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另一端

2017-03-27 01:38常晖
译林 2017年2期
关键词:施塔特墓园哈尔

常晖

奥地利有个偏远古镇,公元前5千纪,便有凯尔特人在那儿落户。虽偏远,这个坐落于山水间,名叫哈尔施塔特的狭长地带,却并不与世隔绝。它富盐矿,因盐而名,因盐而富。由上万根树干掏空制成,长达40公里的古老卤水管道,是世上一大奇观。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400年间,盐商贸和盐文化使哈尔施塔特盛极一时,形成“哈尔施塔特文化”。哈尔施塔特从此闻名遐迩,惊艳全欧。

然而,今日哈尔施塔特的名气,还是出乎笔者意料。毕竟,奥地利有太多令人着迷的古镇。事实上,如果哈尔施塔特没有成为中国人心目中“世界最美小镇”之一,笔者或许不会特意踏上这片土地。

记得那个初夏的午后,笔者漫步于哈尔施塔特小镇。亮丽的阳光照来,一晃眼,有了隔空之觉,仿佛身置的场景,并非地处奥地利。原本躲在山水之间,及至19世纪后半期尚无通衢大道,只有摇橹小船的世外桃源,如今早在人群熙攘、人声嘈杂和众多巴士的尾气里,成为遥远的传奇。笔者讶于此奥国小镇,何以在花木扶疏里,沦为人头攒动、面目全非的怪物。当游客比肩接踵、川流不息于小镇十多分钟即可走完的唯一道路上时,其中不乏时而搔首弄姿,时而故作深沉的拍照人,那些休闲装扮的彩色身影,便与两侧古朴的木质建筑,定格出时空错乱的混搭奇观。

1997年,哈尔施塔特以其独特的湖光山色,和周遭的达赫施坦因山峦一起,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相中,共同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值得注意的是,奥地利拥有诸多文化遗产,比如多瑙人文奇观瓦豪河谷,又如烟波浩渺的纽西德勒湖等。弹丸之地哈尔施塔特,只是奥地利无数奇景之一,在萨尔茨卡默古特湖区,它传统意义上的知名度,远不如圣吉尔根或格蒙登等镇。然而,国人蜂拥而至。

于是,哈尔施塔特以方圆不足60平方公里(包括35平方公里的森林)的微小地界,每年接待7万人次的游客,其中大多来自中国,也算奇葩。及至有开发商斥资60个亿,于2012年在广东惠州克隆哈尔施塔特,奥国人哗然一片。我不知道当年哈尔施塔特镇长应邀前往现场时,是否五味俱全,却听说有言传出,称镇长先生喜于山寨版小镇的广告效应。

这个小镇,果真还需广告支持?

冯骥才先生似乎说过一句旨在安慰人心的话:既然古镇的精神气质、历史风俗、生活气息和审美情趣是一种生命,无法复制,那么看来可能复制的,只有那些冷冰冰的建筑空壳了。而建筑上的历史感——历史感也是生命感,也不能复制,那么,哈尔施塔特还担心什么呢?

可笔者依旧担心。去过中国的镇长先生不会不知道,山寨版哈尔施塔特过滤掉的,是原装正版独有的文化内核及特质,比如非此镇莫属的一道风俗:骷髅头墓葬传统。山寨版对原有文化的过滤,难道不会误导,造成人们对世界文化遗产的误读?

浏览一番国人对哈尔施塔特的描述,不难发现,这个古镇早在“蓝天白云、安详清幽、色彩斑斓、鲜花盛开、山峦壮丽、湖泊清澈、美轮美奂、如同仙境”等陈词滥调里,被配以几个经典角度的画面后,盖棺论定了!哈尔施塔特成为浅显不过的明信片,一张被冠以最美小镇、最老盐都的奥地利旅游名片。人们在哈尔施塔特的浏览,或乘坐缆车上盐矿观景,或去世界文化遗产博物馆走马观花,或在天主教堂等处蜻蜓点水。天主教堂一侧的人骨室,也许让慕名前来的人群有过不解,却不一定有几个人,会去仔细考量那些骷髅头背后的故事。

