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与吸引:农村留守老人宗教信仰选择机制

2017-04-02 01:08林瑜胜
山东社会科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宗教信仰农村

林瑜胜

(山东大学 犹太教与跨宗教研究中心,山东 济南 250100;山东社会科学院 社会学所,山东 济南 250002)

拒绝与吸引:农村留守老人宗教信仰选择机制

林瑜胜

(山东大学 犹太教与跨宗教研究中心,山东 济南 250100;山东社会科学院 社会学所,山东 济南 250002)

近年来,农村留守老人成为农村地区宗教信仰群体增加的主要人群,在国家宗教政策未发生大的改变的情况下,探究这一现象需要从农村留守老人面临的社会环境变化和农村留守老人自身状况的改变入手,深入分析农村留守老人选择宗教信仰的内在逻辑并就其宗教信仰的选择机制做出判断。当前,农村留守老人面临着社会运行方式转变带来的社会适应压力、家庭结构变迁带来的日常生活压力、文化信仰欠缺带来的价值追求压力和生理机能衰退带来的生命历程终结压力。为了缓解和消除这四方面压力,农村留守老人根据自身客观条件和主观认知,从社会、家庭和个体三方面展开意义追求行动,在面临世俗体制的“制度性拒绝”后,通过宗教信仰的“归属性吸引”,做出了满足身心平衡需求的选择。

留守老人;宗教信仰;选择机制

一、引言

随着中国城镇化进程加快和劳动力价格上升,大批农村劳动力离开农村进入城市,农村留守老人数量逐年攀升,农村地区人口年龄结构更加老化。由于与子女长期分离居住,农村留守老人目前正面临经济拮据、精神孤独和健康下降三重风险。同时,作为家庭主力的年轻一代的离开,使得本已退出社会交往主流角色的留守老人再次回到社会交往的中心,农业物质生产、孙辈日常照料、人际伦理维护等任务使留守老人承担了与自身身心状况不符的重压。与此同时,由于农村社会保障、文化娱乐等公共服务发展欠缺和农村社区整合、基层组织结构分化等体制变革加快导致农村留守老人面临正式社会支持体系的“制度性拒绝”,许多留守老人不仅身体健康每况愈下,精神心理也濒于崩溃,失落、孤独、焦虑、对生活失去信心等情绪已成为许多留守老人精神心理的写照,由此带来的老人自杀现象在农村地区频发*参见王昶、王三秀:《积极老龄化理念下老年精准扶贫的困境及应对路径》,《探索》2016年第2期。。根据世界卫生组织(WHO)2009年发布的《全球性医学研究报告》,80%的中国自杀死亡者来自农村地区。

自杀即意味着个体对生活失去了最后的依恋。调查发现,多数农村留守老人对物质的需求很低,他们更看重和在乎的是亲情陪伴,也就是说,物质上的贫困并不是其生活满意度的最大影响因素,子女分离而致的精神孤独对留守老人的伤害性影响更大*卢海洋、钱文荣:《农村留守老人生活调查与影响因素分析》,《调研世界》2014年第3期;高歌、高启杰:《农村老年人生活满意度及其影响因素分析——基于河南省叶县的调研数据》,《中国农村观察》2011年第3期。。因而,长期留守对于农村老年人而言,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是一种残酷的考验,给他们的生活信心带来了巨大挑战。心理学认为,当人的心理遭遇张力的时候,个体的自我防御机制就会开启,表现出对张力因素的逃避行为。宗教信仰的心理疏导功能为个体的心理张力提供了缓冲,强化了个体对宗教信仰的依赖。在宗教团体和宗教人士传教力度不断加大的今天,农村老人正在成为宗教信仰新增群体的主力。以基督教为例,中国基督教信徒的主体分布在农村地区,在北方农村地区的占比甚至超过95%,祖先崇拜信仰虽然在南方农村仍然较为流行,但调查表明,这种信仰体系也正在逐渐走向瓦解,对西方宗教的抵抗正在被怀疑和抛弃*孙冶方经济科学基金会:《当前中国农村的宗教概况》,http://www.sociologyol.org/yanjiubankuai/tuijianyuedu/tuijianyueduliebiao/2010-01-10/9472.html.。虽然基督教信徒新增人群中留守老人的比例目前没有相关的统计数字,但笔者于2014年在山东省曲阜市进行宗教生态调查时曾做过街头采访和教堂随机采访,直观感觉农村地区的基督教信徒中以留守老人和留守妇女居多。

