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433)
道心惟微,立象尽意
——论《文心雕龙》中的比喻
何安平
(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433)
比喻在《文心雕龙》中广泛使用,其原因有三。一,比喻重在阐明事理,切合刘勰论文的目的;二,《文心雕龙》有子书的特点,继承了先秦诸子比喻说理的传统;三,以魏晋玄学为思想背景,刘勰使用比喻来立象尽意。通过对四部分的具体分析,可见第一部分前三篇用了夸大的比喻,后两篇和第二部分类似,比喻的喻体多为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事物,第三、四部分比喻密集,有助于阐明文理。与《文赋》《诗品》对照,见出使用比喻论文非刘勰专有,后代的文论话语深受影响,成为文士品评诗文的主要方式之一,形成了中国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传统。
刘勰;文心雕龙;比喻
比喻在中国文学中源远流长,从《诗经》《楚辞》开始就普遍运用,汉赋踵事增华,同代及之后的各种文体几乎都要使用,成为了文学创作中极为重要的艺术手法之一。比喻在《文心雕龙》中俯拾皆是,成为刘勰写作的一大特色,已经受到现代学者较为广泛的关注。已有的研究涉及书中比喻的技巧、分类、作用等*例如:黄亦真.《文心雕龙》比喻技巧研究[M].台北:学海出版社,1991;丛瑞华.《文心雕龙》中比喻的作用、类型及价值[J].长春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2):50-53;冯晓玉.《文心雕龙》比喻式批评话语的美学风貌[J].常州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5):26-28;李刚刚.浅析《文心雕龙》比喻性[J].广州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6(1):62-64.,也有就其中一类比喻进行专门的探讨*如:闫月珍.器物之喻与中国文学批评——以《文心雕龙》为中心[J].中国社会科学,2013(6):167-185.,或是与西方文论相比较来分析*如:郭勇.《文心雕龙》“比兴”论解析——兼与新批评隐喻观念比较[J].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4):77-81.,这些成果对认识《文心雕龙》的比喻批评均有价值,然大多限于修辞技巧层面,且常从后世观念去分析,对多用比喻之原因、效果和背后的思想文化背景缺乏深入的论述,故本文从刘勰自己的比喻观出发再论比喻,“有同乎旧谈者,非雷同也,势自不可异也。有异乎前论者,非苟异也,理自不可同也。”[1]727*本文所引《文心雕龙》原文均出自范文澜注本,后文不再标注。
刘勰《文心雕龙》成书于齐梁之间,对前代文学与文论进行了全面系统的总结,书中不仅有大量比喻运用实例,还安排了《比兴》篇专门论述,可见刘勰对其相当重视。但修辞方法有多种多样,刘勰为何偏爱比喻,经仔细探究,其原因有三。
第一,比喻重在阐明事理,切合刘勰论文的目的。刘勰论比,指出:“比者,附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附理故比例以生”强调比一定要切合,“以切至为贵”,又说明比的手法的产生是因为比附事理。兴和比不同,兴是要兴起情感,其产生也是因为“起情”,二者虽都是诗人表达情志的手法,但比侧重明事理,兴侧重表感情。比和兴还有一个重要的区别,兴是“婉而成章”,所以意义比较隐晦,“明而未融,故发注而后见”,比则“写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扬言即明显之言,总之是兴隐而比显,刘永济先生认为“舍人此篇比显兴隐立说,意界最精。”[2]142刘勰在《比兴》篇中感慨“兴义销亡”,“日用乎比,月忘乎兴;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对此颇为不满,但对于比的意义并没有抹杀。刘勰论比,特意提出比的作用主要是以明显之言说明事理,而《文心雕龙》一书正是“论文”(《序志》)之作,所谓“论”,刘勰自言:“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论说》)“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穷于有数,追于无形,迹坚求通,钩深取极;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论说》)刘勰旨在论文之理,比又侧重明事理,则《文心雕龙》中比喻之例众多就在情理之中了。
