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鋆
60 年西南边陲舞蹈历程的回望——简评《云南当代舞蹈发展史》
杨德鋆
新中国诞生60余年,边陲云南舞蹈给人的印象是资源多,类型多,色彩多,节目多,演次多,精彩多,获奖多,舞者多,舞蹈活动多,史证和故事多……然而若想对外进行既全面又简明介绍的话,往往又会觉得这若干个“多”虽让人快意无穷,有关资讯却显得散散而存,各是各的,对舞蹈发展步履缺少总的规络概括,不知从哪说起为佳。云南当代舞蹈需要有人改变它的散显状态,将其从各个方面拾掇起来,客观科学地以一线贯穿整体成串的方法聚合为一体,让人能一目了然地看到它60多年走过的路途与留下脚印的全貌,对此,《云南当代舞蹈发展史》宛若应了时代呼唤,及时补了这个空缺。此后如若有人询及云南自新中国成立以来“一甲子”舞蹈的情况,翻开本书便能找到答案。这是多么叫人惬意的事。
评说当代(现实)云南舞蹈面貌,人们喜用“多姿多彩”“琳琅满目”“歌舞之乡”……之类词语加以形容。然而,这类说法只是一个总的和较笼统的比喻性评价。云南舞蹈从古远岁月走来,同其他姊妹艺术及各种事物一样曾经历沧海桑田千变万化的过程。历史上盛极一时,或时盛时微,或至处于悄无声息的情况都曾有过。有些舞蹈流传较久,许多年后还继续保持势头,活跃在市井、村镇民间,可谓千古不朽;有些存在一些年后或部分存留,或渐渐消失;有些或潜移默化,改弦更张,变成新种;有些佚亡若干年后又再度复现,以某种新姿新容示人,和先前的样子有了区别;有些舞的原出现地点和原使用民族(人群)在一些年后情形移变,和文献、文物资料先前记录的实情有很大不同。同时,在时光行进间不断有新舞创造出来,成为流行;亦有自外部(包括外省和外邦)传入者,落地生根,变成本地新品。即使是一直比较顺利地向下流传的,也会经历边传边变的过程——毕竟舞蹈是“活”气翻滚动感十足同时也因具有“活”加“动”的特性而易生变的形式,要求它始终“一成不变”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它的盛微同社会兴衰有密不可分关系,犹如铜鼓舞、葫芦笙舞一样,虽已出现和存在2000多年,但可以清楚窥见的一点是今日流传在彝、壮、瑶、布依、水族等民间的铜鼓乐舞和盛传在彝、白、拉祜、佤、纳西、傈僳、怒族等地区的葫芦笙舞,已然同它们风行滇地的源头年代记存在青铜器上的相关舞蹈纹饰图像和舞蹈青铜俑反映的舞姿、动作、穿扮形样有较大差别,除敲击铜鼓和吹奏葫芦笙舞蹈的基本方式、模样有相似点外,很难找到二者古今完全相同的地方——一个不断使舞蹈演化前趋的“变”字,造就了云南舞蹈个性鲜明的独特传统,使舞蹈保持着叫人眼花缭乱的状态和不易佚失的活力,令各族人民对本区域存在的舞蹈怀着挚爱与敬仰之情,让舞蹈由此保持着拥有当地自生自创的、从外面吸收借鉴的、本土与外来交融出新的三种品类并存的颜貌格局,把它的状势定格在与当地环境、民情、观念、风习相谐调的“丰富多样”的层级,成为历史主流,一直展现着人文演进的热闹和岁月文化变迁的璀璨,化作千百年来各族人民的生活精神密伴,较好地保持着旺盛生机和万紫千红的瑰丽容姿。
古今云南舞蹈之所以令人艳羡,原委即在这里。
需要特别提及的是客观回顾历史,云南古代舞蹈曾有几段特别惹眼值得夸耀的巅峰时期:一是以沧源崖画和永胜东山崖画众多精彩舞蹈形象为代表的新石器时代晚期;二是以青铜舞蹈纹饰形象和舞蹈俑种类多、舞姿美且跳舞场面生动多样为代表的战国至汉滇国时期;三是以数百人出演的高水平大型乡土乐舞“夷中歌曲”——《南诏奉圣乐》千里迢迢赴长安皇宫献艺,让宫阙王臣叹服得五体投地,“南诏乐”由此被列为宫廷正式音乐,南诏乐工舞伎被留在宫中并传为千古佳话为代表的唐代南诏时期;四是以两个例子—— 一是皇帝在宫中令滇地来使当堂表演歌舞,看后高兴叹服至极,二是皇帝见云南使者穿戴打扮奇异,叫他们现场表演家乡歌舞,看后十分喜爱,即令宫廷艺人习仿,编创成著名歌舞戏剧《五花爨弄》流传后世,产生很大影响——为代表的宋代大理国时期;五是以大理苍山麓出土华美超群彩色乐舞群俑、洱源凤羽镇出土黑陶乐舞演艺俑和《南诏野史》《百夷传》《徐霞客游记》、天启《滇志》、景泰《云南图经志书》等记载多地各具异色的民族民间乐舞典型品种为代表的明朝时期……上述时期的若干精妙绝伦舞蹈,有的至今流风遗韵尚在,有的略存孑遗,从中依稀可辨当时舞风昌隆舞艺绝奇的痕影,清楚表明云南舞蹈在中华舞坛的地位、贡献和影响,其传统之深长,令人钦羡自豪。