宗教信仰产生的原因多种多样,其发展所受的影响因素也是多种多样。从宗教的发展历史来看,一种宗教信仰的发展往往受国家政策、社会环境和信仰个体的影响较大。在国家宗教政策并未发生大的改变情况下,宗教信仰人数增加的主要原因有必要从社会环境和信仰个体方面去探究。本文的主要目的在于探讨下述问题:当前我国农村宗教信仰人群规模的扩大是如何在国家经济快速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逐步提高的背景下发生的?农村留守老人的宗教信仰选择是通过怎样的机制进行的?

二、文献回顾

宗教信仰在中国农村社会传播已久,其影响已波及农村居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农村文化中占有重要位置,对农民的精神心理和价值观念产生了深刻影响,并对农民的行为规范、人际交往和农村的社会稳定发挥了重要作用。近年来,宗教信仰在中国农村地区呈现加速扩张态势,无论是宗教类别还是信徒人数都出现了相当幅度的增长。农村地区宗教信仰呈现的新态势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

农村地区呈现的“宗教热”是与中国经济发展和社会变革存在密切关系的,特别是经济发展与社会变革的不同步引起的道德失范和信仰空洞的影响,正在从城市地区蔓延至农村地区。学术界对农村宗教信仰的关注正更多地从经济学视角转为社会学视角,主要有三个研究进路:一是从宏观层面研究农村宗教信仰的社会背景。“信仰”一词在中国语境下似乎与宗教有关,但实际上却更关乎现实权力与利益,正因为如此,宗教形式又会对社会形式产生规导作用*李向平:《信仰社会学研究要义——兼论信仰如何成为中国问题》,《江海学刊》2013年第5期。。信仰不是神学的事实,乃是社会学的事实*E.E.埃文斯·普里查德:《原始宗教理论》,孙尚扬译,商务印书馆 2001年版,第20页。。民间宗教在中国比比皆是,发挥着整合家庭、增强社会凝聚力、主导社区活动,乃至为社会稳定和国家治理提供道德、秩序和政治伦理的支持*杨庆堃:《中国社会中的宗教:宗教的现代社会功能与其历史因素之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二是从中观层面研究农村宗教信仰的现实状况。中国的宗教信仰者主体是农民*金泽、邱永辉主编:《中国宗教报告(2008)》,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半数以上的基督徒年龄在55岁以上*金泽、邱永辉主编:《中国宗教报告(2010)》,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人们委身宗教的重要原因是社会基本公共品或服务供给不足*Iannoccone.L. R.“Sacrifice and Stigma: Reducing Free-riding in Cults,Communes,and Other Collectives”,in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No.2(1992),pp271-291.1992;Iannoccone.L. R.“Introduction to the Economics of Religion”,in 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Vol36(1998),pp1465-1496;Berman.Eli.“Sect,Subsidy and Sacrifice: An Economist’s View of Ultra-Orthodox Jews”,in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No.3。(2000),pp905-953;阮荣平、刘璐琳:《农村“宗教热”原因探究:宗教社会风险假说》,《华南农业大学学报》2012年第1期。。三是从微观层面研究农村宗教信仰的实际影响。对农村地区的调查显示,宗教信仰起着为人们提供现实补偿的作用*何蓉、F. Carson Mencken:《当代中国宗教信仰与社会经济地位的初步考察》,《世界宗教文化》2010年第6期。,并且能显著降低农民陷入主观贫困的概率,即具有主观减贫效应*郭君平、张斌、吴国宝:《宗教信仰、宗教参与影响农民主观贫困和福利吗?——来自全国5省1000个农户调查的证据》,《经济与管理评论》2016年第3期。。但如果受到不恰当的干预,宗教参与并不会增加个体的生活满意度*Philip H. Brown 、Brian Tierney.Religion and subjective well-being among the elderly in China,in The Journal of Socio-Economics.vol.38(2009),No2,pp310-319。。

