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未刊笔记《开成纪要》初考

2017-04-04 12:38龚缨晏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4期
关键词:徐光启利玛窦抄本

龚缨晏

(宁波大学 人文学院,宁波 315211)

徐光启未刊笔记《开成纪要》初考

龚缨晏

(宁波大学 人文学院,宁波 315211)

浙江图书馆藏有一部题为《开成纪要》的抄本,抄写者是近代上海藏书家韩应陛,抄本最后有上海现代文人姚鹓雏的跋文。《开成纪要》的内容非常庞杂,以机械制作、金属加工、矿山开采为主,同时涉及农、牧、渔、造纸、化工、瓷器烧制、望远镜制作等。各种证据表明,这部抄本实际上是徐光启的一部未刊笔记,其内容大体上可以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关于中国传统的一些民间工艺,第二部分则是来自欧洲的科技新知识,包括由欧洲文字直接音译而来的专业词汇。在这些来自欧洲的科技新知识中,有的是由利玛窦输入的,有的则来自其他传教士。《开成纪要》的主要价值在于,它不仅有助于进一步探讨徐光启的科技成就,而且还为深入研究中国古代科技史,特别是明末西方科技知识在中国的传播问题提供了宝贵的资料。同时,这部抄本对于研究松江韩氏读有用书斋也具有一定的意义。此外,借助于《开成纪要》,可以纠正现行《徐光启全集》中的一些文字错误。

《开成纪要》 徐光启 利玛窦 韩应陛 姚鹓雏

近代版本目录学名作《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收录了这样一部书:“《开成纪要》一卷,明末西洋人撰,载各项奇巧诸法。有钞本。”*邵懿辰撰,邵章续录:《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494页。后来的一些著作虽然引述过这一记载,*例如黎难秋的《中国科学文献翻译史稿》(合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50页)、张晓的《近代汉译西学书目提要(明末至1919)》(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37页)。但均未说明该抄本是否存世。瞿冕良在《中国古籍版刻辞典》中则写道,上海藏书家韩应陛曾收藏过这样一部抄本:“意大利利玛窦口译《开成纪要》不分卷。”*瞿冕良:《中国古籍版刻辞典》,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836页。遗憾的是,瞿冕良既没有注明资料来源,也没有说明这部《开成纪要》抄本藏于何处。至今为止,更无学者讨论过《开成纪要》。不久前,笔者在调查天一阁散失文献时,在浙江图书馆意外发现一部《开成纪要》抄本(以下简称浙图抄本)。下面就此抄本作些探讨。

浙江图书馆将《开成纪要》抄本列入“子部·谱录类·器物”之中,并且介绍说:“《开成纪要》不分卷,意大利利玛窦口译,明徐光启校,清咸丰七年韩应陛抄并校跋,一册。”*浙江图书馆古籍部:《浙江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20页。在这部抄本的书签上,《开成纪要》书名下方有“绿卿手抄并开书画”的注文,书签右下方帖有“读有用书斋主人抄本”红字签条。卷端《开成纪要》书名下方,注明是“太西利玛窦传,松江徐光启校”。第一页最右侧自上而下钤印三枚,分别是:“景潮”方印、“价藩宝此过于明珠骏马”长方印、“应陛手校”方印。每一页的书口下方,盖有“应陛手钞”方印。第14页有方印两枚,分别是“价藩韩熙珍秘”、“云间韩氏考藏”。第15页上有“应陛手记印”方印、“曾为云间韩熙鉴藏”长方印。