第二,《文心雕龙》有子书的特点,继承了先秦诸子比喻说理的传统。《文心雕龙》在《隋书·经籍志》中集部总集类,至清代《四库全书总目》被归入集部诗文评,近代以来更成为文学批评的重要著作,但还有一种意见,则视《文心雕龙》为子书,在明清目录书中很常见,[3]如《宝文堂书目》《徐氏家藏书目》《奕庆藏书楼书目》《鸣野山房书目》等,当代学者也有持此看法者。[4]是否将《文心雕龙》定性为子书还有待深入研究,但从全书分析,《文心雕龙》确实有子书的特点,正如刘永济先生所言:“彦和《序志》,则其自许将羽翼经典,于经注家外,别立一帜,专论文章,其意义殆已超出诗文评之上而成为一家之言*田晓菲《诸子的黄昏—中国中古时代的子书》:“到了公元三世纪,‘一家之言’往往和子书写作联系在一起。”《中国文化》,2008(27):64-75.,与诸子著书之意相同矣。”[2]1这与后来的诗文评差异明显。子书要能成一家之言 ,刘勰也以此自期,《序志》中言因为马郑诸儒对经典“弘之已精”,自己“就有深解,未足立家”,所以才论文以宗经,他对之前曹丕、陆机等人的论文之作多有批评,认为“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故采取“擘肌分理,唯务折衷”的方法立一家言*关于《文心雕龙》折衷方法的论述,参看罗剑波《“擘肌分理,惟务折衷”——〈文心雕龙〉论文方法初探》[J].山东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2):86-91.。再对照《诸子》篇,也可以显示出《文心雕龙》的子书性质。“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即要表达对道的认识和自己的意志,这和《文心雕龙》的旨趣是一致的。刘勰以写子书的态度创作《文心雕龙》,目的是欲成一家言,传之后世,就势必要使自己的理论充分、清晰地展现给当代及后来的读者,如此则不得不借助子书的一些论证方法,众多方法中,比喻是很重要的一种,这在子书中随处可见,是先秦诸子的一大特征。如《道德经》第八章:“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5]《庄子》更是全书体现出一种比喻论证的思维方式,“《逍遥游》中的朝菌蟪蛄、冥灵大椿、爝火时雨、鹪鹩鼹鼠之喻,《齐物论》中的三籁之喻,《养生主》中的薪火之喻,都是令人难以忘怀的。《逍遥游》中的比喻使文章大大加强了一种虚灵的韵味,三籁之喻为《齐物论》第一段树立了一个大的框架,薪火之喻则使《养生主》全篇展现出一种玄远的思考。”[6]《荀子》中的比喻也很多,最著名的如《劝学篇》开篇为了说明学习不可停止,就用了一连串的比喻:“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7]《韩非子》中比喻之多令人目不暇接,如《主道》:“是故明君之行赏也,暧乎如时雨,百姓利其泽;其行罚也,畏乎如雷霆,神圣不能解也。”[8]30《有度》:“为人臣者,譬之若手,上以修头,下以修足;清暖寒热,不得不救;镆铘傅体,不敢弗搏。”[8]35刘勰既然把《文心雕龙》以子书自诩,那么汲取在先秦诸子中已经非常成熟的比喻说理方法就是极有可能的。
第三,以魏晋玄学为思想背景,使用比喻来立象尽意。玄学常称之为魏晋玄学,但影响不限于魏晋,汤用彤先生以为:“玄学因于三国,两晋时创新广大,而常谓为魏晋思想,然其精神实下及南北朝(特别南朝)。”[9]194玄学中有一重要命题,即言意之辨,当时文士围绕此一问题有诸多论述,概括而言有言尽意、言不尽意和得意忘言三种。在魏晋之前,《庄子》中已经论述到言意问题,“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庄子·天道》)认为言不能传达意。在《周易·系辞上》里,对言意关系也有讨论:“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而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10]563虽然也认为言不尽意,但却提到了一个“象”,可以立象尽意,何为“象”,《系辞》言:“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10]543象即是用来揭示圣人发现的深奥的道理。玄学代表人物王弼作《周易略例》,其中有《明象》为言意之辨做出了新的解释: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以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以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尽意,而象可忘也;重画以尽情伪,而画可忘也。[11]
王弼在此以体用思想分析言象意,指出言和象是得意的工具,得意是最终的目的,得意之后,则要忘象忘言。王弼尽管仍然以意为重,但并没有舍弃言象,并且以为“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实际上肯定了语言的达意功能,只不过必须借助象。经过王弼的阐发,“得意忘言”成为了魏晋南北朝文学理论之重要问题的基础。[9]209
