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职初体验:基于自我民族志与网络民族志的城市女性哺乳实践研究

2017-04-02 01:08
山东社会科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母乳哺乳育儿

许 怡 刘 亚

(中山大学 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母职初体验:基于自我民族志与网络民族志的城市女性哺乳实践研究

许 怡 刘 亚

(中山大学 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母乳喂养被视为关乎人口健康与国民素质的重要措施,因此,现有的论述与研究大多以婴幼儿的健康为出发点,探讨支持母乳喂养的各种措施和策略。然而,母乳喂养不仅仅与婴幼儿的健康相关,哺乳作为一种行为实践更关乎母职和女性体验。本文从女性的身体经验和哺乳实践出发,探寻母乳喂养作为一项母职是如何将其生物性与社会性的面向交互作用,从而影响和建构女性的母职实践策略。本文作者认为,现代科学话语和母职神圣的传统观念共同塑造了城市女性的哺乳实践,并将女性的身体异化成“以哺乳为中心”的身体;而包括哺乳在内的母职实践则受到市场和商业的形塑,其分工形态亦与家庭的性别观念和经济状况息息相关。要解构和消解女性社会性母职的困境,不仅仅要求女性个体及家庭在育儿问题上的意识觉醒和平等参与,还必须打破抚养孩子是家庭职责和女性个人经验的迷思,倡导国家投入更多的公共资源介入托儿与儿童照顾领域,让低价的公共照顾服务成为中下层家庭可以选择的育儿方案。

母职;母乳喂养;女性主义;主体性

一、母职研究与女性主义理论

母职研究是当今妇女与性别研究中的重要而富有争议的议题。母职(Motherhood/mothering)通常指母亲为抚育孩子所做的事情,包括怀孕、生育和照顾孩子等*俞彦娟:《女性主义对母亲角色研究的影响:以美国妇女史为例》,《女学学志:妇女与性别研究》2005年第20期。。母职又被女性主义学者贾格尔延伸为“个人抚养和照顾另一个人而形成的任何关系”。贾格尔还将母职区分为生物性母职和社会性母职:生物性母职指的是女性生物性的怀孕、生育等行为,而社会性母职则对应后天社会所规范的养育行为*Alison Jaggar, Feminist politics and human nature, Rowman & Littlefield, 1983, p.256,转引自[美]罗斯玛丽.帕特南.童:《女性主义思潮导论》,艾晓明等译, 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12页。。由于哺乳与女性的生物性功能相关联,所以一般被认为是生物性母职。相对于生物性/社会性的区分标准,一些学者进一步提出将“母职”区分为实际的生儿育女的工作和日常生活经验(母职/mothering),以及经由社会建构而形成的社会文化制度对母亲的期望与规范(母德或母性/motherhood)*Carol Smart, “Deconstructing motherhood”, in Elizabeth Bortolaia Silva (ed) Good enough mothering?: Feminist perspectives on lone motherhood, London: Routledge, 1996, p.37-57;俞彦娟:《女性主义者对母亲角色的批判:波娃和傅瑞丹》,《成大西洋史集刊》2002年第10期;潘淑满:《台湾母职图像》,《女学学志:妇女与性别研究》2005年第20期。。尽管这两种划分方式不尽相同,但其意涵是一致的,即母职不仅仅是女性与生俱来的生物本能,更是社会建构的产物。

尽管不同的女性主义派别都认同母职是社会建构的产物并对其作出批判,然而对于母职的讨论却没有达成一致的立场,也没有形成一套完整的母职论述。*俞彦娟:《女性主义对母亲角色研究的影响:以美国妇女史为例》,《女学学志:妇女与性别研究》2005年第20期。在第二波女性主义运动的早期(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中),女性主义者几乎一面倒地批判传统的母职实践,认为母职是女性受压迫的源头。存在主义女性主义学者波伏娃指出,母职比妻职更加妨碍女性的发展,母亲的角色造就了女性低等地位,母亲的角色成为了女性获得独立的最大障碍。波伏娃挑战了“母性本能”的传统认知,指出母子之间的关系和其他任何人际关系一样,依赖于个人的自由意志,而非基于“母性本能”。尽管波伏娃批判传统的母亲角色,但她并非鼓励女性逃避这个责任,而是主张女性应该通过工作来获得经济独立。同时,她主张法律、制度、风俗、人们的观念和整个社会架构都因应地作出改变——只有在一个无压迫无歧视的环境中,女性才可以成为快乐的母亲和独立的个体。*[法]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

弗里丹是自由主义女性主义的代表人物,对第二波女性主义运动产生了重要影响。她批评了有关母职的“迷思”——好母亲一定要留在家里照顾小孩。弗里丹指出这种全职母亲的状态是不成熟的,她们只能以丈夫和小孩为生活目标,而这恰恰是造成问题母亲和问题小孩的主要原因。弗里丹倡导女性应成为独立自主的个人,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从事适合自己能力的工作,有自己的认同,而不是成天围着丈夫和孩子忙碌。*[美]弗里丹:《女性的奥秘》,程锡麟等译,广东经济出版社2005年版。在提出的解决方案中,弗里丹提倡政府应提供女性公平的教育和工作机会,但她并未涉及公共托幼服务和产假等议题的讨论。弗里丹的观点也代表了自由主义女性主义的基本主张——通过重塑制度和法律为男女两性提供平等的权利和机会。

激进派女性主义者认为女性的生育能力是最难改变的生理特征,也是两性不平等和女性不自由的根源。例如,费尔斯通(Firestone)强烈反对生理母亲的身份,她提出应发展由女人控制的生育科技,即借助体外的人工生育技术,将女性从“生理的暴虐性”中解放出来*Shulamith Firestone, The dialecctic of sex: The case for feminist revolution, New York: Bantam Books, 1970.。而另一位激进派代表人物欧克利(Oakley)也反对生理母亲的身份。她总结出母亲角色的三个“迷思”:所有女人都必须是母亲、所有母亲都需要小孩、所有小孩都需要他们的母亲。她认为母亲是“被造成的”,而非是生成的。欧克里进一步指出三个回应此迷思的观点:社会母亲和生理母亲有相同的效果;小孩对母亲的需要并不大于对父亲的需要;一对一的育儿方式不必然优于集体的或“多数母亲”的育儿方式。*Ann Oakley, Women's work: The housewife, past and present, New York: Vintage, 1974.由此可见,欧克利所提出的解决方法也是许多女性主义者所主张的社会化的育儿制度。

尽管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以前,女性主义者绝大多数对母职持批判态度,这些批判的观点也面临了很多反对的声音。首先,包括波伏娃和弗里丹在内的女性主义学者在讨论母亲角色时,往往以男性标准来衡量女性,即追求同男性同等的权利和机会,尤其强调女性在公共领域中的地位和自我发展,从而忽视了女性怀孕、生育子女的独特经验及其对女性造成的影响和特殊需求。其次,这种反对母职的声音主要代表了中产阶级白人女性的观点。她们鼓励女性走出家庭进入职场,却没有关注到底层女性和黑人女性的处境——这些女性为了维持家庭生计一直在家庭之外的地方工作,但她们的工作往往是“有压力的、侮辱性的和非人的”。工作只是为了生存而非自我实现;相较而言,她们更希望有时间和家人相处*[美]贝尔.胡克斯:《女权主义理论:从边缘到中心》,晓林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54页。。因此,母职并不是她们面临的最迫切问题。另外,女性主义的反对者谴责女性主义者和妇女运动是“反家庭”和“反母亲”的*俞彦娟:《女性主义对母亲角色研究的影响:以美国妇女史为例》,《女学学志:妇女与性别研究》2005年第20期。。考虑到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如何从大多数女性的体验和母职经验出发,去追求性别平等、改善女性的权益更是女性主义运动需要探讨的议题。因此,到了七十年代后期,在吸纳了一些批评的声音之后,女性主义者开始改变态度,重新审视母职对于女性的意义,并将母职研究纳入女性主义理论以便进一步加以探讨。

