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科玄论战”的回顾与反思*

2017-04-02 17:53桑东辉
关键词:丁文江科学主义论战

桑东辉

(哈尔滨市社会科学院 科研处,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10)

对“科玄论战”的回顾与反思*

桑东辉

(哈尔滨市社会科学院 科研处,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10)

回顾“科玄论战”,科学派与玄学派争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科学是否已经“破产了”;科学与人生观的关系问题;中国出路问题。根据“科玄论战”发生的历史背景和焦点问题不难看出,“科玄论战”的性质主要是西方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之间论战在中国的翻版,是中国激进主义与保守主义之间的一场观点冲突。要彻底解决这种冲突和论争,只能是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的融合会通和兼容互补。

“科玄论战”;科学;人生观

1923年2月14日,张君劢在清华做了题为《人生观》的讲演,主张科学不能解决人生观问题。同年4月,地质学家丁文江发表了《玄学与科学》,针锋相对地要打“附在张君劢身上的玄学鬼”。自此,一场持续数月的科学与人生观的论战拉开战幕,进而形成以丁文江为主将的科学派和以张君劢为首的玄学派。当时的知名学者,如张东荪、梁启超、胡适、章演存、王星拱、唐钺、吴稚晖等,纷纷以各自观点加入战团。

一、科学是否已经“破产了”

“科学是否已经‘破产了’”这个问题是由欧战引起的。从表象上看,“五四”新文化运动似乎摧毁了传统旧观念的大本营,但随着欧战的爆发和欧战后人们对文明的反思,中国思想界一种杂糅儒家伦理观与西方唯意志论的新玄学(也称“东方文化派”)应运而生了。他们“底子上虽然是中国思想,面子上却满涂着西洋的色彩,他们讲玄学,却把西洋的‘玄学鬼’如柏格森的‘直觉’,倭伊铿的‘精神生活’,欧立克的‘精神元素’,都搬来做他们的幌子。这就是他们的花样了”[1]173。可以说,“科玄论战”正是玄学派借欧战后的混乱状况,对新文化运动进行的一次反思和逆动。当然,这种逆动绝不仅仅是复古,而是为了解决“今后吾国将何去何从”[2]的问题。

曾经是早期维新思想家的梁启超,从最初学习西方到晚年转而鼓吹“均安主义”,这种思想转变绝非偶然。在当时的动荡时代,中国思想界也非常活跃,许多哲人的思想观点一生数易。梁启超“作为一个国家主义者,渴望自己的国家变得强大,他准备大声疾呼他所见到的中国的错误,并主张实施已经在国外得到发展和证实的矫正措施。但是,同样作为一个国家主义者,他必须相信并且希望保存一种中国的民族精神,它曾经鼓舞了中国的过去,而且还可以从中演绎出新的内容”[3]273。在他看来,东方文明是值得骄傲的,西方文明不适于中国。他号召人们珍惜本民族的历史遗产,对于梁启超来说,“历史观超过了价值观”[3]274。特别是一战后,梁启超自觉反思:“西方文明的灌输是医治中国还是毁灭中国?”同时,“两种逻辑上互不协调的可能性的答案隐藏在梁启超的思想中”[3]275。 这正是梁启超在欧战后主张玄学、唯意志论人生观的原因所在。经过对欧战的反思,梁启超的结论是“欧洲人做了一场科学全能的大梦,到如今却叫起科学破产来”[4]。

张君劢也正是以此来质疑科学主义的。在他看来,科学为“客观的”“为论理方法所支配的”“可以以分析方法下手”“为因果律所支配”“起于对象之相同现象”;而人生观则为“主观的”“起于直觉的”“综合的”“自由意志的”“起于人格之单一性”[5]19。因此,他认为,“科学之为用,专注于向外,其结果则试验室与工厂遍国中也。……抑知一国偏重工商,是否为正当之人生观,是否为正当之文化,在欧洲人观之,已成大疑问矣”[6]5。张君劢认为,欧战已经证明发展科学必将导致战乱,是物极必反的。

针对张君劢的这种言论,科学派主张“科学的方法,是辨别事实的真伪,把真事实取出来详细的分类,然后求他们的秩序关系,想一种最简单明了的话来概括他。所以科学的万能,科学的普遍,科学的贯通,不在他的材料,在他的方法”[7]14。事实上,丁文江所说的这种科学方法是脱胎于实证主义的渊薮,自称抛弃了形而上学,超越了唯物论和唯心论,实质上终究未能跳出实证主义的框框,局限于主观经验范围,无法达到经验之外的客观世界。