言如何能达意,也是文论家思考的问题,陆机在《文赋》中说:“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12]*以下《文赋》语句均出该书,后文不再出注。陆机从自己文学创作的经验出发意识到以文达意的困难,这一困难同样也是刘勰所面对的。《序志》:“但言不尽意,圣人所难,识在瓶管,何能矩矱。茫茫往代,既沉予闻;眇眇来世,倘尘彼观也。”刘勰论为文之用心,将己心寄托在《文心雕龙》中,希望在后世也有人能够阅读,那么就必然要努力做到言尽意,充分阐述自己的“意”,才能让人更好地理解和接受。但真要做到,难度极大,《神思》言:“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开始的设想和最后的成文之间有很大的差距,所谓言不达意,原因在于“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语词是实在的、有限的,文意是想象的、无限的,语言如要充分传达文意,无论是刘勰前代的文学创作还是理论探讨都已经表明了“立象”对于“尽意”的重要作用。“立象尽意”落实在具体的写作方法中,就是比兴,而对于阐述文理的《文心雕龙》来说,侧重明事理的比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刘勰当然是综合运用了多种方法,才做到析理透辟,体大虑周,但拟象喻意的比喻方式在其中是极为重要的。刘勰对文章的价值非常肯定,“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文,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序志》) ,他是本着“树德建言”的目的来写作《文心雕龙》的,但“言不尽意”的古训让他深深忧虑,如何做到“言尽意”是必须考虑的问题,刘勰吸取王弼对言象意阐释的思想资源,大量使用比喻的方式,尽可能清晰地表达了思想,将精深的文之道通过“象”传于后世。
《文心雕龙》全书五十篇,可以分为四个部分,其结构,按照王运熙先生的意见,分别是《原道》至《辨骚》是全书总纲,《明诗》到《书记》是各体文章写作指导,《神思》到《总术》是写作方法统论,即打通各体谈作法,《时序》以下各篇是附论。[13]由于各部分论述对象的差异,在比喻的使用上也就不尽相同,所以下面通过具体的例句分析对四部分分别探讨。
第一部分以《原道》开篇,论文的本原,从大自然的文采入手,“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将日月比作双璧,山川比作锦绣来说明天地皆有文,而人是三才之一,天地之心,当然也是有文,这是通过类比的方式来证明。刘勰一开始就从具体的自然现象切入来论证。孔子是刘勰尊崇的圣人,是以孔子的影响被称为“木铎启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原道》)《征圣》的“赞曰”:“悬鉴日月,辞富山海”,正因为圣人识鉴高明如日月,文辞丰富如山海,所以以圣人的作品和言论为根据就是必要的、可行的,这句比喻言简意赅,又有说服力。《宗经》为说明道的精微和经书的高深,将其形容为“墙宇重峻,而吐纳自深。譬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矣。”通过可以感知的事物代替抽象的表达,让读者从中体会经书的博大深奥。为阐明经书的价值,又言:“至根柢槃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是以往者虽旧,馀味日新。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久用而未先,可谓太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把经书比作枝高叶茂的大树、泰山上的云和黄河的水。经书如此重要,如果写作文章能据经书制定体式,采用《尔雅》的语言来丰富语汇,那就犹如“即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由于刘勰以儒为尊,在“文之枢纽”前三篇中,喻体的选择不取寻常事物,对儒家经书和圣人都用了夸大的比喻,目的是要突出其影响和价值,显示“宗经”的态度,为后面的论述奠定基础、设立标准。“文之枢纽”后两篇涉及纬书和楚辞两类相对具体的对象,而且它们也属于“驭奇”的部分,所以在比喻喻体的使用上就比较平常了,如《正纬》:“盖纬之成经,其犹织综,丝麻不杂,布帛乃成。”是用织布时的经线纬线作比;《辨骚》:“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是用乘车时的凭轼和赶车时拉着马缰绳作比。这些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事物,和天地山川等对比明显。