在对于母职持正面评价的文献中,以瑞奇(Rich)的著作《女人所生》最为经典。Rich指出母职包含了“经验”与“制度”两部分,如若女性可以不受男性支配而选择怀孕和生育,那么这种经验并非负面的。她进一步指出母亲角色本身具有创造与快乐的潜力,造成妇女受奴役的不是妇女的生育能力,而是社会体制。因此她认为,应该要摧毁母职的制度,而不是要废除母职的经验*Adrienne Rich, Of woman born: Motherhood as experience and institution, New York: W.W. Norton, 1976.。鲁迪克(Ruddick)则在肯定母职经验的同时,提出了女性经由母职实践可以产生一种“母性思考”,这种母性思考是“注意力”与“爱”的结合,是极其有价值的,值得推广至全社会*Sara Ruddick, “Maternal thinking”, in Feminist studies, Vol.6, No.2 (1980), P.342-367.。

简而言之,女性主义理论中关于母职的讨论纷繁复杂,并且随着女性主义运动的不断深入,关于母职的态度也在发生转变。不管女性主义学者们对于母亲角色是否认同,是抗拒还是接纳,她们在“母职制度是社会建构的产物,并由此造成了对女性的压迫”这一观点上普遍持认同的态度。

有别于女性主义范式中的母职研究,关于母乳喂养的研究更关注母职生物性的面向,比如发表在公共卫生学或者护理学以及少量社会科学类刊物上的文献。这些研究的共同点是:把哺乳视作女性的天赋本能,同时以母乳是婴儿“最好的食物”为出发点。因而本质上也大多是从不同角度探讨如何支持和推广母乳喂养。例如,杨秋玲和陈彰惠的研究探讨了职业女性持续哺乳的生活经验和困难,从而提出“营造支持性人际网络”和“改善职场吸乳环境”等支持母乳喂养的建议*杨秋玲、陈彰惠:《职业妇女持续哺喂母乳生活经验的困境和因应行为》,《实证护理》2005年第1期。。庄丽兰和曾瑛容的文章则探讨了职业妇女在公共场所的哺乳经验,从而提出政府应改善公共场所哺乳设施的建议*庄丽兰、曾瑛容:《职业妇女于公共场所的哺乳经验》,《实证护理》2006年第2期。。尽管上述研究也不乏从哺乳女性的经验出发去探讨如何营造一个支持母乳喂养的公共的、职场的以及人际家庭的环境,但是这种论述显然将女性的哺乳经验视作其母职的重要体现,在事实上强调了女性的生物性功能。

社会科学领域的文献中,赵延东和胡乔宪通过问卷调查获得的数据分析,指出新生儿母亲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网络在母乳喂养决策中起到重要作用*赵延东、胡乔宪:《社会网络对健康行为的影响:以西部地区新生儿母乳喂养为例》,《社会》2013年第5期。。茅倬彦等则通过对现有法律法规的分析指出法律保障缺失是导致女职工母乳喂养率下降的重要因素*茅倬彦、庞天琪、陈蓉:《关于中国女职工母乳喂养权益保障的思考》,《妇女研究论丛》2012年第1期。。一些类似的研究通过量化的数据分析和模型描述和解释了母乳喂养的现状和影响因素,但它们却无法表达女性真实的哺乳体验及背后所隐藏的社会意涵。

本研究所关注的是,哺乳作为女性成为母亲后所承担的首要母职,其母职属性除了具备生物性的一面,它的社会性面向是如何呈现的。本文试图从城市女性的哺乳经验出发,探索她们在自身哺乳实践中的遭遇及身心体验,剖析城市女性的哺乳实践在生育前后如何被建构,不同境遇的女性如何实践她们的哺乳或喂养策略,她们的主体性在承担哺乳母职时是如何实现或者消解的。

本研究的资料获取主要基于自我民族志和网络民族志的研究方法。自我民族志是一种将个人与文化相联系,将自我置于社会文化背景中来考察的研究样式和写作形式*Deborah Reed-Danahay, Auto/ethnography, New York: Berg, 1997.。研究者以“局内人”和“局外人”的双重身份,通过描述亲身体验来表达其所在群体的文化体验*蒋逸民:《自我民族志:质性研究方法的新探索》,《浙江社会科学》2011年第4期。。女性的自我民族志也被认为是一种探寻女性身体经验和主体性,反思男性为中心的话语建构的研究方法,其根本目标是体现文化主位的立场*林晓珊:《母职的想象:城市女性的产前检查、身体经验与主体性》,《社会》2011年第5期。。在本研究自我民族志的方法应用中,研究者以自我体验为脉络,但并不局限于个体经验的表达,而是借由局内人的身份以及对自我体验的反思,与其他群体成员(即母乳喂养的女性)建立联系与密切的互动交流,从而对该群体的身体经验及行为处境有深入而全面的体认*为了保持叙述的一致性与客观性,我们在下文中对于研究对象(包括笔者自身、其他受访女性以及论坛中发帖的女性)的指代均使用化名。。除此以外,研究者还将采取网络民族志的方法,即通过长期对国内某知名论坛育儿版块(下称“论坛”)的参与式讨论及非参与式观察,得以对论坛中来自不同地域、具有不同背景的群体成员经验加以了解。在论坛中,女性通过主动“发帖”书写及表达自身的体验,并通过“回帖”的功能与其他具有类似经历的女性互动与交流。网络中的虚拟身份使得成员可以毫无顾虑地表达自身的焦虑、不满、懦弱等各种羞于在现实场合表达的情绪,可以说是成员最真实的经验表达。当然,这其中也包含正面与积极的经验。鉴于研究者所接触到的群体成员多为城市社区和城市网络中的已育女性,加之某论坛对于自身的定位是“高知论坛”,因此本研究所涉及的研究对象均为城市女性,且大多数文化教育程度较高。对于农村女性的母乳喂养母职体验,本研究暂时未能涉足。

二、“母乳最优”——被建构的母爱

“6个月内纯母乳喂养是最佳的婴儿喂养方式。婴儿添加辅食后,建议持续母乳喂养到两岁或更长时间。”

——世界卫生组织

“人类母乳中有196种已知营养成分,而配方奶粉中仅有37种。”“母乳是100%安全的。婴幼儿配方奶粉可能受到下列危险物质污染……”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及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宣传资料

“母乳可保护婴儿远离疾病;促进婴儿免疫系统发育;可杀死癌细胞及其他病菌;(母乳喂养的孩子)从出生到成年早期都表现出较高的智商。”

——国际母乳会

“积极倡导、促进母乳喂养,实行“早接触、早开奶、早吸吮”,具备母乳喂养条件的应让孩子第一口吃到母乳。”

——中国国家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

“母乳最优”的论述,自女性怀孕起就开始以各种方式向这些准妈妈们传递并且逐渐成为一种深入人心的理念。各类权威机构包括世界卫生组织、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中国国家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及国际母乳会等均大力提倡母乳喂养。这些权威机构传达了关于母乳喂养的以下重要信息:(1)母乳是最优的婴儿食品;(2)新生儿出生后第一口食物应该是母乳(其言下之意为:对于未能及时下奶的产妇而言,她们的婴儿应坚持等待直到母亲产乳,除非出现了医学指征);(3)在婴儿六个月内应该纯母乳喂养,不应添加包括水在内的其他食物和饮料;(4)添加辅食后,仍应该坚持母乳喂养至尽量长的时间。

