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南理工大学 朱献珑 陈佳妮
(1)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江雪》)
a.A little boat,bamboo cloak,An old man fishing in cold river-snow.(Bynner译,1929)
b.Only an old fisherman in lonely boat,Angling silently in the river covered with snow.(吴经熊译,1972)
c.A straw-cloak'd man afloat,behold! Is fishing snow on river cold.(许渊冲译,1984)
d.On a boat old man in cloak and hat,Angles alone in stream and snow.(赵甄陶译,1999)
e.A lonely boat,a bamboo hat and coir cloak,Fishing alone is an old man on cold river in snow.(卢炳群译,2003)
柳宗元的《江雪》目前可考的英译版本达十余个,以上译本分别取自五个不同年代。对比译文可以发现,不同译者对“寒江雪”这一意象的解读和处理存在显著差异。这种“由一到多”的翻译表征形式是如何产生的?不同译作风格得以生成的心智根源为何?这便涉及原作与译作关系及其结成过程等根本性问题。
原作与译作之间的关系是译学研究的基础性课题,几乎所有与翻译相关的讨论实质上都预设了对原作与译作关系的某种立场。二者之间的关系关涉翻译的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及评价论问题。随着译学理论的不断发展,人们认识到,翻译既不是一个机械的语符转换过程,亦不是一种脱离原作、放任个性阐释的主观行为,而是一个受多种主客观因素影响和制约的复杂认知过程。这种认识的背后隐含着对译作与原作关系的重新思考与定位。较之其他翻译研究课题,翻译关系的探讨在整体上仍然是一个“隐性范畴”,将翻译关系作为一个专题进行系统审视的研究成果仍较为少见。已有研究主要以阐释学、社会学等理论为基础探讨原作与译作的关系问题,如“同源关系”(许钧,2002)、“交叉互补关系”(朱健平,2009)、对话关系(唐建军,2009)、“传承关系”(李文竞,2014)、“解释关系”(屠国元、李文竞,2013b)等。
基于心智哲学等相关理论,我们认为原作与译作之间构成因果可能关系。这一关系的结成是译者在意向性和语境的主客观双重作用下将“事件”拓扑转换为“用例事件”的心智-言语过程。在此基础上,本文尝试构建“翻译因果关系心智过程模型”,结合经典译例的重释,透析在翻译关系结成过程中影响译者心智选择和言语表征的主客观缘由。
“因果蕴涵理论”是基于“心理因果性”这一非还原物理主义概念范畴推演而来的,主要研究相关的前后事件之间同时所具有的因果关系与蕴涵关系(Burks,1978:343-346;徐盛桓,2015a:3-10)。“因果蕴涵理论”主要涉及“心理因果性”与事件间因果关系的构成问题。“心理因果性”是心智哲学用以探讨心物之间如何因果性相关的一个重要论题,它是指心理属性的具现(mental instantiations)能引起其他属性,如物理属性或心理属性的具现(Kim,2005:35)。另据Davidson(2002:208)研究发现,心理事件与物理事件之间存在因果交互性,心理事件能引起物理事件的产生,物理事件也能引发心理事件的变化,心理事件与物理事件、心理事件与心理事件之间均存在构成因果关系的可能性,但事件间因果关系的构成又必须以某种严格的因果定律为基础。
“因果蕴含理论”的内核可用如下关系式来表示:
