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启洲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065)
文化研究的新突围:建构文化公共领域*
——麦克盖根文化政策研究的独特视角
孙启洲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065)
面对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愈演愈烈的趋势,英国文化研究学者麦克盖根借鉴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和“交往行为”相关理论,突破福柯—托尼·贝内特固有的文化研究模式,分析当下西方国家以市场经济和国家话语为导向的文化政策,呼吁文化政策研究要重返批判性与自反性的道路。最终他提出建构文化公共领域的设想,以此实现文化研究模式的新突围,促进公众参与文化政策的讨论与制定,制约国家与市场话语,实现社会和文化的公正。
麦克盖根;文化政策研究;文化公共领域
“文化公共领域”是麦克盖根①吉姆·麦克盖根(Jim McGuigan),是英国文化研究学派的第二代的领军学者,拉夫堡大学社会科学系文化分析方向教授,其研究范围包括当代社会理论,文化研究与政策,电视媒体等领域。 麦克盖根的主要著作:《文化民粹主义》《文化与公共领域》《文化研究方法论》《重新思考文化政策》《现代性与后现代文化》《酷资本主义》和《新自由主义文化》等。提出的富有原创性的一个概念,此概念由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的话语理论演变而来,麦克盖根将其引入对于文化政策研究的理论分析和建构之中,作为其文化政策研究的理论基石。在其较早出版的《文化与公共领域》一书中就专门论述文化与公共领域之间的关系问题,提出建构“文化公共领域”的设想。在之后出版的《重新思考文化政策》中,他再次对“文化公共领域”的概念予以补充说明,作进一步阐发。而在其2016年最新出版的《新自由文化》中,他又一次论及这一概念,强调当下建构文化公共领域的必要性。他在此书中欣喜的谈到:“我尤其高兴的是我原创的‘文化公共领域’这一概念成为欧洲广泛的艺术界研究中一个关键性的分析焦点。”[1]xi可见,现时的文化公共领域已经为欧洲学术界所认可,并成为分析文化政策的新的视角和方法。
麦克盖根在其1996年出版的《文化和公共领域》②此书第一章译文收录于陶东风主编的《文化研究读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版)一书,本文笔者论述中涉及此章即以之为参考,其余各章引文均为笔者拙译。(Culture and Public Sphere)一书中,开篇即阐明了文化政策研究的两种理论资源,即文化政策研究的两条主要线索。第一条线索是指与知识转型紧密联系的福柯式的文化研究理论,这是一种面对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现时状况做出的理论反应。其后,托尼·贝内特③托尼·贝内特(Tony Bennett),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家,继雷蒙·威廉斯,斯图亚特·霍尔之后,西方文化研究领域的代表性人物,主要研究文化治理性,文化政策研究等学科领域,主要代表作有《形式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大众文化与社会关系》、《博物馆的诞生:历史的、理论的、政治的》和《文化、阶级、区隔》等。充分吸收福柯的“治理性”观念形成其文化政策研究的理论框架,这种理论思路使文化政策研究“变得有用”,更倾向于实用性。第二条线索是从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和交往行为理论的话语出发,坚持在“现代性未完成方案”的认识基础之上,建构一种批判分析的文化政策研究的理论策略,在麦克盖根看来,正是这条线索保持了文化政策研究的批判性。于其个人而言,麦克盖根反复强调文化研究的多维度、多元化的视角。他认为:“这些理论和视角,包括哈贝马斯式的,福柯式的,新葛兰西的,政治经济学的等等,对于分析和实践的目标来说,本身都是不够的。斯蒂文·贝斯特和道格拉斯·凯尔纳(Douglas Kellner,1991④此处即指斯蒂文·贝斯特和道格拉斯·凯尔纳合著的《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一书中的观点,该书1991年由Macmillan出版公司出版发行。)正确地呼吁一种多视角的方法,以解释多元社会和文化现实的绝对复杂性。”[2]29因此,他主张文化政策研究要超出纯学术的研究思路,将批判性的推理和文化与社会中面对的具体问题结合起来,正如其所言:“自由运用福柯和哈贝马斯洞见中的合适部分以阐释文化政策的特定问题。”[2]21
