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兵
2017年开年小说读记
本期的四季评,我们讨论的作品以2017年年初读到的中短篇为主,也包括几篇去年年末发表的较有反响的小说。翻看2017年各文学刊物的目录,从栏目的设置上有如下两点感触:一是90后的文学力量在迅速崛起。《人民文学》杂志开辟有“九0后”专栏,《大家》杂志开设了包括70后、80后和90后三个版块的“青年写作”,还有《山花》杂志的“开端季”、《花城》的“花城出发”、《青年文学》的“出发”、《福建文学》的“新人新锐”等都在推出新锐的写作者。遥想新世纪初,正是80后最初浮出水面的时候,其时的纷扰和争执犹在耳边,更年轻的写作者已经整装待发了。虽然也有一些讨论,但整体上90后的出场是平顺的,并未引起特别的瞩目和争议,这大概说明当下文学生态和场域的运行已经形成了较为稳定的链条与机制,新媒体写作与体制身份的纷争,或者被吸收或者被淡化。当然,90后文学创作前景如何还有待观望,低龄从来不是文学写作的原罪,我们要追问的是,90后,也包括70后和80后,他们是否在和他们的前辈差不多的年纪的时候写出来足以可以进入文学史的经典作品了呢?
其二,中国故事与中国叙事依旧方兴未艾。如何讲述中国故事,以及如何呈现中国叙事始终是近来文学创作界和批评界的话题。这个话题之所以被热议,当然与对全球化背景的回应相关,更关键的问题是,全面参与全球化现代进程的中国并非是一种均质的呈现,文学尤其有必要进入内部作层化的展现和见证。当然,中国叙事和故事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内容,即对本土叙事资源的激活和做创造性的转化,这个资源既来自民间也来自漫长渊深的古典叙事传统。在2017年年初,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写作者开始自觉参与到这个话题的讨论和实践中,其走向和意义当然值得我们持续关注。
如下,我们对读到的部分作品做简评。
“并无新事”的温情书写
杨海天
《圣经》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一个普通人的一生就是由无数最平凡、最琐碎的片段拼接而成,作家笔下出现着不同的凡人或庸人,其中虽不乏尖锐犀利的论调,但也有一大批作家以文学家特有的悲天悯人的内心关照疲于奔命的小人物。他们的笔下是平凡的日常生活,却无不灌注了强烈的人性关怀,以温情和诗意的笔调记录下人们经历的精神嬗变,正如作家常芳所说的,她希望自己精心创作出来的作品,能够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的火柴一样,一根接一根地照亮世界,让阅读者在作品里感受到更多生活的美好和人生无穷的温暖。他们的作品中氤氲着对平民大众的体恤和关怀,希冀用温暖而有力的文字摆渡那些疲于奔命的平凡人,以小见大,直击人心。
刘建东:《丹麦奶糖》,《人民文学》2017年第1期。
《人民文学》的卷首语是这样介绍《丹麦奶糖》的:“以善意和耐心面对失衡与焦虑:如何克服阴暗记忆面对现实生活,如何理解社会惯性中的日常耗损而真正有助于心志修复。”在这部中篇小说里,交织着一张庞大的人际关系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纷繁错杂,但无论是夫妻、同学、同事,还是师生、情人、犯罪者与受害者,每一对关系之间都存在着一些裂痕,或猜疑,或妒忌,或无奈。但作为一个读者,却不觉得故事所呈现的这些人性阴暗面有什么违和感,因为我们仿佛就生活在这样一个伤痕累累的社交网中,作家刘建东自己也说:“我仿佛看到,我就和董仙生们一起,在机关办公室里工作,为自己的事业而奔波,升官或者发财,赴各种的约,还无数的债,渴望荣誉,在永不满足、互相猜忌中,踽踽独行。”