在上述关系式中,x和y分别代表两种事件,→表蕴涵,→c表因果蕴涵,□c、◇c分别表示因果必然和因果可能,V表析取。上式可作如下解读:在事件x转换为事件y的过程中,主体受意向性(intentionality,Int)和语境(context,Con)的影响和制约,促使x与y之间构成因果蕴含关系。这一关系主要表现为两种形式:其一,事件x必然蕴涵事件y,即x与y之间是“一对一”的因果关系,此谓“因果必然”,如(1)式所示;其二,事件x可能蕴涵事件y,即x与y之间是“一对多”的因果关系,即“因果可能”,如(2)式所示。
基于“因果蕴含”理论,我们认为原作与译作之间构成因果蕴含关系,且这种关系应为“因果可能”关系,而非“因果必然”关系。这一论断主要基于以下认识:首先,翻译是一个由一个个体事件向另一个个体事件间因果转换的过程。从原作的生成到译作的产生过程可以用如下关系式表示:
P→M→P′→M′→P″…
物理事件→心理事件→物理事件→心理事件→物理事件……
物理世界→作者心理→原作产生→译者心理→译作产生……
在上式中,P、P′、P″分别代表物理事件,M、M′则代表心理事件。整个翻译的过程可以还原为一个由“物理事件→心理事件→物理事件→心理事件→物理事件……”的无限发展的因果关系过程。具体而言,原作者自身所处的物理世界中的自然事件与社会事件共同作用于其心脑中,引起原作者产生之于相关物理事件的心理事件,如感知、回忆等。心理事件的“心理因果效应”(mental causal efficacy)又能引导原作者通过抉择、行动等心理行为将心理属性涌现为某种物理属性,进而引起原作的产生(Davidson,2002:207-211)。同理,我们可据此推断出译作产生的心智过程。此外,由于构成因果关系的各个事件在本质上具有同一性(Kim,2005:14)。因此,原作与译作在质地内容上的同一性又促使原作与译作之间构成蕴涵关系。
其次,原作与译作之间翻译因果可能关系的结成具有必然性。其一,就译者个体而言,不同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受意向性与语境的影响和制约,往往会对同一个物理事件产生不同的心理状态,进而导致原作与译作之间多种因果可能关系的结成。其二,理解具有历史性,无论是理解的主体(译者或读者)与客体(文本)都内嵌于特定的历史中,都有其无法消除的特殊性和局限性(屠国元、朱献珑,2003:10)。这就意味着,译者在译作中实现对原作的终极心智还原是一个难以企及的目标,翻译活动中的因果必然状态只可视为一种理想状态,翻译因果关系只能是指原作与译作之间存在的因果可能关系。
原作与译作之间多种“因果可能”关系的结成,源于意向性和语境之间的双向互动。在翻译过程中,译者一方面在意向性的引导下,在大脑中产生关乎同一“事件”的不同意向性选择,进而引导其在言语表征过程中运用不同言语形式来描写、摹状和还原该“事件”,从而产生关于同一“事件”的不同用例事件;另一方面,译者自身所处的语境也会对译者的意向性选择与言语表征方式产生影响,继而影响原作与译作之间翻译因果关系的最终结成。
基于“因果蕴涵理论”,同时借鉴社会学、认知科学、逻辑学等理论资源,我们尝试构建一个“翻译因果关系心智过程模型”,从意向性和语境两个维度出发,对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的心智状态进行还原,并运用关系主义思维探究影响翻译因果关系结成过程中的主客观因素,以及这些主客观因素之间存在的多重互动性。模型如图1所示:
图1.翻译因果关系心智过程模型
该模型表明,翻译因果关系的结成主要受意向性和语境两方面的影响和制约:首先,在识解和表征原作的过程中,意向性会引导译者对原作内容进行提取、过滤和选择,并通过意向态度呈现出主体之于原作内容与意义的心理判断、心理评估和心理取向,以实现译者对原作的心智还原与深加工;其次,“文化环境”的形塑以及“具体情境”的辖制均会介入到译者心智-言语选择的过程之中,影响译者心智识解的视角和言语表征的具体方式。由此,不同译者在将原作转换为译作的过程中必然在其自身心理因果性的引导下衍生出多种“因果可能”现象。
意向性是指主体在意识活动中,对对象的注意、过滤、选择、表征时的心理状态,并呈现判断、评价、表征的功能(徐盛桓,2013:174)。语言作为心智的表征,语言形式的最终面貌往往反映主体的意向性,并受主体意向性的影响。在翻译因果关系的结成过程中,译者即时的意向性会引导其翻译决策的方向,继而影响言语表征的具体形式。如下例:
(2)……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陶渊明《桃花源记》)
a....he suddenly came upon a peach grove which extended along the bank for about a hundred yards.He noticed with surprise that the grove had a magic effect,so singularly free from the usual mingling of brushwood,while the beautifully grassy ground was covered with its rose petals.(林语堂译,1960)
b....when he suddenly came to a grove of peach trees in bloom.For several hundred paces on both banks of the stream there was no other kind of tree.The wild flowers growing under them were fresh and lovely,and fallen petals covered the ground— it made a great impression on the fisher-man.(Hightower译,1970)
《桃花源记》这一原作本身可视为一个“事件”,它是促使译者产生感觉和原初意识的本体结构。“忽逢桃花林……渔人甚异之”一句则可视为这一大“事件”中所包含的若干大小复合“事件”之一,也是翻译因果关系得以发生之“因”。两译文则可视为林语堂与Hightower对原作内容与意义进行注意、过滤、选择和表征之后所形成的“用例事件”,是译者在各自意向性的指导下衍生之“果”。两种译文既存在相似之处,也存在显著差异。归根结底,这种“一因多果”的翻译关系的结成主要源于译者即时的意向性差异。
那么,在这一关系的结成过程中,即时的意向性差异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首先,意向性的差异主要源自主体自身所拥有的意向性“背景”的差异。“背景”是意向性发挥作用的前提,它是“一系列先于意向性的技巧、态度、假设和预设、实践和习惯”的统称,是主体所持有的非具象心理能力。所谓非具象心理能力是指主体“在做某件事情之前,在意向状态中所预先存在的知道事情如何以某种方式运作,以及我该如何做这件事的某种确定的认知种类”(Searle,1983:142),比如主体在行为过程中对待某事物的自发辨别能力等。在翻译过程中,背景成为译者评判、知觉、体验的源头,并使译者表现出独特的倾向性和创造力,不同的意向性“背景”会导致对原作内容与意义识解的差异。
其次,在翻译过程中,译者主体的思维往往需要历经一个构建意识双重结构的心智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译者首先在大脑中对原作这一物理事件进行心智识解,以还原原作者随附于该物理事件中的心理事件,并确定原作者在原作中意欲表达的意向内容与意向态度,进而将这一心理事件摹状为另一心理事件,并使之随附于译文这一物理事件之中。原作、译作之间由一种物理事件转换为另一种物理事件的过程,实际上是从一种心理属性到另一种心理属性的因果关系过程,涉及意向性在翻译过程中的传递问题,如图2所示:
图2.翻译过程中意向性的传递
