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昕
(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暨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23)
“到芬兰车站”
——论“青年马克思”文本和思想研究的早期历史
周嘉昕
(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暨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23)
既有研究在讨论“青年马克思”问题时,往往首先提到1932年《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在东西方几乎同时公开问世这一标志性事件。似乎对“青年马克思”文本和思想的关注是一个上世纪30年代之后才发生的事件。回到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历史演进中去,“青年马克思”问题的讨论是同马克思主义哲学方法论本质的探讨直接关联在一起的。对于“青年马克思”的关注是一个19世纪下半叶已经开启的理论主题。从第二国际到苏联马克思主义研究,马克思恩格斯文本研究和思想探讨,经历了一个“到芬兰车站”的历史进程。在此过程中,作为马克思主义文献学专家的梁赞诺夫扮演着一个重要的理论角色。对“青年马克思”发现前的回顾,有助于我们澄清马克思主义思想和文本研究中的若干理论问题,为建构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提供积极的借鉴。
唯物史观;辩证唯物主义;梁赞诺夫;MEGA1
1917年4月,列宁乘火车回到彼得格勒芬兰车站。从此开启了俄国革命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向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的转变。因此,列宁“到芬兰车站”也就成为一个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事件。以此为标题,美国文学家埃德蒙·威尔逊描述了社会主义的理念和运动从西方向东方转移的历史进程①[美]埃德蒙·威尔逊:《到芬兰车站——历史写作及行动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回顾马克思逝世后半个世纪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文献研究,也可以被比喻为一个由西欧向苏俄(联)重心转移的“到芬兰车站”历程。19世纪下半叶,随着马克思主义逐渐成为欧洲工人运动的指导性思想,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总结和阐发就成为一项紧迫的任务。对此,马克思恩格斯及其同时代的战友和学生有着清醒的自觉意识。在此过程中,与理论的阐发相关,马克思恩格斯对自身思想发展,特别是早期经历进行了回顾和梳理。与之相关,对于马克思恩格斯文本的整理、编辑和出版也就成为一项具有特殊重要意义的工作。早在19世纪50年代,共产主义同盟成员海尔曼·贝克尔就曾经提出过一个编辑马克思著作选的构想。这一构想的真正实现却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即以弗兰茨·梅林为代表的第二国际理论家有关马克思恩格斯文献遗产的整理和研究工作。十月革命胜利之后,伴随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中心的东移,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以及马克思恩格斯文本研究的重心也随之转移。其代表性成果,在理论研究上是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唯物辩证法的确立,在文本研究上则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MEGA1)的问世。也正是在此过程中,以《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的编辑和出版为标志,“青年马克思”被发现并成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的焦点问题。
进入新世纪以来,国内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围绕“历史唯物主义”曾经展开了深入的探讨。主要的焦点有二:一是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的关系问题,或者说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方法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阐发;二是历史唯物主义与唯物史观的关系问题,即回到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发展史上,在这两个概念的辨析中理解马克思主义理论阐发的不同形态。所取得的重要成果之一就是:回到马克思主义理论形成、发展和传播的过程中去,进一步明确了第二国际、苏联马克思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中,历史唯物主义、唯物史观、辩证唯物主义等基本范畴的不同内涵和指向,并且从相关范畴术语的变化中进一步明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阐释模式的变迁史。
