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涩言苦”与“简而有法”:归趣迥异的两种文法论范型*

2017-04-02 17:53陆德海
关键词:文法欧阳修中华书局

陆德海

(苏州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辞涩言苦”与“简而有法”:归趣迥异的两种文法论范型*

陆德海

(苏州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柳开与欧阳修一为宋初古文先驱,一为宋文代表人物,二人都有学习韩愈的经历,文论主张也深受韩愈的影响。然而,前者学韩而不至,声称古文“非在辞涩言苦”,而其得意处正在“辞涩言苦”,“随言短长”说的旨趣则与韩愈“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说截然相反,所作古文“体近艰涩”,对于宋代文章学的发展并无推动作用;后者则学韩而不似,将韩愈的“气盛言宜”转化为“事信言文”,强调古文“简而有法”,用心探讨文章之法,开启了此后盛行的文法论研究,将宋文引入与“辞涩言苦”截然相反的平易自然的发展道路。

文法;柳开;欧阳修;“辞涩言苦”;“简而有法”

金人王若虚“散文至宋人始是真文字”[1]的观点为众多论者认可。学界对从宋初柳开提倡古文到欧阳修主盟文坛这一时期古文变化的论述颇多,或着眼于政治、社会发展带来的影响,或从厘清“文”“道”关系入手,对不同时期散文主导思想及文风变化每有精到之论。论者着眼于这一过程时,大多自然而然地以宏观视野来考察每一阶段的发展变化,而较少从微观角度来进行考察。鉴于此,笔者拟从探讨文法论入手,阐发柳开的“辞涩言苦”“随言短长”与欧阳修的“事信言文”“简而有法”等文法论的内涵,并对两者展开比较,揭示柳开和欧阳修这两位古文倡导者在宋代文章学发展中所起的不同作用,为从微观角度研究宋代散文提供一个参考。

一、“辞涩言苦”:“非在辞涩言苦”的真实意趣

柳开(947—1000)、欧阳修(1007—1072)虽然年岁相差一甲子,但从文章渊源上来说,二人却可以说是师出同门:都以韩愈为师法对象。无论是柳开的“辞涩言苦”“随言短长”说,还是欧阳修的“事信言文”“简而有法”说,都源于韩愈文论。然而,二人学习韩愈的侧重点不同,结果也因而大相径庭。

先看柳开的“辞涩言苦”“随言短长”说:

何谓为古文?古文者,非在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在于古其理,高其意,随言短长,应变作制,同古人之行事,是谓古文也。[2]12

“随言短长”“应变作制”云云,似乎就是韩愈“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说的翻版。然而,考其精神旨归,柳开之说与韩愈正好相反。“随言短长”“应变作制”等语流露出对文章之“法”显而易见的轻视之意,在柳开对“古文”所下的这个定义中,重点在于“古其理”“高其意”,至于“随言短长”“应变作制”等文法论,不过附带提及而已。韩愈“气盛言宜”说的精髓在于讲究文法,提倡创新,戛戛独造,其要义是“辞必己出”“陈言务去”。柳开以为文辞小道,可以不学而能,韩愈则将主要精力用在了自铸伟辞上。因此,柳开只不过打着学韩的幌子而已,学韩只是他为尽快出人头地而找到的终南捷径,实则与韩愈在文学上的努力方向背道而驰。柳开24岁作《东郊野夫传》,声称“所著文章,与韩渐异,取六经为式”[2]16,后来放弃早先曾用名“肩愈”而改为“开”也就毫不奇怪了。葛晓音指出,柳开“在思想上经历了一个从学韩到批韩的转化过程,乃是他不能正确继承韩柳古文运动精神的重要原因”[3],这一论断反过来更为准确:柳开不能正确继承韩柳古文运动精神,是他思想上从学韩转为批韩的根本原因。