作者所写的正是芸芸众生的生存常态。文学的本质就是讲故事“人类一直是一个说故事者,他总是活在他自身与他人的故事中。他也总是透过这些故事来看一切的事物,并且以好像在不断地重新诉说这些故事的方式生活下去。”然而用不同的方式讲故事,效果就会千差万别,在《丹麦奶糖》中,面对主人公——这个思想麻木、灵魂疲惫了的中年人,以及残酷冰冷的社会常态,作者选择用温暖融化现实的冷淡,弥合猜忌,避免伤害。
“60后”的董仙生已然成为这个社会的中流砥柱,当年豪迈地站在大学门口,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模样不复存在,他的妻子肖燕也早已不再是那个满怀梦想和憧憬的大学生,岁月将她打磨成了一个合格的中年女教师,他们所承担与背负的,更多变成了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青年时期形成的人生观与价值观随着社会的不断转型变化而变得模糊。人到中年,董仙生发现自己心中的“梦想”早已有了全新的内涵,他和大多数人一样不做深究,应对时代的浪潮做出适当的改变,换一副面具,依然安稳地沉浸其中,一种麻木而迟钝的生存状态。而他的大学同学曲辰,在狱中度过二十年,早已与社会脱节,他的出现好像是在提醒董仙生,尽管董仙生这一代人可以为了变幻莫测的时代不断蜕变,蜕去一层又一层的外皮来让自己释然,但這终究只是外部的改造,他们的灵魂深处仍不能脱胎换骨,最初根植于内心的信仰、梦想依旧涂抹着生命的底色。
小说没有一味将我们拖入绝望的深渊,一盒又一盒不明来历的丹麦奶糖具有着明显的隐喻意味,这些奶糖无疑在主人公的心里掀起了波澜。许多小说中都会出现隐喻的意象,它们为小说增添了神秘的色彩,使情节和人物更加耐人寻味。正像作者设置的这些令人心生疑问的丹麦奶糖,它的出现让人们开始探索深埋在肤浅而庸常的生活表面之下的,一些深层本质的东西。丹麦奶糖是平淡生活里的诱惑,仿佛是未知世界伸出的一双手,它令人焦虑恐慌又不知所措;同时又是一种安慰,当主人公终于吃下一颗糖,它的香甜就像一道暖流缓缓地漫延全身,麻痹了“我”的烦恼、忧郁,以及饱经摧残的“最初的梦想”。
于是:《夜泳馆》,《上海文学》2017年第1期。
《夜泳馆》的主人公也是一个中年人,却没有适龄的圆滑世故,按照作者的说法,“我”是一个懦弱又敏感的中年女人,以结婚的方式与世隔绝,作为丈夫的第二任妻子,对生活没有任何野心,与丈夫的婚姻也只不过是在怜惜彼此的弱点,慈悲对方的伤痛;作为一个十岁少女的继母,与继女小羽维系着一种复杂但平稳的感情,这些让我心安理得,有一些超然世事的轻松感,也会认同那是一种幸福。“我”喜欢在夜晚游泳,在空无一人的游泳馆,能够感受到水的安静和世界的柔软,好像自己的生活就像这一方泳池“四界分明,游刃有余,时常空旷,偶有他人掀起的波动”,游泳式的呼吸也更容易使人忘却烦恼,甚至时间。然而“我”的心灵并不是一片荒芜,也拥有恰似少女般的细腻触感,“看见前夜怒放的白玉兰时不是也会深感愉悦吗?甚至不顾轻微的雾霾而深呼吸吗?看见可爱的哈士奇时不是也自然的微笑吗?经过停在高档社区门口的国际学校校车,看到整洁可爱的混血孩童蹦蹦跳跳下来,不也很慈爱地让路吗?”但这一切细微的感受却找不到合适倾诉的对象,体内关于希望的火苗奄奄一息。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小羽在这一点上很像“我”的女儿,她拥有六位数的网络粉丝,反而更加害怕孤独无依,因为她从未体验过苍茫天地间惟有自己的恐惧。就在这样淡漠而互不干扰的平行生活中,她的父亲、“我”的丈夫的离去,却让我们的世界开始变大,关系变得紧密。小羽选择将她所有有血缘关系的人一并剔除,将信任寄托在“我”的身上,她寄出了自己的希望,也索取了我的责任。于是在这段看似完全对立的关系中,我们开始互相接受和依靠,看着小羽在她梦寐以求的海边游泳的身影、在马背上飒爽英姿的模样,“我”也感到自己的能量在扩张,那是一种欣欣向荣的感觉,我们相依为命的生活,却没有丝毫凄惨的意味,更像是在一同成长,“我”也努力带领小羽寻求真实的自由,避免被时代格式化的感觉。
