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镇

2017-03-25 15:35散皮
当代小说 2017年3期
关键词:身影谣言

散皮

一夜之间,这个镇的人都哑了。

东方,刚刚露白。早起的人,并不知道这个事实。直到碰见了熟人,打起了招呼,才发现说出的话,没有声音。起始,还以为对面的人说话声音很小,自己没有听明白,看那口形,知道那是“你好?”当自己问他:“你去哪里?”仿佛卡在了喉咙,自己也没有听到。于是,用力大喊一声,对面的人很是吃惊。但是,声音不知哪去了,自己也没有听到。

开始,人们还不在意。

七点五十八分,大约即将上班的时间,大多数人都发现了这个事实。吃惊和探究的眼神,互相打量着,由于惊惶的原因,人们急于想说出来,越急,说出的话,越不像“你好”那么容易辨认。着急中,有人开始比划,跟着很多人都在比划,但是没有人理解这些临时创造的哑语手势,脸上开始露出失望无助的表情。突然,有人想起打个电话找父母,问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打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急得眼泪布满了脸颊,声音还是没有出来。

十点钟,人们绝望了,人群安静下来,树叶萎顿地垂吊着,太阳像往常一样照在镇上。

第二天,太阳例行出来照在镇上。人们似乎认命了,询问原因的眼神已经消失,有一种相似的呆滞。

第三天,太阳照样出来晒在镇上。除了孩子脸上挂着哭闹的表情,人们都很平静,好像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走起路来飘飘的。

第四个月最后一天,太阳还是例行出来晾在镇上。人们懒得打招呼了,相遇时侧肩而过,连看一眼的仪式都省略了,孩子都知道哭也没用。

就在这一天,镇上的警察突然出现了。

警察带着很多工具,对着这个只能看见、不能听见的世界,测量起来。他首先,查看了水源,发现没有可能致哑的物质。然后对镇上的商店,特别是食品店追踪进货渠道,没有发现可疑的源头。对镇上的诊所,一一做了调查,看有没有统一注射类似非典的防疫针,也没有找到投毒或者误诊的类似嫌疑。

警察,似乎乐此不疲,按照他的计划每天逐一排查。被否定的结论,打一个叉,以示结束。需要明天继续盘查的打一个破折号,想到新的问题立即补上计划,发现新的线索详细记录在册,持续而且有条不紊。显然是一个非常有经验的警察,是一个头脑冷静、心思缜密的人,是一个精明而且敬业的人。虽说,镇上只有他一个警察,但是他可以随叫随到,从没有耽搁镇上的任何一个人,任意一个地方,任凭什么时间,需要他出现的事件。他似乎不知疲倦,也不会疲倦,凡是能叫他的他都没有推辞过,“借过、借过”,他迅速进入人群,找到那个叫他的人。他好像就是秩序的化身,凡他出现的地方,没有什么争吵不能平息,甚至多年的世仇也让他水漫沙滩一样抹平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不再找他了,不是他不受欢迎或者镇民厌烦了,镇上实在没有什么事需要叫他。渐渐,人们不去找他,再渐渐,人们不再需要他,最后,人们忘了他,再最后,没有人还知道他。

直到那一天,他的门缝塞进一张字条,告诉他:一夜之间,这个镇的人都哑了。他才发现,自己也哑了,尝试说了几句话,自己都没有听到,他大喊了半天,屋顶的蛛网震了下来,但是,他没有听见声音。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自己与自己在大脑里说话,既然人们不需要他,他也懒得再走出屋子,他安静地读书,并且看着屋顶思考良久,在脑海里提出各种问题,然后逐一回答。所以,说话对他来说,可有可无,至于听不见声音也没什么惊奇或者恐惧。本来,人们对自己不需要的东西,从不会重视,就像他,听到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门缝塞来的字条,却要他帮他们找回声音。

也就是说,来人认为,他的声音丢了,全镇的人的声音都丢了,这是个阴谋,有一个凶手在暗处嘿嘿发笑,尽管也没用声音。也就是说,人们有需要了,人们需要他帮助他们,人们在需要的时候需要他出现。也就是说,他的出现不是偶然的,他的出现不一定因为他是警察,也可能是因为他是最早听不见声音的人,也是最早不需要声音的人。但是,现在,有人需要声音。

那天开始,他对水、食物、药物、风、天气、太阳,还有邻里关系,一一排查。他以为,一切事物都与声音有關,一切事物都值得怀疑,需要查清一切事物隐藏的秘密。

镇上的人,许久没有见他,并不曾惊奇。现在,见他来往于各条街道,不断地查找线索,一直没有发现端倪,也没有感到惊奇。生活,还是像往常一样。

有件事,让人们真的怕了。

其实,那件事他也看见了。

那天夜里,查案回家的时候,他看见有个身影从自己的家里一掠而过。那个身影,从镇上好多人家里,一掠而过。他接到多人报案,家里被盗了。奇怪的是,这回是真的被盗了,恐慌布满了整个镇子。许多人晚上不睡,企图逮住盗贼,连续几夜,都没有见到影子。反而那些睡下的屡屡被盗。问题在于,人们习惯了喊不出声音,所以,即便惊恐也十分安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恐慌就像风,刮过镇上每一个角落。