接下来的问题便是,意向性为什么在翻译过程中具有传递的可能性?意向性的传递又会受到哪些因素的影响?首先,大脑中的思维、感知作为人类心智的重要内容,具有认知功能,它可以引导认知主体在意识活动过程中,基于自身心理经验,对他人的意识进行识解(James,1981:647;Kim,2005:12)。此外,费益多(2015:125)指出,“他心知识的获得是可能的,心智阅读的目的就是从被观察者那里获取有用信息”。对主体行为或语言表达的解读在本质上是一个在观察者内心仿拟地重建他心,基于话语的语境以我“心”来推测他“心”,同时利用语言系统的公共性和社会性,尽力还原说话者情感的心智过程(徐盛桓,2016:10)。这一系列研究成果为意向性的可传递性提供了充分佐证。然而,我们也必须意识到,“从根本上理解他心又是不可能的,心灵状态的私人性使得它只能为拥有它们的人直接观察到”(同上:10)。因此,我们无法要求信息的收发双方对于信息含义有着完全相同的心智体验,这也是导致原作与译作之间构成多种“因果可能”关系的心理根源。其次,在翻译过程中,译者对原作的识解主要是建立在意向性选择的基础上。意向性选择包括意向内容选择和意向态度选择两个方面,它们是影响原作与译作之间多种因果可能关系结成的主要因素。
具体来说,意向内容即意识活动所关指的具体内容,以及如何将这一内容通过一定的语言形式进行表征的方式(徐盛桓,2013:177)。心智哲学视域下的意向内容研究主要从辖域、视角、聚焦和详略度等次范畴着手(王寅,2008:213-216;徐盛桓,2015b:108-114)。意向态度则是指“在语言运用时所涉及的意识活动中,话语主体在一定情境和语境中对意向内容所指向的对象产生的心理感受的反映”,如心理状态、心理取向和心理估量等(徐盛桓,2013:179)。意向内容与意向态度之间存在双重互动性:意向内容规定意向态度发生作用的范围,意向态度则是对意向内容的深加工,两者共同作用于译者翻译过程之中,影响译者的心智选择。在翻译过程中,不同译者对原作中意欲传递和表达的信息内容的提取、过滤、选择和分配不同,对内容意义的心理估量、取向和态度不同,往往会导致其译作在词汇选择、叙述结构与文体风格等方面呈现差异。例(2)可据此作如下分析:
译者(林语堂、Hightower)在阅读事件(2)之后,通常会在各自大脑中形成对该“事件”的原初意识。原初意识在主体意向性的统治下,又会转化为主体之于该“事件”的反思意识。因此,用例事件可视为两位译者在各自意向性的指导下,在大脑中对事件[2]进行格式塔转换后,再运用目标语对“事件”内容与意义进行摹状的语码化产物,是两位译者分别对原作所描写的“事件”进行不同程度、不同视角的心智“还原”和反思之后产生的言语表征结果。
在意向内容的选择方面,两个用例事件之间既存在相同之处,也具有明显的差异性。具体来说,原作者在“事件”中主要描写了“渔人偶遇桃花林—继续前行—见芳草鲜美、落英漫天之美景—惊异于眼前所见”等内容,这就限定了译者在翻译过程中进行意识活动的辖域范围。就译作的文本内容而言,两个用例事件虽然在言语表征的具体形式上存在差别,但在内容方面都基本限定于“事件”所描述的“渔人忽见桃花林之后的所见所感”这一辖域之中,且二者的叙述视角也与原作基本吻合,这在一定程度上确保了原作与译作之间在意向内容提取上的传承性。然则,两位译者虽处在同一辖域内,且运用了同一视角对同一“事件”进行描写,但他们对“事件”内容的“聚焦”方式却存在显著差别,这一差别主要体现在文本叙述结构的差异上。
在叙述结构方面,Hightower沿用原作“先景后人”的叙述手法,以“桃林之美”层层铺垫之后引出“渔人之惊”。而林则在译文中颠覆了原作娓娓道来、渐入佳境的叙述方式,首先“聚焦”于渔人忽逢桃花林的“惊异”之状上,以勾起读者的好奇与遐想;随后,他又切换镜头,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向桃林的美景。这一“先果后因”、“先人后景”的焦点倒换,以人之“惊”烘托景物之“美”,最终将桃花林的美态刻画得淋漓尽致。译文之所以在行文结构方面存在差异,则是因为两位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对原作内容进行提取、选择和过滤过程中所聚焦的“事件”内容,以及自身对“事件”内容的理解、判断和评估是不同的,这体现了意向内容及意向态度对译者翻译过程中心智状态和言语表征行为的影响。又如下例:
(3)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苏轼《江城子》)
a.Even if we met,you wouldn't know me.