聚焦19世纪末20世纪初,可以发现:(1)因袭恩格斯的相关表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主要界定方式是历史唯物主义或唯物史观,其主要理论核心为“经济决定论”(如拉法格的阐释);(2)为了同19世纪下半叶时兴的实证思潮和新康德主义哲学相竞争,以约瑟夫·狄茨根和普列汉诺夫为代表,探讨并提出了“辩证唯物主义”的概念,来界定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内核;(3)以普列汉诺夫和写作“伯尔尼笔记”*关于“伯尔尼笔记”的说法是由张一兵教授提出的,参见张一兵《回到列宁》,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关于列宁《哲学笔记》的文本构成及其写作过程,参见拙作《列宁“哲学笔记”是一部独立的著作吗?》,《河北学刊》2007年第3期。之前的列宁为代表,俄国马克思主义者首先是在同民粹主义(米海洛夫斯基)论战,探索俄国社会发展道路的意义上强调马克思“一元论历史观”中的哲学唯物主义。在此基础上,基于《新时代》上发表的和梅林编辑整理的若干早期著作,如马克思“博士论文”和《莱茵报》时期的评论文章等,形成了两幅最具代表性的“青年马克思”思想肖像。一是列宁的长文《卡尔·马克思》(1913),二是梅林的奠基性传记著作《马克思传》(1918)。
作为德国社会民主党左派的领袖和理论家之一,梅林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对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与阐释体现了第二国际左派学者的主流观点。但是客观说来,梅林的工作“使得对马克思的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很难想象《马克思、恩格斯和拉萨尔遗著》的出版(1902)对当时那一代人产生了多么巨大的影响。这部书所收的绝大多数著作,不论对普通读者,还是对专家来说,都是新的发现。整整一代马克思主义者都是用这部书来学习的。列宁就是用这部书研究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在1848—1849年革命时期的策略”*[苏]拉宾:《论西方对青年马克思思想的研究》,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9页。。梅林在《马克思、恩格斯和拉萨尔遗著》所做准备工作的基础上形成了《马克思传》一书。“在本书中,梅林也是从创造新的历史观和历史辩证法的角度来阐述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和对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补充’。书中说,马克思‘给唯物主义带来了历史的辩证法,并因而使唯物主义获得了那种能动的原则,这种原则不仅要求解释世界,而且要求改变世界’”*[苏]纳尔斯基等:《十九世纪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66页。。
简单说来,在《马克思传》以及1898年出版的《德国社会民主党史》(第一卷)中,梅林将马克思青年时期思想的发展,主要理解为一个走向“历史唯物主义”的过程。这样一种历史唯物主义,延续恩格斯晚年对马克思主义的阐发,一方面强调物质生产方式在社会历史中的决定作用,关于历史过程规律性的学说和社会主义革命必然性的论证等观点,另一方面同时也强调了历史辩证法的客观性。在这个意义上,梅林最先使用了“历史辩证法”的说法。与拉布里奥拉的观点相接近,他认为马克思主要研究了社会历史领域的辩证法。基于这样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梅林在《德国社会民主党史》中将马克思恩格斯的早期思想发展概括为:“博士论文”和《莱茵报》时期的黑格尔唯心主义,《德法年鉴》和《神圣家族》对青年黑格尔派的清算,以及《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哲学的贫困》走向历史唯物主义三个阶段。而经过《马克思、恩格斯和拉萨尔遗著》的研究工作,《马克思传》中历史唯物主义(历史的辩证法)确立的标志被明确界定为《哲学的贫困》。这样,除了梅林在整理出版马克思“博士论文”以及《莱茵报》时期政论文章等方面做出的开创性工作外,他对“青年马克思”研究存在两个方面的明显特征:一是他并没有认真对待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中的“唯物史观”,而只是将其意义界定为马克思恩格斯对费尔巴哈直观唯物主义的批判,以至于认为“老鼠当真完成了这个任务(手稿残缺不全),不过原稿残留的部分也足以说明,为什么作者本人对于自己的不走运并非感到十分伤心”*[德]梅林:《马克思传》(上),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47页。。对此,梁赞诺夫后来给出了尖锐的批评,认为他忽视了《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的重要性。二是梅林也没有强调马克思恩格斯合作的第一部著作《神圣家族》的重要性。与之相对应的是,后来苏联学者对梅林忽视辩证唯物主义理论意义的批评。