《开成纪要》浙图抄本全书蓝色边框,共15页,半页大约14行,每行字数不等,最多的约20字。该抄本前两段无小标题,但都是讨论“轻重、迟疾、多寡、顺逆、动静、虚实、卷舒”等36个“为艺”之法。接着,该抄本以条目的形式,介绍了众多技术及工艺。全书共有条目60多条,每条条目的标题比较随意,没有统一格式,主要有:“制木牛以运水车水磨”、“池中养鳊数十百头”、“取珠法”、“种藕”、“养羊”、“水晶石显各样颜色法”、“水碓磨”、“蘸锉法”、“锯断欲接或刀剑断亦可”、“铁脆不耐锤”、“软铁法”、“硬铁法”、“烂铁法”、“造强水”、“刚水简法”、“磨治”、“作螺旋”、“蘸刀法”、“造刀切铁如铅”、“磨铁法甚简便”、“造铸、造模,可铸各色花纹等项,亦可恒用”、“造墨斯济亚水法”、“蘸刚铁及造铜铁模”、“帖金法”、“鎏金”、“鎏锡”、“钩金法”(二条)、“焊药”、“响铜”、“烧金密法”、“造鹻精法”、“山场烧矿”、“遇水中风中不灭火”、“写字”、“造钟繁等”、“造锅”、“造宝石法”、“胶”、“造软药”、“玛瑙浆”、“宝砂轮子”、“补玻璃法”、“远镜”、“磨镜药方”、“点五色锡方”、“古铜点颜色”、“造磁器泑法”、“柿漆”、“造纸法”、“造蜡纸法”、“烧琉璃法”、“水晶透明料”、“红绿料”、“五色料”、“铅料”、“作白丝”(二条)、“西土不用铅锡,海中盐略加少许”、“傅梅生传玻璃方”、“用窑灶式炉”、“响铜加银几钱,则声清?”、“古铜点颜色”。显然,此书的内容非常庞杂,以机械制作、金属加工、矿山开采为主,同时涉及农、牧、渔、造纸、化工、瓷器烧制、望远镜制作等。各条目之间并无联系,更无逻辑关系。

浙江图书馆所藏《开成纪要》抄本之末,有以下跋文:

此系太西利氏口译之书,视《天学初函》内各种,似与“器编”为近,但俱随口说下者,时随笔写出者,未加修润,故未可刊行,中似有并为他人羼入者,兹无从分别,字句错误不可句读,兹为手录一通,略改数字而点识其可句者,然犹未尽也。

咸丰七年秋七月十八日应陛记

原书系抄本,得之徐恕堂先生家,陈姓持来,又记。

此跋文的作者“应陛”,即上海松江著名藏书家韩应陛(1813~1860年)。韩应陛字对虞、鸣塘,号绿卿,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举人,官至内阁中书。韩应陛不仅嗜好藏书,而且还勤于抄录、慎于鉴别、精于校勘,因此他的藏书质量很高,不乏善本精品。“读有用书斋”就是韩应陛藏书、读书的一个地方。韩应陛所用之印钤颇多,包括盖在《开成纪要》上的“应陛手校”、“应陛手钞”、“应陛手记印”等。*关于韩应陛的研究,主要有:沈津:《近代上海地区的藏书家——韩应陛》,傅旋琮主编《学林漫录(初集)》,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2~34页;高柯立:《国图藏韩应陛藏书题跋考释》,《文献》2010年第4期;石菲:《〈云间韩氏藏书题识汇录〉整理前言》,《图书馆杂志》2011年第3期;李军:《松江读有用书斋韩氏家世考》,《中国典籍与文化》2012年第4期。1860年夏,太平军逼进松江,韩应陛仓皇出逃,途中触暑病发,在漕泾去世。韩应陛虽然“博学好古”,但对西方科技文化也有很深的造诣。《清史稿》、诸可宝的《畴人传三编》(卷五)、闵尔昌的《碑传集补》(卷四十二)都是将他作为“畴人”而收入的。其中《清史稿》这样写道:“西人所创点、线、面、体之学,为《几何原本》,凡十五卷,明万历间利译止前六卷。咸丰初,英人伟烈亚力续译后九卷,海宁李壬叔写而传之。应陛反复审订,授之剞劂,亚力以为泰西旧本弗及也。外若新译重、气、声、光诸学,应陛推极其致,往往为西人所未及云。”*《清史稿》,卷507,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001页。此处所说的“利译”,即指利玛窦、徐光启合译的《几何原本》前六卷,“李壬叔”即近代科学名家李善兰(1811~1882年)。韩应陛校勘并资助刻印的《几何原本》,于1858年在上海出版。王韬称赞说,韩应陛资助此书出版,其功劳不在徐光启、利玛窦之下。*邹振环:《晚明汉文西学经典:编译、诠释、流传与影响》,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78页。韩应陛虽然藏书丰富,但他本人只出版过《读有用书斋杂著》两卷。韩应陛抄写《开成纪要》的时间是在咸丰七年(1857年),此时正是他收藏书籍的高峰时期。

