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丽,叶玮琪
(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修志是五台山的一项历史传统,积累了丰厚的佛教文化历史典籍。受近年社会史研究方法的影响,学者有意识地从皇权、寺院、僧团、民众的角度,用区域社会史的方法和视角重审佛教和佛教圣山的演进史,并围绕着圣山展开了历朝代各阶层的文化实践。文章试着梳理在五台山佛教历史文化典籍发展脉络中包含的历史线索。
两汉时期,佛教传入中国。在早期历史中,五台山曾经是道士与神仙家隐居修炼之“紫府”与“神仙之宅”。五代隋唐交替之际,正值五台山从“紫府”向“文殊道场”的重要转型时期。肩负着在东土传播佛法之任的五台山僧众,不断思考着应该基于怎样的考量,确立怎样的态度与追求,才能顺利推动佛教发展的问题。这一时期的修志活动背后,是中古时期佛教圣山的成长史,以及僧人对五台山佛教发展方向的展望与定位。
五台山最早的志书是唐高宗龙朔年间(661—663)沙门会赜的《清凉山略传》,今已不传。慧祥《古清凉传》卷下有云:“唐龙朔年中,频勅西京会昌寺沙门会赜,共内侍掌扇张行弘等往清凉山检行圣迹……赜等既承国命,目覩佳祥,具已奏闻,深称圣旨。于是清凉圣跡,益听京畿,文殊宝化,昭扬道路。”[1]日本僧人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记载,他曾在唐文宗开成四年在扬州得到一部《清凉山略传》,将之携带回日本,可知会赜的书流传甚广,对传播五台山形象与名声有很大意义。
唐高宗永隆元年(680),沙门慧祥撰写了《古清凉传》。在书中,慧祥自陈:
承近古以来,游此山者多矣。至于群录,鲜见伦通……所以捃拾遗文,详求耳目,庶思齐之士,汇征同往[1]。
由此可知,初唐时期,已有众多僧俗为了参礼文殊道场,从四方各地远道而来,形成了最初的朝山运动。同一时期,出现了许多记载灵应事迹的册籍,即“群录”。但在慧祥看来,这些册籍编纂粗拙,“鲜见伦通”,无法满足朝山巡礼者了解文殊师利与五台山佛教的需求。鉴于此,慧祥立志“编联传记,流布寰区,诱引颛愚,咸深谛信”,引导中国僧众正确理解和感悟五台山佛教的深邃意义,使其真正成为无可替代的“文殊道场”与佛教圣山。换言之,慧祥修撰志书的目的在于赞翼佛法,为行进在信仰之路上的僧俗点亮一盏明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将《古清凉传》称作“释氏辅教之书”[2]。
对于《清凉山略传》和《古清凉传》同于唐高宗年间问世,学者冯大北认为,这一事实从侧面印证了唐代是五台山文殊信仰形成的关键时期[3]。从《古清凉传》的内容来看,是书卷上分为“立名标化”、“封域里数”、“古今胜迹”三章,主要讲述五台山之所以被称为“清凉山”的原因、地理方位以及寺院的盛景。卷下分为“游礼感通”、“支流杂述”二章,讲述文殊菩萨化现的感应故事,将五台山描绘为灵应事件频现的神圣佛境。
北宋仁宗嘉祐年间,延一法师在慧祥《古清凉传》的基础上编撰了新志,称为《广清凉传》。陈扬炯认为,《广清凉传》是《古清凉传》的增补。关于文殊师利和五台山之间的因缘,慧祥的书写较为简省,而延一则“旁征博引,把佛经及传说都集中起来,作了详细的甚至烦琐的叙述”[1]。《广清凉传》卷上《菩萨应化总别机缘二》:
以此处机缘胜故,又是本所居,金色世界报土在此也[1]。
延一法师强调五台山作为文殊道场拥有的非凡“机缘”。“虽神应无方,道无不在,但菩萨本所化境,机缘偏胜,何可疑焉?”[1]前文提到,五代隋唐交替之际,是五台山从“紫府”向“文殊道场”转型的时期。下至宋代,随着转型接近完成,佛教的中国化进入一个成熟期。中国化过程的推进,体现了佛教圣山观念的变化,唐人往往在建设本国朝圣地时注视着遥远的印度,宋人则在面对佛教圣山时,更多地留意着国内不同佛教圣地之间的竞争关系。《广清凉传》的编纂也是僧人对五台山佛教正统地位的表达。
宋哲宗元佑四年(1089),张商英将自己的游台见闻汇成《续清凉传》,是书继《广清凉传》后,对文殊感应化现事迹作了夸张的描绘,更加充分地诠释了“辅教之书”的意义。后人多将《古清凉传》、《广清凉传》、《续清凉传》结集合刊,并称《清凉三传》。