柳开之所以定义古文,乃是应对文章起首“或人”的责难——“子处今之世,好古文与古之道,其不思乎”[2]11。值得玩味的是,“或人”的责难只字未提柳开古文有何特征,柳开却很突兀地蹦出一句“古文者非在辞涩言苦”,那么,我们不禁要追问,柳开何以要说古文“非在辞涩言苦”?必然有人认为古文之所以成为古文就在于“辞涩言苦”方才有“非在辞涩言苦”的反驳。那么,谁认为古文在于“辞涩言苦”?谁的古文“辞涩言苦”?如此追问,则可发现柳开有意无意间省略了很多在他看来无需赘言的事实,而这些缺漏却造成了后人对其言论的极大误解。

普遍的看法是,柳开“古文者非在辞涩言苦”一语,旨在批评宋初古文写作中出现的“辞涩言苦”倾向。从柳开有关“古文”定义的字面来看,这个观点毋庸置疑。然而,联系上面我们提出的几个追问,柳开反对“辞涩言苦”这一广为人们接受的定论就要打上大大的问号了。首先,谁的古文“辞涩言苦”?裴度对韩愈、李翱古文曾经有过如下批评:

文者,圣人假之以达其心,达则已,理穷则已,非故高之下之、详之略之也……故文之异,在气格之高下,思致之浅深,不在其磔裂章句,隳废声韵也。[4]

不难看出,柳开有关古文的定义,几乎原封不动地照搬裴度这番话,夺胎换骨而已。然而,柳开是宋初尊韩的先驱,“余读先生之文,自年十七至于今,凡七年,日夜不离于手,始得其十之一二者”[2]155,纵使后来对韩愈有所不满,似乎也没必要再重复一遍裴度的话头。再说,至少在写作此文时,柳开对韩愈尚无任何不敬之意,其《应责》文末的“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文也”[2]11即为明证。从原文来看,柳开之论明显是针对当时现实而发。然而,事实却是,宋初古文“辞涩言苦”的代表人物不是别人,正是柳开本人。

于是问题来了:柳开既然反对“辞涩言苦”,何以文章还“辞涩言苦”?清代四库馆臣说:

宋朝变偶丽为古文实自开始,惟体近艰涩,是其所短耳。盛如梓《恕斋丛谈》载开论文之语曰:“古文非在词涩言苦,令人难读,在于古其理,高其意。”王士禛《池北偶谈》讥开“能言而不能行”,非过论也。[5]

既然认定柳开反对“辞涩言苦”,那么,只好想当然地认为柳开文章“体近艰涩”的原因是心手不一,实践能力无法达到认识水平,否则难以解释这一“言行不一”的现象了。这样一来,柳开“古文者非在辞涩言苦”“随意短长”等说法就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与欧阳修提倡“平易自然”文风的精神一致,只是柳开力有不逮而已,对柳开在宋文发展中所起作用的认识也就随之产生巨大偏差。兹举一例:

柳开的又一贡献是,他是宋初第一个开始注意纠正古文运动中的不良倾向——“深僻难晓”之风的人物。他在《应责》一文中说:“古文者,非在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在于古其理,高其意,随言短长,应变作制,同古人之行事,是谓古文也。”他这段话很像是针对他的“始终无间”的朋友范杲以及效慕范杲的“后生”而言的。[6]

的确,范杲“为文深僻难晓,后生多慕效之”[7]8797,曾枣庄先生意识到“辞涩言苦”不是针对宋初五代文风而是指古文,这在认识上是一个很大突破。然而,范杲“与柳开善,更相引重,始终无间”[7]8799,曾枣庄先生对柳开反对“辞涩言苦”的旧说深信不疑,又意识到“辞涩言苦”指的是古文而非五代体文风,只好主观臆测柳开之言乃是针对范杲及其后学而发。一段评述,既不得不提及柳开、范杲二人“更相引重始终无间”的史实,又刻意以史家评价范杲“深僻难晓”一语替换柳开更为明确的“辞涩言苦”,用心良苦处可见出论者有证据不足之嫌,因此无法做出定论。