韩应陛的“读有用书斋”藏书,民国时期由其曾孙韩绳夫(1916~?)保管。韩绳夫,又名熙,字价藩,号致轩。《开成纪要》抄本上的“价藩宝此过于明珠骏马”、“价藩韩熙珍秘”、“曾为云间韩熙鉴藏”等,都是韩绳夫使用过的印章。1933年之后,在动荡不定的岁月中,韩氏“读有用书斋”藏书大量散失,并为多位藏书家所得。韩绳夫1973年尚在无锡生活,而韩氏“读有用书斋”藏书最后则主要收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和台北“国家图书馆”。*李军:《松江读有用书斋韩氏让书考——以傅增湘、张元济论书尺牍为中心》,沈乃文主编:《版本目录学研究》第三辑,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第357~364页。

根据韩应陛于咸丰七年(1857年)所写的跋文,《开成纪要》“原书系抄本,得之徐恕堂先生家”。徐恕堂,即徐光启的第四代后裔徐朝俊,恕堂是其字。徐朝俊生于乾隆年间,他于嘉庆年间所著的《高厚蒙求》,是“近代早期最重要的科技著作”,他本人则被誉为“近代科技先驱”。*王尔敏:《近代科技先驱徐朝俊之〈高厚蒙求〉》,《史林》2012年第2期。这样,韩应陛的这部《开成纪要》抄本,实际上抄自徐光启家传的《开成纪要》抄本。韩应陛在跋文中所说的那位将书“持来”的“陈姓”人物,则不知何人。虽然韩应陛亲手抄写了这部《开成纪要》,但在《云间韩氏藏书目》和《韩氏读有用书斋书目》中,*《云间韩氏藏书目》和《韩氏读有用书斋书目》现均已收入林夕主编的《中国著名藏书家书目汇刊(近代卷)》第一册中(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均未收录该抄本。此外,上海图书馆所藏《韩氏读有用书斋书目》誊清稿上也无《开成纪要》。

《开成纪要》抄本的最后一页,是姚鹓雏所写的跋文:

清乾、嘉间,承平日久,物力富阜,海内藏书家相望,聊城杨氏、虞山瞿氏尤以多精椠善本著称,我松韩氏“读有用书斋”足与颉颃,主人绿卿孝廉淹雅多闻,勤于校录,后学仰之,以为黄荛圃后一人也。中经丧乱,善保勿失,近亦稍稍散佚矣。裔孙景潮出此册见示,细书如蚁,而古意盎然,想见明【片总】净几左右采获之乐,因书简末,以识景行。

一九五零年庚寅春莫

同邑后学姚鹓雏

姚鹓雏(1892~1954年),名锡钧,字雄伯,别号鹓雏,上海松江人,“是民国初年颇有创作特色、成绩卓然的重要作家”。*姚鹓雏:《姚鹓雏文集(小说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范伯群序言,第1页。施蛰存对姚鹓雏的生平有过如下概述:“先生未弱冠,发诗文说部鸣于时。柳亚子创南社,先生羽翼之,绍东林几复之绪风,鼓吹革命,意气甚盛。辛亥鼎革,入仕金陵,浮沉郎署者三十年。抗战军兴,流移湘黔巴蜀者又十年。”*姚鹓雏:《姚鹓雏文集(诗词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施蛰存序言,第1页。根据姚鹓雏的跋文,韩应陛抄录的这部《开成纪要》后来传到了韩应陛的“裔孙景潮”手中。在《开成纪要》浙图抄本上,就有“景潮”方印。承蒙苏州博物馆李军博士相告,这个韩景潮,就是韩价藩的堂房兄弟。韩景潮是松江的地方绅士。在上海市松江区档案馆所藏文献中,韩景潮在1946年担任过松江县“租成”会议的代表。*邢丙彦:《1946~1948年松江县“租成”会议和国民党“减租”政策》,唐力行主编:《江南社会历史评论》第3期,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26~40页。更加重要的是,韩景潮还是个画家。松江画家张琢成(1879~1954年)倡导成立的“松风书画社”,就设在韩景潮家中,并收韩景潮为学生。*《张琢成的名士风流》,《松江报》2010年4月2日第7版(http://news.idoican.com.cn/sjb/html/2010-04/02/content_607509.htm),《民国松江城的诗文书画社群》,《书与画》2015年第4期(http://www.wtoutiao.com/p/nbdbNW.html)。1950年,韩景潮曾将此书出借给他人。由此可见,1949年之后,韩景潮尚在人世。现在的书画市场上,还可见到韩景潮的题记以及“景潮”印章。*可见博宝拍卖行第3132号作品“芝仙红梅图”(http://auction.artxun.com/paimai-99901-499503966.shtml)。姚鹓雏的跋文作于1950年春。这一年6月,姚鹓雏在无锡出席苏南人民抗美援朝代表会议,11月当选为松江县副县长。*姚鹓雏:《姚鹓雏文集(杂著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50页。也就是说,姚鹓雏应当是在松江为《开成纪要》作跋的。但不知由于什么原因,这部《开成纪要》抄本最后流入了浙江图书馆。现在出版的《姚鹓雏文集》中,没有收录这篇跋文。而韩应陛所依据的那本徐光启家传《开成纪要》原抄本则不知下落。