“母乳最优”论述的出现与近二三十年来我国持续下降的母乳喂养率密切相关。根据国家卫计委的历年国家卫生服务调查报告,6个月以内婴儿的母乳喂养率在1993年、1998年及2008年分别为64.5%、64.5%、27.6%,直到2013年,该数字才回升至58.5%*国家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分别于1993年、1998年、2003年、2008年和2013年开展了五次国家卫生服务调查。在母乳喂养调查方面,因历次所采集的数据指标有所差异,本文所引用的数据为:1993年及1998年为“持续母乳喂养五个月以上比例”;2003年未统计母乳喂养率,只统计了平均母乳喂养的时间,因此并无可参考数据;2008年及2013年为“0—6个月纯母乳喂养率”。。可见在2008年以前,我国的母乳喂养率持续剧烈下降,在2008年以后才得以逐渐回升。事实上,国家卫生部门早在1995年就颁布了《母乳代用品销售管理办法》,禁止母乳代用品的广告宣传和推销;国务院于2001年发布的《中国儿童发展纲要(2001—2010)》也要求将母乳喂养率提高到85%。然而,母乳喂养率在2008年以前持续下降的事实证明了国家促进母乳喂养的各种举措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实施。导致这个结果的因素是复杂的,正如世界卫生组织在关于《〈母乳替代品市场国际准则〉在中国的实施情况》调查报告中指出,“医务人员、大众传播、母乳代用品销售商的销售行为都在不同程度上影响了母亲对喂养方式的选择”。

母乳喂养率的回升及“母乳最优”论述的普及,与发生在2008年的震惊全国的毒奶粉事件有着密切的关系。一方面,公众对于国产婴幼儿配方奶粉彻底失去了信任,母乳喂养重新成为了“最安全”的选择。数据显示,城市的母乳喂养率在毒奶粉事件后超过了农村地区,而在此前,农村地区的母乳喂养率一直高于城市地区。另一方面,由于婴幼儿的喂养事关人口健康这一国家命脉,国家权威部门也开始不遗余力地推广母乳喂养,并将母乳喂养视作是“保障出生人口健康,提高民族素质,推动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基础和重要措施之一”*引自国家卫生与计划生育委员会网站:http://www.nhfpc.gov.cn/fys/mrtpxw/201608/f37ae93906104bdeb2da065b6f00af60.shtml.。国家卫生部门等通过制定儿童喂养的相关法规,规范母乳代用品的宣传和销售,开展爱婴医院的复核工作,以及在每年的世界母乳喂养周开展各类宣传活动,终于使得母乳喂养率获得了显著提升。

对于已孕女性而言,她们通常经由医院获取母乳喂养的信息,而这些来自医院等权威部门的信息,也奠定了准妈妈们实行母乳喂养的信念。在各类综合性医院和妇幼医院的产科门诊,关于母乳喂养的宣传比比皆是。在G市某三甲医院(简称G医院)产科门诊的宣传栏中,有几组海报介绍了有关母乳喂养的信息。第一组海报传达母乳对于婴儿的好处:“母乳是婴儿最理想的食物”“可预防各种疾病”“有利于智力发展”“可预防龋齿”等。第二组海报传达了母乳喂养对于母亲的好处:“可促进母亲子宫恢复”、“增进母子感情,得到心理安慰”以及可降低母亲罹患某些重大疾病的风险。第三组海报则介绍了实现母乳喂养的一些方法:“母婴同室”“早接触、早吸吮、早开奶”“按需喂养”。可见,在医院所传递的信息中,母乳喂养有百利无一害。这确实可能促使绝大多数的准妈妈树立母乳喂养的决心,但另一方面,却没能让准妈妈们对于母乳喂养的困难提前了解和有所准备。

其次,许多医院在为孕妇们开设的产前培训班上,也大力鼓励母乳喂养。尽管这有利于增强准妈妈们实现母乳喂养的信心,然而这种鼓励常常带有一定的强制性。在G医院为孕妇开设的培训课程中,授课者再三强调,孕妇在临产前入院的时候不允许自行携带奶粉。这给主观上不愿意母乳喂养的母亲切断了退路。如因特殊原因无法母乳喂养的,将由院方决定并负责为婴儿喂养医院提供的奶粉。上述做法体现了医院在践行世界卫生组织和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所提出的促进母乳喂养成功的措施之一——“除母乳外,不给新生婴儿喂任何食物或饮料,除非有医学指征”。借由医院这类权威机构所倡导的母乳喂养观念和半强制性的制度安排,母乳喂养成为了众多妈妈的优先选择甚至是唯一选择。

综上所言,近十年来,通过官方、非官方的权威机构及医疗部门的宣传推广及制度安排,借由各种科学的数据和论证,母乳喂养已被建构成一种最优的婴幼儿喂养方式,然而,母乳喂养的困难在这些论述里却没有任何呈现。同时,“母乳最优”的论述背后还暗含着另一层意义:母乳喂养几乎等同于“母爱”。因为母乳只有母亲可以提供,母乳喂养的职责也理应由母亲来承担;如果母亲不能提供给孩子这种最优的食物,那么她的母爱是不完整的。正是这一层意义,导致母亲们为了实现母乳喂养而承受了各种身心的煎熬和痛苦,而这种负面的情绪和经验在“母乳最优”的论述中是不曾出现的。我们将在后文中对这一观点进行具体阐述。

三、哺乳实践与身体经验

哺乳是许多女性成为母亲之后首先尝试的母职实践,可能很短暂,也可能很漫长。从生物性的角度来看,母乳喂养似乎只是母亲将身体内自然分泌的乳汁哺喂给婴儿的简单过程,是一个自然发生的过程。然而,许多母亲的经验却告诉我们,母乳喂养并非是一项简单的母职实践,不管是看似自然的产乳过程和哺乳技巧,还是外出哺乳及职场母亲哺乳等都是社会性问题。我们通过追寻女性产后的哺乳历程,由她们的身体经验出发,探索她们的母职实践。

1.哺乳:本能还是技能?

人类作为哺乳动物,似乎拥有与生俱来的哺乳本能,然而在现实中,很多初为人母的女性却不懂得如何哺喂自己的孩子。实际上,这种看似本能的哺喂方式是需要通过和家庭/社区其他已生育女性的共同生活经验而习得的技能。生活在农村地区的女性一般居住在大家庭中,可以通过观察和学习妯娌或姐妹的哺乳行为而提前了解哺乳的方法。然而对于大多数城市女性而言,家庭成员相对较少,她们并未能在过去的生活经验中习得如何哺喂婴儿。因此,哺乳对于她们而言成为了一门需要学习的技能。哺乳并不仅仅是简单地让孩子含住乳头,而是包含一系列的知识和技能,例如:如何保持恰当的哺乳姿势、如何让孩子正确地衔乳、如何避免孩子呛奶、如何判断孩子是否吃饱了、如何给孩子拍嗝等。

医院是大力倡导母乳喂养的权威机构和实践平台,然而医院在指导产妇关于母乳喂养的知识和实践技巧方面却做得远远不够。对于顺利分娩的产妇而言,产后在医院住院的日子是最佳的学习母乳喂养的时机。然而,我们所接触到的受访者均表示,她们在住院期间,医院的护士并没有指导她们如何哺乳——护士一般只笼统地告知产妇,大概间隔多长时间需要喂奶,或者在孩子哭闹的时候将孩子送到产妇身边便离开了。这些产妇在出院以后,有的通过聘请月嫂指导哺乳技巧,有的通过寻求商业性的母乳指导机构的辅导,有的则是通过和孩子的慢慢磨合以及自行学习掌握相关知识和技巧。