上述研究对中国农村“宗教热”的社会背景及宗教信仰传播的可能因素进行了探讨,但仍存在以下不足:一是多数研究是针对全体农村居民而缺乏对留守老人特殊的关注。留守老人由于与子代分离居住,承受着与一般老人不同的生活压力和精神负担,其特殊的生理、心理状况和所面对的新的社会交往情境深刻影响着其行为选择;二是对农村居民信教原因的分析侧重社会压力而对个体理性即个体对生活意义的追寻重视不够,同时对于宗教信仰本身给予农村留守老人世俗和灵性的关照重于现象的描述,轻于理论的归纳。因此,有必要从社会结构变迁带来的社会压力与宗教信仰对老年人物质和精神需求的满足意义两方面进一步深入研究农村留守老人选择宗教信仰的原因。

三、农村留守老人的群体特征

综合来看,目前我国农村留守老人群体呈现“老大空虚”的特征。

1. “老”——老龄化更明显。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2016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2016年我国60周岁及以上人口超过2.3亿人,占总人口的16.7%;65周岁及以上人口超过1.5亿人,占总人口的10.8%。在全国老龄化加剧的同时,农村留守老人的年龄结构也在老化。对全国5个省份10个研究社区的400名留守老人的调查显示,70岁以上老人占比超过30%*叶敬忠、贺聪志:《静寞夕阳——中国农村留守老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第60页。。与城市相比,农村老龄化形势更为严峻*王霞:《中国人口结构变动与老龄化问题研究》,《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

2.“大”——数量不断增大。伴随着城镇化和老龄化,我国农村留守老人群体规模迅速扩大。2008年,我国农村留守老人的数量为近2000万人*夏益俊:《新农村建设中的“留守老人”问题探析——基于江苏省东台市的调查与思考》,《决策咨询通讯》2009年第3期。,截至2009年底,农村留守老人数量约为4000万*石永红、卫敏丽:《中国城乡空巢家庭超50% 农村留守老人约4000万》, 中国劳动保障新闻,http://www.clssn.com/html/report/32033-1.htm.,据民政部数据,截至2012年,中国农村留守老人约为5000万人*《农村留守老人近5000万 失能无靠等问题突出》,中国新闻网,http://www.chinanews.com/gn/2013/09-20/5302461.shtml.。随着农村进城务工人数的增加,近几年农村空巢老人比例已接近半数*《老龄化加速:中国成世界老年人口最多国家》,http://news.mydrivers.com/1/439/439579.htm .。

3.“空”——精神更空虚。老年人精神方面的需求关涉代际关系和人际关系,关涉亲情和友情,无法通过自身力量来满足*穆光宗:《老龄人口的精神赡养问题》,《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4年第4期。。叶敬忠、贺聪志对400名农村留守老人和156名农村非留守老人的调查表明,留守老人有孤独感的比例为36.3%,而非留守老人中有孤独感的比例为27.7%*叶敬忠、贺聪志:《静寞夕阳——中国农村留守老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第152页。。

4.“虚”——身体健康状况更差。中国人民大学老年学研究所对农村留守老人的调查发现,留守老人的健康状况不容乐观。他们对自己身体健康状况评价一般的比例为24.5%,较差的为35.8%,非常差的达6.9%,只有9.3%的老人认为自己的身体“非常好”,23.6%的老人认为“较好”。也就是说,有67.2%的老人自评身体健康状况处于一般及以下*孙鹃娟:《劳动力迁移过程中的农村留守老人照料问题研究》,《人口学刊》2006年第4期。。更进一步分析发现,在80岁之后的高龄阶段,老年人的生活自理能力迅速下降*李志宏:《农村老年人的日常自理能力研究》,《人民论坛》2010年第26期。。

四、农村留守老人的宗教信仰选择逻辑

心理学的研究认为,人的行为选择是受到个体自身和外部环境因素共同影响的结果。宗教理性选择理论认为,个体对宗教信仰的选择是一种对代价与回报进行平衡后的理性选择行为。农村留守老人选择宗教信仰的行为也有着自身的逻辑——为了平衡由个体自身变化和外部环境改变所带来的生理与精神压力而做出的心理抵抗行为。当前,农村留守老人面临着社会运行方式转变带来的社会适应压力、家庭结构变迁带来的日常生活压力、文化信仰欠缺带来的价值追求压力和生理机能衰退带来的生命终结压力,为了缓解和消除这四方面压力,留守老人根据自身客观条件和主观认知,从社会、家庭和个体三方面展开意义追求行动,希望获得身心平衡。