如上所述,第一个使用“历史辩证法”概念的理论家是梅林,而第一个使用“辩证唯物主义”概念的则是普列汉诺夫。甚至可以说,经过普列汉诺夫、列宁到斯大林,“辩证唯物主义”最终作为一种理论体系被确立下来。在普列汉诺夫和列宁早期的思想发展中,有关“辩证唯物主义”的讨论同俄国马克思主义者同民粹主义的论战直接相关。可以说,普列汉诺夫《论一元论历史观之发展》(1893-1894)的目的在于,“揭示现代唯物主义,即马克思主义,同先前的唯物主义哲学和辩证法哲学(法国唯物主义、德国古典哲学)以及批判的空想社会主义之间的联系,指出对世界进行社会主义革命改造的规律性”*[苏]纳尔斯基等:《十九世纪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75-376页。。虽然普列汉诺夫对现代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探讨与梅林的历史辩证法有异曲同工之处(“辩证唯物主义是行动的哲学”),但是由于其更加关注“唯物主义”变革的方法论意义,因而受其影响培养的“一整代俄国马克思主义者”,也更加关注“哲学唯物主义”和《神圣家族》的理论地位。正如列宁在《弗里德里希·恩格斯》中就曾指出:《神圣家族》奠定了“革命唯物主义的社会主义的基础”。
在《什么是“人民之友”以及他们如何攻击社会民主主义者》一文中,列宁在批判米海洛夫斯基的过程中,强调了作为“科学的社会学”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并且实际上提出了一种有关马克思早期思想发展与其后来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论关系的说明。在引述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的“道路回顾”之后,列宁说到:“社会学中的这种唯物主义思想本身已经是天才的思想。当然,这在那里暂且还只是一个假设,但是是一个第一次使人们有可能极科学地对待历史问题和社会问题的假设”;而“自从《资本论》问世以来,唯物主义历史观已经不是假设而是科学地证明了的原理,在没有另一种想科学地说明某种社会形态的活动和发展的尝试以前,在没有另一种想象唯物主义一样把‘有关事实’排列得秩序井然、把某种社会形态生动地描绘出来并给以极科学的解释的尝试以前,唯物主义历史观始终是社会科学的别名”。*《列宁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08-109、112页。更进一步,列宁专门探讨了“唯物主义”(哲学唯物主义)的方法论意义。在1913年5月18日的《真理报》上,列宁发表了题为《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的文章。其中提到:“马克思的学说是人类在十九世纪所创造的优秀成果——德国的哲学、英国的政治经济学和法国的社会主义的当然继承者。”“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就是唯物主义。”马克思用“辩证法,即最完整深刻而无片面性弊病的关于发展的学说”丰富了唯物主义哲学;进而又“加深和发展了哲学唯物主义,使它成为完备的唯物主义哲学,把唯物主义对自然界的认识推广到对人类社会的认识”。*《列宁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1-42、42、43页。
结合上述分析,立足列宁1914年所写下的《卡尔·马克思》长文,我们可以发现:列宁在1910年代之前对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解是从唯物史观出发的,受普列汉诺夫影响,这种唯物史观虽然具有辩证的特征,但首先是一种唯物主义。其确立的标志就是《共产党宣言》,因为“这部著作以天才的透彻而鲜明的语言描述了新的世界观,即把社会生活领域也包括在内的彻底的唯物主义、作为最全面最深刻的发展学说的辩证法、以及关于阶级斗争和共产主义新社会的创造者无产阶级肩负的世界历史革命使命的理论”*《列宁全集》第26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0页。。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当时马克思恩格斯早期文献传播的现实,列宁将马克思早期思想的发展概括为:(1)1841年大学毕业提交博士论文时,马克思当时还是一个黑格尔唯心主义者,并且加入过“黑格尔左派”;(2)1842年至1843年3月马克思投身《莱茵报》工作,革命民主趋向越来越明确,并开始发奋研究政治经济学;(3)1843年马克思结婚后于同年秋季到达巴黎,同卢格合作创办《德法年鉴》,马克思在这个杂志上所发表的论文已作为一个革命家出现;(4)1844年9月马克思恩格斯成为最亲密的朋友,同各种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学说进行激烈斗争,创立革命无产阶级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策略;(5)1845年迁居布鲁塞尔,并于1847年春加入“共产主义者同盟”并起草《共产党宣言》。其中还专门提到了费尔巴哈的思想发展历程,特别是《基督教的本质》和《未来哲学原理》的影响,以及《哲学的贫困》对蒲鲁东的批判。*参见《列宁选集》第26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8-49页。需要注意的是:这里列宁并未提及《德意志意识形态》和《神圣家族》,这在一定意义上显示了列宁和俄国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恩格斯文献档案研究的薄弱,以及他们在这一领域对恩格斯、考茨基、梅林等第二国际理论家的依赖。