在谈到福柯—托尼·贝内特式的文化政策研究模式时,麦克盖根由福柯的“治理术”和“文化技术”的概念出发,具体阐发托尼·贝内特的“文化治理性”理论。这种注重文化政策研究的实用性主张,也是麦克盖根所赞同的。在他看来文化研究经常受到批评者质疑的几个方面中,暴露文化研究最大的缺陷就是文化研究的政治主张和它的实践效果之间存在一条鸿沟。与此同时,他也着重分析了福柯和托尼·贝内特理论论述中的不足之处:首先,文化政策研究的工具主义倾向,过分的实用主义,管理主义,缺乏对批判负责任的态度,而失去文化研究的内在质素。其次,麦克盖根批评福柯的“治理术”观念模糊了国家与市场,政治与经济的历史差异,而且“这一观念源自一种空洞的理论表述:对实际政治,国家治理经验现象的观察,将其作为质朴的研究对象”[3]20。在他看来,福柯很少论及管治与资本主义之间的关系,仅仅将其作为惩戒权力中浑然不可分的要素,把惩戒权力看作现代性的驱力的观点过分简约,而忽略了政治中实际差别,难以把握实际治理性的历史记录的细微差异。除此之外,麦克盖根还批评福柯将“治理性”理论仅仅局限于民族国家,托尼·贝内特的文化政策研究受其影响也体现为民族主义的议程,这就使他们的理论难以解释国际性的文化和权力的实际问题,“没有深入描绘近年现代世界的变化,没有阐述民族国家和经济力量如何在平衡中变化,没有说明它们在控制和失控中的博弈中如何变化”[3]21。正基于此,在其《重新思考文化政策》一书中,麦克盖根针对当下现实的状况,提出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概念,并通过对于这种现状的批判,关注全球化背景下,文化政策所面临的新问题。
正是在看到福柯—托尼·贝内特文化政策研究的理论缺陷之后,麦克盖根开始思考建构在哈贝马斯“公共领域”和“交往行为”理论基础之上的交往批判性政策分析,这一文化政策研究的理论资源或许可以用来弥补前者批判性不足的缺憾,纠正其工具主义和过分实用主义倾向。面对晚期资本主义存在的合法性危机,哈贝马斯仍然坚持现代性是一项未完成的设计,他提出必须通过公共领域里的公开性话语辩论,展现扭曲的现代性被压抑的普遍利益诉求,在宏观层面重建“公共领域”,在微观层面上建立个体之间的“交往合理化”,通过交往理性而不是诉诸金钱和权力来实行公共决策。哈贝马斯在后来这样概括“公共领域”的概念:“所谓公共领域,首先意指我们的社会生活的一个领域,在这个领域中像公共意见这样的事物能够形成。公共领域原则上向所有公民开放。公共领域的一部分由各种对话构成,在这些对话中,作为私人的人们来到一起,形成公众……公共领域是介于国家与社会之间进行调节的一个领域,在这个领域中,作为公共意见的载体的公众形成了,就这样一种公共领域而言,它涉及公共性的原因——这种公共性的原则一度是在与君主的秘密政治的斗争中获得的,自那以后,这种公共性使得公众能够对国家活动实施民主控制。”[4]因此,公共领域就是立足于公民的生活世界中,介于私人领域和公共权力之间的社会交往领域,在这个领域中自主自律的公众可以针对公共问题进行自由的讨论而达成共识。
文化公共领域直接来源于哈贝马斯文学公共领域的启示。哈贝马斯的“文学公共领域”是在18世纪法国的文化精英中产生的,介于私人领域和公共权力领域之间,以沙龙、咖啡馆和文学团体为主要活动空间,他们打破贵族对于文学和艺术的垄断,但他们又不仅仅讨论文学和艺术问题,知识分子们还会讨论关于国家的政治和经济的问题,他们不受政府和贵族限制。作为公众的发言人,他们同时也通过文学作品去教育和提升公众的素养,使他们通过阅读和讨论进入文化共同体。他们通过文学作品讨论政治事件,也反思生命、意义这类永恒的话题。在这里无论是作者抑或是读者都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观点,发泄自己的情绪。