(一)农村留守老人面临的内外压力

1.社会运行方式转变带来的社会适应压力

当前中国社会从社会生产到人民生活正经历着全方位的转型,传统结构比较单一、运行相对封闭的农村社会也经历着巨变。农业税的取消使得农村基层组织基本退出对农民生活的干预,乡—村—大队—小组的农村组织架构已经是形式大于内容。农村组织结构的变迁和农村集体权威的消解增强了农村居民的个体认同,弱化了其对农村社区的归属感,农村留守老人感觉自己脱离了传统的村集体组织,被抛弃感增加,而重新成为家庭生活的主角又增加了农村留守老人诸多的社会不适应。特别是以互联网为代表的信息技术的发展推动着传统农村社会运行模式发生分化:农民生产组织化程度上升,农业生产机械化程度提高,农产品销售网络化走强,农民生活娱乐化成分增加。一部分年龄较轻、学历层次较高、接受新生事物能力较强的农民顺应信息化趋势,在较短的时间里掌握了信息技术知识,跟上了信息社会的节奏,享受着信息技术带来的生产和生活上的便利,但一些年龄较大、学历层次较低、接受新生事物能力较弱的农民就无法跟上信息技术发展的趋势,仍然以传统的农业社会思维应对新的变化,无法享受信息技术红利,因而对于新技术和新产品采取了拒绝和抵触的态度,导致了生产难度的加大和生活质量的降低。

2.家庭结构变迁带来的生活压力

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2012年我国居民家庭户的平均规模为3.02人*吕诺:《中国首个〈中国家庭发展报告〉5月14日发布》, http://news.sina.com.cn/c/2014-05-14/212830136448.shtml.,家庭规模日益缩小。就农村家庭而言,在城镇化的推动下,随着成年子女外出率的增加,农村空巢家庭比例日渐上升。从2000年到2006年,这一比例从44.9%增加到48.9%*全国老龄办农村空巢家庭老年人状况调查研究课题组:《全国农村空巢和类空巢家庭老年人状况调查》,《中国社会工作》2009年第2期。。空巢家庭的增加改变了以往农村地区以主干家庭为主的局面。在主干家庭结构下,子代多为家庭核心,负责日常生活和家庭发展大计,老人起辅助作用。子女的长期外出使得老人重新成为家庭主角,回到农村社会生活的中心舞台。家庭的日常开支、社会交往和农业生产甚至隔代抚养都成为留守老人每天要面对的问题。这种家庭责任的转移与重赋使农村留守老人面临着“当家人”角色扮演上的巨大压力。同时,子女的长期外出使得留守老人对子女的生活状况产生牵挂,特别是建筑、矿山、捕捞等危难险重行业安全事故频发引发留守老人对子女安全的担心。

3.文化信仰欠缺带来的价值追求压力

中国的改革发轫于农村,近四十年来,农村社会的物质生产和农民生活水平都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的前提是计划经济时代集体主义的解体和个体主义的上升,如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就是将被僵化的公社体制所束缚的个体创造力解放出来,对个体经济形态的鼓励是对无法适应市场变化和人民需要的计划经济体制的颠覆。这种从依靠集体和计划到重视个体和市场的转变在激活生产力的同时也放大了个人的权利意识和物质欲望。成长于改革开放后的年轻一代更多地接受了实用主义影响,追求个人成功的意识空前高涨,在见识了大城市的经济繁荣和便利生活后,他们对传统的村落秩序和伦理权威更加漠视。年轻一代的价值追求和生活理念毫无疑问地影响了其父辈们的思想。随着农村减负和农村社区的改造升级,传统的村级治理结构出现分化,多个村落合并为一个新的社区加速了农村留守老人村落归属感的消解。农村社会的人际伦理也越来越世俗化,留守老人的生活交际圈和文化信仰范围都大幅缩小,传统的价值观受到世俗化和功利主义的强烈冲击,农村留守老人精神世界的荒漠化日渐加深。