在马克思主义文献研究史和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中,梁赞诺夫都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甚至可以说,20世纪20年代以梁赞诺夫为领导的莫斯科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成为了世界范围内马克思恩格斯文献研究的中心。与十月革命后,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中心从西欧向苏俄(联)逐渐东移的历史趋势相顺应,马克思恩格斯文本和理论研究的重心,也逐渐从恩格斯和马克思后人,经过德国社会民主党,向东转移到了苏俄(联)马克思主义研究那里。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说二月革命后,列宁返回俄国抵达圣彼得堡芬兰车站,作为一个历史“事件”,预示着十月革命的爆发和世界社会主义运动新阶段的来临,那么以梁赞诺夫和MEGA1的问世为标志,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研究和理论阐释的主导权也从柏林经法兰克福“达到了芬兰车站”。一个新的历史时代得以开启,其首要的成果,就是以《德意志意识形态》、《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为主的“青年马克思”文本的发现与问世。在此过程中,梁赞诺夫居功至伟,但又因种种原因,为后人留下了无尽的争论。
上世纪50年代,西方“马克思学”代表人物马克西米利安·吕贝尔在《马克思学研究》发刊词中就曾强调,他自己所做的工作不过是卡尔·恩贝格在1910年至1930年所编辑的《社会主义和工人运动史文库》以及俄国马克思主义研究者梁赞诺夫所做过的那些工作。这样,西方“马克思学”研究就将梁赞诺夫有关马克思恩格斯文献和思想的研究(“马克思研究”)视为自身工作的学术渊源,并藉由梁赞诺夫1931年之后的政治遭遇和MEGA1工作的中止,而获得了某种同斯大林主义相对抗的意识形态合法性。上世纪90年代之后,由于苏东剧变之后,MEGA2工作的暂时停顿,在阿姆斯特丹国际社会史研究所、柏林勃兰登堡科学院和特里尔马克思故居博物馆合作重启MEGA2计划之后,梁赞诺夫的理论地位也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以至于在今天的西方学术语境中,似乎已经形成了这样一种共识:在苏联(俄)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中,梁赞诺夫作为马克思恩格斯文献学研究的专家,为MEGA工作奠定了初步的基础。然而,在斯大林主义成为苏联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教条体系之后,梁赞诺夫和他的马克思文献学研究却被扼杀了,因此推崇梁赞诺夫,就是强调对马克思恩格斯原始文献的重视,也包含着对苏联教条马克思主义的反思和批判。然而,结合马克思恩格斯文本研究的当代争论,回到《德意志意识形态》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等“青年马克思”代表性文本的出版历程中去,回顾MEGA1以及同时代的《马克思恩格斯文库》(俄文版和德文版),我们却遭遇了一个理论上的难题:到底该如何理解梁赞诺夫和MEGA1对上述早期文献的编辑出版工作?
第一个例子是《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章《费尔巴哈》的版本差别问题。众所周知,新世纪以来,随着《马克思恩格斯年鉴》(2003)刊载的英格·陶伯特编辑的《费尔巴哈》章问世,有关《费尔巴哈》章和《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文本和理论命运的讨论一时成为国际学界的热点话题。其中,最前卫的观点莫过于英国“马克思学”家特瑞尔·卡弗基于这部手稿编辑的政治史研究所得出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从未存在过”的结论。抛开这一结论和陶伯特版《费尔巴哈》章的编辑问题不论,单就这一结论本身就直接挑战了梁赞诺夫的“马克思学”创始人形象。因为1924年梁赞诺夫最初以俄文发表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违背了“历史考证”的原则,《费尔巴哈》章并没有按照原文而是经过人为的加工整理被出版出来。即便是后来受到广泛批评的由阿多拉茨基编辑、发表在MEGA1第一部分第5卷上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也很难说完全违背了梁赞诺夫的编辑思路。卡弗和白丹在其有关《德意志意识形态》编辑的政治史研究中就坚持这一观点*T. Carver and D. Blank, A Political History of the Editions of Mar x and Engels’s “German ideology Manuscripts”, Palgrave, 2014, p.4。