小说的叙事是充满诗意的,这首先明显地表现在作者对风景的描绘上:“我看到了一望无际,看到橘红色的金光无私地洒遍星球,海水中的每一丝褶皱、每一阵波浪都以折射出的崭新而微妙的色彩拥戴着这即将隐没的万物之魂。在自己和落日之间,别无他物,那种纯洁,就像是已经放弃了整个世界。”文字灵动飘逸,这种表达使小说语言具有了诗歌的细腻和质感。此外,作者对人物心理和感觉的处理也非常精准,花季少女自以为是、决然主宰,却渴望关怀的心理,中年女人由固步自封向自由洒脱的转变,都被作者敏锐地察觉出来。作者在直面人性的内在悲凉时,在展现心灵的荒芜颓唐时,没有带有任何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以及这种优越感所产生的怜悯和同情,而是以平等的目光去看待在生活中挣扎的每一个人,去表现他们反抗无趣的乐观精神及其生命的韧性,给予所有深陷于生活泥潭的人以希望。
蒋在:《虚度》,《十月》2017年第1期。
蒋在少有诗名,自11岁开始创作后,14岁便在《山花》发表了作品,17岁登上《诗刊》,18岁作品刊登于《人民文学》。一个90后的小姑娘却不乏悲悯之情,好似一个心忧世事的思考者,或许是由诗歌转向小说,蒋在的小说也有着诗一般的优美,条理清晰,语言准确,主题也大气厚重。诗人总是沉醉于虚幻的国度中,柏拉图认为要将诗人赶出理想国,因为他们在效仿一切虚幻不实的幻想,使人无法分辨现实与幻境,而小说则处于一个与诗歌截然相反的现实的境界,由虚幻步入真实,蒋在非常自如地在诗歌和小说间进行了一次转换。
作者说《虚度》的创作来源于她小时候去教会的记忆,但“我”并不是真的信仰基督教,只不过教堂能够带给“我”一种安慰,填补“我”身居异国的孤独感和缺失感,我也希冀能在国外的教堂里消去心中埋藏的痛楚。但是面对许多诸如“为什么姥姥也去世了”、“为什么只有我和法塔(中国人和黑人)才去教堂”这类问题,“我”常常只敢发问,却对真相躲躲闪闪,仿佛那是深不可测的暗夜中的飞行物,玄机重重,而一旦揭开秘密,我们就会跌入黑暗的深渊,无路可走,绝望大抵就是无路可走。因此“凡是让人感觉不适的事情,都要尽量减少,以确保一个人的心情安然舒畅”,而“我”渐渐发现其实不只自己,大多数人追求的抚慰,其实都源于人类本身的需要。作者比较委婉地对教会做出了自己的批判与反思,她认为宗教中所谓的爱与救赎,其实离宗教本身还有一定距离,更多的是一种自我安慰和自我救赎。作者从“人”的角度、个体生命的角度去体现对宗教、文化和生活等各方面的审视,这更能够体现真正的人文情怀,实现对现实世界的精神超越,也是文学所能达到的人性深度、情感力度和审美高度的要求。
夏烁:《美好的一天》,《萌芽》2017年第1期。
张爱玲曾言:“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美好的一天》所呈現的就是生活再安稳不过的一面,故事细腻又柔和地呈现了一对年轻夫妻在一天中的经历:“我”与妻子在下雪的一天开车外出,谈论着她的新工作和尚未完成的写作,习惯性地只逛商场的第二层,晚餐照例吃清淡的日本料理,一同参加文学沙龙,却令人感到无比的沮丧。其实“我”与妻子两人在性格与爱好上有着显著的差异,她总是披着“我”跑马拉松时发的一块大方巾,蜷缩在阳台的小桌子后面进行着无休无止的写作,而“我”则喜欢一个人出去跑步,一个人坐往返的通宵火车,在山里跑上十几个小时,但“我”不了解她的写作正如她不了解“我”的跑步一样,然而“我们”又能够因为感情与包容而让彼此的关系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这对年轻的夫妻在日常生活中携手构筑起表面的共识,并在交错而不重叠的空间里,“美好”地生活着,这是作者想要表达的主题。