在论战中,科学派高扬存疑主义方法论,以为“无论遇见甚么论断,甚么主义,第一句话是:‘拿证据来’”[8]110。实证主义是胡适、丁文江等存疑论的思想来源。科学派所主张的以事实为根据的实证主义、经验主义方法论与玄学派所主张的自由意志针锋相对。科学派回击了梁启超、张君劢的“欧洲文化破产论”,认为欧洲文化没有破产,即使破产也非科学的过错,进而指出“科学自身可以发生各种伟大高尚的人生观”[9]68,“研究科学的人, 把因果观念应用到人生观上去, 事事都要求一个合理的。这种合理的人生观, 也是研究科学的结果”[9]67,并以此来证明科学不仅不会破产,还可以指导人们建立科学的人生观。

对于科学是否已经破产,唯物史观派的瞿秋白在《东方文化与世界革命》中作出精辟的阐述。在他看来,科学文明既是资本主义的产儿,同时也对资本主义有毁灭作用。“世界的资产阶级,既以科学发明,作为少数人享福之用,他眼看着用了这许多精力,杀人放火的机械制造得如此之精明,始终还是镇不住‘乱’,保不住自己的统治地位,所以他的结论是‘科学无能’。”[10]19-20这就形成了西方战后悲观主义思潮。同时,这“刚刚迎合了宗法社会的心理”[10]20。这些思潮的产生,目的就在于控制革命思想的传播,妄图遏制群众的革命心理和革命行动。事实上, 绝不是“科学破产了……不过是宗法社会及资产阶级文明破产罢了”[10]20。这正是马克思主义者对帝国主义战争和战后悲观主义的精辟剖析。其结论是:科学非但没有破产,而且“只有真正的道德、真正的科学是颠覆东方文化之恶性的利器”[10]19。

二、科学与人生观的关系问题

在玄学派看来,科学与人生观的对立主要表现为:科学是客观的,有因果可循,有共性可循,故而可以用论理的方法,以理性来分析。反之,人生观则与科学完全对立,是由人的意志、直觉产生的,不受客观环境约束,具有单一性,故无“公例”可循。张君劢自以为参透了科学与人生观的玄机,从而断言说:“故科学无论如何发达,而人生观问题之解决,决非科学所能为力,唯赖诸人类之自身而已”[6]4,并进一步把问题展开:论及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则认为物质文明乃“务外逐物”;论及男女之爱,又认为“非为高尚神圣”,反对男女平等;论及个人与社会,主张无政府主义,认为“智识发展,应重个人”,并幻想一种“寡均贫安”的理想社会;论及国家主义与世界主义,偏重国家主义。[6]5在玄学派看来,自由意志的人生观乃是最高的精神文明,只有个人意志得到充分发展,才能形成自由的人生观,而物质文明、科学进步则不过是“务外逐物”。这就否定了物质力量、经济力量与人的意志之间的因果关系,从而必然得出“知礼节而后衣食足,知荣辱而后仓廪实”的结论。

在玄学派看来,人生观、心理现象是完全不受因果律支配的,无“公例”可循,故科学不能解决人生观问题。这种主张来源于西方的非理性主义。他们对科学采取排斥态度,认为科学虽能给人类带来实际的功利,但不能回答人的价值问题,哲学应当抛弃对外界的认识回到自我,回到单独的个人的存在。这就与中国传统“心外无物”的宋明理学有了联系的基点。

丁文江等科学派则认为,“科学的目的是要屏除个人主观的成见,——人生观最大的障碍——求人人所能共认的真理”[7]14。人的心理状态就是受经验支配的,如削破了手指、找药等一系列动作正说明人的行为和意志是受经验支配的。科学派认为,这种心理的反射过程正是循“公例”而行的,是可以用科学方法来解释的。只有符合因果律和齐一律的人生观才是“科学的人生观”,而其它反对科学发展和物质进步的人生观,诸如“清风明月”的“吃饭”人生观、“神工鬼斧”的“生小孩”人生观、“覆天载地”的“招呼朋友”人生观,都是虚伪的。在科学派眼里,人生观不过是“一个人对于世界万物同人类的态度,这种态度是随着一个人的神经构造、经验、知识等而变的”[11]。作为资产阶级利益的代表者,他们的人生观自然不过如吴稚晖所主张的功利主义的“人欲横流”的人生观。