4.生理机能衰退带来的生命终结压力

自然科学的发展大大提高了人类的认识水平,人类的生命历程被解释为细胞功能的获得与丧失。生老病死是一切生命的基本规律,无人能免。对生命的追求和对死亡的恐惧是人类的本能意识。虽然明知长生不老不可能,但人类仍然孜孜以求。不仅古时候的秦始皇要千方百计寻求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今天的普罗大众也是十分重视养生,希望延年益寿。中国是一个多宗教并存的国家,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各种宗教与民族情感、社会心理等等交织在一起, 影响着人民群众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各种宗教中有关天堂和地狱的描述增加了人类对死后世界去向何方的关注。农村留守老人大多处于人生的晚年阶段,身体的各项生理机能进入衰退期,或多或少都有这样那样的疾病,在缺少亲情慰藉和缺乏生命终极关怀的环境下,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农村留守老人对生命历程终结的恐惧自然更加深重。

(二)农村留守老人自觉的心理抵抗

1.宗教信仰增强了农村留守老人的社会适应力。快速变迁的农村社会使得留守老人面临着再次社会化的压力,在农村文化、社会保障等公共服务发展不足的时候,农村留守老人倾向于从宗教团体里寻找生活问题的帮助,也寻找心理困惑的解释。宗教团体的制度化生活在为农村留守老人提供生活规范指导的同时,也让农村留守老人较为顺利地寻找到了团体归属感,增强了其自身的社会适应力。研究表明,相比不信仰宗教的农村居民,信仰宗教的农村居民的非农收入大约要高19.1%*乐君杰、叶晗:《农民信仰宗教是价值需求还是工具需求——基于CHIPs数据的实证检验》,《管理世界》2012年第11期。。

2.宗教信仰为农村留守老人提供了维系家庭安全的心理通道。子女外出打工期间的安危始终牵挂着农村留守老人的心,但除了子女打回家的电话通报平安外,农村留守老人无法通过日常提醒和照顾尽到父母责任。调查数据显示,务工人员普遍认为自己在外期间,父母对自己有很多牵挂和担忧,这一比例高达97.1%*叶敬忠、贺聪志:《静寞夕阳——中国农村留守老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第354页。。为了排解担忧心理,在宗教因果报应思想驱使下,许多农村留守老人选择信仰宗教,希望通过自身的虔诚来换取神灵对子女安全的庇护。如佛教《楞严经》所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莫言不报,时刻未到。”

3.宗教信仰安抚了农村留守老人对生命历程终结的恐惧心理。虽然人人都会面临死亡问题,但是要坦然面对生命历程的终结并非易事。长期受传统阴阳世界生死观影响又缺乏生命哲学思考的农村留守老人在面对死亡问题时,心情会更加焦虑和恐惧。在宗教信仰里,有神论为生命个体提供了另一个世界。在宗教信仰里,俗世肉体的死亡不过是另一种生命历程的开始,如果信仰者足够虔诚并为信仰无私奉献的话,这种生命历程多数是比现有生命更高级的形式。星云大师推动建立的人间佛教修正了传统的人生阶段需要经历“生老病死”的提法,而改为“老病死生”,认为,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开始新的生命的必经阶段。因此人间佛教认为死亡对于潜心修行的人来说是一次成佛的机会,所以不会拒绝、害怕死亡,甚至喜欢死亡。

五、拒绝与吸引:农村留守老人的宗教信仰选择机制

今天农村地区的宗教信仰发展较快,是有其特定的时空背景的。农村留守老人面临着特殊的生理和精神压力,他们对宗教信仰的选择有着自己的逻辑,那就是消除内外压力,获得身心平衡。这种逻辑的实现是遵循着一定的选择机制的,因为消除压力的方式有很多种,之所以宗教信仰会成为农村留守老人消除压力的选择,是因为宗教信仰契合了农村留守老人特殊的生理和精神需求。这种选择机制就是“拒绝与吸引”,即农村留守老人承受着经济、精神和健康的三重压力,人生出路暗淡却无法通过正常的世俗体制获得及时而有效的生活保障、精神慰藉和心理疏导,面临着世俗体制的“制度性拒绝”;相反,形式多样的宗教信仰通过宗教团体内部的互助传统、对超自然神灵的崇敬皈依和宗教精神对生命的终极关怀为农村留守老人提供了物质、精神和心理上的庇护,对农村留守老人形成了宗教信仰的“归属性吸引”。

(一)农村留守老人面临世俗体制的“制度性拒绝”