当然,舞蹈发展演化之路也非时时顺畅无虞,波浪状行进是它由远及近走来经常出现的情姿。由于历史变迁、地理差异、社会发展步调节奏不一、生活风俗有别以及突如其来的人为与自然灾害冲击等原因,各地各民族舞蹈在岁月行进中会不时出现起落不均、荣萎交替、分布疏密有别以及从高隅骤然滑向低谷的情形。一个较近的例子是清末民初,特别是到20世纪30至40年代(新中国诞生前夕),由于内忧外患,战火频仍,社会动乱,民不聊生,包括汉族居住区域在内的许多地方,传统民俗节日活动和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舞蹈出现频率呈锐减之势,不少民族民间舞蹈在民穷艺困的囧状中相继式微,走向衰落,到20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云南舞蹈几近步入沉寂之窟。舞蹈是什么?此时已不是处在饥寒交迫水深火热中的人们有暇关注的事——云南舞蹈渐自濒临有史以来最让人愁肠满腹愁云难消的衰颓境地。
新中国诞生救了舞蹈,使云南舞蹈重获新生。
这起始于云南解放前后的一个重要时段,相继出现了一连串有助于舞蹈近似枯木逢春的契机。一是地下党农村活动和“边纵”游击时期。约于1947年前后至云南解放前夕,中共地下党和进步人士到局地农村开展工作,在发动群众过程中发现一些精彩舞蹈,诸如汉族花灯、彝族阿细跳月、白族霸王鞭八角鼓等,利用进步学生运动的合适机会,向社会做介绍,使这些舞蹈有了重新活跃的势头。1949年云南宣布和平解放前数月,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滇桂黔边区纵队(简称边纵)成立,发动反蒋爱国斗争,和人民建立水乳交融的关系,边纵所到之处,歌喧舞腾,通过教歌教舞,组织娃娃、学生、青年唱歌舞蹈,使歌舞成为联系群众动员群众的媒介和极好方式。随着青年集体舞《山那边哟好地方》《灯塔颂》《共产党像太阳》《老圭山》《金凤子开红花》《太阳下山明天还要爬上来》《藏族骑兵舞》《新补缸调》《藏族多那过舞》(弦子舞)等新舞蹈的教传普及,一扫大众长期饱受反动势力残酷欺压剥削造成无限痛苦的阴霾,不仅使根据地(解放区)原先不见不闻或少见少闻歌舞的沉闷状态得以改变,而且将当地百姓呈熄灭状的歌舞激情重新点燃,濒临消亡的民间舞蹈重获苏醒希望,诸如将革命歌曲(歌调)《金凤子开红花》与白族群众霸王鞭舞相配,《山那边哟好地方》《新补缸调》与汉族村民花灯舞相配,《老圭山》与彝族民间跳乐拍手舞相配,不仅使新革命歌曲舞曲与传统民间歌调舞蹈自然实现天衣无缝结合,成为群众喜闻乐见和极易掌握运用的形式,而且对推广革命歌舞和复活振兴传统民间舞蹈迅速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二是同年12月9日云南宣布和平解放后,边纵迅疾进驻全省部分县城;继而中国人民解放军入滇,进驻昆明和全省各地,边纵的上述舞蹈和解放军入滇带来的北方大秧歌、腰鼓舞、跑旱船等随之迅速传遍全省。与此同时,在先后欢迎边纵和解放军到来时,各地群众亦用自己喜闻乐见的传统歌舞表达发自肺腑的快乐心情,使许多原来已遭“雪藏”、弃置、遗忘的歌舞重新回到人民生活中,龙飞凤舞起来,避免了失传的悲剧;三是新中国诞生初期,为宣传党的民族政策,促进民族团结、边疆稳定、政治经济文化发展和建设巩固铜墙铁壁边防,抓紧妥实解决旧中国遗留下来的复杂民族问题,党实施了被誉为“三把金钥匙”的三项重大措施:1.1950年9月至1951年6月,派遣中央访问团赴各民族地区转达党和毛主席的关怀,慰问群众,宣传民族自由平等团结进步精神,做好事,交朋友,疏通民族关系,消除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民族隔阂,所到之处,差不多都能看到宛若“金钥匙打开千年锁,冰破日出大地红”后各族群众自发用歌舞热情欢迎访问团亲人到来,使大量民间舞蹈重新焕发生机的情景;2.