第二个例子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编辑问题。《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所产生的理论反响,在20世纪中叶远甚于《德意志意识形态》。1982年MEGA2工作启动之后,第一部分第2卷就以逻辑顺序和写作顺序同时发表了《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两个版本。其逻辑顺序版,同此前广泛流传的,也就是MEGA1第一部分第3卷中发表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相去甚远。由于MEGA1该卷次的负责人也是阿多拉茨基,因此西方有学者据此批评苏联马克思主义在文本编辑上的随意改动和增删。然而,回到1927年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文库》俄文版第3卷中去,尽管其中只收入了《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第三笔记本,并且将其命名为《<神圣家族>的准备材料》,但是这一由梁赞诺夫负责的工作却是按照后来我们所说的MEGA1方案编辑的。也就是说,作为“马克思学”创始人的梁赞诺夫并没有遵循自己或者说西方“马克思学”所设定的原则来编辑整理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反倒是按照“斯大林主义”的原则来进行编辑工作。
另外一个有趣的事实是:1932年与MEGA1版《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同时问世的《历史唯物主义。早期文选》(朗兹胡特和迈耶尔编)中,收入了大体遵循原文编辑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三和第二笔记本,但是对于后来的西方“马克思学”学者来说,却大多对此版本弃若敝屣,主要引用“阿多拉茨基—梁赞诺夫”版本。因为这一版本虽然直接依据了原文,但一来有颇多讹误,二来实在无法阅读。*有关这段有趣的历史,参见拙作《历史和文本中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学术月刊》2014年第9期。为了更好地阐明梁赞诺夫及其MEGA1工作,我们不妨再一次重述马克思恩格斯文献遗产的流传过程,并回顾梁赞诺夫的生平和理论实践,加以考察和分析。
1883年马克思逝世后,全部手稿交由恩格斯和爱琳娜·马克思保存。恩格斯利用马克思的遗稿编辑出版了《资本论》的第二卷和第三卷。1895年恩格斯去世后,按照恩格斯的遗嘱,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遗产被一分为三分别交由爱琳娜·马克思(马克思著作手稿和私人信件)、奥古斯特·倍倍尔和保尔·辛格尔(恩格斯书籍和著作权)、奥古斯特·倍倍尔和爱德华·伯恩施坦(恩格斯所有并支配的手稿及信件)保存。然而不幸的是,爱琳娜·马克思1898年因故自杀身亡。此后,由她保存的马克思著作手稿和信件交由马克思二女儿劳拉·拉法格和保尔·拉法格保存。1911年,拉法格夫妇自杀之后,马克思遗稿交由马克思大女儿燕妮的子女保存。因此,所有遗产被分为三个部分保存,一部分运到了法国的德拉维伊;另一部分留在了伦敦伯恩施坦那里;第三部分被运到了社会民主党档案馆*[苏]梁赞诺夫:《马克思恩格斯文献遗产研究的最新进展》,《江苏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此后,在列宁的领导下,经过梁赞诺夫的努力,莫斯科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收集保存了大约三分之一的马克思恩格斯文献遗产。另外三分之二部分,因为纳粹德国的上台,辗转运到阿姆斯特丹国际社会史研究所保存。
自恩格斯逝世至莫斯科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开始编辑出版《马克思恩格斯文库》和MEGA1之前,马克思恩格斯文献遗产的编辑工作所取得的成果有:除了上文提到的恩格斯和爱琳娜·马克思对马克思遗稿的整理出版,最主要的是:梅林在劳拉·拉法格帮助下编辑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和拉萨尔遗著》(1902),该书剔除拉萨尔部分后,以《马克思恩格斯遗著》的形式再版并三版;考茨基编辑出版的《资本论》第四卷《剩余价值理论》(1905-1910);倍倍尔和伯恩施坦编辑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1913);梁赞诺夫编纂的《马克思恩格斯著作集(1852-1862)》(1917),该书可以看作是梅林《马克思恩格斯遗著》的续篇*[韩]郑文吉:《尼伯龙的宝藏》,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8页。;古斯塔夫·迈耶尔编辑的《恩格斯早期著作(1838-1844)》(1920)。也正是在此过程中,梁赞诺夫开始在马克思恩格斯文献遗产的编辑和整理工作中崭露头角。这一方面与列宁领导下的苏联(俄)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恩格斯文献遗产的关注有关,另一方面也同梁赞诺夫个人的理论和实践经历直接相关。