宗教信仰来自于人类的精神需求,但精神需求并不必然导致宗教信仰,因为满足精神需求的途径有很多种。斯达克和芬克认为,当人们不能直接得到回报时,人们会接受遥远的将来回报*斯达克、芬克:《信仰的法则——解释宗教之人的方面》,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43页。,这种回报就是宗教信仰。如上所述,虽然农村留守老人面临着社会适应压力、日常生活压力、价值追求压力和生命历程终结压力,但这些压力并不必然导致他们选择宗教信仰。如果世俗的社会能够通过提供及时而适当的社会保障、公共服务和心理疏导,满足农村留守老人物质、精神和心理层面的精神需求,关照他们的生存境况,而不是将他们拒之于世俗关怀之外,选择宗教信仰就不一定是这个群体的多数行为。但实际情况是,目前农村地区的社会保障和公共服务情况不尽人意。大多数农村人口仍然无法全面享受社会保障,且保障范围和标准都是很低的*刘坤:《公共经济视角下我国农村社会保障存在的问题及对策》,《经济视角(下)》2013年第6期。。就农村公共服务而言,由于城乡经济发展差异和公共服务供给决定的制度效率,我国农村地区的公共服务无论是覆盖面还是服务水平与城市相比都存在较大差距。以医疗为例,我国近80%的公共卫生资源集中在城镇,城镇每千人口医疗机构床位数是农村的6倍。城镇床位数占社会医疗床位数比例为77%,而农村只占23%。城镇年人均医疗保健支出为856元,而农村只有288元。城镇每万人口拥有卫生技术人员数是农村的6.2倍,大部分乡村医疗机构的医生未取得执业医师资格。由于缺医少药,诊治水平不高,致使大部分农村居民不得不舍近求远到县以上医院就诊,增加了看病成本*王家合、周金城、姚惊波:《我国农村公共服务供给的现状分析及对策建议》,《价格理论与实践》2011年第8期。。国内关于宗教信仰的田野调查表明,无病无灾是农民最主要的宗教诉求,“因病信教”在调查群体中占很大的比例*乐君杰、叶晗:《农民信仰宗教是价值需求还是工具需求——基于CHIPs数据的实证检验》,《管理世界》2012年第11期。。已有的研究也表明,农村居民的幸福感与自身的收入水平、社会保障、教育等当地的基本公共服务水平密切相关*乐君杰、叶晗:《农民信仰宗教是价值需求还是工具需求——基于CHIPs数据的实证检验》,《管理世界》2012年第11期。。从文化发展而言,正是因为当代中国农村社会的“个体化”或“公共性的消解”导致了农村宗教发展。虽然国家对农村文化发展投入巨大,但农村宗教的发展,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解读为农村公共文化生活衰落和亟待重构的一种变相反应*吴理财:《宗教在当代中国农村的发展及其论争》,《中共天津市委党校学报》2012年第5期。。

(二)农村留守老人面临宗教信仰的“归属性吸引”

与世俗体制如农村社会保障和公共服务存在的“制度性拒绝”不同,宗教信仰不仅在社会保障和公共服务功能发挥等方面为农村留守老人提供了基本照顾,而且在群体角色和心理慰藉等方面为农村留守老人提供了同一的身份认同和精神抚慰,这种既照顾身体又深入心灵的庇护形成了宗教信仰对农村留守老人的“归属性吸引”。