明万历年间,在阳明心学的鼓动下,佛教界出现思想革新的风潮。同时,由于明神宗生母慈圣皇太后大力崇佛,佛教以宫廷和京师为中心快速复兴[4]。万历十年,憨山德清和妙峰福登二位高僧前往五台山,在五台山筹备无遮大会为明神宗祈储,并广邀海内僧人参加。毕会后,镇澄法师留居五台山三年,受塔院寺住持圆广之邀撰修《清凉山志》。分为化宇、原圣、灵跡、伽蓝、崇建、显应、外护、高僧、缘感、题咏十目。董济明认为,《清凉山志》是一部“资料丰富、记述详实、体例得当、文字畅达的志书,堪为各类山志的楷模”[5]。
镇澄在《清凉山志》中介绍了五台山的经济、政治、地理、文化、风土、民情。与唐宋时期的《清凉三传》相比,一改“传以翼经”的“辅教之书”之成规,无疑更加符合志书的体例,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佛教山志。
明清之后,朝廷加强了对佛教界的管理。康熙年间,老藏丹巴被康熙帝封为督理五台山番汉大喇嘛,入住菩萨顶,统领一山僧众。康熙三十三年,他在镇澄《清凉山志》的基础上修成《清凉山新志》,篇章排布与镇澄志无异,康熙帝亲自为其作序。
康熙帝在位期间,先后五次西巡五台山,所到之处留下诸多御制碑文、御书匾额,之后又修纂了《清凉山新志》,常建华认为这些举措具有“圣山的再建构”的重要意义[6]。
乾隆四十五年,三世章嘉若必多吉在阿巴·贝丹扎巴《圣地志》的基础上撰写新志。以藏文书写的《圣地清凉山志》认为五台山是藏传佛教的圣地,是世界上五个殊胜加持地之一,书中的一些内容不见于汉文版山志,具有较高的研究价值。乾隆五十年,其钦令“晋省旧刻清凉山志内,采辑经典,多有纰漏之处,现在另行纂办”,并令山西巡抚将五台县志“一并送京备查”[7]。《钦定清凉山志》是五台山历史上唯一一本朝廷官修的史志,是研究乾隆西巡的极好史料。
冯大北在比较《钦定清凉山志》与之前的诸志之后,指出《钦定清凉山志》“作为一部官修志书,它的宗教色彩极为淡薄,护教意图也不甚明显”,“是众多旧志中唯一一部求实客观、知识性较强的志书”[3]。其实,“辅教之书”的顶峰应该是北宋张商英的《续清凉传》,护教色彩极为强烈。自明万历年间镇澄《清凉山志》之后,所修志书更符合山志的体例。从命名角度看,之前是“传”,之后是“志”。
乾隆帝在位期间六次西巡五台,《钦定清凉山志》记载有五次的情况。嘉庆十六年,嘉庆帝西巡五台。嘉庆十六年闰三月谕令在《钦定清凉山志》基础上续行纂辑《西巡盛典》,作为对前代帝王传统的延续,主事者是文华殿大学士董诰。《西巡盛典》于次年成书,在命名上改“山志”为“盛典”,代表了修书的用意,传承属于清朝帝系专有的“西巡”传统。从社会发展的角度看,乾隆年《钦定清凉山志》的成书,代表清朝诸王以皇权建构五台山佛教文化努力的基本完成。此后嘉庆帝修书传承五台山的历史,记录其发展的同时,也关注帝王的自身传统。
民国时期,印光法师修撰了《清凉山志》。它是净土宗高僧,主持修撰四大名山志,《清凉山志》即其中之一,书纂于民国20年-26年间。法师据以修书的底本首先是明代镇澄的《清凉山志》,此外还有清初老藏丹巴的《清凉山新志》。冯大北在比较这两本志后,较之后书,前书在“高僧懿行”、“异众感通”两个部分作了大量增补。可知,印光法师的《清凉山志》,是基于整理旧志的基础上,经过辑补而成的一个重编的本子。
总的来说,与唐宋时的《清凉三传》对比,成书于明清时的五台山志书,有两个显见变化:一是中古时期的护教色彩正在逐步褪去,修书目的不单纯为了宣佛教、传佛法,而是为了展现五台山丰厚历史文化积淀,故而在体例上更符合“志书”的定义,注重可信度与可读性;二是我们容易看到皇权逐渐介入佛教修书事业,清代中前期是皇权高涨的时代,在严格的佛教管理政策下,这是继中古时期后政治文化与佛教文化的再次对接。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为了保护中国优秀文化遗产的需要,发展旅游产业作为地方经济发展的助力,地方政府和文史工作者,开始为五台山编新志。现代人眼中,修旧志无法适应新时期社会发展的需要,成为了“文化档案”,但其中包含丰富的文化财富和历史经验却是独一无二的宝物。