第二部分由于是分析具体的文体,对象明确,论述相对容易,比喻的使用总体上比第三部分论写作方法和第四部分的附论在数量上要少,但比喻都是必要的,在文章中均起到了说明文理的积极作用。《诠赋》:“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为了说明作赋要抓住根本、遵循基本的体制要求,不能仅追求文采,刘勰接连用了两个比喻,把赋之本比作枝干和骨力,末比花朵和脂肪,后两者过多就会损害根本,致使舍本逐末。这两个比喻的精巧之处在于它们还体现了“折衷”的思想,枝干不能花朵太多,但也不能没有,所以特别指出是“繁花”,人或动物固然要有骨力,但也不能没有脂肪。两者实为一体,若只求一面,则难免偏颇,总之是要做到“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处比喻的使用生动形象地表明了赋的根本要求,完全达到了刘勰所要求的“切至”。《论说》在陈述论体的写作要领后,又用比喻作补充说明,“是以论如析薪,贵能破理。”将抽象的理论用通俗的劈柴行为来比附,使论体之要更容易被理解。在论“说”时,刘勰为说明战国辩士的辩才,用了两个比喻:“转丸骋其巧辞,飞钳伏其精术。”用弹丸流转喻说辞之巧妙,用飞钳喻能压制他人的精妙辩术,将无形之言语形象化,显示了辩士的辩才之高。《诏策》论述的是以帝王名义发布的诏令类文章,这些文章由于用途的不同,在风貌上也有差异:“故授官选贤,则义炳重离之辉;优文封策,则气含风雨之润;敕戒恒诰,则笔吐星汉之华;治戎燮伐,则声有洊雷之威;眚灾肆赦,则文有春露之滋;明罚敕法,则辞有秋霜之烈。”刘勰没有用理论话语去说明各类文章的风格特征,而是选用了自然物象作比喻来描述,让读者从视觉(辉、华)、触觉(润、滋)和听觉(雷)直接感受不同的风格,这可能比抽象理论更易让人明白,从而更好地指导写作。我们可以举一些具体的作品来印证,如《汉书·武帝纪》所载《贤良诏》:“朕闻昔在唐虞,画象而民不犯。日月所烛,莫不率俾。周之成康,刑错不用,德及鸟兽,教通四海;海外肃慎,北发渠搜,氏羌徕服;星辰不孛,日月不蚀,山陵不崩,川谷不塞。麟凤在郊薮,河洛出图书。呜乎,何施而臻此与?今朕获奉宗庙,夙兴以求,夜寐以思,若涉渊水,未知所济。猗与伟与!何行而可以章先帝之洪业休德,上参尧舜,下配三王?朕之不敏,不能远德,此子大夫之所睹闻也。贤良明於古今王事之体,受策察问,咸以书对,著之於篇,朕亲览焉。”[2]410汉武帝此诏,首先叙述了尧舜成康时期天下大治的美好景象,希望自己也可以达到前代帝王的盛世业绩,但不知如何去做,所以求教于贤良。显示出武帝欲治理天下的雄心和抱负,意义显豁,文辞典雅,毫不讳言己之不足,态度诚恳,时之贤才览之,当能从中明了武帝之意。又如魏文帝《伐吴诏》:“昔轩辕不为涿鹿之师,则蚩尤之妖不灭;唐尧不兴丹水之阵,则南蛮之难不平;汉武不行吕嘉之罚,则横浦之表不附;光武不加嚣述之诛,则陇蜀之乱不清。”[2]414这是诏书的开头部分,四个排比一气而下,声势浩大,确实犹如雷霆一般。《檄移》为了说明檄文的特点,用了和《诏策》类似的比喻手法,“使声如冲风所击,气似欃枪所扫”,檄文因为“必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所以要刚健有力,气势逼人,刘勰用暴风袭击、彗星扫荡来形容其特点,十分贴切。如被刘勰誉为“壮有骨鲠”的陈琳《为袁绍檄豫州》:“……幕府奉汉威灵,折冲宇宙;长戟百万,胡骑千群;奋中黄育获之士,骋良弓劲弩之势;并州越太行,青州涉济漯;大军泛黄河而角其前,荆州下宛叶而掎其后;雷霆虎步,并集虏庭,若举炎火以焫飞蓬,覆沧海以沃熛炭,有何不灭者哉?……”[14]此段文字极言己方实力之强,弘扬军威,给对方以震慑。
第三部分涉及文章的构思、结构、风格、修辞等,内容较为抽象,“探幽索隐,精微而朗畅”[1]495,在说理上要求更高,比喻的使用比第二部分更加密集。《神思》说明构思的重要,用麻和布作比喻,“视布于麻,虽云未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麻布的本质依旧是麻,但经过了人的加工后就能变成鲜明珍贵的布。《体性》的“赞曰”以人体为喻解释文辞和情志的关系:“辞为肌肤,志实骨髓。”《风骨》中也有用人体比喻的例子,“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文辞的骨力、情志的感染力都是比较抽象的,近取诸身,通过人自身进行比喻解说就容易把握了。刘勰重风骨,也绝不忽视文采,《风骨》中用野鸡和鹰隼作比喻:“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沈也;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野鸡色彩鲜艳,但力量不足,鹰隼可以飞上高空,但又缺乏色彩,说明理想的文章应该是风骨与文采二者完美的结合,有如凤凰一般,即刘勰一贯主张的风骨丽辞并重。如建安七子之一刘桢的诗,最著名者为《赠从弟》三首其二:“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罗凝寒,松柏有本性。”[15]虽“贞骨凌霜”,“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也即语言质朴,缺乏文采。