1.宗教信仰的社会保障和公共服务功能

社会保障是宗教诸多正功能中的一个重要方面。宗教社会保障的供给途径与其他组织社会保障的供给途径具有相似性,即主要是通过解决道德风险和逆向选择等途径来实现社会保障*阮荣平、刘力:《中国农村非正式社会保障供给研究——基于宗教社会保障功能的分析》,《管理世界》2011年第4期。。在医疗费用不断增长的今天,农民因病致贫的风险急剧加大。政府从农村退出致使医疗等基本公共服务严重不足导致了农民面临的健康风险明显增加,从而在很大程度助推了宗教信仰在农村的“复兴”。对苏北L市农村的一项调查显示,农民信仰基督教的主观原因有多种,但求神治病是最主要的原因,教徒中61%是因为“自身或家人疾病困扰,求主治病”*陈朝晖:《影响与对策:农村宗教信仰与社会稳定研究——基于对苏北L市农村的调查》,《农业经济》2013年第2期。。对于村庄而言,公共文化供给增加能够显著降低村庄内的信教比重;对于农户而言,公共文化供给能够显著降低农户的宗教选择概率和宗教参与程度。这说明,公共文化供给对宗教信仰具有挤出效应。这一结果可以对目前农村“宗教热”现象进行解释*阮荣平、郑风田、刘力:《公共文化供给的宗教信仰的挤出效应检验——基于河南农村调查数据》,《中国农村观察》2010年第6期。。当前农村地区基督教信仰发展较为迅速,农村基督教文化之所以盛行,深层次原因在于基督教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农民的信仰空白,这从侧面隐性地反映出当前农民信仰缺失。基督教通过宣称“信仰基督教可以治病强身”和“参加成员可以获得教会的救济与帮助”为农民提供一些基本的生产生活保障。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当前农民急切的公共文化需要和社会保障需求,亦折射出国家和地方政府在农村公共文化服务与农村社会保障方面缺位与失职,农民正是由于无法从国家体制之内获得正式资源,才会寻求基督教填补社会功能的缺失*吴理财、张良:《农民的精神信仰:缺失抑或转化?——对农村基督教文化盛行的反思》,《人文杂志》2010年第2期。。

2.宗教信仰的身份认同和精神抚慰功能

人是社会交往的产物,人的“身份”就构建在与他人的关系之中,揭示的是生活在社会中的个体与社会的关系。通过社会身份的认同和建构,人们不仅可以提高自尊,还可以减低无常感或提高认知安全感;满足归属感与个性的需要;消除对死亡的恐惧,找到存在的意义等*赵志裕、温静、谭俭邦:《社会认同的基本心理历程——香港回归中国的研究范例》,《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5期。。共享宗教信仰的教义和价值观的信徒很容易建立起同一的身份认同,如基督宗教中的“弟兄”和“姊妹”分别指男性信徒和女性信徒,“比丘”和“比丘尼”分别指佛教的出家男众和出家女众,而佛教在家男众则称为‘优婆塞’,在家女众称为‘优婆夷’。每一个特定的称谓都有相应的行为规范作为约束。在身份认同的基础上,宗教团体的归属感就建立了起来*阮荣平、郑风田:《中国农村“文明的冲突”》,《经济学(季刊)》2011年第4期。。在宗教团体中,农村留守老人通过参加宗教活动很容易找到自己的组织归属并能够确认“我们”的存在,而在世俗体制中,农村留守老人则难以找到一个共享共同价值观的组织,他们的身份意识只有“我”没有“我们”。

除了身份认同,宗教信仰通过特定的信念把人们原来心态上的不平衡调节到相对平衡的心理状态,并由此使人们在精神上、行为上和生理上达到有益的适度状态,以消解精神上的痛苦*王冬丽:《试论宗教的功能与和谐社会的构建》,《广东省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05年第3期。。宗教信仰的心理调适作用使有些留守老人得到了安宁和宽慰,精神有了寄托。有的留守老人则从宗教生活中重新找到了自我的价值*叶敬忠、贺聪志:《静寞夕阳——中国农村留守老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第13页。。对农村留守妇女的研究显示,宗教信仰为留守妇女提供了一个心理调节和情绪宣泄的途径,为她们与社区其他人的沟通交流创造了更方便的条件*吴惠芳、叶敬忠、刘鹏:《农村留守妇女与宗教信仰》,《农村经济》2010年第1期。。

对农村留守老人而言,由于处于人生的晚年阶段,多数人对自身的健康状况评价不高,因而对生命历程终结的焦虑始终是影响其精神状态的一个重要方面。对生命的终极关怀是一切宗教的共同特征。保罗·蒂里希认为,“宗教信仰是人类的终极关切”,这种“关切”体现在“人的全部文化和精神生活之中的深度方面或纵深维度。”*P.蒂里希(Paul Tillich)、何光沪选编:《蒂里希选集》,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当世俗的社会忽略、忘记或者漠视农村留守老人的特殊需求时,他们会在宗教信仰里寻求心理安全庇护;在宗教信仰里,许多彷徨无助的农村留守老人重新定义人生意义——为此生的家庭,也为彼世的自己而努力存在。

2017-04-03

林瑜胜(1975—),男,山东大学犹太教与跨宗教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山东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宗教社会学、社会保障。

C9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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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7]08-01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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