我们不妨转换一下思路:既然承认柳开“体近艰涩”,那么,柳开“古文者非在辞涩言苦”一语是否有可能并不否定“辞涩言苦”,而只是强调“辞涩言苦”应当从属于“古其理”“高其意”?也就是说,柳开凭空提出的“辞涩言苦”并非批评他人,实乃转述时人对自己的批评责难之语?揣摩文意不难发现,前面提到过柳开《应责》一文中的省略,首先发生在柳开起笔引述他人的批评之语上,即在“子处今之世,好古文与古之道,其不思乎”一语中[2]11,“好古文”包含了“好古文,而辞涩言苦”之意,联系当时以及后来古文宗尚来看,“好古文而辞涩言苦”乃是不言自明的事实,一句“好古文”自然包括“辞涩言苦”在内,并且,“辞涩言苦”绝无贬义,亦如韩愈称自己文章“怪怪奇奇”[8]571一样。这样看来,柳开言论并无反感“辞涩言苦”之意,只是提醒对方注意,对他的批评未能抓住重点,舍本逐末,不关心文章是否“意高”而“理古”,却只在意文章言辞之效,把他这位“宋之夫子”降格为一介文士,看低了他柳开“与孔子之言合而为一”的补亡之作。[2]21柳开此意,只需联系紧随其古文定义后的一句话便可清楚看出:

子不能味吾书,取吾意,今而视之,今而诵之,不以古道观吾心,以古道观吾志,吾文无过矣![2]12

一句“吾文无过矣”,再明白不过地说明“辞涩言苦”就是柳开本人文风。明了这一点,便无需大费周章猜测柳开“古文者非在辞涩言苦”究竟在批评谁了。“五代以来文体卑弱,周翰与高锡、柳开、范杲习尚淳古,齐名友善,当时有‘高、梁、柳、范’之称。”[7]13003这些人互相吹捧,如柳开夸赞范杲“以文得名,以文得位,居贫御众,能偕古人有道,惟杲可尚”[2]127,矫枉过正,共同开创了宋代文章“辞涩言苦”一途,同为“辞涩言苦”文风的代表人物,并无同室操戈的动机。王祥先生《试论柳开的古文、古道与宋初士风》一文指出:

柳开的话还可以作另一种理解:“古文”固不在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但也不在于不辞涩言苦使人易读诵之,要之,在其“理古”“意高”耳。[9]

此论庶几得之。不过,王祥先生“固不在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的理解尚未摆脱柳开反对“辞涩言苦”这一相沿已久的误解的影响。说柳开认为古文“固不在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必须加上一个前提条件才能成立,那就是,只有当“意高理古”与“辞涩言苦”二者只能取其一,那个“不在”才有意义;倘若两者可以兼得,柳开一定既要“意高”“理古”,也要“辞涩言苦”。

柳开的这种趣味,一望而知深受韩愈“怪怪奇奇,不可时施”“惟乖于时,乃与天通”[8]571的影响,此处不展开论述。若证以彼时以及稍后文坛风尚,更可见柳开对能够“辞涩言苦”不无得意。我们看下段记载,就知道柳开等人所开创的“辞涩言苦”文风在当时具有什么样的引领风尚的意义了:

后来有学韩愈氏为文者,往往失其旨。尝有人以文投陈尧佐,陈得之,竟月不能读。即召之,俾篇篇口说,然后识其句读。陈以书谢,且戏曰:“子之道半在文,半在身”,以为其人在则其文行,盖谓既成之而须口说之也。[10]

陈尧佐与柳开等同时,欧阳修称其“为人刚毅笃实,好古博学”[11]324,史称“读书不辍,善古隶八分”[7]9584,而学韩文者的古文竟能令他“竟月不能读”,必须作者当面为他解释才能“识其句读”。这段记载虽然不以“辞涩言苦”为然,但由此却可以看出,宋初文坛学韩的旨趣乃是韩文“怪怪奇奇”一面,用宋初批评者的话来说,即“辞涩言苦”。柳开之后的穆修提倡古文,更是公然标榜古文的“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