《开成纪要》浙图抄本上韩应陛和姚鹓雏所作的题跋,以及书上的印章都表明,该抄本所依据的是徐光启家传同名抄本。更加重要的是,浙图抄本中的一些内容,确实可以在徐光启已刊著作中找到,甚至文字也是几乎相同的。例如,《开成纪要》浙图抄本“养羊”条说:“卑湿地草上多生小绿蜘蛛,羊早食之即死。”在《农政全书》中,徐光启则这样写道:“露草上有绿色小蜘蛛,羊食之即死,故不宜早放。”*朱维铮、李天纲:《徐光启全集》第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891页。两者的差异可以说是微乎其微。有些内容,《开成纪要》浙图抄本和《徐光启全集》中各有错误,正好相补。例如《徐光启全集》说:“凡五金中太脆者,皆硫气也。去硫则忍矣。太柔者,皆汞气也。去汞则坚矣。”*朱维铮、李天纲:《徐光启全集》第5册,第459、459、458~459页。《开成纪要》浙图抄本的文字为:“凡五金中太柔脆者,皆琉气也,去琉则劲矣。太柔者,皆汞气也,去汞则坚矣。”很明显,《徐光启全集》中的“忍”字应是“劲”之误。而《开成纪要》浙图抄本中“凡五金中太柔脆者”一语则多了个“柔”字。另外,《徐光启全集》中有“刚火简法。或止用碙砂化水,或用烧酒,与鹻精相半”。*朱维铮、李天纲:《徐光启全集》第5册,第459、459、458~459页。《开成纪要》浙图抄本则作“刚水简法。或止硵砂化水,或用烧酒与鹻精相半”。通过比较可以知道,《徐光启全集》中的“刚火简法”应为“刚水简法”;《开成纪要》浙图抄本中的“或止硵砂化水”漏一“用”字,应为“或止用硵砂化水”。当然,最典型的例子是关于“造强水”的内容。

1962年,中华书局出版了《徐光启手迹》一书,其中一条内容题为“造强水”。徐光启这里所说的强水,是拉丁文Aqua fortis(意为“强有力的水”)的意译,指的是硝酸。*张子高、杨根:《鸦片战争前西方化学传入我国的情况》,《清华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1964年第2期。这也是中国文献中关于无机酸制作的最早记载。1962年,有学者根据徐光启所介绍的制造强水方法,在北京大学化学实验室制作出了硝酸,从而证明徐光启所介绍的方法是正确的。*潘吉星:《我国明清时期关于无机酸的记载》,《大自然探索》1983年第3期。《徐光启手迹》中的“造强水”现收录在《徐光启全集》中,*朱维铮、李天纲:《徐光启全集》第5册,第459、459、458~459页。不过,有些文字颇为费解,甚至无法读通。例如“约乘四五十斤者则不裂”、“取超冷定开罈,则药化为水”。对照《开成纪要》浙图抄本,可以知道,其正确的文字应为“约盛四五十斤者,则不裂”、“取起,冷定。开罈则药化为水”。由于《徐光启全集》中出现了一些文字错误,所以还导致了一些标点上错误,例如“次用铁作锅约盛药外,尚有空锅,口稍敛,以承过筩”,“惟黄金不化水中,加盐则化。化过他金之水加盐,则复为砂沉于水底”。这两句话,简直难以理解。根据《开成纪要》浙图抄本,这两句话则应分别标点为:“次将铁作锅,约盛药外尚有空,锅口稍敛,以承过筒”,“惟黄金不化,水中加盐则化。化过他金之水加盐,则复为砂,沉于水底”。此外,《徐光启全集》“造强水”条下有独立的一段话:“盛水罈下宜置一缸,恐一时迸破,水犹在缸也。”这段话没有上文,令人不知“盛水罈”中之“水”为何物。而在《开成纪要》浙图抄本上,这段话为:“刚水、强水总一水也。盛水罈下,宜置一缸,恐一时迸破,水犹在缸也。”由此可见,《徐光启全集》由于漏了前面的“刚水、强水总一水也”几个字,致使读者无法知道这里所说的是什么“水”。