对于非正常分娩的产妇而言,母乳喂养所面临的困难就更多了。由于分娩过程充满了风险与不可预测性,当新生婴儿因医疗原因不得不与母亲隔离的时候,母乳喂养的难题被抛给了新手妈妈,而“母乳最优”的论述则成为了新手妈妈渡过这艰难考验的信念支柱;而一旦不得不放弃母乳喂养,这种论述则会引起她们内心巨大的自责感以及极大的精神折磨。

阿然的分娩过程比较艰难,由于产程过长,胎儿出现了宫内窘迫的情况,在出生后被送去了新生儿科病房,与母亲经历了多天的分离。在这期间,阿然无法探视孩子,更无法像医院提倡的那样“早接触、早吸吮、早开奶”以便实现母乳喂养。护士告知阿然要用吸乳器吸出母乳,于是阿然只好每次都用吸乳器将母乳吸出,装进一次性的储奶袋中,由家属送去新生儿科病房,再由护士用奶瓶喂给孩子。五天后阿然和孩子顺利出院了,然而她还没学会喂奶,而已经习惯了奶瓶喂养的孩子也不会吮吸妈妈的乳头,一喂奶就哭闹和打挺。屡次尝试失败后,阿然一度想放弃母乳喂养。可是她坐月子的月子中心护理人员奉劝阿然,一定要让孩子学会自己吃奶,否则以后每天光吸奶就要花四个小时,还要给孩子温奶、瓶喂、洗奶瓶、消毒奶瓶等,是双倍的工作量。在护理人员的指导和协助之下,阿然借助一些方法和工具,和孩子经过长达两个星期的反复练习,孩子终于学会自己吃奶了。在这期间乳头也被孩子吸破了,疼痛难忍。阿然回忆起坐月子的时光,基本上都是在喂奶和吸奶中度过的。

阿然和其他初产妇的经历都表明哺乳是一项需要习得的技能,而阿然因为产后与婴儿分离,这段哺乳技能的习得过程就更为艰辛。尽管没有得到医院护理人员对母乳喂养的具体指导,但是她们通过寻求月嫂或其他需要付费的专业人员的协助,大多能掌握母乳喂养的知识和技巧,与此同时,另外一些新手妈妈由于在产后没有得到相应的指导,对于母乳喂养的相关知识掌握不足,由此也导致了新生儿喂养的诸多问题,例如喂养不足、喂养过量等。

2.追奶:纠结的“草牛”

“追奶”指妈妈在母乳不足的情况下设法分泌更多母乳的自主或被动行为。在论坛中,“追奶”是自诩为“草牛”的妈妈们最热衷的话题。所谓“草牛”,是母乳不足的妈妈们自嘲的一种称呼。以“追奶”为主题讨论内容包括:是否应该追奶、追奶的食物、追奶的方法等。对于追奶成功的妈妈,她们会在网上发帖分享自己的成功经验;而对于追奶失败的妈妈,她们则常常表现出挫败的情绪。

网友fayfay表示,“明明自己也挂喂了,催乳也催了,药也吃了,汤也喝了,可就是奶少。” “带小孩出门被问是否纯母乳(喂养)的时候,特别不好意思地回答‘不够吃,要添奶粉’,觉得低人一等似的。”这里所说的“挂喂”指的是尽可能长时间地、频繁地喂奶,看起来就像把婴儿挂在妈妈胸前一样;催乳指的是请催乳师疏通乳腺,从而达到增加母乳产量的效果;药指的是吃通草、王不留行等有助于下奶的中草药;汤通常指的是有助于下奶的鲫鱼汤、猪蹄汤。除了上述方法,很多网友也建议“吸乳器追奶法”,即每次喂完奶后,再用吸乳器每边乳房各吸十五分钟。

“母乳最优”的论述让众多母乳不足的妈妈们走上了艰辛的追奶之路,直接放弃母乳仿佛是不负责任的事情;必须通过追奶,才能体现出母亲应尽的努力。于是,新手妈妈们在忙碌地学习照顾新生儿和适应母职身份的同时,还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用于尝试上述各种追奶的办法,以期给孩子“最好”的食物。一些妈妈在经历追奶失败后,选择了母乳、奶粉混合喂养的方式,但在她们看来,这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这种纠结甚至是挫败的心态,有时要持续到孩子长大以后。论坛上将这种过分执着于母乳喂养的妈妈群体统称为“母乳教”。我们发现,孩子较大的妈妈对于母乳喂养反而持更理性的观点,她们在论坛中会这样安慰追奶失败的新手妈妈:“母乳最优,奶粉也挺好的,吃奶粉的孩子也很健康”, “妈妈保持好状态和好心情才是最重要的,偶尔吃些奶粉没什么大不了的……妈妈只有休息好了,才能更好地喂养宝宝!”一些育有二孩的妈妈则对母乳喂养的态度更加开放,即对于第一个孩子坚持母乳喂养的时间更长,而第二个孩子则不一定要坚持母乳喂养或者喂养时间较短。

3.堵奶:苦恼的“奶牛”

母乳不足是草牛妈妈面临的问题,但母乳过量也让许多“奶牛”妈妈苦恼不已,例如乳腺炎和堵奶等问题。

曼华在孩子不到四个月的时候,已经第三次乳腺炎发作了。之前两次发病时,曼华因为要照顾孩子没有时间去医院,也为了可以继续哺乳没有服药,都是熬过来的。第三次发作的时候,曼华已经持续24小时高烧超过39度,熬不住只能去临近的医院开了抗生素等药物。医生叮嘱曼华必须服药至少三天,停喂母乳一周。无奈之下,曼华只好暂停母乳喂养,并且每隔两三个小时用吸乳器将母乳吸出来,以防乳汁淤积加重炎症。幸好之前储存了一些冷冻母乳,曼华的孩子不需要一下子全部过渡到奶粉喂养。到了第三天,曼华感觉自己已经基本康复了,眼看冻奶也马上消耗完了,曼华心里着急——恢复母乳喂养,担心自己体内的药物会通过母乳摄入到孩子体内,影响孩子健康;停喂母乳,喂养孩子的负担转移到家里老人身上,而且也担心孩子以后不愿意再吃母乳了。于是曼华只好求助于网络和育儿论坛上的各种信息和经验分享,获知哺乳期间是可以服用某些安全的抗生素。于是曼华下定了决心,重新恢复哺乳。

网友Hoo也是资深的“堵奶专业户”,在哺乳期间反复多次堵奶,其中最严重的一次,她形容自己“整个胸部硬的像一个铅球”。Hoo先后请过三个通乳师,花费超过三千元,也从中学会了怎么处理堵奶问题,以至于后来再出现类似问题时,她都是自己处理。Hoo分享到,应对堵奶最重要的是疏通堵塞,方法是用消毒过的针将乳孔堵塞处挑破,将淤积的乳汁挤出来。由于堵奶会反复发生,有时需要每隔几天反复挑破。其他网友也贡献了很多应对堵奶的经验,例如:需要用红霉素涂抹乳头创面,预防细菌感染;饮食不能太油腻;用仙人掌肉、圆白菜等外敷。

由此可见,乳腺炎和堵奶给女性所造成的精神压力也是巨大的,一方面是母亲可能需要因此中断哺乳,从而临时改变孩子的哺喂方式;另一方面是堵奶和中断哺乳会导致持续的涨乳和疼痛,母亲亦须忍受治疗过程的皮肉之苦,以及由此给生活工作带来的诸多不便。

