民族控制,道路未通,他不可能见过这种纺织品。
而谓之“草棉”者,其问题在于,中原地带直到宋元之交才从西域引种草棉,开始有棉布。在此之前的中原民族最多将棉花作为观赏植物。直至9世纪中叶,阿拉伯商人、旅行家苏莱曼在他的《苏莱曼游记》(也称《中国印度见闻记》)中记述,在今北京地区他所见到的“棉花”,还是被种植在花园里,当作某种“花”来观赏的[12]。由此可见,当时的汉民张骞亦不可能认识草棉布。
其次,就“夏布”说而言,持这一观点者主要还是认为中国古人所说的“布”通常是指麻织品,因此就被局限在了“麻布”的范围内。然而《說文》所云:“布,枲,织也。”既有大麻纤维的意思,也有织物的意思。再者《广韵》中就解释说:“布,帛也。”其实,在我国古代染织绣服饰史的漫漫长河中,大量的称谓是莫衷一是的,多有一家之言,更不论传抄错漏之误。关键不在于如何称呼,而在于“名物之考”。比如,有学者就考证了《蜀都赋》中的“黄润比筒”,曰:“蜀丝黄,所织之绢细润,可卷纳于竹筒中远销,避雨湿尘污,非布。”[13]可见“黄润细布”也可能还是丝织品。
再者,此类麻纤维织成的“夏布”,由于其能够迅速热传导和排汗的特性,更适合于东南亚潮湿气候,因而主要织成衣物穿着和适用的地区在我国西南地区和东南亚地区。而对于地处气候干燥灼热的内陆山地,尤其阿富汗北部的“大夏”是很不适用的,完全不需要其“贾人往市之身毒”。因此,“蜀布”作为麻织品在那里的集市中出现的可能性也不大。
最后,通过前文的分析再来反观“蜀锦”说,蜀地所生产的丝绸,作为远程国际贸易商品,无论从其产地典型性,还是产品特殊性,或者市场适用性无疑都是最优的。
而且从域外的方面看,西方地中海区域的古希腊、古罗马最早知道的中国丝绸,就是由蜀地所生产的丝。因为早在公元前4世纪,古希腊人脱烈美所著的《地志》里,就记有一个盛产丝之地,名字叫“赛丽斯”(Seres),意思即“丝国”。并描述在该国的东面有一个未知的地域,多沼泽和林木;其西面有大山和游牧民族;其南面有北印度和Sinea,四周有山环绕。根据其方位来看,有学者考证Seres即古代之蜀国,而Sinea则为滇国[14]。这从另一个侧面也说明了蜀国经由滇国与域外之间密切的丝绸联系。
综上所述,“蜀布”即是“蜀锦”的说法可能性是最大的。而且,《史记》中记载张骞所谓的“蜀布”究竟是何品种,已不是十分重要的问题了。经过诸位方家严谨的考证,完全可以说明,早在汉代中叶开始切实管理西南蛮夷之前,由民间商贾所经营的这条隐秘的西南丝绸之路上,就已经流通着名目繁多的染织绣品了。可考的品种至少有多种产于蜀地的“蜀锦”、“黄润细布(筒中布)”、“苧麻布”、“殊缕布”,以及产于古国哀牢地区的“桐华布(橦华布)”和“兰干细布”等。这进一步也证明了“西南丝绸之路”正是我国“蜀布”销往西域境外的最早的一条“丝绸之路”。
注:(大麻的雄株。又称枲麻。大麻雌雄异株,雄株不结子,故称。《仪礼·丧服》:“牡麻者,枲麻也。”《礼记·檀弓上》:“司寇惠子之丧,子游为之麻衰牡麻绖。”宋沈括《梦溪笔谈·药议》:“中国之麻,今谓之‘大麻’是也。有实为苴麻;无实为枲(麻),又曰牡麻。”)
[1]夏鼐.中巴友谊的历史[J].考古,1965(7):20-25.据夏鼐先生考证此“大水”当指印度河。
[2]段渝.政治结构与文化模式——巴蜀古代文明研究[M].北京:学林出版社,1999:319-371.
[3]季羡林.中印文化关系史论丛[M].北京:三联书店,1982:157-158.
[4]季羡林.中印文化关系史论丛[M].北京:三联书店,1982:160-162.
[5]饶宗颐.蜀布与Cinapatta——论早期中、印、缅之交通[J].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45本.4分册.1974:125-128.
[6]桑秀云.蜀布邛竹传至大夏路径的蠡测[J].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41本.10分册.1969:98-102.
[7]伍加伦,江玉祥.古代西南丝绸之路研究[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0:30-41.
[8]任乃强.中西陆上古商道——蜀布之路[J].文史杂志.1987:1-2.
[9]张增祺.滇文化[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99-103.
[10]张增祺.滇文化[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104-106.
[11]穆根来译.中国印度见闻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3.12-14.
[12]任乃强.中西陆上古商道——蜀布之路[J].文史杂志.1987:1-2.
[13]杨宪益.绎支那.译余偶拾[M].北京:三联书店.1983: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