《徐光启全集》“造强水”条中还有这样的文字:“入地力,地乃止。不宜见日,乃可。”在《开成纪要》浙图抄本中,这句话则为:“入地,力尽乃止,不见日乃可。”显然,由于《徐光启全集》中误将“尽”字写作“地”,致使出现了“入地力,地乃止”这样的奇怪句子。而《开成纪要》浙图抄本中“入地,力尽乃止”则是正确的。但该抄本后一句“不见日乃可”则是错误的。因为韩应陛在此句上方的空白处写下了如下注文:“‘见日’之下原有‘宜’字,此删;如欲存‘宜’字,应去‘乃可’二字。”据此,《开成纪要》徐光启家传原抄本中是有“宜”字的,后来韩应陛在抄录时将此字删去。其实,韩应陛“如欲存‘宜’字,应去‘乃可’二字”的观点并不正确,“不宜见日,乃可”同样能够使人明白。不过,从这条注文可以看出,韩应陛在抄写、校录文字时是非常审慎的。即使要删改文字,他也会写出理由,并注明原字,而不是随意为之。此外,还需要指出的是,在《开成纪要》浙图抄本中,“变”、“数”、“宝”、“盖”、“号”、“画”、“虫”、“无”、“与”、“尔”、“壳”等字,都与现在的简体字无异。

《开成纪要》浙图抄本中的有些条目,虽然在文字上与《徐光启全集》有较大差异,但实际内容却有共同之处。例如,该抄本“种藕”条说:“湖荡人家,只于稻田内种藕,干则以水灌之,胜于池塘也。”在徐光启的《农政全书》中,则可读到更加简洁的文字:“三吴人用大藕于下田中种之,最盛”。*② 朱维铮、李天纲:《徐光启全集》第7册,第550、936页。《农政全书》曾介绍过一种修补磁碗的方法:“先将磁碗烘热,用鸡子清调石灰补之,甚牢。”②《开成纪要》浙图抄本在讲述“补玻璃法”时,也说要用“水晶为末,石灰不见水,鸡子清”等原料,并且说“磁器亦可补(无水晶,即用磁末),如前法”。两者文字虽然不同,但基本原理相同。《开成纪要》浙图抄本还有一些文字,尽管在《徐光启全集》找不到,但徐光启却探讨过相同的主题。例如《开成纪要》浙图抄本在讨论养鱼方法时说:“池中切不可入核桃叶,毒鱼,雷公藤及槿树亦然。”而在《徐光启全集》中,也有不少关于养鱼的内容,包括“鱼食杨花则病”之类的论述。*朱维铮、李天纲:《徐光启全集》第5册,第429~432页;第7册,第910页。因此,曾经专门研究过养鱼问题的徐光启,完全有可能在《开成纪要》中写下关于养鱼的一些注意事项。

根据上述这些例子,我们完全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开成纪要》确实与徐光启有关。那么,这部《开成纪要》是否如浙江图书馆抄本所注明的那样,是“太西利玛窦传,松江徐光启校”呢?或者说,《开成纪要》的作者是不是利玛窦呢?答案是否定的。主要依据如下:

第一,《开成纪要》中的许多内容,在利玛窦时代的欧洲并不存在。最典型的是《开成纪要》中的“造磁器泑法”和“柿漆”,前者讲述瓷器中泑(釉)药的多种制作方法,后者介绍了利用柿子汁液制造漆器的方法。我们知道,葡萄牙人于16世纪初来到中国沿海后,即把中国所产的瓷器输入欧洲。*金国平、吴志良:《流散于葡萄牙的中国明清瓷器》,《故宫博物院院刊》2006年第3期。也就是从16世纪开始的两个世纪中,欧洲人不断仿制瓷器,*雅克·布罗斯著,耿昇译:《发现中国》,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2年,第45页。但一直无法掌握制瓷的秘诀,特别是上釉技术。1712年,欧洲来华传教士殷弘绪(François Xavier d’Entrecolles,1664~1741年)到江西景德镇进行实地考察后,“终于弄清楚了”给瓷器上釉的奥秘。*杜赫德:《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第2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1年,第93页。为此,他还兴冲冲地写了一份报告发回欧洲。至于“柿漆”,对于1600年前后的欧洲人来说,则更加陌生了。因为当时欧洲既无柿子,更不会制作漆器。利玛窦自己在著作中写道:中国的许多水果“是我们欧洲国家所没有的”,其中包括柿子;中国生产的漆,则是“我们欧洲人一无所知的东西”之一。他甚至建议应当将漆树移植到欧洲“的土地上”。*利玛窦著,文铮译,梅欧金校:《耶稣会与天主教进入中国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0、13~14页。这样,利玛窦是不可能写出关于“造磁器泑法”和“柿漆”的文字的。