4.忌口:不能放弃的母乳

希月的孩子在四个月左右出现了母乳性腹泻,腹泻持续了一周以上。为此,希月除了带孩子去医院看病,还四处向朋友请教和上网查资料。后来得知孩子腹泻可能和妈妈的饮食有关系,希月开始了饮食忌口,每天只吃米饭、土豆和瘦肉,连青菜都不敢吃。母亲所摄入的食物成分可能经由母体的吸收进入乳汁,从而对婴儿的身体产生影响,因此许多妈妈对于自己的饮食分外注意。一些婴儿会发生母乳性腹泻,另一些则可能对某些食物过敏。这些婴儿的妈妈常常通过忌口一些食物以保证持续地母乳喂养。对于仍在全母乳喂养的孩子,一旦出现过敏症状,他们的妈妈需要从容易致敏的食物如海鲜、奶类、大豆等开始忌口,如孩子仍然过敏,则需要继续扩大需要忌口的食物范围。有的妈妈实行的是严格的忌口饮食,即只吃白米饭和青菜。尽管可以选择停喂母乳,改喂深度水解奶粉或者氨基酸奶粉,但妈妈们对于放弃母乳仍然是万般纠结。

网友lexus的孩子因过敏导致大便潜血,她形容自己:“心理压力好大,喂奶的时候都觉得自己的母乳是不是毒药,在一次次伤害他。”这位妈妈已经忌口到只吃大米、小米、蔬菜、猪肉和菜籽油了,但是孩子的便血症状仍在反复。医院里不同的专科医生给她提供的建议是矛盾的,“感染科医生建议坚持母乳,消化内科建议换氨基酸奶粉”。为此,lexus在论坛寻求网友建议。网友pixy回帖说自己孩子有类似症状,但她仍坚持母乳,她忌口到只吃大米、小米和蔬菜;不换氨基酸奶粉的原因是担心影响孩子体重增长。另外一些网友建议可以先换成氨基酸奶粉,让孩子的肠胃恢复一段时间,然后再重新添加母乳。也有少数网友建议直接更换成奶粉,并告诫说严重的过敏对孩子的身体伤害很大;而过度忌口对于妈妈的生活质量和身体健康也有很大影响。最后lexus采纳的建议是第二种,同时也是符合她自己心理预期的建议——即先停母乳更换成奶粉,以后再根据情况考虑恢复母乳喂养。

在“母乳最优”的论述背景下,一些妈妈因为孩子出现过敏的症状,感到母乳变成了伤害孩子身体的“毒药”,信念体系顿时崩塌。然而,倡导母乳最优、代表权威意见的医疗机构也未能给予她们明确且一致的答案。是停喂母乳还是通过忌口给母乳“解毒”,成为了妈妈必须自行取舍和承担相应责任的决定。

5.背奶:职场妈妈的选择

我国法律规定的产假为98—178天*我国2012年发布的《女职工劳动保护特别规定》规定的基础产假为98天,并且根据是否晚育、难产等情况增加产假。在2016年1月新的计生条例实施以来,各地计生条例也纷纷修订延长生育假期,在基础产假之外可再延长30至80天的产假。,这意味着,在孩子四五个月大的时候,很多职场妈妈就要回到工作岗位。然而,母乳依然是大多数四五个月的婴儿的主要甚至唯一食物来源。由于很多妈妈都坚信世界卫生组织和国际母乳会等权威机构所提倡的观点——全母乳喂养至孩子六个月,而大多数妈妈又难以在工作的间隙回家哺乳,于是,“背奶”成为了大多数坚持母乳喂养职场妈妈的唯一选择。所谓背奶,指的是妈妈上班期间,利用吸乳器将母乳吸出来,储存在存储容器中,并放入冰包或冰箱冷藏保存,下班时再把母乳背回家,这样在妈妈上班期间,其他的照顾者就可以用奶瓶来给孩子喂母乳了。职场妈妈们通常备有一套基本的背奶装备,其中包含:吸乳器及储奶容器、冷藏保温用的冰包及背奶包。

如何背奶是论坛中职场妈妈们讨论的热门话题,比如工作期间吸奶的间隔和合适的吸奶量。对于六个月以内仍然以全母乳喂养的婴儿而言,每天的母乳摄入量为600—1000毫升,因此白天的母乳摄入量一般为300—500毫升,这也就是职肠妈妈们每天的背奶量。除去早晚在家亲自哺乳以外,大多数妈妈们需要在工作期间吸奶两到三次,每次需耗时半小时左右,即每天需要花费一小时甚至更多的时间用于吸奶。因此,如何提高吸奶的效率也成了职场妈妈们关注的问题。许多网友建议使用某国际品牌的“双边吸乳器”,即可大大提高吸奶的效率;如有独立办公室,还可同时配合该品牌的“免手扶吸乳胸衣”,以此解放双手,一边吸乳一边工作。当然,这些吸乳装备的价格不菲,尤其是双边吸乳器,价格高达三千余元。但是对于很多效率优先的职场妈妈而言,这是有必要的花费。

如果说大多数职场妈妈选择上班时背奶是一种尝试平衡母乳喂养与工作之间关系的可行实践,那么阿雯的“异地背奶”经历则体现了一部分职场妈妈“将母乳喂养进行到底”的决心。阿雯的工作单位在G市,她生育后便在其父母生活居住地H市(距离G市两小时车程)休产假。结束产假后,阿雯返回工作岗位,但她不得不将孩子留在H市由其父母照顾。此时孩子已满一岁,但阿雯仍想坚持母乳喂养。于是,她在工作日坚持吸奶和冷冻储存母乳,到了周末再把冷冻的母乳带回H市,如此坚持了三个月。后来孩子不愿意吃冻奶了,阿雯才把母乳断了,结束了异地背奶的经历。作为无法在孩子身边履行母职的母亲,阿雯似乎在用“异地背奶”的艰辛来表达她的愧疚感和弥补对孩子的母爱。

6.外出哺乳:如何避免尴尬

女性的乳房在实现其哺乳的生理功能之前,往往先与情欲、性感等想象相关联,女性的身体也成为性化的身体,而非是自然的身体。因此,在当今社会文化中,公共场合哺乳并不被视为自然的行为,而是涉及乳房作为身体隐私被暴露的问题。当母亲携带孩子外出并需要在公共场合哺乳时,不仅会感受到身体隐私被窥视的困窘和不安,同时还可能面临“有碍公共道德”的谴责。

城市女性群体(尤其是文化程度较高的女性群体)在成为母亲后,对于携带孩子外出时如何在公共场合哺乳常常有自己的策略。笔者在论坛上发起了一次关于在公共场合哺乳的讨论。讨论的主题有两个,一是妈妈们是否尝试过携带孩子外出哺乳;二是如何在外出时哺乳。通过这次网络小调查,我们发现,在21位回帖的网友妈妈中,有20位妈妈有过外出哺乳的经历:其中3位妈妈是在有“恰当条件”的情况下才会选择外出哺乳,如自驾车出行或目的地有母婴室;另外部分妈妈因长途火车旅行等原因偶尔在外哺乳;其余10位妈妈经常性外出哺乳并对在外哺乳持更接纳的态度。然而,几乎所有外出哺乳的妈妈都会选择一种不至于暴露乳房的哺乳方式。大多数妈妈会优先选择公共场合中的私密空间哺乳,例如母婴室、商场里的试衣间、员工休息室、残疾人卫生间等;在没有合适的私密空间时,妈妈们则选择采取遮挡物来遮挡乳房,例如哺乳衣、哺乳巾、围巾、婴儿包被等。相对而言,有一些女性则尽量避免在公共场合哺乳,并且通过一些策略以免给生活造成不便。