梁赞诺夫,1870年出生于乌克兰敖德萨,1890年受普列汉诺夫“劳动解放社”影响开始从事社会主义运动。1900年离开俄国,流亡欧洲,期间多次往返柏林、巴黎、慕尼黑等地从事秘密革命活动。俄国1905年革命失败后,梁赞诺夫全面转入理论研究和学术活动,最先开展的研究工作是马克思《东方问题》(爱琳娜·马克思和爱德华·艾威林,1897)的译介工作(1909年开始)。经过访问拉法格夫妇及查阅核对原始报刊文献,梁赞诺夫发现《东方问题》编辑中存在重大缺陷,因而形成了编辑马克思恩格斯报刊文章集的想法。其成果就是《马克思恩格斯著作集(1852-1862)》。1910年,梁赞诺夫应邀参加了奥地利马克思主义者麦克斯·阿德勒、奥托·鲍威尔、阿道夫·布劳恩等人组织的“马克思主义者会议”,达成了出版“马克思著作全集”的“维也纳出版计划”(1911)。然而,该计划并未得到德国社会民主党的认可和积极回应。十月革命胜利后,梁赞诺夫在新成立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学院讲授马克思恩格斯生平传略,留下了《马克思和恩格斯》一书。1921年2月,列宁致信梁赞诺夫,开启了苏俄(联)大规模的马克思恩格斯文献资料以及相关社会主义史、政治经济学和德国古典哲学著作的收集和整理工作。1924年5月俄共(布)第十三次代表大会和6月共产国际第五次代表大会之后,梁赞诺夫开始主持俄文版和原文版马克思恩格斯著作全集的编辑出版工作。*参见赵玉兰:《MEGA1编辑出版工程的重要铺垫——梁赞诺夫的前MEGA1时期》,《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1年版。自1924年开始,《马克思恩格斯文库》(俄文版)开始分期出版;1927年开始,MEGA1也开始分卷出版。然而,这种情况仅仅持续到1931年,梁赞诺夫就因为自己的孟什维克倾向和伊萨克·鲁宾的“孟什维克材料”事件被解除了莫斯科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的领导职务。1938年,在恶化的苏联政治形势中,梁赞诺夫因其“反苏维埃”和“右倾托洛茨基主义”而遭到审判和处决。
由于政治意识形态的原因,在传统苏联学者对马克思恩格斯文献研究,或者说苏联“马克思学”(马克思研究)的历史回顾中,对于梁赞诺夫,往往只是以只言片语一笔带过。只是上世纪90年代以后,随着梁赞诺夫在苏联得到平反,有关梁赞诺夫的研究才开始有所发展。在前MEGA2编辑专家和马克思恩格斯文献研究专家罗尔夫·黑克尔的推动下,梁赞诺夫和MEGA1研究逐渐得到了扩展和深化,梁赞诺夫的思想形象也越来越立体地呈现在我们面前。特别是梁赞诺夫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发现过程中扮演的重要角色越来越得到学界的关注。其中,引发了广泛关注的是《德意志意识形态》发现问题上,梁赞诺夫与古斯塔夫·迈耶尔之间的争论。尽管有学者认为,发表在《社会主义和工人运动史文库》上的报道和回应,体现出20世纪初思想界对马克思恩格斯遗稿的好奇心和学术上的关心程度,以及当时这一领域中的顶尖专家之间,为名誉而展开的竞争,梁赞诺夫为了获得伯恩施坦所保管的马克思恩格斯遗稿,尤其是《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的出版权,而付出的努力。*[韩]郑文吉:《尼伯龙的宝藏》,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44页。
但是,回到相关文献档案中去,我们可以发现:梁赞诺夫就包括《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在内的马克思和恩格斯文献遗产研究的最新进展所做的学术报告*[苏]梁赞诺夫:《马克思恩格斯文献遗产研究的最新进展》,《江苏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其意义不仅于此。有关《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的讨论仅仅是这篇文献的一个部分内容,更长的篇幅是对梁赞诺夫新发现的马克思恩格斯遗稿的系统介绍。因此,这篇文章可以被视为是前文提到的马克思“第三类文本”中苏联(俄)马克思恩格斯文献研究的基本概览,或者说MEGA1的工作“导引”。我们有理由将其看作“青年马克思”文献和思想研究“到达芬兰车站的一份标志性的文件档案。这篇由卡尔·格律恩贝格翻译并发表在《社会主义和工人运动史文库》第11卷(1925)上的文章,最初是梁赞诺夫1923年11月20日在莫斯科社会主义学院上的报告。格律恩贝格认为“梁赞诺夫的这一汇报具有重大的文献史价值”,因而“有必要将其介绍给所有德语界的感兴趣者”*[苏]梁赞诺夫:《马克思恩格斯文献遗产研究的最新进展》,《江苏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该文献原文并未分段,根据其内容可以大致概括为六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对恩格斯去世后马克思恩格斯文献遗产保存情况的简要回顾,其中包含着对德国社会民主党特别是伯恩施坦和倍倍尔在对待马克思恩格斯遗稿态度问题上的不满和批评;第二部分是有关《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的发现、状况和意义的说明,新发现的以《