穆修伯长在本朝为初好学古文者。始得韩、柳善本,大喜。……欲二家文集行于世,乃自镂板鬻于相国寺。性伉直不容物,有士人来,酬价不相当,辄语之曰:“但读得成句,便以一部相赠。”或怪之,即正色曰:“诚如此,修岂欺人者!”[12]

此事同样见载于魏泰《东轩笔录》,文字略同,可见此事影响不小:

文章随时美恶,咸通已后,文力衰弱,无复气格。本朝穆修首倡古道,学者稍稍向之。……晩年得《柳宗元集》,募工镂板,印数百帙,携入京相国寺,设肆鬻之。有儒生数辈至其肆,未评价值,先展揭披阅,修就手夺取,瞑目谓曰:“汝辈能读一篇,不失句读,吾当以一部赠汝。”其忤物如此,自是经年不售一部。[13]

相比他人对于文辞的孜孜以求,柳开只要“随言短长”“应变作制”即可“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岂非天赋异禀?韩愈一生致力于文辞,所得也不过如此而已。

奇怪的是,自范仲淹以来,人们公认柳开为宋代古文先驱,然而,在《论〈尹师鲁墓志〉》中,欧阳修只说,“若作古文自师鲁始,则前有穆修、郑条辈,及有大宋先达甚多,不敢断自师鲁始也”[14]1045,对柳开只字不提,即在其他各场合论及学韩文或写作古文,都避而不谈柳开,这一遗漏恐怕不是由于疏忽。宋人洪迈对此现象提出过质疑:

欧阳公书韩文后云:“予少家汉东,有大姓李氏者,其子尧辅颇好学。予游其家,见有敝箧贮故书在壁间,发而视之,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脱落颠倒无次序,因乞以归读之。是时,天下未有道韩文者,予亦方举进士,以礼部诗赋为事。后官于洛阳,而尹师鲁之徒皆在,遂相与作为古文,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补缀之。其后天下学者亦渐趋于古,韩文遂行于世。”又作《苏子美集序》云……开序韩文云:“予读先生之文,自年十七至于今,凡七年。”然则在国初开已得《昌黎集》而作古文,去穆伯长时数十年矣。苏、欧阳更出其后,而欧阳略不及之,乃以为天下未有道韩文者,何也?范文正公作《尹师鲁集序》亦云:“五代文体薄弱,皇朝柳仲途起而麾之。泊杨大年专事藻饰,谓古道不适于用,废而弗学者久之。师鲁与穆伯长力为古文,欧阳永叔从而振之,由是天下之文一变而古。”其论最为至当。[15]

洪迈只是提出质疑,大有要还柳开一个公道之意,却未能对欧阳修的做法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如果站在文章学的立场来看,欧阳修避而不谈柳开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柳开、穆修虽然都欣赏“辞涩言苦”,但二人对待文章之法的态度却迥然不同。在柳开那里,“辞涩言苦”是第二性的,因此,文章可以“随言短长”,等闲视之,只要意高理古,文章自然“辞涩言苦”,高出于流俗之上,文法、修辞不过是文章细枝末节,不必讲究;对于穆修来说,“使人难读诵之”却是古文的首要特征,不可掉以轻心。文学自有其独立的存在价值,需要付出心血才能结出硕果。柳开显然对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关于为文的一番谆谆教诲无所会心:

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16]