阿然在孩子9个月以前没试过在公共场合哺乳。“有序喂养”*有序喂养概念来自于一本叫《程序育儿法》育儿读本,该读本在论坛中非常流行。是阿然避免在外出时哺乳的主要策略。所谓“有序喂养”指的是孩子进食的时间和频率是可以做到有序和规律的:对于四个月以下的婴儿,可以每三个小时喂一次奶,而四个月以上的婴儿,则可以做到每四个小时喂一次奶。阿然基本上按照有序喂养的原则进行母乳喂养。在需要携带孩子外出前,先将孩子喂饱,这样一般情况下可以避免在外出时孩子饿了需要进食。阿然觉得有序喂养的好处是,孩子只有在饿了的时候才需要吃奶,而不是把吃奶当作是安抚的方式,哭了的时候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来安抚。

不管是像阿然这样通过可以安排孩子的喂养方式以避免外出哺乳的困扰,亦或是在哺乳期间通过改变着装或者使用遮挡物来遮挡乳房,都体现了母亲们为了满足婴孩的喂养需要而调整自身的身体策略,这一方面反映了当前大多数公共场合未能给母婴安排合适的哺乳设施,另一方面也呈现出女性在面对“哺乳的身体”和“性化的身体”之间所引发的张力时而产生的困扰。

南京地铁于2010年前后提出了“全效修”维修集约范式表述。该范式可视为“均衡修”维修集约范式的一类演变形式。

通过追寻女性产后的哺乳历程及了解她们的哺乳体验,我们发现,在成为母亲后,女性的身体变成了“母乳最优”论述的实践场域。她们的日常经验,无论哺乳、追奶和堵奶,还是忌口、背奶和外出,无不围绕着“哺乳的身体”而展开。在这里,“母乳最优”已经不单单是客观的科学判断,而是女性不得不面对的压迫性话语。一方面,除少数女性能够从容采取有效的策略解决因哺乳产生的各种问题,大多数女则由于哺乳知识与技能的欠缺而饱受挫败与焦虑之苦。另一方面,女性的身体因为哺乳而被异化为优先满足婴儿所需的“母亲的身体”,而作为女性自身的需求则常常被忽略或牺牲掉。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似乎再次印证了“母性神话”,而社会与大众则将这种牺牲赞誉为由女人到母亲的蜕变。

四、母乳喂养的消费形态

很多权威机构宣称母乳不仅从营养学的角度而言是最优的,而且还是最廉价的婴儿食品。然而,这种论述并未充分考虑到女性因为母乳喂养所需要付出的经济上的代价。我们暂且不去评估职场女性因耗费在哺乳或者吸乳上的大量时间而造成的收入上的减少或者是对工作晋升的影响,因为每位职场女性的劳动价值都是不等的,难以作出准确的估算。但是,对于大多数的母亲而言,因母乳喂养所产生的直接花销,并非是廉价的,对于一些城市女性而言,这些花费甚至是高昂的。

首先,通乳、催乳几乎成了每一位初产妇需要寻求的服务。现代城市女性由于工作压力、生活节奏紧张等原因,在生育之前或多或少患有一定程度的乳房疾病,例如乳腺增生。这种普遍存在乳房疾病在某种程度上增大了女性哺乳的难度。于是,通乳、催乳的行业应运而生。通乳、催乳的服务对象通常是哺乳初期乳腺不通、母乳不足,以及容易堵奶的妈妈。提供这类服务的除了一些妇幼医院的专门科室,更多是私营企业或者个体户。在一线城市,一次通乳服务平均价格为400元,服务时间一般在一小时以内。有的妈妈可能只需要在产后初期进行几次通乳即可,而有的妈妈则可能因为经常性的乳腺炎或堵奶而需要经常性地寻求通乳服务。因此,一些通乳机构还推出了不限次数的包年服务,费用高达近万元。由于利润丰厚、入行门槛极低以及日益高涨的需求量,通乳师的素质也是参差不齐,专业性不足,其服务可能没有效果,甚至可能给已患乳房疾病的妈妈带来二次伤害。

其次,母乳指导服务也成为了近年来新兴的行业。母乳指导主要协助母婴解决诸如衔乳不当、哺乳姿势不正确等问题。论坛里的妈妈经常提起B市的一家母乳会所,这家会所提供包括通乳、催乳、乳房护理、一对一的哺乳指导等服务。会所同时还开设母乳哺育的培训课程,其内容包括母乳喂养的知识和技巧,自我乳房护理方法及离乳方法等。这些课程的收费高达数千元。一些母乳指导服务机构更是直接以医院作为其宣传平台。例如在G医院,产科医护人员至少通过两个渠道宣传一家“母乳服务站”,一是借由医院打给已出院产妇的回访电话,二是在产后复查门诊中设立母乳喂养咨询台。尽管我们无法探究医院与这些商业机构是否存在着某种互利关系,但可以明确它们之间的分工:前者倡导母乳喂养的理念以及强调母乳喂养率,而母乳喂养的具体指导工作则转介给了后者。

由哺乳所延伸出来的离乳后的乳房护理服务,似乎也获得越来越多城市中产家庭女性的青睐。论坛中网友may所发表的一篇名为《产后恢复一定要舍得花钱!》的帖子引发了众网友的热议。在该篇帖子中,may提到,为了恢复因为哺乳导致的乳房下垂,她专门去找了一家护理店做乳房护理的服务,每次收费一百多元。may形容,她前期一周去做一次护理,后期每个月去两次,半年来共花费两千多元,比起通乳便宜多了。最后,may总结自己花费在包括瘦身、美容、乳房护理、饮食调理等产后恢复项目的费用为一年五万。尽管其他网友们在花大价钱瘦身这一点上众说纷纭,但是不少妈妈对于通过乳房护理恢复因哺乳导致的下垂问题仍然非常感兴趣,并纷纷询问商家的地址。可见,由哺乳衍生出来的乳房护理服务的市场潜力巨大。

如果说上述付费性服务并不是每一位哺乳女性都必须消费的,那么有些物品则是几乎每一位哺乳女性都需要配备的,例如吸乳器。如前文所述,吸乳器是每位职场妈妈的必备品;哪怕是全职妈妈,也会有离开孩子的时候,因此也几乎需要配备吸乳器。吸乳器的品牌类型繁多,价格从几百元到几千元不等。而吸乳器的周边产品还包括储奶袋、背奶包、免手扶吸乳内衣等,价格也不菲。与此同时,在国家大力推广母乳喂养并对母乳代用品的宣传销售加强管控之后,吸乳器的生产商代替奶粉销售商进入了准妈妈和妈妈们的视野。例如,某国际品牌吸乳器的广告宣传堂而皇之地登上了G医院发放给每位孕妇的《孕妇知识手册》,在不到四十页的手册中,有五页是关于该品牌吸乳器的广告宣传。可见,吸乳器生产商打着“支持母乳喂养”的旗号堂而皇之地进军医院以扩展其宣传渠道。然而吸乳器未必真的有助于母乳喂养——尽管吸乳器可以协助一部分妈妈(例如乳头凹陷、孩子是早产儿)实现母乳喂养,但是也可能促使一部分原本可以实现母乳亲喂的妈妈选择了吸乳-母乳瓶喂的方式。由于缺乏婴儿的有效吮吸而导致母体泌乳减少,这些妈妈母乳喂养的时间也很可能大大缩短。

总体而言,城市女性群体因为哺乳从而衍生出很多消费品种和形态,其中某些消费的确基于真实的需求,但也有不少消费很难不被看作是市场建构的结果。在这个过程中,医院由于没有为女性提供相应的服务从而在事实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此外,这种消费还呈现出阶级分野的态势。在大部分女性“按需消费”以获取通乳、催乳等基本的母乳指导服务时,一些富裕家庭的女性会寻求更高端的服务或购置更高端的母乳喂养周边产品。