Dust on my face,hair like frost.(Watson 译,1994)
My face is worn with care,and frosted is my hair.(许渊冲译,2007)
以上两个用例事件是两位译者在各自意向性的指导下对“事件”[3]进行意向性选择而产生的结果。对比发现,在特定的辖域内,不同译者对同一事件中个别物象的认知往往会呈现出不同的心理判断、取向和估量。这是意向态度在翻译因果关系的结成过程中所产生的具体影响。具体而言,Watson在译文中选择第二人称“you”来指代亡妻,出语如话家常,将“我”对“你”的哀思直白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而许则选择第三人称“she”来指代亡妻,陈词婉转深刻,一字一句间仿佛在向读者诉说,凄婉之情跃然纸上。“you”和“she”两种不同的人称代词在译作中的运用,实际上折射出不同译者在翻译深加工过程中,对原作中个别物象以及译文效果的不同心理取向。
此外,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往往会认为译作的某一部分应当显现或隐现,这一心理判断即为心理估量(徐盛桓,2013:179)。心理估量在文本中一般通过着重、凸显、显隐化、焦点突显等语言方式得以表征。例如,Watson倾向于采用白描的手法,简单宁凝练。而许则通过自身的心理估量对原作中的情境进行细腻的填充,以进一步增强感染力。
总之,以上所列举的“焦点凸显”、“显隐化”等语言表征方式都是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基于自身意向态度对原作内容与译文效果进行心理判断、心理取向和心理估量后而产生的语码化结果,体现了译者的主体意向性在翻译因果可能关系的结成过程中所产生的影响。
原作与译作之间所构成的多种“因果可能”关系不仅是受主体意向性影响的结果,同时也离不开语境的调节与制约。意向性与语境之间存在双向的、动态的交互关系,前者是内在主观意识外显化的过程,后者则是外在客观结构内在化的过程,二者均不同程度地影响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的心智状态,继而影响译者言语表征的最终面貌。每个译本均有其特定的翻译语境,不同译者对原作中所构建语境的心理时空体验不同,其在译作中所构建的翻译语境也会有所差别(彭利元,2016:455)。心智哲学视域下的语境研究主要从“文化环境”和“具体情境”两大次范畴着手(Kim,2005:33-35;徐盛桓,2016:6)。
在翻译研究领域中,“文化环境”是指译者主体在进行意识活动和言语表征过程中所面对的社会历史文化机制的总和,一般包括自然环境、社会环境、语言环境、历史环境等。鉴于心智和认知的具身性,大脑、身体和环境是一体共生的关系。心智存于大脑、大脑存于身体、身体存于环境,心智与认知生成于大脑、身体与环境三者之间的持续交互。在翻译过程中,文化环境并非静态、单向地影响或制约译者的主观意识活动,而是经过译者的感知与体验逐步内化为其具身性的知识和经验,构成意向性选择的“深层背景”与“局部背景”(Searle,1983:143-144),前者即人类共有的文化常识或能力,它使理解或表征成为可能;后者所关涉的能力则具有明显文化或地域辨识度,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形成一个包含性情、立场、倾向、习惯等的非表征性能力集合。意向性背景贯穿于翻译活动的始终,在译者的识解、摹状和表征过程中发挥着定向与调节的作用。如下例:
(4)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
a.At Yellow Crane Tower in the west my old friend says farewell;
In the mist and flowers of spring he goes down to Yangzhou;
Lonely sail,distant shadow,vanish in blue emptiness;
All I see is the great river flowing into the far horizon.(杨宪益、戴乃迭译,2001)
b.Ko-jin goes west from Ko-kaku-ro,The smoke-flowers are blurred over the river,His lone sail blots the far sky.