第二,《开成纪要》所记述的一些内容虽然来自欧洲,但实际上是在利玛窦之后才传入中国的。最典型的就是望远镜。《开成纪要》“远镜”条比较详细地介绍了望远镜的制作方法及过程,包括“材料”、“体制”、“造模”、“造镜”、“造筒”等。在西欧,伽里略于1609年制作出了第一架望远镜。而利玛窦是1578年离开欧洲前往印度的,1582年来到澳门,1610年在北京去世。*荣振华著,耿昇译:《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543~544页。方豪早就指出,利玛窦去世之前一年才在欧洲制作出来的望远镜,“利玛窦决不能及身而见也”。*方豪:《方豪六十自定稿》上册,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69年,第68页。新近的研究表明,最早向中国人介绍望远镜的是葡萄牙传教士阳玛诺(Emmanuel Dias, Jr.,1574~1659)。*余三乐:《望远镜与西风东渐》,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44页。阳玛诺于1601年离开欧洲远赴印度时,欧洲人尚未制作出望远镜。1615年,阳玛诺在北京出版了《天问略》。在这部著作中,阳玛诺简述了“近世西洋精于历法一名士”(指的是伽里略)发明的“巧器”望远镜,并在最后写道:“待此器至中国之日,而后详言其妙用也。”*李之藻:《天学初函》,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65年影印本,第2718页。显然,此时的阳玛诺还没有见过望远镜。1626年,德国来华传教士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1592~1666)写出了专门介绍望远镜的著作《远镜说》。也就在这一时期,望远镜从欧洲传入中国。此时,利玛窦已经去世10多年了。因此,《开成纪要》中关于望远镜的内容,不可能来自利玛窦。

第三,《开成纪要》中的一些句子本身,就表明此书不可能是利玛窦撰写的。此书在介绍了利用蕨草制作泑药的方法之后,又写道:“利先生说造玻璃用蕨,正相合。”此话的意思是说,利用蕨草来制作泑药的方法,正好与利玛窦所介绍的利用蕨草来制作玻璃的方法相符合。这就意味着,利玛窦只介绍过利用蕨草来制作玻璃的方法,而没有讲述过利用蕨草来制作泑药的方法。《开成纪要》在此把利玛窦称为“利先生”,说明其作者并不是利玛窦,否则就要使用第一人称,而不是第三人称了。

《开成纪要》既然不是利玛窦所作,那么徐光启的作用就不是简单的“校”了,而应是真正的作者。《开成纪要》中那些与《徐光启全集》中相似的文字,更加证明了这一点。《开成纪要》行文风格,也与《农政全书》等徐光启著述相符合。不过,正如韩应陛所说的那样,《开成纪要》中的文字“随笔写出,未加修润”,因而只是徐光启的随手笔记,或者说《开成纪要》实际上是徐光启的未刊笔记草稿。

《开成纪要》的内容,可以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关于中国传统的一些民间工艺。这类民间传统工艺,其他学者也有过叙述。例如,《开成纪要》“响铜”条写道:“红铜一斤,好锡四两,镕和即响。”徐光启同时代的宋应星在《天工开物》说,“凡用铜造响器,用出山广锡无铅气者入内”。*潘吉星:《天工开物校注及研究》,成都:巴蜀书社,1989年,第363、457~464页。稍后的方以智在《物理小识》中也写道,铜“以锡则响”、“入锡则响”。*方以智:《物理小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166~167、189页。不过,《开成纪要》中的有些内容,不同于其他著作。例如对于造纸方法的描述,《开成纪要》、《天工开物》*潘吉星:《天工开物校注及研究》,成都:巴蜀书社,1989年,第363、457~464页。和《物理小识》*方以智:《物理小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166~167、189页。这三本书的说法都是不同的。这些差异表明,中国民间传统工艺还只是停留在经验的层面上,而没有被提炼成普遍的知识。