钟嵘将曹植比之为“龙凤”,评价颇高,究其原因,正在于“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幽怨,体被文质,桀溢古今,卓尔不群。”[16]*下文引《诗品》均出该书,不再出注。如他的《七哀诗》就是典型代表,风骨与文采兼具。刘勰的比喻形象准确地表达了他的这一观点,又使阅读富有画面感,增加了可读性。《通变》论作文的方法,以草木为喻,“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晞阳而异品矣。”根干附着泥土喻“有常之体”,相同的植物吸收阳光不同而面貌有异喻“无方之数”,前者为通,后者为变,用比喻将通变之理形象地予以阐明。刘勰运用比喻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比喻的喻体常和本篇的论述主题相关,如《镕裁》认为陆机文辞繁富,不知剪裁,就用了制衣来比喻,“夫美锦制衣,修短有度,虽玩其采,不倍领袖”,这和篇题中的“裁”相应。又如《声律》,所用比喻之例大都与声音相关:“今操琴不调,必知改张,摘文乖张,而不识所调。响在彼弦,乃得克谐,声萌我心,更失和律,其故何哉?良由外听易为察,内听难为聪也。”“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若夫宫商大和,譬诸吹籥;翻回取均,颇似调瑟。瑟资移柱,故有时而乖贰;籥含定管,故无往而不壹。”“识疏阔略,随音所遇,若长风之过籁,南郭之吹竽耳。”“古之佩玉,左宫右征,以节其步,声不失序。”可以推断刘勰在写作时是有意安排这些比喻的,目的是为了更为准确有效地论述他的理论。又如《夸饰》论述夸张的手法,在最后的“赞曰”中刘勰也使用了夸张来进行总结:“言必鹏运,气靡鸿渐。倒海探珠,倾昆取琰。”
第四部分的附论共五篇,涉及方面颇广,在比喻的使用上和第三部分类似,如《时序》论张华等人的风格:“茂先摇笔而散珠,太冲动墨而横锦,岳湛曜联璧之华”,就是用比喻来形容;《才略》称赞张衡、蔡邕:“是则竹柏异心而同贞,金玉殊质而皆宝也”,将他们比之为竹柏和金玉。《知音》:“平理若衡,照辞如镜”比喻博观之后,排除私心和偏见,然后就能如天平和明镜一样,做到公正明晰。当对作品深入理解、洞察精微时,刘勰又用比喻说明这种感觉:“譬春台之熙众人,乐饵之止过客。”(《知音》)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古代文论发展的高峰期之一,涌现了众多的论文著作,《文心雕龙》之外,陆机《文赋》和钟嵘《诗品》也具有代表性,将三者比较更可见出比喻在文学批评中的价值。
通观《文心雕龙》全书的比喻,如上所论,可见其取材甚广,且基本都能做到贴切恰当,从而将抽象难明的理论用具体可感的形象传达出来,对于揭示“为文之用心”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比喻的运用,也使得全书富有文采,“丽句与深采并流”(《丽辞》)。以比喻的方式阐发文理,不仅刘勰如此,在之前的《文赋》和略晚的《诗品》中也不鲜见。《文赋》主要讨论文学创作中的构思问题,在行文中陆机运用了很多比喻来做辅助说明,如“于是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切合的文辞很难获得,就如同钓出深渊中的鱼,射落高空中飞翔的鸟,“此四语形容尽致,可谓妙手偶得之。”[12]46文章写作要自出机杼,陈言务去,对此陆机也以比喻指出:“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经过艰苦的构思和辞藻安排,文章从无到有,终于写成,陆机用“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形容其美,又用“粲风飞而猋竖,郁云起乎翰林”比喻其传播和影响。从开始至“郁云起乎翰林”是《文赋》的前半篇,被认为是:“陆机用心最苦最密所写出的一大段。”[12]98其所用的比喻不止以上所举,作用有大有小,但都不同程度地帮助陆机实现了文能逮意。《诗品》在评价潘岳时,钟嵘引用的谢混之言:“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拣金,往往见宝。”即是用比喻说明潘岳诗的特点,在评价颜延之时又引用汤惠休的观点:“谢诗如芙蓉出水,颜如错彩镂金。”可见钟嵘对谢混、汤惠休以比喻的方式评诗是认可的,钟嵘在评价陆机、潘岳的文才时,也以比喻来表述:“陆才如海,潘才如江。”在论谢灵运时,指出他有“繁富”的毛病,但是“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在整体上对谢诗给予了肯定。在评价范云、丘迟的诗时所用比喻极具美感:“范诗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邱诗点缀映媚,似落花依草。”将二人诗歌的风格比拟为自然的景象,化抽象为具象,有助于从整体上把握其风格特征。[17]