And now I see only the river,the long Kiang,reaching heaven.(庞德译,1915)
对比译文可以发现,译者对“烟花三月”、“天际”等意象的表征方式各异。语言作为心智的表征,译文中对同一“事件”的不同表征方式恰恰反映出了译者在识解“事件”过程中的不同心智状态。这种心智状态的差异在很大程度上源自不同“文化环境”对译者意向性背景的形塑。杨、戴长期浸淫于中国社会文化场中,在与文化环境的交互过程中逐渐生成特定的认知与经验,并内化为译者的意向性背景,形成一种“具身的主体性”(Merleau-Ponty,2002),表现出特定的选择倾向性,造就了译者对特定物象的独特心智识解。杨、戴将原作者在原作中所表达的“烟花三月”之美识解、用例为“the mist and flowers of spring”,以摹状原作中所描写的“柳絮如烟、鲜花似锦”的美态。另外,他们选择运用“the far horizon”来描写原诗中的“天际”,与原文一样不着宗教文化色彩。译文中“far”一词的增补,以天际之“远”来烘托出了诗人在送别友人之时伫立之“久”,由此衬托出诗人对友人情感之深厚。
庞德的译文在音、形、意等方面与杨、戴的译文存在显著差异。其一,庞德更为重视诗中意象的呈现及意境的营造,同时以英文自由诗体对译中文古典格律诗。庞德的这种选择倾向可以追溯至他所处的语言环境。《华夏集》的面世恰逢英美意象主义诗歌运动勃发之际,庞德作为意象派诗歌的代表人物之一,中国古典诗词的译介成为践行其创作主张的重要途径;其二,庞德在译作中多采用陌生化处理方式,如音译词、意象创译等。这种倾向一方面源于意象派革新诗歌创作形式的诗学诉求,另一方面涉及意向性在不同主体之间的传递问题。庞德在翻译《华夏集》时对中国文化尚缺乏深入了解,他对原作的识解主要源于美国东方学家厄内斯特·费诺罗萨(Ernest Fenollosa)的中国诗笔记遗稿。庞德的译作是由费诺罗萨和庞德在各自文化环境的形塑之下,对原作中的意向性进行的两次心智加工后产生的言语表征结果,涉及主体之间的意向性的传递。费氏在他的中国诗笔记中用日语音注原文,逐字注明词义,并附有英文解释。庞德深受费氏的影响,认为日本留存下来的中国古音比屡遭异族入侵的中国更为地道(Carpenter,1988:267)。《华夏集》中因此出现了大量的日文音译,如将“故人”表征为“Ko-jin”、“黄鹤楼”表征为“Ko-kaku-ro”、“长江”表征为“Long Kiang”等。此外,在意象处理方面,庞德将“烟花”创译为“smoke-flowers”,与blur一词搭配营造出离别的愁绪,与杨、戴的“the mist and flowers of spring”有异曲同工之妙。又如庞德将“天际”表征为“heaven”,体现出了鲜明的宗教文化色彩。不同“文化环境”对译者行为的形塑导致了译者对同一物象在心智体验、识解方式上存在的差异。
在翻译因果关系的结成过程中,译者对原作事件的识解也离不开“具体情境”的辖制。如果说文化环境促成了翻译因果关系的多元性,那么具体情境则保障了多重“因果可能”关系之间的同一性。具体情境是指作者在原作中通过语言文字形式对文本框定的“原型情景(prototypical scenes)”,它是主体在进行意向选择和言语表征时所面对的具体情景,框定了译者的识解必须在原作的“辖域”内进行,因此成为原作与译作之间构成多种“因果可能”关系的现实基础。
例(1)(见本文“引言”)经不同译者的格式塔转换衍生出了关乎该“事件”的五个不同用例事件。这些用例事件均可视为由同一“事件”在不同译者主体在意向性和语境的双重制约下产生的对原“事件”的反思意识的言语表征。下文以不同译者对“寒江雪”这一物象的识解为例,阐释“具体情境”对译者心智、语言行为的辖制。首先,就句法结构的识解而言,五个译本对“寒江雪”这一物象的表征形式大致可概括为以下两种形式:
大多译者倾向于将其为识解为“独钓‘于’寒江雪”,认为“寒江雪”是用以描写“事件”中活动主体(蓑笠翁)进行“独钓”这一动作时所伴随的情景或状态(如译文(1)a、(1)b、(1)d、(1)e 所示);而许渊冲则将其识解为“独钓寒江‘之’雪”,把“寒江雪”视为“事件”中活动主体(蓑笠翁)发出“独钓”这一动作时的动作承受者(如(1)c所示)。
在语义内容的识解上,不同译者对“寒江雪”这一具体物象意义的用例表征也存在差异。例如,Bynner将“寒江雪”表征为寒冷的江雪(cold river-snow);吴经熊将“寒江雪”表征为“大雪覆盖的江”(the river covered with snow);许渊冲将“寒江雪”表征为“寒江上的雪”(snow on river cold);赵甄陶将“寒江雪”表征为“江水和雪”(stream and snow);而卢炳群则将“寒江雪”表征为“雪中的寒江”(cold river in snow)等。