欧阳修虽然提倡平易自然文风,与“辞涩言苦”正相对立,但同样是“辞涩言苦”,主张“有法”的欧阳修无疑赞成穆修对文法的矜重,而不以柳开“随言短长”的轻慢为然。穆修以“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为古文特质固然不无偏颇,然而终究是对文章之法的重视,影响所至,必然带动学者关注文法修辞,从而推动文章学的发展,苏舜钦兄弟与尹洙等人都曾从穆修学习古文。而柳开的“随言短长”,实质是重道而轻文,用柳开自己的话来说是:“文章为道之筌也,筌可妄作乎?筌之不良,获斯失矣。女恶容之厚于德,不恶德之厚于容也。文恶辞之华于理,不恶理之华于辞也。”[2]58按照柳开的言论,文章本身并无独立价值,这种观点很容易导致学者空言明道以欺世盗名,柳开及其门人张景被宋初“理学三先生”之一孙复奉为“五贤”中人,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当然,在文学家看来,柳开的成就则是另一番光景了。苏轼批评五代以来的文风说:

求深者或至于迂,务奇者怪僻而不可读,余风未殄,新弊复作。大者镂之金石,以传久远;小者转相摹写,号称古文。纷纷肆行,莫之或禁。盖唐之古文,自韩愈始。其后学韩而不至者为皇甫湜。学皇甫湜而不至者为孙樵。自樵以降,无足观矣。[17]

苏轼的批评主要针对太学体文风而发,不过,既然从五代起直至欧阳修主盟文坛前古文都不值一提,柳开这位自封的“宋之夫子”自然也在“自樵无讥”之列。认为“性非学者之所急,而圣人之所罕言”[11]669的欧阳修,一向反感高言空文,柳开在其心目中的地位,恐怕不会比在苏轼那里高出多少——“无足观矣”。

二、 “简而有法”:“事信言文”的必然要求

与柳开的“辞涩言苦”“随言短长”等说法来自韩愈文论相映成趣的是,欧阳修“事信言文”说同样可以溯源于韩愈。把韩愈、欧阳修相关言论放在一起进行比较,不难看出二者精神上的一脉相承。

先看韩愈的相关观点。在《上襄阳于相公书》中,韩愈表述了他对文辞的看法:

阁下负超卓之奇材,蓄雄刚之俊德,浑然天成,无有畔岸,而又贵穷乎公相,威动乎区极,天子之毗,诸侯之师;故其文章言语与事相侔,惮赫若雷霆,浩汗若河汉,正声谐《韶》《濩》,劲气沮金石,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其事信,其理切:孔子之言曰:“有德者必有言。”信乎其有德且有言也!扬子云曰“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信乎其能灏灏且噩噩也![8]148

通观文意,如果在“其事信”“其理切”后加上一句“其言文”显然不违背韩愈本意——韩愈只是更强调“其言文”,将之表述得更具体更准确而已——“惮赫若雷霆,浩汗若河汉,正声谐《韶》《濩》,劲气沮金石,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韩愈断章取义引用孔子“有德者必有言”一语,断然舍弃后一句“有言者不必有德”,仅就这一行为我们便可看出他赋予文辞多么重要的意义。至于“德”,在此具体化为“事信”“理切”,完全依赖于文辞。

再看欧阳修的“事信言文”说:

某闻《传》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君子之所学也,言以载事而文以饰言,事信言文,乃能表见于后世。《诗》《书》《易》《春秋》,皆善载事而尤文者,故其传尤远。……甚矣,言之难行也!事信矣,须文;文至矣,又系其所恃之大小,以见其行远不远也。[14]984-985

比较之下可以看到,欧阳修原封不动地保留了韩愈的“事信”,而将“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云云简括为“言文”。此举并不违背韩愈重视文辞的精神。看起来,“文章言语与事相侔”变成了欧阳修“系其所恃之大小”,似乎欧阳修心中的天平倾向了“事信”,而“言文”显得稍轻,其实不然。欧阳修之于文章学的重视,只要从他把儒家元典流行原因归为“皆善载事而尤文者”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如果模仿章学诚“六经皆史”的说法,欧阳修此处的意思完全可以表述为“六经皆文”。若论对儒家经典的文学化,欧阳修比之韩愈有过之而无不及。值得注意的是,欧阳修对于“事”的重视程度远过于韩愈,而对“明道”兴趣不大。正因这点差异,使得欧阳修没有止步于韩愈的“气盛言宜”,而是另辟蹊径,从讲究“事信言文”出发,进而将“简而有法”悬为文章最高标准,从而在创作中形成独具自家风格的“六一风神”。