《开成纪要》中的第二部分,则是由传教士带来的西方科技新知识。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前面已经讨论过的“造强水”条。除此之外,还有两条内容显然也是从欧洲输入的。第一条是“造墨斯济亚水法”,全文如下:“用盐,以布包之,入水一蘸,入阳城罐,炭火煅四刻,取起,入锅下水,水过盐上四指许,又置火上搅匀,化尽后,以璮滤十次,此水令土湿相和不散。”第二条是“西土不用铅锡,海中盐略加少许”,原文为:“弗尔哲草(疑即鹻莲)烧灰,淋汁煮干,名琐达盐。若用乌泥亚灰,更妙。弗尔哲作者黄色,易破,故不如乌尼亚。乌泥亚灰,从弗郎察来,若东边来者,第一好。盐一分,石麺二分,或再加玛瑙、额纳讷斯,同炼。”《开成纪要》其他条目中提到的一些词汇,无疑也是根据欧洲词汇音译而来的,例如“亚沙弗缔达”、“亚而特腻亦”、“波禄亚尔迷你阿”等。更加重要的是,这些词汇在其他传教士的中文著作中并未出现。

在《开成纪要》所介绍的西方科技新知识中,有的应当来自利玛窦,例如“利先生说造玻璃用蕨”的知识。但是,像望远镜之类的新知识,则显然不是来自利玛窦。我们知道,徐光启与李之藻、杨廷筠一起被誉为“明末天主教三大柱石”。徐光启不仅与利玛窦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而且还和其他欧洲来华传教士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他与熊三拔(Sabatino de Ursis,1575~1620)一起翻译了《泰西水法》等书,与毕方济(Francesco Sambiasi,1582~1649)一起翻译过《灵言蠡芍》。他在一封信中还写道:“庞先生教我西国用药法,俱不用渣滓。采取诸药鲜者,如作蔷薇露法收取露,服之神效。”*朱维铮、李天纲:《徐光启全集》第9册,第308页。信中所说的“庞先生”,就是西班牙来华传教士庞迪我(Diego de Pantoja,1571~1618)。在徐光启编辑的《崇祯历书》中,还收录了汤若望关于望远镜的专著《远镜说》。因此,徐光启完全有条件从众多来华传教士那里获得西方科技新知识,并将其写入《开成纪要》中。

如果将《开成纪要》与其他传教士撰写的中文著作进行比较,可以发现有许多文字并不相同。例如,《开成纪要》在介绍望远镜镜筒的制作方法时写道:“或用铜皮,或用铁皮,以锡焊,或用布裱,浆用白芨麫,内外用绫作面,以便抽拔。筒之数,或二或三以上,同前后镜相去之度,酌量为之。”而在汤若望的《远镜说》中,只有这样的简单文字:“镜止于两,筒不止于两,筒筒相套,欲长欲短,可伸可缩。”*徐光启编纂,潘鼐汇编:《崇祯历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899页。显然,《开成纪要》要比《远镜说》详细、具体多了。对于水的重量问题,《开成纪要》认为“水立方一尺,重八十五斤一十一两”。与徐光启同时代的传教士邓玉函(Johann Schreck,1576~1630年)在其名作《奇器图说》中却提出:“一尺立方容水六十五斤。”*张柏春等:《〈奇器图说〉研究与校注》下篇,南京: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2008年,第68、71页。此外,《开成纪要》在介绍“取珠法”时说:“小西洋人取蚌,日晒夜露,俟臭烂乃于烂肉取之。”在利玛窦《坤舆万国全图》上,印度次大陆以西的海洋被标明是“小西洋”,同时利玛窦在印度次大陆东侧的海洋中写下了这样的注文:“此海生好珍珠,海滨人沫水取之为业。”*黄时鉴、龚缨晏:《利玛窦世界地图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图版32。另一位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在《职方外纪》中则写道:“海产以明珠为贵,则意兰最上。土人取海中蚌置日中晒之,俟其口自开,然后取珠,则珠色鲜白光莹。”此处所说的“则意兰”,即现在的斯里兰卡。*艾儒略原著,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58、153页。方以智在《物理小识》中引述了艾儒略的文字,并且加上“其剖蚌出珠,则黯黯矣”一语。*方以智:《物理小识》,第174页。由此可见,《开成纪要》中所介绍的取珠方法,完全不同于艾儒略。根据艾儒略的叙述,《开成纪要》所说的“俟臭烂乃于烂肉取之”方法,甚至只能取出劣质的珍珠。