虽然是平凡琐碎的一天,作者却进行了一种诗意的描写,故事中的妻子始终在努力强调这是“如此美好”的一天,仿佛在强迫两个人要放松、快乐、享受,同时她也努力发掘身边美好、有故事的瞬间,她的头脑中收集了各种零碎的信息碎片,有查看欧洲地图的两个老人,有交流中法文学的研究生和女青年,然后将这些零散的片段补充拼凑,向着美好的方向演绎下去。夫妻二人还经常说着一些通俗却不无哲理的话,他们探讨爱情的真正含义,思考生命中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作者借人物间平淡如水的对话,把自己对生命和生活的感悟与体察自然而又诗意地表达了出来。但也有人会说,这种美好与诗意似乎有点廉价和肤浅,因为她并不去撕开,而是缝补,这只不过是苦中作乐,甚至有一点自欺欺人的意味,但这恰恰就是小说人物身上善良温顺质朴的体现,也显示了作者的体恤之情,这为小说带来一种脉脉的温情。这是凡人百姓的积极与乐观,温润如玉,安稳而悠长。一部作品如果仅仅是作家自痴自迷的呓语,而对现实人生没有任何关切与慰藉,那么即使它卷帙浩繁也无法称得上是优秀。莎士比亚的伟大就在于借作品人物之口指出了一个时代的症结,“存在或者毁灭,这是一个问题。”这不是哈姆雷特一个人何去何从的疑问,而是一代人“向何处去”的问题。作者夏烁在这篇文章中或许就为当今的年轻夫妻、恋人另辟了一条通往幸福美好的路径。正像福克纳所说:“作家的天职在于使人的心灵变得高尚,使他的勇气、荣誉感、希望、自尊心、同情心、怜悯心和自我牺牲精神……复活起来,帮助他挺立起来。”夏烁正是努力呈现诗意的生活、展现人性的光芒,使得人物才能够忘却人生的困境,也使读者感到温暖与慰藉。
留待:《镇物》,《人民文学》2016年第12期。
留待惯于叙事时序的把控,在《镇物》中,他把重心放在了对精神幻象与恐惧心理的营造上,显现了其创作上的一种突破。在小说中,李大壮为何给刘晓光下镇物,那个光头男人又为何给叫林芳菲的女人下镇物,这两个关键的秘密都未有明确的交代,但也因此,所谓的“镇物”反而更有一种幽昧,它代表了一种日常性的恐惧和焦虑,对人物构成无所不在的威压。刘晓光最后遁入土下求得安生的情节有着荒诞又透辟的隐喻性,这种活人的“入土为安”放大了刘晓光的焦虑,也直指引发这种焦虑的无处不在的日常性的恐惧,以及引发这些恐惧的信仰缺位和理性缺位。
边缘的神话
高天瑶
近年来,“边缘”、“边缘化”成为了当代批评理论中的重要概念,是近年来大热的话语,边缘问题也相应成为最受关注的焦点。弱势无权的政治群体、落后不发达的地域、少数受冷落的文化因子等在现代后现代的文化大语境中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和表现。梅里美创造的高龙巴、嘉尔曼和达曼戈等人物形象野性艳丽又鲜活万分,曾有评论者评价他的小说如同“边缘的神话”,这一论断被用来梳理本文所选的几篇小说可以说是恰如其分。在中国,创造了“强势”文化的汉民族自认为华夏正统,但是在苗族流传的神话中蚩尤是无奈落败的英雄,而黄帝则是外来入侵者。所以当我们的目光真正投注到不被人注意的族群,投注到那看似荒僻的地方,投注到少数族裔的内心深处,不为猎奇,不为消费,也许我们会发现不一样的东西。