他知道,自己真正的使命来了,对于这种有形的偷盗,人们才会真正恐惧。至于丢失了声音,全镇如此,无非无奈罢了,人们已经习惯。但是,偷盗真的来了,发生的时间、发生的地点、发生的方式、发生的结果,都不可预知,既然不可预知,恐惧就会持续。孩子们,不知道盗贼会偷什么,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偷,只是大人的表情让他们不安。

警察,总是有神圣的使命感。他甚至隐隐有些谢意,对这个盗贼的身影。正是这个身影的出现,他才真正重要起来,人们才会需要他。他甚至想象,两个偷盗案之间一定有一种联系,这种联系,会使人们更需要他。想想,就有一种悠悠然的成就感以及自豪感。

因为,他对那个身影太熟悉了,一掠而过,其中一只手臂紧贴在腰间,另一只则像游泳一样划水。问题是,这是不是一个活的人?

“许波——”他大喝一声。

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听见自己喊得很有力量。

那个身影没有听见,依然一掠而过。显然,许波,是那个身影的名字,被叫这个名字的人,一定真实存在过。不然,他也不会如此用力地喊,以至于一掠而过的影子在墙头上略微迟滞了一下,沿着墙壁消逝。很多年前,许波从一个叫水陈坡的地方,辗转来到这个镇,经过几年猫追老鼠,终于在一个月朗星稀的深夜,来到他屋檐下,想要他试一试被偷的滋味。似乎他早有准备,喊了一声“进来吧!”许波就知道已经无法隐藏,素面进入屋子,看见茶水已经沏好了,几颗刚刚吃过的花生皮堆在桌上。

“想要什么?”

“我只想看看!”

“想看什么?”

“想看看你们城里人怎样生活。”

“我一无所有。”

“至少,你还能被偷。”

那夜,小偷与警察,一边喝茶,一边聊着,天南地北,前世今生,上天入地。

第二天,镇上人没有见到警察。第二天夜里,镇上人没有人家被盗。第三天,他们聊累了,吃了几颗花生,就地睡了一天一夜。直到有一天,他发现镇上安静了,渐渐,人们不去找他,再渐渐,人们不再需要他,最后,人们忘了他,再最后,他就不再出门了。这么多年,他记不起那天睡醒之后,他们如何告别的。许波留下了一首诗,至今还压在花生皮下面:

不知集聚多少陈年的水

环绕尘世的丘陵河流

我要你,这枚小小的印章

外出兜售我生命的山水

显然,这是奔赴旅途、寄情山水的架势,这是忘却尘埃、另寻天堂的节奏。他感觉,此生永别,相见不再,有条巨大的鸿沟将他们分置两岸,遥遥,相望,无期。

他沿着许波这条线索,查找可能发现迷踪的蛛丝马迹。让他难过的是,他无法说出他对回忆的思念,他的声音不在了,他说的话许波听不到。不然,许波一定会想起过去,回过头来与自己一聚,告诉自己这两个被盗案之间蕴含的前因后果,以及无法公开的秘密。

渐渐,镇上谣言四起。其中,最离谱的说法,他和许波本来就是一个人,他只是利用许波,引起人们的恐慌,以此加重人们对他的需要,只要人们都不再需要他,这些魔咒会立马解除。有一个谣言更加不值一驳,说人们说话根本没有声音,是他制造了一个幻觉:让全镇的人都以为说话是为了发出声音,是为了让别人听见。最可耻的,是传言说,他根本不存在,镇上的警察从来不存在,人们长年期待和渴望,禁不住孵化出一个警察来。

面对各种谣言,他感到百口莫辩,内心万分委屈,隐隐察觉这一切都不是空穴来风。一定有人暗中作祟,刻意营造了这些连环案件,并布下迷局,讓他无从下手。他决定,调整调查方向,重点从谣言查起,他相信,只要查到谣言背后的制造者,结局自会水落石出。

于是,谣言案、偷盗案、声音丢失案,三条线索,同时展开。沿着这个思路,他进一步分析:谣言制造者,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目的是让我失去存在感,成为镇上最不需要的人。这个恶货,先是制造一个声音丢失案,好像人们能够说话,但出不了声音,那个声音被什么偷取了。然后,给自己一张字条,破解迷局,为了让事件更加扑朔迷离,又制造了许波偷盗案。但是,所有的偷盗案报案者,都没有说出丢失了什么,甚至与声音失踪也没有关系。却为许波与警察本是一个人,制造了一个口实:许波偷盗,只为了引起人们对警察的重视和需要。所以,许波只是被警察多次扮演的一个影子。

事件越来越清晰:许波是不存在的,只因为警察多次冒用,变成了心口相传的现实人物。由此深入,声音丢失的事件,也不可能存在,这分明过于离谱,已经偏离了人类的常识。大家只是想说的话没有说出来,或者说不出来,与声音有无根本没有关系……

可是,哑镇,哑镇还在吗?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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