2001年,由山西省史志研究院和省旅游局牵头承担,《山西旅游景区志丛书》编纂计划启动,有37部书列入计划,历经两年时间,2003年9月30日,《五台山志》正式出版。《五台山志》的编纂计划,最早由中国地方志指导小组1983年提出,那时,五台县志办就开始着手资料的收集工作。历史漫长,凝结了地方文史工作者的无数心血。
相比历史时期编撰的旧志,这部新志的进步意义体现在以下几方面:首先,新志是集体智慧的结晶,集众志之大成。丛书主编侯文正坦言:“两年多时间内,直接参与资料收集、书稿撰写、修改审核、照片摄制、底图绘制等工作的,有五台县志办、管理局、旅游、民族宗教、文物、地矿、测绘等局、社科院、史志研究院等单位的一百多人。”[8]这反映了新时期地方文史工作者对文化事业的热衷;其次,新志类目编定合理,正文包括13卷,《总述》、《环境》、《景观》、《佛教》、《文物》、《文献》、《论著》、《文学》、《艺术》、《旅游》、《管理》、《人物》、《要事》,基本涵括了五台山文化的方方面面,反映了现代意义下学科分科意识。新志借鉴了学界五台山研究的最新研究成果,蕴含着与时俱进的价值观和科学精神,较旧志或僧人“辅教”目的,或封建统治者私心自用,有极大的进步意义;第三,人们在新志中寄托了发展文化产业、旅游业发展的现实关怀。旅游业的健康发展,关系着五台山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成败。以市场为先,文化为魂,是五台县地方政府为提升旅游产业水准制定的策略。
2016年1月,《五台山传志八种》出版发行,该书编撰计划始于2013年,组织方是五台山佛教协会,为此成立了五台山文化丛书编委会,并将之列入《清凉文化丛书》中。
《五台山传志八中》收录了历朝代8个版本的五台山志书,分别是唐代慧祥《古清凉传》,北宋延一《广清凉传》,北宋张商英《续清凉传》,明镇澄《清凉山志》万历刻本,清老藏丹巴《清凉山新志》,清《钦定清凉山志》,释镇澄《清凉山志》清刻本,释镇澄《清凉山志》民国重修本。这八种志书,是基于年代、内容、体例、版本等方面综合考虑选定的,涵括了历代五台山志书的全貌,山川、寺院塔庙、僧人、佛教发展、朝廷宗教政策的变化。此次出版并非原版影印,是经专家认真点校,为的是给佛教文化研究和历史爱好者提供一个具权威性又便于利用的本子。相比《五台山志》编撰中的“古为今用”原则,《五台山传志八种》显然更为强调对“文化档案”的原貌呈现。
党的十八大将“文化强国”目标第一次上升为国家战略,提出要以发展先进文化、科学发展之路、强基固本之路、以人为本之路、改革创新之路为基本方向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道路。五台山历代所修的佛教历史文化典籍,是传统文化留给当代人珍贵的“文化档案”,是追求并实践“文化强国”目标的财富与基石。
[1]陈扬炯、冯巧英校注.古清凉传·广清凉传·续清凉传[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3:27,23,35,48,51.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29.
[3]冯大北.五台山历代山志编撰略考[J].忻州师范学院学报,2008,(3).3,4-5.
[4]陈玉女.明代的佛教与社会[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97.
[5]董济明.镇澄法师及其两本书[J].五台山研究,1992,(2).27-29.
[6]常建华.祈福:康熙帝巡游五台山新探[J].历史研究,2016,(1),98-101.
[7]清高宗实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6:699.
[8]侯文正.通力合作的第一部山西旅游景区志丛书出版——〈五台山志〉编纂情况说明[J].沧桑,2003,(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