马原:《谷神屋的贝玛》,《十月》2017年第1期。
编者在卷首语中说“地域对于马原非同寻常的意义”,早年进藏的经历成为马原小说的素材,而《谷神屋的贝玛》的发生地是马原近年隐居的西双版纳南糯山,他在今年第一期的《上海文学》上发表的《小心踩到蛇》也是取材于与妻儿隐居在南糯山姑娘寨的这段经历。南糯山盛产茶叶,也是 尼族人歌哭于斯的祖地。这一次,马原又运用了他的“叙事圈套”,“那个叫马原的汉人”也变成了“马老师”,但不再是叙述的主体。小说采用了“元小说”的叙事方式,贝玛的祖先老祭司尊盘风为贝玛讲述了他自己为了举行祭典而实行的逆天之道——用一只猴子的尸体充当亡人。虽然这种行为造成了天降瘟疫的灾祸,但贝玛却认为这传承了 尼族人的经典《雅尼让》,还是可以谅解的。年轻一代自有着自己的想法。
贝玛既是男主人公的名字,在 尼族的语言中又是巫师的意思。贝玛得到了家族的传承,能看到几百年前去世的祖先。他的妻子玛莉雅则谐音了耶稣的母亲圣母玛利亚,喻示着 尼族的传承是绵延不绝的。有趣的是贝玛和玛莉雅都没有念过书,所接受的是大自然的教育,这是否是作者在观察当地人的生活后,认为惟有天然才能把这带有神秘感的文化传承下去?
与此对比的是成功者布罕,他为爷爷组织的祭典带着当下社会鲜明的逐名逐利的特点,借由网络时代的便利条件,布罕更是发了一笔横财,使得老巫师别样吾的认真准备显得有些凄怆。
王升山:《巫师小土》,《十月》2017年第1期。
《巫师小土》和上面提到的《谷神屋里的贝玛》同样是讲述“巫”文化,背景却发生在北京,道家养生之道与黔东南的巫蛊文化构成饶有趣味的对话关系。小土是“我”的岳父岳母家里请来的保姆,来自贵州从江,虽是汉族人,但是由于受侗、苗族人耳濡目染,小土也颇通苗家巫蛊的各种行事。小土扎针行医、往主家门上挂刀、想留下减完的头发等让“我”感到新鲜而怪异,但小土却与信奉中医、相信巫医一体的岳父岳母相处甚欢,甚至岳父还想请小土为岳母举行一次招魂仪式。
详细叙述这些神巫的仪规并非是作者信奉了怪力亂神,而是作者发现很多年轻人“关于灵魂的问题”很少思考。岳母岳父有对萨满教认同的心理背景,借用岳父之口,作者说:“不管是萨满还是苗巫的招魂,其本质都是让人的灵魂和天地有一个沟通,一个天人合一的过程,让人在去天国之前对自己的人生有个交代,让人和他的灵魂走得更坦然一些。”
作者在思考终极关怀的问题时倒向了原始宗教,看似荒诞。但民间有一个这样的传说,小孩子的眼睛干净,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而人类的童年时期所发展出来的原始宗教也许能看到现代人所忽略的东西。正如“我”心心念念的“长生天”,是萨满教对天地的敬称,这三个字渗透着启蒙时代之后的人们久已忘却了的敬畏。
木详:《走阴》,《山花》2017年第1期。
“走阴”是指通过法术,使在世的人能看到阴间的人,并与之对话。丽江与西藏一样,同样也成为了被“文艺青年亚文化”污染了的一个概念,丽江古城成为艳遇圣地,纳西民俗也被移植到商业街作为招揽游客的工具。木详作为丽江本土的作家,将写作的焦点投向了未被现代文明污染的乡村,作者笔下的马帮、楼厦房老屋、对歌、东巴活动等民俗叙事不仅细细织就了故事的背景,也成为小说文本有机组成的部分。这种天然又神秘的民俗叙事和爷爷、奶奶和“风摆柳”之间欲言又止的情愫使得小说摇曳生姿。
与前几篇作品不同,小说虽然详细写了奶奶在“风摆柳”家“走阴”的过程,已经死去的人相继露面,却没有提及祖先文化的传承、人与灵魂如何相处这类严肃的问题,而是将焦点回归到人事上。奶奶因误会爷爷和“风摆柳”对歌而一直与爷爷拌嘴,但一直照顾着爷爷,而爷爷却在奶奶在“风摆柳”家“走阴”的时候前来了。爷爷是来看望“风摆柳”还是奶奶呢?总之两位老人都流下了眼泪。