骷髅头,一个生死符号,在哈尔施塔特成为独一无二的传统风俗。千年以来,受限于此地河谷地界的狭小,小镇天主教堂北侧的墓园,每隔 20至30年,便掘棺一次,将一代人的遗体烧化处理,唯独留下骷髅头,在额头刻上姓名和生卒年份,并文以橡树叶、藤蔓或花瓣作为装饰。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哈尔施塔特人的骷髅头,一个不缺,被并排叠放于墓园建于16世纪的人骨室。骷髅头统统面朝大门,表示在冥界也要追求永恒的光明。

有言道“窥一斑以见全豹”,哈尔施塔特的骷髅头墓葬传统,不禁让笔者联想起奥地利人的死亡情怀。此言或许让读者们大惊失色,毕竟,国人心目中的奥地利,是由电影三部曲里的茜茜公主、美国大片《音乐之声》、奥匈帝国、维也纳金色大厅、萨尔茨堡的莫扎特故居以及阿尔卑斯胜景等概念构建的,充满浪漫心事和田园风情。

然而,奥地利的绝美风光背后,是当地人骨子里要死要活的那份忧悒。这是个对葬礼充满热情的国度,在死亡里感受生命愉悦,即便酒醉欢歌,也带着晦涩不明、模棱两可的伤感,阴沉如悼亡,如对死的怅望。

奥地利施泰恩州有首著名民谣,叫作《我死时》,后由奥地利作曲家卡尔·里德整理改编,成为喝酒助兴时常唱的小曲儿。歌词道:“我死时,你们要用马车拉着,琴弦拨着,去我的墓园;我死时,你们要在我的坟头,鲜榨葡萄,大喝新酒,唱起永恒的快乐;我死时,你们要让美丽的姑娘,一边悲伤,一边张望,八天八夜,等我的灵魂飞跃,念说快乐永恒……”

这种对死的调侃,最拿手的还数维也纳人。在酒庄里畅饮的维也纳人,借酒劲谑称自己为“漂亮的尸体”,乐在其中。一位小提琴家干脆称赞维也纳人不愧为一群“有恋尸癖的爱神们”。

“死亡,它的名字想必叫作维也纳人!”情歌作曲家约翰·克莱斯勒如是说。奥地利女作家哈娜·艾格哈特也曾笑言:“维也纳爱生命,也爱生命的另一端,即死亡。”维也纳人爱说的一个词,叫作Gemuetlichkeit,表达心情愉悦。但无人能够将此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愉悦”翻得精准,因为这“愉悦”的瞬间,裹挟着对死亡近乎病态的依恋,如戒不掉的某种瘾。

难怪精神分析学鼻祖弗洛伊德在维也纳灵感大发;难怪貌似快活的维也纳式华尔兹,借拖沓步伐演绎的,原本是一缕飘在云雾之间,不着边际,似有还无的忧伤。

来维也纳寻访文化的国人,不愿错过的几站地,其中有一站是中央墓园。或许在那儿,他们能够感受到死亡情怀在空气里的延伸。

维也纳中央墓园乃全欧洲最大墓园,虽说如今德国汉堡的墓园在面积上已经超过维也纳中央墓园,但从下葬人数看,维也纳的仍居首位。占地2.4平方公里的维也纳中央墓园,比维也纳老城区还大。墓园那些正门沿途长达3公里,共开12扇大门,逾3000万人在门里安息;每年,还有约2万人下葬。最重要的是,维也纳中央墓园大树参天,曲径通幽,环境之美,令人流连忘返。墓园,从来是维也纳人散步、约会的好去处。

笔者愿意提一提12扇门中的两扇。一扇是第三门,里面埋葬着犹太人。犹太墓地在维也纳因纳粹而大面积遭毁,而中央墓园还留有一处永久保存的犹太天堂。另一扇是第二门,里面接近中心地带的第32A组,是奥地利音乐、艺术、文学、建筑、影视和政治等界的名流安息处,也是仰慕古典音乐的国人不容错过的圣地。施特劳斯父子、舒伯特、贝多芬、莫扎特、勃拉姆斯等名家,都有墓碑在那儿。虽说有些(如莫扎特的)是衣冠冢,却因其象征意义而同样受到虔诚的祭拜。

从哈尔施塔特的骷髅头到维也纳的墓园,奥地利人面对死亡,有种恒久的情怀,有份特殊的爱恋。可以说,多愁善感的矫情混杂着灵魂深处的隐秘,才是奥地利人的真实写照。

2016年11月26日完成于维也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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