五、母乳喂养的家庭分工

母乳喂养不仅仅是生物性母职,同时也是社会性母职。与母乳喂养相关的一系列婴儿照顾工作并非只能由母亲来完成,而是可以通过家庭内部成员的分工协作以及家庭外部的市场外包来完成。我们从不同女性的经验中总结出四种母乳喂养的家庭分工类型,其中家庭内部成员分工的类型包括:由母亲独自承担,由夫妻双方共同承担,以及由祖辈协助承担;而家庭外部的分工则是通过市场外包的形式雇佣家政人员协助。由于夜间哺乳是母乳喂养过程中最艰辛的工作之一,哺喂者的睡眠和休息常常受到很大程度的干扰,因此这四种分类主要基于夜间哺乳的分工。

在由母亲独自承担夜间哺乳工作的类型中,她们的丈夫大多以“白天需要上班”为由,选择在其他卧室睡觉;即使在同一个卧室,他们也常常“吵不醒”。阿燕的哺乳策略是典型的独立承担型,即包括喂奶、拍嗝、哄睡等一系列关联的活动都自行承担。白天哺乳尚可以接受,但是到了夜里,孩子仍需要醒来三四次吃夜奶,阿燕也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坐起来喂奶。如遇到孩子夜里哭闹或醒了不肯睡,阿燕还需要抱着孩子来回踱步,直到把他哄睡。因此,阿燕每次夜间喂奶需要耗时20分钟至1个小时以上,每一段睡眠只能维持两三个小时,碎片化的睡眠导致她白天严重精神不振。

阿燕的经验反映了一种较为普遍的对母职的理解,即男性被认为不需要或者不适合参与照顾孩子的工作,尤其是涉及到母乳喂养这类包含生物性母职的工作。但是我们同时发现,在不少城市家庭中,这种传统的性别分工也在逐渐瓦解,越来越多的男性参与到包括婴儿喂养的照顾工作中。

晓莉的母乳喂养经历比较艰辛,由于先天性的乳头凹陷,她难以实现母乳亲喂,因此一直是通过吸乳器将乳汁吸出,再用奶瓶喂给孩子。到了夜间孩子需要吃奶的时候,晓莉的丈夫负责给孩子温奶、喂奶以及哄孩子睡觉。而晓莉为了保持夜间泌乳,也在孩子醒来吃奶的时候使用吸乳器吸奶。尽管母乳瓶喂增添了许多工作量,但在丈夫的协助下,晓莉夫妇仍然坚持母乳喂养长达一年时间。

如果说母乳瓶喂给孩子的父亲提供了参与哺喂的机会,雪敏夫妻则是通过另外一种分工方式来完成婴儿喂养的工作。由于孩子习惯了早睡早起的作息,即夜里7点左右入睡,早上5点左右起床,雪敏独自承担了夜间哺乳及哄睡的任务。而丈夫则负责在早上5点的时候接班照顾孩子,让雪敏可以补觉3小时,直至8点后丈夫去上班,再把孩子交接给她。

祖父母辈协助育儿也是一种较为常见的家庭内部分工,通常由奶奶或者外婆承担一部分的照顾工作。尤其在产妇坐月子期间,为了让产妇得到更好的休息,祖母辈甚至会协助产妇承担夜间除哺乳之外的婴儿照顾工作。但在大多数家庭中,由于老年人精力有限,一般只协助白天的照顾工作。而在孩子妈妈的产假结束以后,白天的育儿工作则几乎全数转移到祖辈身上,而孩子的父母则主要承担夜间的照顾工作。例如,在真真的家庭里,孩子的奶奶和外婆都是得力的育儿助手。由于奶奶和外婆分别住在临近的社区,于是奶奶和外婆白天轮流到真真家协助照顾孩子以及承担买菜做饭等家务。真真产后过得特别轻松,她表示,“白天除了喂奶,其他的事情几乎不用做”。这里的“其他事情”,主要包括了哄睡、抱睡等比较费时费力的婴儿照顾工作以及家务劳动。

尽管大多数家庭的育儿模式是通过协调家庭内部成员之间的分工协作来完成,我们也发现越来越多的中产和富裕家庭开始寻求市场外包的形式,即通过雇佣育婴/育儿家政人员承担婴儿的照顾工作。在这类家庭中,育婴家政人员可承担除了哺乳之外的所有婴儿照顾工作,甚至还可以承担一定的家务劳动,在此情况下,孩子妈妈除了监督家政人员的育儿工作外,更多是扮演非体力照顾性质的陪伴者角色以及“精神性母职”*蓝佩嘉:《跨国灰姑娘:当东南亚帮佣遇上台湾新富家庭》,吉林出版集团2011年版,第146页。。

芳媛的家庭就是这种分工模式的典型。芳媛育有两个孩子,从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就一直雇佣育儿嫂。育儿嫂同时承担白天和夜间的婴儿照顾工作,包括母乳喂养。芳媛的做法是用吸乳器将乳汁吸出,每天吸四次,储存在冰箱;育儿嫂则根据孩子的需要负责用奶瓶喂养。相对于其她几乎“一天到晚都在哺乳”以及不得不和孩子粘在一起的母亲,芳媛在哺乳期间每天只需要花一个多小时用以吸乳。孩子四个月的时候就断奶了,芳媛把孩子交给育儿嫂照顾便出国旅行了。这种安排使得方媛的休息、工作和生活几乎没有因为生育两个孩子而受到太多的影响,而维持高质量的生活则是她采取市场外包方式的根本动机。

市场外包的形式大大解放了家庭成员在婴儿照顾方面的工作量,然而并非所有城市家庭都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承担雇佣家政人员的费用。据了解,在国家推行全面二孩政策以后,劳动力市场上的对于育儿家政人员的需求量大大提高,而育儿家政人员的薪资水平也因此大幅提高。在一线城市,普通育儿家政人员(非月嫂)的月薪水平已上涨到6000元至9000元。因此,家庭中育儿分工模式的阶层分化现象也将因应家庭的经济能力及家政人员和托幼服务价格的上涨而日渐凸显。

上述四种母乳喂养的家庭分工类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城市家庭在育儿工作上的分工情况,但这依然是相对简化的一种分类。事实上,很多家庭在育儿的不同阶段,可能呈现出不同的家庭分工。例如,有的家庭可能在婴儿出生后的第一、二个月雇佣育婴人员,其后过渡到由家庭内部成员分工的模式。又或者,在孩子母亲休产假期间,由母亲独自承担或夫妻协力承担亲职,而在母亲结束产假后,再行通过祖辈协助或者市场外包以完成育儿的工作。而上述分工也进一步说明了在当代城市家庭中,母乳喂养已不仅仅是母亲独有的职责。借由现代技术装备,以及家庭内部成员的分工或者市场外包,母亲可以将母乳喂养的职责转移出去,而仅仅保留吸乳这一相对省时省力的工作。受到家庭内部的性别分工、家庭人员构成及经济能力等因素的影响,母乳喂养作为一项兼具生物性母职与社会性母职的活动也因此呈现出不同的形态。

六、结论:思考母亲的主体性与消解母职的可能

在国家与科学共同打造的“母乳最优”论述背景之下,许多城市女性重新肩负起了母乳喂养的“神圣母职”。城市地区在2008年后大幅提升的母乳喂养率正是这种论述普及的成效。在成为母亲后,女性的身体异化成“以哺乳为中心”的身体。她们对自己身体的支配主要围绕着婴儿的需求,而非自身的需求,无论是饮食还是睡眠,又或者是着装和外出安排。出于对“科学话语”的敬畏,许多初为人母的城市女性选择了母乳喂养;而母性牺牲的情结则是她们能够坚持一至三年持续性母乳喂养的心理基石。可以说,现代科学话语和母职神圣的传统观念共同塑造了城市女性的哺乳实践。这有别于农村女性将母乳喂养视作是自然而然的哺育过程。