鲍贝:《出西藏记》,《十月》2017年第1期。
似乎自从安妮宝贝的《莲花》风靡一时起,“进藏”被附加了太多的文化意义,似乎进藏一次便能让心灵洗涤、超脱世俗。作家鲍贝化用《圣经》中《出埃及记》的典故写了一出《出西藏记》,但写的依旧是内地人进藏的故事。小说有作者自我经历的痕迹(小说里提到的《观我生》和《去西藏、声声慢》都是作者的作品),但通篇采用的第二人称使小说用了一种观察者的视角,我们好像进入到女主人公的内容,又好像在她之外审视着她和她周围的一切。
有评论者认为:“在鲍贝的这些旅行叙事的小说里,弥漫着彼岸不知如何抵达的迷惑,更有一种异常强烈的、不可抑止的、急欲宣泄的气质。”作家邱华栋也称赞她为“低调的实力派”。
虽然有诸多人去西藏净化身心,也被转山、磕长头的藏民所感动,但西藏并不是纯然的净土,女主人公因为过于相信一个自称为王爷后裔的文化人和一个“唐卡大师”而受到欺骗,文化人的直白欲望和“大师”的满口谎言给雪域净土带来了不和谐的音符。女主人公不由陷入了精神的迷惘——“你已然被唤醒般深知西藏无非是你杜撰出来的远方,就像香巴拉是被人们杜撰出来的精神远方。”但作者笔锋一转,细致地描写了女主人公和晴姐一同转山的经历,艰苦的旅途让女主人公悟到只有到达了一定的“境”,才能懂得这内在召唤力量,而她终于结束转山之后,却发现一切所执都消散了。小说的结尾向读者透露出晴姐其实是一个乳腺癌患者,她一直吃虫草的习惯和身上的药香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这种精神力量更是让读者动容。
陶丽群:《清韵的蜜》,《民族文学》2016年第11期。
一直以“女性以及土地”作为写作主题的壮族青年女作家陶丽群此次给我们带来一个关于两个女人和蜂蜜的故事。故事发生在热带小镇莫纳镇上,“我”的姑父因姑姑不能生育,另娶了清韵,生得一女,名为蜜蜜。
蜜,在这篇小说中似乎有着一音双关的意味,它既指那一罐罐琥珀色的甜蜜吃食,作为故事铺展的一条明线,是清韵进入这个家庭并与之保持联系的惟一线索;又关涉清韵与姑姑之间的秘密,这秘密使姑姑与清韵统一战线,似一条暗线,奔突在看似平静的生活之下,成为家人不敢过问的一桩“悬案”。多年之后谜底揭晓,不能生育的那个人,竟然是姑父。但我们无法简单地用道德评论这些人物的做法是对是错,人物所处的时代和环境造就了这些故事。即使岁月流逝,复杂的人性亦依然清晰。
美丽的姑姑与作者的《母亲的岛》中被家庭禁锢的母亲形象有隐约的相似之处,她失去了姑父的爱情,为清韵的存在黯然神伤,却一直没有离开这个家,尽管她也曾和黎大夫有过一个孩子。姑姑也好似怀有着一种理想主义的忠贞,多年之后诉说起姑父依然“带着回忆温存往事的低柔”。
通过作者成长视角的叙述,我们可以感知姑姑在情感上的压抑和隐忍。清韵得以重新建立了幸福的家庭,而姑姑的情感到底可寄何处?只留一句“我”的祈愿:“我倒希望她余下不多的人生岁月里,这些甜美的东西能从她的生命里消失得干干净净的。”
次仁罗布:《强盗酒馆》,《人民文学》2017年第1期。
次仁罗布作为新一代藏族本土作家,一直坚持着探索走向终极意义、展示内心本质的文学道路,他的小说《放生羊》曾经获得过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作者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作品的重点会放在人性的深刻挖掘上,表现他们灵魂深处的东西。”《强盗酒馆》便是写了这样一个温暖的故事,一个“藏着这么多各色人”的酒馆如同打开了聚光灯的大舞台,酒馆丰艳的老板娘、自称为贵族后裔的老人、贫嘴滑舌的小偷纷纷登台亮相。小说叙事在人物们讲了一个又一个奇闻异事中不紧不缓地进行着,这时老板娘央金却发现佛龛前的银碗被偷了。但让周围酒客和读者大跌眼镜的却是央金在警察到来时并没有说出嫌疑人的名字,并说:“来这里喝酒的人,都是给我提供生活来源的人。我怎能为了一个银碗,让公安把恩人抓进去呢!”不由让人联想到《悲惨世界》中主教将银盘子送给偷窃的冉阿让的情景,虽然没有那么崇高的救赎,像酒液一样流淌的温情也足够动人了。