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为代表的马克思1848年之前写作的其他手稿,这一部分是既有研究中最为关注的一个部分;第三部分是有关马克思《资本论》手稿的介绍,尽管梁赞诺夫尚未给出具体命名,但根据其介绍,主要有《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1863-1865年经济学手稿》、马克思为《资本论》第二卷写作的手稿、《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等;第四部分是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手稿以及恩格斯晚年论德国马尔克历史的手稿;第五部分是有关马克思、恩格斯以及其他人致马克思恩格斯书信的介绍,在这一部分中,梁赞诺夫又集中表达了他对伯恩施坦和梅林在出版《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和《马克思传》过程中对马克思书信进行修改和删减这一问题的不满,认为伯恩施坦和梅林在《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中的处理方式“损害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显得“十分俗气且小市民气”;第六部分是马克思的笔记部分,包括1840-1841年、1843-1845年、1850年代至1860年代、1870年代的若干笔记本,其中特别介绍的是“1857年危机笔记”、马克思数学手稿和晚年人类学笔记。*[苏]梁赞诺夫:《马克思恩格斯文献遗产研究的最新进展》,《江苏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
概而言之,作为MEGA1工作的“导引”,《马克思和恩格斯文献遗产研究的最新进展》一文体现出梁赞诺夫及其领导下的莫斯科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在马克思主义文本研究上的三个主要特征:
第一,在很大程度上同列宁的指示以及梁赞诺夫编辑《马克思恩格斯著作集》的经历相关,梁赞诺夫在马克思恩格斯遗稿的收集和研究中,自觉区分了手稿、笔记和通信三类文献,并予以特别的关注。根据这份报告,我们可以看到:日后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中所涉及的主要的手稿和笔记,经过梁赞诺夫和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学者的努力,已经通过照相复制或是购买收集的方式“到达了芬兰车站”。用今天学术语境中通行的表述,按照写作时间顺序排列,这些手稿和笔记包括:为“博士论文”写作准备的笔记、《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巴黎笔记”、《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共产党宣言〉第三章计划草稿》、《雇佣劳动与资本》演讲稿、“1857年危机笔记”、《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包括《导言》)、《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1863-1865年经济学手稿》、《资本论》第二卷手稿、“马克思数学手稿”、《自然辩证法》手稿、“恩格斯论德国马尔克历史”手稿、“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有趣是的,根据梁赞诺夫的表述,尽管《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尚未被发现并识别出来,但是这一部分已经存在于莫斯科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所收集到的文献遗产之中了。
第二,尽管梁赞诺夫在十月革命之前旅居德国的时候同德国社会民主党的学者以及其他德国左翼学者建立了广泛而密切的联系,但是通过该报告可以看出:梁赞诺夫对于伯恩施坦、梅林和迈耶尔的工作持一种尖锐的批判态度。不能否认,这种批判多少具有个人主义的色彩。正如迈耶尔一年后发表在《社会主义和工人运动史文库》上的回应文章中提到的那样,梁赞诺夫对自己是“不切实际的攻击”,“个人主义、专制化的研究,恰恰会使不同国家严肃地使用这些材料(马克思恩格斯文献遗产)的人的合作变得不可能”*[德]迈耶尔:《“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的“发现”》,《江苏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然而,我们更应看到:首先,梁赞诺夫对德国社会民主党理论家在对待马克思恩格斯遗产问题上的批评和指责是有道理的。因为在通过不同方式获得了马克思恩格斯遗稿之后,以伯恩施坦为代表的德国社会民主党并没有制定收集整理出版马克思遗著甚至是马克思恩格斯著作集的计划,所谓的“维也纳出版计划”也没有得到积极的响应。其次,虽然梅林在出版《马克思、恩格斯和拉萨尔遗著》、撰写《马克思传》等方面作出了重要贡献,古斯塔夫·迈耶尔最先发现了“青年马克思”并接触到了《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但是在梁赞诺夫看来,前者由于无法直接接触到文献手稿,后者则主要是由于立场观点的原因(用梁赞诺夫的话说,“民族主义的德意志社会民主主义者”),并未给予《德意志意识形态》以充分的关注。因此,梁赞诺夫对待马克思恩格斯文献遗产特别是《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的态度,就不仅仅应理解为学者为自己声誉而做的努力,而是同上世纪20年代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进展,特别是苏俄(联)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和争论紧密结合在一起的。