所以,无论是刘勰还是钟嵘,在阐释文学理论、开展文学批评时,都使用了比喻的方式,其实在其他论文论书论画的著作中比喻也被广为运用 ,只是限于篇幅,数量上没有《文心雕龙》如此之多。以《文心雕龙》为代表的中古文论著作,继承了先秦诸子比喻说理的论说方式,并将其成功运用在评议文章中,后代的文论话语深受影响,成为文士品评诗文的主要方式之一,形成了中国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传统。如唐代张说评价当时文人的文章:“李峤、崔融、薛稷、宋之问之文,如良金美玉,无施不可。富嘉谟之文,如孤峰绝岸,壁立万仞,浓云郁兴,震雷俱发,诚可畏也,若施于廊庙,则骇矣。阎朝隐之文,如丽服靓妆,燕歌赵舞,观者忘疲,若类之风、雅,则罪人矣。……韩休之文,如太羹旨酒,雅有典则,而薄于滋味。许景先之文,如丰肌腻理,虽秾华可爱,而微少风骨。张九龄之文,如轻缣素练,实济时用,而微窘边幅。王翰之文,如琼杯玉斝,虽烂然可珍,而多有玷缺。”[18]就全部是用比喻的方式描述他们各自的风格。以比喻论文,长处在于能将抽象的理论形象化,便于读者通过生活经验直接感受,从而获得对作家或文章风格整体的印象,但不得不承认,其短处也是很明显的,就是逻辑分析不足,是一种印象式的描述,常常流于神秘,难以捉摸。因此《文心雕龙》的比喻运用有正反两方面的价值,我们要继承比喻论文的优势,同时也要避免其劣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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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InTheLiteraryMindandCarvingofDragons,metaphor is widely used.The reason is that Liu Xie intended to talk about literature theory with metaphor; furthermore,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book are theoretical,so that metaphor is used to help reader understand profound thoughts and explain obscure theory; The third reason is that taking the metaphysics of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as the ideological background,Liu Xie used metaphor to establish images and express his meaning.Through the analysis of the four parts,it can be seen that the first three articles in the first part used exaggerated metaphor,and the latter two articles are similar to the second part.The vehicles of the metaphor are mostly of ordinary things of everyday life.The third and the fourth part contains rich metaphor,helpful to clarify literary theories.Compared with “Wen Fu” and “Critique of Poetry ”,it can be seen that the use of metaphor is not exclusive to Liu Xie.Later literary discourse is deeply affected,and becomes one of the main ways of appreciating poems,forming an important tradition of 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
Keywords:Liu Xie;TheLiteraryMindandCarvingofDragons; Metaphor
(责任编辑:黄仕军)
MetaphorinTheLiteraryMindandCarvingofDragons
HE Anping
(DepartmentofChinese,FudanUniversity,Shanghai200433,China)
I206.2
A
1008-7699(2017)04-0089-06
2017-03-14
何安平(1990—),男,甘肃泾川人,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