谢络绎:《空港逆旅》,《大家》2017年第1期。
“空港逆旅”是一个初读让人费解的名字,我一度以为作者犯了一个经验主义的语文差错,把“逆旅”尤其是“逆”字的意义领会错了。逆旅意即旅社,作名词用,因为“逆”在古汉语中有迎接之意,逆旅即从此意引申而来,但因为在现代汉语中逆字的语义缩减,所以常有人把逆旅附会为一种行路维艰的旅行或者是倒退。那“空港逆旅”,照字面意思来看,无非机场宾馆之意,小说写的也是现代都市白领的情感症候,何以作者非要用这么一个容易引起误会的古汉语词呢?及至反复细读了小说,又读了作者的创作谈《我亦是行人》,我约略明白了作者的初衷。“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一句出自苏轼的《临江仙·送钱穆父》,此词苍润深远,有东坡一贯的达观自适,一改送别诗词哀戚悲切的陈调,但后人读来未免没有寒凉之意,况李白早于苏轼便有“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之句,那由逆旅引发人生如寄的激越之慨倒也是恰如其分。《空港逆旅》由名古屋国际机场展开的一场旅行始,经过一个又一个旅店,由旅行结束回到机场乘机回国终,在一个回到原点的循环过程里,写了一对男女由想象触发的爱情,也写了一个男人对比理想和现实人生的感慨,人生如寄,布满歧途。
谢络绎说这个小说写的是“想象的力量与行动的艰难”,小说里陈耀之所以对刘丽萌发爱意是因为他不断听到祝大原对她的描述,这些描述在陈耀的心中拼出了一个刘丽的面影,进而询唤出他带有解密般意味的爱情来。小说为此采用了双线叙事,一面是日本之行的现实艰难,一面补叙想象对现实的驱动。但是倘若换一个角度,日本之行固然是对想象的实践,但它是以“生活在别处”的方式把想象照进了现实,似也可以理解为是想象的另一种延伸,因为异国的旅行不属于日常的一部分,而恰恰是对日常秩序的逃逸。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陈耀一定要跟随刘丽来到日本展开他想象已久的爱情,而不是在国内径直去接近她。有意思的是,刘丽同样是一个想象者。在富士山脚下,她最先把目光对准了青木原树海;在东京时,當其他乘客纷纷奔赴银座的时候,刘丽独自去了东池袋中央公园,并把小广场作为舞台演绎了一遍《东京爱情故事》的经典片段。这些情节暗示出她的爱情观念某种程度上是被“东爱”,被东方式的那种爱与死的纠缠所塑造的。她的日本之行仿佛也是要把想象落到实处,但这毕竟是一种虚幻的自导自演,而且这一表演本身对于现实情感而言也是置身别处的。这样看来,小说中无论男女,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块爱情飞地,这块飞地提供了一种安抚的力量,尤其当人们沉陷在日常的生活秩序里,面对个人存在的无边的琐屑和庸常的时候。日本的空港也好,中国的茶楼也好,“逆旅”的意义于焉而现。正是这样一处处的逆旅,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那些静心布置的相遇或者萍水相逢的邂逅,才获得一种不无暧昧的情感突围的意义。只是旅途再长,终有尽时,逆旅也非居家,走出逆旅的旅人终将面对充满变数的前方。
本栏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