事实上,科学与人生观的关系既非梁启超、张君劢所主张的人生观,超脱于科学之外,也非丁在君等认为的科学万能,乃至包办人生观。瞿秋白运用恩格斯关于自由与必然的经典理论并指出,“一切历史现象都是必然的。所谓历史的偶然,仅仅因为人类还不能完全探索其中的因果,所以纯粹是主观的说法。决不是因为‘不知因果’便说‘没有因果’”[12]116。他批驳了实证主义的不可知论、胡适的非决定论历史观,同时也批判了玄学派以主观意志为主,不进行科学分析的态度。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绝无因果的所谓“自由”,“仅仅是尚未了解的‘必然’”[12]116。因而,“意志应当受科学知识的辅助,而后能锻炼出乐生奋勇的情绪(艺术)”[13],这才是改造中国传统哲学的最适宜方法。

三、中国出路问题

中国出路问题是论战的最终目的。剥开当年“科玄论战”中“科学是否支配人生观”的面纱, 露出的基本内核必是“科学能否救中国”的探索[14],其他所谓关于“科学”“人生观”“实用主义”“直觉主义”“存疑论”“进化论”等争论的最终目的都是想以自己的理论、方法作为解决中国出路问题的航标和指南。

中国出路问题是由欧战引起的,由玄学派首先提出的。在张君劢、梁启超看来,欧战对人类社会的破坏正表明了“科学的破产”和进化论历史观的破产。他们以自我意志为理论基础来解释历史的因果规律,认为物质文明是“务外逐物”,而反其道地认为人生观能决定精神思潮、文化和社会制度。人生观又是“漫无是非真伪之标准”[6]1,因而“无客观标准,则唯有返求之于己”[6]4,这必然导致人人各异、自由意志和无政府主义。在对社会制度认识上,玄学派则认为“忽而君主,忽而共和”“忽而资本主义”“忽而社会主义”,是无一定“公例”的。在中国发展问题上,玄学派主张立国以“农业”,非以“工商”,认为一国立国之“偏重工商”乃非“正当的人生观”,必将导致同欧战一样的命运。张君劢坚称:“我国立国之方策,在静不在动;在精神之自足,不在物质之逸乐;在自给之农业,不在谋利之工商”[5]53,“富国强兵之念在所必摈,而惟求一国之均而安可矣”[5]54。正如丁在君所质问的,在当时列强环伺的旧中国,“这种寡均得了吗?……这种贫安得了吗?”[8]119还有什么可能求“精神之自足”,而排斥“物质之逸乐”呢?显然,这种人生观是不适合当时中国实际情况的,这种立国方针是要灭亡中国的。

从以上论述不难看出,科学派和玄学派在中国出路上的分歧集中表现在:中国是走实用主义、发展物质、科学的道路,还是走唯意志主义、发展人的自由意志的道路?中国立国是以工商,还是以农业?这些有关社会性质、国家民族出路的思想冲突在“科玄论战”中达到高潮。

科学派指出,当时中国的境况——“这遍地的乩坛道院,这遍地的仙方鬼照相,这样不发达的交通,这样不发达的实业”[15]序8,正是这种物质的匮乏、科学的贫困,决定了中国“无权排斥科学”。科学派对西方科学和文明推崇备至。在他们看来,欧美的文明是中国所要效法的。正如王星拱在《环境改造论之根据》一文中所指出的,“中国将来也一定要经过这种步骤的,因为中国现在实在太穷,不从工业方面图发展,是不行的”,而那种“侧重内生活的修养”的守旧人生观则是“专在刻苦砺行,克己复礼上做功夫”,“若不先从改造环境起,而要专门在一己身心上做功夫,就让你个人成圣成贤,也何补于社会?”[16]故而,科学派主张立国以工商,发展实业,用科学去指导人生观,并且“科学自己可以造出一种人生观来”[9]66。这种人生观即“科学的人生观”,也即胡适的“自然主义的人生观”[15]序17。在政治上,他们主张一点一滴的改良,反对革命,反对社会变革。科学派反对张君劢的“今之世界,未必胜于古代”[5]27的思想,主张社会进化论。尽管进化论在历史上起到过积极作用,但这种进化论是庸俗的进化论,必然走向不要革命、妄想改良社会的空想。