第三,综合马克思恩格斯对自己早期思想发展的“道路回顾”,普列汉诺夫和梅林对“青年马克思”理论和文本的阐释以及列宁对马克思主义理论本质以及马克思生平传略的说明,可以看到:梁赞诺夫对《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的发现和识别,一方面是马克思主义文献研究上的重大成果,它弥补了马克思青年思想发展研究中虽然被广泛知晓但却从未认真对待的一个关键环节;另一方面,也更加重要的是,《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的发现,为论证普列汉诺夫、列宁等俄国马克思主义者有关“黑格尔—费尔巴哈—马克思”的思想史线索,以及回应俄国思想界仍然存在的民粹主义同马克思主义之间的争论,具有直接的理论意义*Colum Leckey, “David Ryazanov and Russian Marxism”, Russian History, 22, No. 2 (Summer 1995).。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难理解梁赞诺夫对《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的定性:“我们现在已经认识了这份手稿对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生平,对于德意志意识形态史,对19世纪德国社会、政治和经济思想,乃至对于整个19世纪思想史的巨大意义。对我们所有人来说,尤其是那些正在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人来说,这就尤其重要了,就是借助于马克思恩格斯的手稿来研究这一艰难的,然而对我们来说不再一定是崎岖的和混乱的道路,研究马克思和恩格斯如何走出黑格尔,走过费尔巴哈和英国政治经济学,走过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一直走向辩证唯物主义的。”*[苏]梁赞诺夫:《马克思恩格斯文献遗产研究的最新进展》,《江苏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
以马克思恩格斯文献遗产研究的最新进展为基础,以辩证唯物主义的确立为主要理论线索,“青年马克思”在苏联(俄)马克思主义研究中最先被完整地发现出来。根据梁赞诺夫为MEGA1写的总前言,以《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神圣家族》、《德意志意识形态》为关键环节的马克思恩格斯早期思想发展,是这样被描述的:“《德法年鉴》停刊后到1845年春天(马克思恩格斯撰写)的全部著作和文章,它们的内容都是围绕《神圣家族》和《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的。在这一时期,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产主义仍然以‘真正的人道主义’的哲学为基础;就此而言,他们俩还是费尔巴哈分子。1845—1846年撰写的《德意志意识形态》,这是马克思恩格斯共同撰写的第一部著作。正如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所说,他们在这部著作中‘决定共同钻研我们的见解与德国哲学思想体系的见解之间的对立’。这部著作没有发表过,至今只有片断为人所知。然而,它不仅对于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发展的历史,而且对于德国意识形态的总的历史,都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只有它才是我们准确地确定马克思和恩格斯从黑格尔通过费尔巴哈、法国的社会主义,通过对他们面前展开的无产阶级阶级斗争的观察直至辩证唯物主义,所走过的那条道路的各个阶段。”*梁赞诺夫为MEGA1所作序言,参见《马克思主义研究资料》第29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22-223页。
(责任编辑:周文升)
2017-06-08
周嘉昕,南京大学哲学系副教授、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史、马克思主义哲学文本研究和当代西方激进思潮研究。
本文为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最新阐释及其当代价值研究”(项目编号:16MLB006)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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