1638~1640年,正当大明王朝行将就木之时,汤若望等人翻译了一本关于开矿冶金的著作《坤舆格致》,希望借助欧洲最新的采矿方法来开发矿藏,从而达到“济军需”、“裨国计”、“收拾人心”的目的。*汤若望等:《坤舆格致》,“回祠司手本”,南京图书馆藏手抄本,第6页。潘吉星早就指出,这部《坤舆格致》的底本就是德国冶金化学家阿格里柯拉(Georgius Agricola,1494~1555)“划时代的巨著”《矿冶全书》(DereMetallica)。潘吉星在这篇文章中还写道,由于《坤舆格致》译成后不久,明朝就灭亡了,所以“此书或迅即于兵火中散失”。*潘吉星:《阿格里柯拉的〈矿冶全书〉及其在明代中国的流传》,《自然科学史研究》1983年第1期。不久前,有学者在南京图书馆找到了一部《坤舆格致》抄本,从而弥补了学术界的一大遗憾。*韩凤冉:《南图藏严杰校本汤若望〈坤舆格致〉初考》,《中国典籍与文化》2015年第4期。在南京图书馆所藏《坤舆格致》抄本中,第二卷下第10~16页即为“强水法”,但其文字与《开成纪要》并不相同。例如,《开成纪要》写道,制造“强水”的原料是:“绿矾(五斤,多少任意),硝(五斤),将矾炒去,约折五分之一,听将二味同研细听用”。而《坤舆格致》则说:“作水之料为硝、为绿白两矾,及盐与矿内所出厉物。”两本著作之间的差异是很明显的。这就表明,《开成纪要》中的内容并非来自汤若望的《坤舆格致》。

那么,《开成纪要》中那些不同于其他传教士著作的内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开成纪要》所提到的“造墨斯济亚水”、“弗尔哲草”、“琐达盐”、“乌泥亚灰”、“额纳讷斯”、“亚沙弗缔达”、“亚而特腻亦”、“波禄亚尔迷你阿”等词汇又来自何处呢?这是今后需要进一步研究的。

本文的结论是:徐光启曾经随手写过一部题为《开成纪要》的笔记,但并未整理定稿,更没有刊刻;咸丰七年(1857年),松江藏书家韩应陛根据徐光启后裔徐朝俊所藏《开成纪要》抄本,进行了抄录、订正;韩应陛所抄写的这部《开成纪要》,现藏浙江图书馆;而徐光启家传《开成纪要》抄本则不知下落;《开成纪要》的内容可以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关于中国传统的一些民间工艺,第二部分则是来自欧洲的科技新知识;这些欧洲科技新知识,有的是由利玛窦输入的,有的则来自其他传教士;《开成纪要》浙图抄本中可能也羼入了其他人的个别文字。《开成纪要》一书的主要价值在于,它不仅有助于进一步探讨徐光启的科技成就,而且还为深入研究中国古代科技史、特别是明末西方科技知识在中国的传播问题提供了宝贵的资料。同时,这部抄本对于研究松江韩氏读有用书斋也具有一定的意义。学术界应当加强跨学科的综合研究,以解决《开成纪要》向学术界提出的一系列的问题,尤其是书中所记西方知识的来源问题。

[责任编辑 陈文彬]

KaiChengJiYao: An Unpublished Work by Xu Guangqi (Paul Xu)

GONG Ying-yan

(CollegeofHumanities,NingboUniversity,Ningbo315211,China)

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has discovered a copy titled asKaiChengJiYaokept in Zhejiang Library. Although the copy was transcribed by Han Yingbi, a famous bibliophile in modern Shanghai, it showed that this is in fact an unpublished work by Xu Guangqi (Paul Xu). The content ofKaiChengJiYaocan be divided into two parts. The first part is about some of the traditional folk crafts in Chinese, and the second part is about some new knowledge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from Europe, of which, some was surely introduced by Matteo Ricci, while others were introduced by other European missionaries. This recently discovered work provides a new document not only for further exploring Xu Guangqi’s achievements in science and technology, but also for the in-depth research of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science and technology, especially the European knowledge introduced by the missionaries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At the same time, this copy is also contributive to the study of Han Yingbi and his private library.

KaiChengJiYao; Xu Guangqi; Matteo Ricci; Han Yingbi; Yao Yuanchu

龚缨晏,历史学博士,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教授。

⌾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天一阁所藏文献分类整理与研究”(项目批准号:13ZD089)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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