科学派所主张的发展工商、致力实业,代表了当时民族的要求。在欧战期间,中国民族资产阶级一度有所发展,但随着欧战的结束,帝国主义列强在“回到市场”的口号下再度把侵略矛头指向中国,使得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发展出现萎缩停滞。而玄学派的抑制工商、均安主义的论调又限制了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旧中国,发展民族资本主义不仅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科学派注重实业、鼓励民族资本主义的主张,在一定程度上自觉或不自觉地抵制了外国资本主义的侵略,在客观上起到了积极作用。基于这一点,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感到有与资本主义联合的必要。“总括起来,东方文化派是假新的,非科学的;科学方法派和唯物史观派真新是,科学的。现在中国思想界的形势,后两派是结成联合战线,一致向前一派进攻、痛击。”[1]175

四、反思与评析

学术界对“科玄论战”的性质存在不同观点。传统观点认为,这是资产阶级唯心主义阵营内部的一场混战。对于“科玄论战”的性质主要有如下定性:一是把“科玄论战”视作是东西文化问题论争的延续, 是中西文化冲突过程中的一次较大的论战;二是认为论战是激进主义与保守主义之争;三是认为论战是资产阶级思想与地主买办封建思想之争;在政治上, 则是民主主义与专制主义之争。[17]也有人概括说:“这场论战既是20 世纪西方理性主义与非理性主义哲学思潮在现代中国的回响, 又标志着20 世纪中国哲学的诞生。”[18]

笔者认为,要客观地分析这场论战的性质,必须将之置于特定的时代背景之中。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当时的世界资本主义已进入帝国主义,并要求更多的殖民地,因此而爆发了第一次全球性帝国主义战争。战后,人们对破坏性战争缺乏客观、正确的分析,以致悲观主义笼罩了整个欧洲大陆。当时的中国虽已推翻帝制十多年,但在社会思想意识层面残存很多旧观念,封建伦理道德仍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人们思想意识中。资产阶级面临的是一场文化界、意识领域的革命,这场革命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辛亥革命的继续。这正是“科玄论战”的必然性。“这场论战表面上看是科学与人生观的关系问题, 论争的焦点是科学能否支配人生观。而从本质上看却是如何看待以科学见长的西方文化, 如何看待以人生观见长的中国文化, 如何看待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的关系问题。”[19]可以说,即使没有张君劢在清华的演讲,这场论战也不可避免地要以这样那样的形式展开。同时,正是这种历史必然性决定了这次论战的性质绝不简单地如传统观点所说的那样是“唯心主义阵营内的一场混战”,而是西方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之间论战在中国的翻版,是中国激进主义与保守主义之间的一场观点冲突。虽然科学派“表面上好像是得了胜利,其实并未攻破敌人的大本营”[20],但不容否认这场论战所具有的划时代历史意义,其对中国社会的发展方向、中国社会的重建和现代化问题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从当时的思想界状况来说,知识分子大量接受、传播西方的思想、文化、伦理道德。而这些汹涌而来的思想意识又是那么庞杂,一时间中国思想界被形形色色的学说、流派、观点所充斥,正如时人所感叹的,诸种千姿百态的思潮“一旦降临于我前,归我承袭,且又当东西洋交接方盛之会。于是学术思想之混乱,精神之迷惘,至今日中国而极矣”[21]。影响较大的除马克思主义外,还有科学主义和人本主义两大流派。欧战对世界的破坏以及悲观主义也迅速波及旧中国。梁启超、张君劢等开始怀疑科学进步的后果,他们无法客观解释科学进步与社会混乱之间的辩证关系,盲目地认为科学技术发展导致了资产阶级“乐利主义”“强权主义”“享乐主义”,认为“欧洲科学破产了”,而要求“反求诸己”,回到“修心养性”的宋学。因而不难看出,玄学派主张把集儒家伦理纲常之大成的宋明理学与西方唯意志论相杂糅。同样,科学派的思想也不是什么新东西,胡适在论战中虽只发表了一篇短文,但科学派的观点基本出自他从美国引进的实用主义,因此,“胡适仍是这场论战的重要角色”[14]。丁文江的思想则来源于马赫主义。无论是实用主义还是马赫主义,从根上说都属于实证主义,都主张科学主义,而反对唯意志论。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推动下,当时的中国正逐步对民族文化进行反思、检讨,并热衷于科学主义,“企图把西方的近代科学作为一种基本精神、基本态度、基本方法,来改造中国人,来注入到中国民族的文化心理中”[23]51,这就必然引起新旧意识的冲突。这种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的冲突在欧洲早有先导。在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科学主义和人本主义曾一度联手,成为资产阶级战胜封建中世纪的锐利武器。而当中世纪的宗教神学逐渐被击垮,“科学问题”与“人的问题”之间的矛盾便渐露机芽,这在西方表现为20世纪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两大思潮的抗衡。而在中国,这两大思潮之争则浓缩为科学派与玄学派之争。同时,玄学派在西方柏格森、倭伊铿、杜里舒等人的唯意志论基础上又把中国传统宋明理学融合进去,强调“心性”,主张“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的一套。科学派对西方科学主义的热衷,“科学救国”的热望正与这种“知礼节而后衣食足,知荣辱而后仓廪实”的伦理观相抵牾。究其本质,“这场看来是科学与哲学的关系等纯学术问题的论战,从根本上却是两种社会思想的对立。它具有着思想史的意义”[23]57。