所谓“事信”,首先意味着文章著述要“切于事”,言之有物,与现实的社会人生密切相关,而非空言明道,高自标榜。现实生活中,欧阳修的确把“事信言文”的文法标准用在了文学批评实践中,如对后学“舍近取远,务高言而鲜事实”[14]978的批评,即以“事信言文”为标准。在他看来,学者求道的目的必须是“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而发之,以信后世”,如此则“道不远人”,“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14]978。显然,身兼史家与文家双重身份的欧阳修之于“事信言文”的执著,不只受到韩愈的启发,更是对孔子“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18]一语的切身领会。在对“事信言文”的认识上,清代学者章学诚可以说是欧阳修的异代知己,其评述浙东学术的一番话可以拿来为欧阳修的“事信言文”说作注解:

夫子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此《春秋》之所以经世也。圣如孔子,言为天铎,犹且不以空言制胜,况他人乎?故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于人事者。三代学术,知有史而不知有经,切人事也;后人贵经术,以其即三代之史耳。[18]

章实斋的“六经皆史”说,换成欧阳修的表述为“六经之所载,皆人事之切于世者”,或为“皆善载事而尤文者”[11]669。六经之中,又以《春秋》为纯粹载事之作,因此,欧阳修特重《春秋》也就在情理之中。在《论〈尹师鲁墓志〉》中,欧阳修之推重《春秋》,与其说是因为“其它经非孔子自作文章,故虽有法而不简”,毋宁说是因为六经中《春秋》最符合欧阳修“事信言文”的标准。

当然,“事信言文”只是一个基本理念,要达到这一目标,需要探索出一条行之有效的路径,“简而有法”说于是应运而生。无论是在文学批评还是创作实践中,欧阳修都将“简而有法”奉为圭臬。欧阳修在《尹师鲁墓志铭》里推尊尹洙为文“简而有法。博学强记,通知今古,长于《春秋》”[11]432,后又在《论〈尹师鲁墓志〉》中详加阐释:

述其文,则曰“简而有法”。此一句,在孔子六经惟《春秋》可当之,其它经非孔子自作文章,故虽有法而不简也。修于师鲁之文不薄矣,而世之无识者,不考文之轻重,但责言之多少,云师鲁文章不合只著一句道了。[14]1045

在欧阳修心目中,文章能得“简而有法”之评是古文家至高无上的荣誉,只因尹洙本人长于《春秋》,因此才用只有《春秋》才当得起的“简而有法”来称道其文。欧阳修自称《尹师鲁墓志铭》为效法韩愈之作:

修见韩退之与孟郊联句,便似孟郊诗;与樊宗师作志,便似樊文。慕其如此,故师鲁之志用意特深而语简,盖为师鲁文简而意深。又思平生作文,惟师鲁一见,展卷疾读,五行俱下,便晓人深处。因谓死者有知,必受此文。[14]1046

《尹师鲁墓志铭》一文乃是欧阳修对“简而有法”文法论的现身说法。笔者曾撰文指出,欧阳修“简而有法”说的要义是:“一要辞事相称,褒贬合度,立言者必须注意语词的分量,‘不考文之轻重,但责言之多少’乃识见低下者所为,‘简’不等于简单,而是委婉含蓄,言简而义深;二要简易明白,不能片面求简而造成文章晦涩难懂。”[19]并根据《论〈尹师鲁墓志〉》原文,从字句锤炼与篇章安排等方面总结了欧阳修达成“简而有法”的途径,此处不再赘述。清初金之俊《读尹河南文集》说:

文之贵简,而能为简者匪易言哉!一日从北海孙公所得《河南先生文集》抄本,受而卒业焉,其文朴直紧严,果有当于简。即碑、铭、书、疏,或详至数千百言之多,皆精于理、核于事,而无靡词、无溢气,虽详而仍不害其为简也。[20]

金氏认为文简与否不在于言辞多寡,而在于是否删净枝蔓,这一看法其实是对欧阳修之说的发挥。

从思想渊源上来看,欧阳修楬橥的“简而有法”乃是由“《春秋》书法”的“微言大义”发展而来。钱钟书对此曾有以下评论:

《春秋》之“书法”,实即文章之修词。……《公羊》《谷梁》两传阐明《春秋》美刺“微词”,实吾国修词学最古之发凡起例;“内词”“未毕词”“讳词”之类皆文家笔法,剖析精细处骎骎入于风格学(stylistics)。[21]

然而,这只不过是今人的看法。作为儒家道德理念的具体体现,“《春秋》书法”不是指文章之法,重点不在于讲究文法修辞,而是指所载之事必须能够成为垂鉴后世的规范,即“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22]1705。“为将来立法”是春秋时人们的共识,庄公二十三年(前671),曹刿谏阻庄公“如齐观社”时就说:“君举必书,书而不法,后嗣何观。”[22]1779史家要求实录,则国君唯有言行举止合乎礼法,不违纲纪,才算是书而有法,才能够垂范后世。在这一意义上,“《春秋》书法”与后来司马迁所说的孔子著《春秋》“以制义法”的“义法”内涵相同。裴度批评韩愈“不以文立制”、柳开自诩“应变作制”,“立制”“作制”云云,都是在本源意义上继承了“书法”的精神。然而,我们通过以上对欧阳修文学批评与创作实践的分析来看,与经学范畴的“《春秋》书法”“微言大义”相比,欧阳修的“简而有法”说几乎可以说脱尽经学气息,一变而为纯粹的文章之法,这是欧阳修对宋代文章学的最大贡献。

欧阳修的毕生精力也主要用在了文章之法的讲求上,努力实践“简而有法”的主张,为后人提供了大量“简而有法”的典范作品。“不畏先生嗔,却怕后生笑”[23],众所周知,欧阳修作文谨慎,往往反复修改才定稿,《春渚纪闻》记载:“欧阳文忠公作文既毕,贴之墙壁,坐卧观之,改正尽善,方出以示人。”[24]欧阳修自己说过:“为文有三多,看多、做多、商量多也。”[25]“商量多”,就是反复推敲,字斟句酌。朱熹说:

欧公文亦多是修改到妙处,顷有人买得他《醉翁亭记》稿,初说滁州四面有山,凡数十字,末后改定,只曰“环滁皆山也”五字而已。饶录云:“有数十字序滁州之山。忽大圈了,一边注“环滁皆山也”一句。[26]

从朱熹谈到的《醉翁亭记》的修改来看,欧阳修的修改不仅仅是“用字往往不同”,而是尽力贯彻“简而有法”的主张,从谋篇布局到用词造句均求“简而有法”。除了单篇成体之文的写作外,欧阳修还把“简而有法”的原则施之于史著:

其于《五代史》,尤所留心,褒贬善恶,为法精密,发论必以“呜呼”,曰“此乱世之书也”。其论曰:“昔孔子作《春秋》,因乱世而立治法;余述本纪,以治法而正乱君。”此其志也。书成,减旧史之半,而事迹添数倍,文省而事备。[27]2628

文省而事增,正是为文“简而有法”之功。《湘山野录》的一段记载能让我们充分领略欧阳修对于“简而有法”的追求是何等执著:

钱思公镇洛,所辟僚属尽一时俊彦。时河南以陪都之要,驿舍常阙,公大创一馆,榜曰“临辕”,既成,命谢希深、尹师鲁、欧阳公三人者各撰一记,曰:“奉诸君三日期,后日攀请水榭小饮,希示及。”三子相掎角以成其文。文就,出之相较。希深之文仅五百字,欧公之文五百余字,独师鲁止用三百八十余字而成,语简事备,复典重有法。欧、谢二公缩袖曰:“止以师鲁之作纳丞相可也,吾二人者当匿之。”丞相果召,独师鲁献文,二公辞以他事。思公曰:“何见忽之深,已砻三石奉候。”不得已俱纳之。然欧公终未伏在师鲁之下,独载酒往之,通夕讲摩。师鲁曰:“大抵文字所忌者,格弱字冗。诸君文格诚高,然少未至者,格弱字冗尔。”永叔奋然持此说,别作一记,更减师鲁文廿字而成之,尤完粹有法。师鲁谓人曰:“欧九真一日千里也!”[28]

这些记载侧重点都在“简而有法”之“简”,与柳开“随言短长”“应变作制”等轻率随意的高调相比,笔者更注重的是欧阳修对于“有法”的追求,是欧阳修对于文章之法精益求精的精神,这种自觉意识才是推动宋代文章学发展的关键。周必大说:“前辈尝言公作文,揭之壁间,朝夕改定。今观手写《秋声赋》凡数本,《刘原父手帖》亦至再三,而用字往往不同。”[27]2759范公偁《过庭录》则云:

韩魏公在相,曾乞《昼锦堂记》于欧公,云:“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韩公得之爱赏。后数日,欧复遣介别以本至,云:“前有未是,可换此本。”韩再三玩之,无异前者,但于“仕宦”“富贵”下各添一“而”字,文义尤畅。先子云:“前辈为文,不易如此。”[29]

这些都与“简”无关,而纯粹是为了提高文章的表现力而对文章之法的严格讲究。

正因如此,欧阳修才是宋代文法论的真正开创者。其门生曾巩文章“纡徐而不烦,简奥而不晦”[7]10396,王安石则主张“词简而精,义深而明”[30],陆游奉承主考官“心术正而无邪,文章简而有法”[31],楼钥论文曰“发为文词,以理为主,以意为先。体制具备,关键严密,简而有法,不为绮丽之习”[32],真德秀所拟诏书褒美曾从龙亦曰“文章简而有法”[33],直至清代桐城派标举“义法”,如方苞论文,主张“夫文未有繁而能工者,如煎金锡,粗矿去,然后黑浊之气竭而光润生”[34],凡此种种,在在处处均可见到欧阳修“简而有法”说的影响。

袁枚曾指出:“欧公学韩文,而所作文,全不似韩:此八家中所以独树一帜也。”[35]该论述认为欧阳修成功的关键在于创新。如果说欧阳修学韩而不似,那么,柳开只能说是学韩而不至。柳开之失误已如前文所述,只是搬弄两句韩愈文论,其精神旨趣与韩愈对文学的重视背道而驰,肤浅地以为文章可以轻易成功,因此文学成就不高,“随言短长”“应变作制”云云对宋代文章学建设也几无推动意义;欧阳修则变韩愈之“盛气”、柳宗元之“神志”为“百事”,提倡“事信言文”,号召学者面对社会现实问题,倡导为文“简而有法”,有意识地讲究往复百折、言简意深的行文法度,以此补充韩愈的“气盛言宜”说、柳宗元的“为文以神志为主”说,为宋文最终摆脱“辞涩言苦”的古文创作窘境找到出路,成为自宋代起大行其道的文法论先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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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袁 茹)

2017-01-03 基金项目: 2014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宋元文法论”(14BZW067);苏州科技学院基金项目“宋代儒学发展与文章学的建立”(XKR201204)

陆德海,男,苏州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

I207.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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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6-3262(2017)02-003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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