尽管许多城市女性为了实现母乳喂养而选择了自我牺牲,但我们并不认为她们在实践的过程中普遍丧失了主体性。城市女性由于普遍受教育程度较高,崇尚科学育儿观念,这种知识结构既让她们陷入母乳喂养的自我束缚中,但同时也增强了她们哺乳实践中的自主性。这些女性拥有较丰富的信息获取渠道,她们擅长搜索及获取各类育儿专家为母乳喂养提供的建议与方案,她们也擅长通过社交网络平台与其他母亲交流“科学的经验”。因此,在缺乏公共性质的哺乳指导平台的情况下,她们仍然可以自行解决母乳喂养过程中遇到的各种难题。也正因此,她们的主体性呈现出一个被消解与再生成的复杂过程。一方面,为实现宏大的国家话语和科学话语所倡导的母乳喂养,她们作为女性个体的主体性被消解了,她们的身体成为了产乳与哺乳的身体。另一方面,在履行母职的过程中,她们作为母亲的主体性却得到了再生成,这种主体性融合了孩子的需求与母亲的需求,也包含从孩子的成长中体验快乐和满足感。作为母亲,她们的主体性体现在:努力适应全新的家庭结构,认真学习现代育儿知识,以及敢于对抗传统育儿观念。同时,她们也在漫长的母职实践中自我成长,通过调配身边的资源或者雇佣帮工、购买服务等方式,学会给自己松绑,重新找回自我。这种主体性不再是以女性的个人享乐和个体成就感作为衡量的指标,而是接纳孩子成为自身生活一部分,以能够平衡家庭与事业为目标,同时不放弃自我实现。这也正是波伏娃所提出的让女性同时成为快乐的母亲和独立的个体*[法]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

与此同时,我们也认识到,母职实践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被市场和商业所形塑,而家庭的阶级地位和经济状况对其存在很大的影响。正如后结构女性主义者所观察到的,女性的母职经验往往因为社会位置(如种族、阶级)的不同而有明显差异*潘淑满:《台湾母职图像》,《女学学志:妇女与性别研究》2005年第20期;陶艳兰:《世上只有妈妈好——当代城市女性的母职认同与实践》,《妇女研究论丛》2013年第6期,第87-96页。。经济条件较好女性可通过购买包括婴儿照顾在内的各种服务和消费品以减轻母乳喂养和抚育婴儿的沉重负担。她们在坚持母乳喂养的同时,尽可能保持其原有的生活质量;她们也更有条件购买高质量的进口配方奶粉,在保证婴儿健康和营养的同时摆脱母乳喂养所带来的束缚。相对而言,另外一些经济条件相对弱势的女性,既无法承担购买育儿服务的高额开支,又要兼顾母职与工作,她们只好求助于家庭中其他成员的协助,也因此可能引发更多的家庭矛盾(例如婆媳矛盾),严重者可能导致家庭破裂。

哺乳作为女性成为母亲后漫长母职经验中的最初体验,其实践模式在很大程度上预示着女性在日后的母职实践中所采取的方式。母职的消解来源于我们如何解构那些影响母职的因素。一些女性的哺乳实践给我们展示了消解母职中性别分工的可能性,即让父亲参与到哺喂婴儿的过程中来。当父亲和母亲一样平等地参与到抚育婴儿的过程中,女性被认为更适合和更应该照顾孩子的母职观念就被消解了,抚育孩子成为了父母共同的职责。另一些女性则是通过雇佣育儿家政人员将相当一部分照顾孩子的职责外包出去,当孩子长大一些了则可能购买价格高昂的日托服务,而孩子父亲的参与依然相当有限,女性(包括受雇的家政人员)仍然是抚育孩子过程中的主要参与者。这种依赖于金钱购买服务的形式,实际上是一种“代理母职”*Lynet Uttal, 1996. “Custodial care, surrogate care, and coordinated care: Employed mothers and the meaning of child care”, in Gender & Society, Vol. 10, No.3, p.291-311.,并没有对母职起到真正的消解作用。这种方式也只适合于经济条件优越的中产及富裕家庭,而普通家庭和底层家庭则没有能力支付这些价格高昂的服务。

如今我国已全面开放二孩生育政策,全国各地也逐渐迎来了生育高峰。可以预见,今后大多数的家庭都会呈现二孩格局。一些女性因抚育二孩负担过重无法兼顾工作而不得不退出职场,成为全职妈妈;即使是不愿放弃事业的女性也面临着愈加严重的就业性别歧视。因此,抚育孩子的职责问题尤为严峻。国家考虑优化人口结构的同时,更应考虑制定不以牺牲女性为基础的公共照顾政策。我国目前关于婴幼儿抚育的意识形态仍然是以家庭为承担主体,而对理想的母亲的期待仍然是兼顾家庭与工作的多面手*陶艳兰:《世上只有妈妈好——当代城市女性的母职认同与实践》,《妇女研究论丛》2013年第6期;陶艳兰:《塑造理想母亲: 变迁社会中育儿知识的建构》,《妇女研究论丛》2016年第5期。。这种意识形态仍然是建立在传统的母职概念之上,将抚育孩子看所是私领域的家庭职责,尤其是女性的职责。这必然导致不同阶级地位的家庭在育儿职责上的分工差异,尤其是造成了中下层家庭中女性的沉重负担。消解母职,不仅是消解抚育孩子职责中的性别分工,更应该是将抚育孩子看作是公共的事务。在西方女性主义的各个派别中,激进派女性主义、社会主义女性主义以及黑人女性主义均力推公共育儿的方式。例如,胡克斯主张以税金为基金,建立以社区为基础的,有着同等数量男、女性工作人员的公共育儿中心*[美]贝尔.胡克斯:《女权主义理论:从边缘到中心》,晓林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60页。。除此以外,亦有学者主张政策制定应打破以孩子需求为中心的母职概念,建立以母亲的主体性为基准的母性政策。例如,借由公权力介入社会制度运作,提供更多元和弹性的儿童照顾支持方案*Roberta Guerrina, “Equality, difference and motherhood: The case for a feminist analysis of equal rights and maternity legislation”, in Journal of gender studies, Vol.10, No. 1 (2001), p.33-42;潘淑满:《台湾母职图像》,《女学学志:妇女与性别研究》2005年第20期,第41-91页。。近来,发达国家的一些女性主义者主张制定无性别区分的带薪产假制度,即让母亲、父亲甚至是同性恋家庭中的家长均能平等地参与到儿童照顾的职责中,从而消解儿童照顾中的性别不平等。上述例子均为更完善的公共育儿方式提供出路,也为消解母职提供了很好的参考。因此,要解构和消解女性社会性母职的困境,不仅仅要求女性个体及家庭在育儿问题上的意识觉醒和平等参与,还必须打破抚养孩子是家庭职责和女性个人经验的迷思,倡导国家投入更多的公共资源介入托儿与儿童照顾领域,让低价的公共照顾服务成为中下层家庭可以选择的育儿方案。

2017-04-20

许 怡(1982—),女,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社会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劳工与性别。 刘 亚(1971—),女,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讲师,社会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妇女研究与社区发展。

C913.68

A

1003-4145[2017]08-0095-12

陆影)

猜你喜欢
母乳哺乳育儿
会哺乳的树
偷偷摸摸育儿
母乳到辅食,如何无缝衔接
英国共享母乳引争议
为治乳腺炎用抗生素 妈妈不用停母乳
哺乳仔猪大肠杆菌病的SM2疗法
母乳库研究的现状分析
育儿神器
一起哺乳仔猪猪瘟腹泻的诊治
育儿Q&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