为加速培养少数民族人才,加快实现边疆建设发展繁荣目标,云南民族大学于1951年8月1日宣告成立,来自全省各民族地区的能歌善舞的各族学生到校后在不同场合经常表演特色浓郁的乡土歌舞,使云南民族大学不知不觉变成各民族歌舞重生、汇聚、展演、传教的园地,吸引四方八面的目光,工农商学兵单位团体前来求学民族歌舞者数不胜数,对复兴、推介民族民间歌舞起了及时、突出的作用。3.为促进民族团结,清除蒋残匪和国内外敌对势力骚扰破坏,加快边疆民主建政进程,恢复生产,发展经济,改善人民生活,1952年由云南民族大学师生为主组成的云南省民族工作队数百人深入边疆民族地区驻村工作,运用当地民族民间歌舞开展活动,制造声势气氛,增进相互感情,使唱歌跳舞自然而然成为边疆区域举目可见的事,使较多原已销声匿迹的民间艺人和民间歌舞有了复出的机会,民族民间歌舞不仅渐呈活跃之势,其所特具的社会功能也随之获得较好发挥……
由于上述情由,已近沉寂的云南舞蹈在50年代初起又重新活跃起来,逐渐恢复其原先的艳彩容姿,在走向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前行,迈向云南舞蹈的又一个新的巅峰。
故此,新中国刚成立后云南的舞蹈——包括发掘、发现、整理、复苏、重生、继承、弘扬、普及、提高、新创、教育、研究、发展的舞蹈,含业余的,专业的,乡村的、城市的,大众自娱自乐的,舞台职业演出的,包括舞蹈艺术本身和舞蹈学科理论建树,尤其是它自60多年前从旧时代走来时的衰微低处奋起一步步迈向兴旺高峰经阅的道路历程,就特别值得加以回顾、研析、总结,大书一笔,让其成为全社会分享、珍视、爱护、继承、弘扬的宝贵财富。本书出版,为此解了饥渴,应获肯定和赞许。
新中国诞生以来,云南舞蹈存在于不同地域人群和场合中,各具异色,约可分为五个块面,一是和各民族群众相守相伴的传统民间舞蹈;二是专业团体、单位创作演出的舞台舞蹈;三是广大民众业余和半业余创作表演和流行的舞蹈;四是商业性演出(如旅游景点演出、娱乐场所表演、特定商演)的舞蹈;五是其他舞蹈(包括宗教舞蹈、民俗信仰仪式舞蹈)等。不同时期舞蹈呈现的方式和重点各有不同,“多样性”可算是当代舞蹈的一个主要特征。由于参与或触目舞蹈,从舞蹈中人们会或多或少深浅不一地感受到舞蹈如像一面国家、民族和时代的透镜,既反映着人的思想、观念、情感、生活方式、人际与民族关系、婚丧嫁娶民俗表现形式内涵及对未来的向往和憧憬,也直接间接透现着国家、人民的命运和时代兴衰起落及发展演变的前景。故而,对当代舞蹈的研究、描绘、讲述,对舞蹈中的正面、积极部分与少量消极、不良成分加以区分,划清是非界限,不仅对帮助人们认知舞蹈艺术本身可获裨益,而且对丰富国家、民族人文意涵并助力社会道德精神的塑造亦能产生及时、有效的作用,具有非同寻常的现实意义和长远意义。从这个角度说,本书问世,符合客观需要,相信在未来的日子里会产生积极良好的影响。
写一本讲“当代”舞蹈的具有启首意味的书不是一件易行的事。诸如舞蹈的活人现事,随时都在变化,若干“新提法”“新用语”“新手法”“新情况”一时难于准确评说,科学论定;有些良莠评鉴,需更多时间检验,仓促行事易生偏颇,或生人云亦云偏离艺术客观实情之弊,不可随性而为……因而写“当代”比之于写“传统”,写“古代”,自有其特殊难点(这也是这类书不易写得尽善尽美的重要原因)。对舞蹈理论研究相对滞后的当代现实来说,有人能大着胆子,敢于去弥补欠缺,写一本这样的书,应受到赞赏。正由于为之非易,我们无须过于苛求,应以宽豁无私的心境伸开双臂去鼓励和笑迎它的降临。书的三位年轻作者长期经历舞蹈演、编、教、研、采实践,对“当代”舞蹈有亲身体尝,爱舞深挚,在书中至诚用心,倾情倾力,渗透着职业使命感与执着探索精神,令人钦佩。全书历时5载编撰,资料搜集较丰富,基本包含各主要方面,论道逻辑清晰,花了大力,所做辛劳付出,化为花红果香,献给社会,应是云南舞蹈界和喜爱舞蹈的各族人民的一桩喜事,拍手恭贺,是理所当然的。
杨瑞洪 九寨·雪No.1 40×80cm 布面油画 2013
(作者系云南民族大学教授,昆明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责任编辑:杨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