由此观之,不同译者对同一原作中个别大小复合“事件”的结构、内容与意义等方面的识解、表征方式往往具有多元性,但这并不意味着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可以任意发挥其意向性。译者在进行意向性选择时,所提取的意向内容以及其所持有的意向态度必须框定于原作所规制的特定辖域之中,且只有在此范围内的一切才可能作为语言活动所关指的对象。换言之,“寒江雪”这一具体物象所关指的意向内容虽然具有多种可能性,但倘若完全脱离“江雪”这一图式框架的辖制,而将“寒江雪”识解为某个不相关的“事件”,如“cold river in rain”等,则背离了原作者在原作中随附于该物象之上的相关经验或概念域配置,违反了知识的客观性与理解的合理性。总之,原作是译者发挥主体意向性所面临的具体情境,亦是译者进行心智选择、言语表征行为的基础。不同译者对原作内容与意义的多元化表征形式都是在特定辖域范围之内,基于文本的定向性结构而衍生出的多种因果可能性。
翻译因果关系的结成过程是一个多重认知主体间意向性传递、识解和表征的过程。在译者将原作摹状为译作的心智-言语过程中,译者自身所持有的关乎该“事件”的意向内容、意向态度会引导译者对“事件”内容进行提取、选择和过滤,并通过意向态度对“事件”意义进行心理判断、评估和取向,进而影响译文面貌的最终呈现。同样,语境中的“文化环境”会形塑译者风格,调节译者对“事件”进行心智识解、言语表征的具体方式,“具体情境”则将译者行为辖制于特定的文本框架之内,以规定译者心智和言语表征活动的范围。此外,意向性与语境之间均存在双向互动性,它们统一作用于翻译因果关系结成的全过程。
在“翻译因果关系心智过程模型”的架构下,本文基于关系主义思维方式,描述了意向性(主观)与语境(客观)对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的心智选择和言语表征行为的双向建构作用,揭示了翻译表征多元化现象产生的心智根源,是从心智哲学视角出发对原作-译作关系问题的一次探索。本研究对心智哲学视阈下的翻译研究具有一定启示作用,同时对翻译批评,尤其是译者行为批评也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Burks,A.1978.Chance,Cause,Reason:Inquiry into the Nature of Scientific Evidence.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Carpenter,H.1988.A Serious Character:The Life of Ezra Pound.London:Faber and Faber.
Davidson,D.2002.Essays on Actions and Events.Oxford:Clarendon Press.
James,W.1981.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Kim,J.2005.Physicalism,or Something Near Enough.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Merleau-Ponty,M.2012.PhenomenologyofPerception.London& New York:Routledge.
Searle,J.R.1983.Intentionality:An Essay in the Philosophy of Min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费多益,2015,他心感知如何可能?《哲学研究》第1期。
李文竞,2014,《文学翻译机理研究——心智哲学视角》,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彭利元,2016,复译背后的翻译语境时空解说,《外语教学与研究》第3期。
唐建军,2009,从哈贝马斯的语言哲学看译作与原作关系的理性重建,《西安外国语大学学报》第3期。
屠国元、朱献珑,2003,译者主体性——阐释学的阐释,《中国翻译》第6期。
屠国元、李文竞,2013b,论原文与译文的解释关系,《中国外语》第2期。
王寅,2008,认知语言学的“体验性概念化”对翻译主客观性的解释力,《外语教学与研究》第3期。
许钧,2002,试论译作与原作的关系,《外语教学与研究》第1期。
徐盛桓,2013,意向性的认识论意义——从语言运用的视角看,《外语教学与研究》第2期。
徐盛桓,2015a,因果蕴涵与婉曲话语的生成,《外语教学与研究》第3期。
徐盛桓,2015b,汉语古体诗词英译的意识双重结构,《外国语文》第3期。
徐盛桓,2016,镜像神经元与身体-情感转喻解读,《外语教学与研究》第1期。
朱健平,2009,“视域融合”对译作与原作关系的动态描述,《外语教学》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