当时的形势表明,这场论战之所以不可避免,正是由于思想界的分裂,以及不同阶级、不同阶层对科学主义和人生观的不同理解,对国家道路的不同主张。毫无疑问,“这是一场信仰科学主义的决定论还是信仰自由意志的形而上学的争论”[23]59。科学派所宣扬的科学方法、态度,所热衷的“科学的人生观”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比玄学派更适合20世纪的中国。因此,“科玄论战”的真实内涵并不真正在对科学的认识、评价,而“主要仍在争辩建立何种意识形态的观念和信仰。是用科学还是用形而上学来指导人生和社会?”[23]58故而,这场论战已不再囿于学术界、思想界,已不再是纯知识分子之间的观点之争,而影响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虽然在这场论战中,科学派并未取得实质性胜利,“但是,这场论战却很明显地是以‘玄学鬼’被人唾骂,广大知识青年支持和同情科学派而告终”[15]59,“科学赢得了宣传上的胜利”[24]。科学派主张中国要富强,须发展科学,发展实业,成为民族资本主义重新崛起的舆论支持和理论支撑。客观地讲,玄学派的观点也不无道理,科学派并没有真正驳倒玄学派。“科玄论战”后,坚守东方文化、尊奉儒家思想的思想家,或吸纳维也纳学派、或吸纳直觉主义、或融汇佛家唯识论而逐渐发展成各具特色的现代新儒家流派,现代新儒家群体实为玄学派的余绪。总的来看,在对待科学与人文的问题上,现代新儒家学者遵循双重反省的思路:首先承认科学对于人类文明发展的重要价值, 并且直面中国科学落后的现实, 大力提倡科学立国;同时,他们比科学万能论者更清醒的地方在于不迷信科学。 可见,新儒家学者在肯定科学价值的同时,对科学的局限以及工具化的负面效应进行了深刻的反省, 并由此确定了人的存在意义和哲学的合法性。[25]张君劢在晚年提到“科玄论战”时仍坚持认为,“科学万能和科学方法万能的观点是胡博士早在一九二三至二四年当科学与玄学之价值被热烈地讨论时所发表的。那时我反对他的立场,现在我仍然反对”[26]。

综上所述,由于“变革者的悲剧常常在于他首先不能完全变革自己”[27],科学派和玄学派都未跳出唯心主义和改良主义的藩篱,而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地陷入“务外逐物”境地,但不能以此来断定这场论战就一无是处,而丝毫不考虑论战对中国社会发展和中国思想界的巨大影响和推动。事实上,透过“科玄论战”的表象,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抑或说激进主义与保守主义的论战在东西方都从来没有真正结束。要彻底解决这种冲突和论争,只能是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的融合会通、兼容互补。否则,由于科学主义和人文主义都具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和各自的局限性,如各执一端,彼此攻讦,科学与人生观的冲突将以各种形式持续纠缠下去,难分高下,堕入往复循环的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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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 燕)

2016-11-29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传统人伦观的价值合理性及其现代审视研究”(13BZX071)

桑东辉,男,哈尔滨市社会科学院科研处特邀研究员,哲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伦理思想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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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6-3262(2017)02-001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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