在麦克盖根看来,公共领域是对民主过程至为重要的理性—批判空间。他对公共领域有过简略的论述:“公共领域被认为是关于市民公共利益问题的自由和公开的理性的批判性的斗争场所。它意味着在这个空间中以民主的方式形成和表达涉及对政治进程有重大关切的观点。”[1]163文化研究中公共讨论有两个主要的意义:第一,由于公共讨论本身是由社会空间中人与人之间语言、文化、知识、信仰的交流,因此它本身就是文化的;第二,公民在公共领域中自由讨论文化和社会问题本身也是公民权利的体现。除此之外,麦克盖根认为文化政策研究之所以要关注公共讨论,还是因为民主社会中“公众意愿”也会对文化的状况和这种状况的维持与变化的潜能产生决定性影响。
麦克盖根引述了汤普森所汇集的四类对于哈贝马斯理论的批评,即忽视平民公众领域的作用,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男性特征,误解大众文化消费和接受的积极力量,以及关于恢复理性批判性争论,恢复民主化的条件的设想模糊不清等缺陷。但是麦克盖根,也包括汤普森在内,依然相信,公共领域仍然是分析现代民主制度所必需的概念工具,甚至是民主实践的向导。在麦克盖根看来,“这里简单概括的广义的哈贝马斯式观点,是对特定类型的工具主义的纠正,这种工具主义是经济还原论和技术决定论所固有的。……在很多方面,对文化政策而言,这是一个较大的进步,并且对于情感交往而言也是潜在的进步,即将情感的交往置于离政治中心更近的地方。虽然常常被丢失的是特别具有文化意义的东西,因为作为交往和意义,实践和经验的文化是如此复杂而富有感情,以至于不能用政策的经济模式和官僚模式的有效术语来充分处理它”[2]28。麦克盖根的这段论述也正点明了交往批判性的哈贝马斯式文化政策研究与福柯—托尼·贝内特模式之间的区别。
两种理论模式各有优劣之处,因此正如哈贝马斯所言,他正是充分辨析并认识到各自的不足方才选择两者之中合理的部分应用到其文化政策的理论与实践的阐发之中。而由于当下文化研究的后现代转向,批判性减弱,过分重视消费的能动性,加之经济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负面影响,文化政策研究更倾向于实用主义,以市场为导向成为政策决策的工具,因此在其关于文化政策研究的著述中,麦克盖根更加注重文化研究的批判性,而这正是文化研究产生之初就先天具有的本质特征。
在具体论述麦克盖根文化公共领域的理论设想之前,需要先说明他建构文化公共领域的动机,即为什么要建构文化公共领域。他曾在《文化研究与酷资本主义》一文中表明其文化研究的动机:“最后,研究的动机应该是什么?为什么不选择为公共利益而进行文化批判?不进行批判就背离了文化研究的责任,现实呼唤批判。文化研究在其各种政治化形态中,为边缘化的从属群体发出声音,这么做当然是正确的。文化研究需要一个更开阔的‘公众利益’概念,以表达这些关切。……不过,无论如何界定公众利益,文化研究应该有助于公众利益,并为之进行批判性的论争,而不应让酷资本主义为其确立议程,我相信,这是一个合理的收场白。”[5]
此一段主要是针对两个方面的问题而言,一方面是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和文化资本主义的发展,各种文化政策更倾向于以自由市场和商业利益为导向,以国家意志为导向,而更多地忽略了大众的利益,表面光鲜的文化政策修辞掩饰其负面的效应,欺骗普通大众。因此需要建构一种文化公共领域,即充分发挥文化政策的市民 / 交流话语制衡国家话语和市场话语的作用,揭示文化政策中不合理的虚假性,强调公众之间的议论和协商对于公共文化政策的影响,保证公众发言的权力,促进社会文化的公平正义。另一方面是英国文化研究发生了“葛兰西转向”,文化研究渐渐忽视制度性背景和相应的文化政治问题,尤其当文化研究发展到费斯克时已过分注重消费文化和消费者的能动性,过高估计大众文化的积极意义,而逐渐丧失文化研究的批判性。当时为了避开文化研究重理论轻实践的问题,反对仅仅对于文化现象的文本分析,而强调文化研究的实用性,积极参与文化政策的制定,介入政府政策议程。在麦克盖根看来,托尼·贝内特的文化政策研究则又陷入工具主义和实用主义的错误导向,成为仅仅为政府制定政策服务的研究,更加丧失其批判性和自反性。因此要恢复文化政策研究的批判性,就要建构一种可供批判、争论和协商的公共空间即文化公共领域。
麦克盖根曾在讨论现代国家的文化政策是如何建构和解构时,重点从文化政策的话语表达入手,勾勒话语伦理在公民文化权利里所起的作用。他对“话语”一词作了简要的解释:“社会语境中的语言;一套典型的言论和表达形式,其功能是描绘具体语境下实现的意义。”[3]195麦克盖根区分了文化政策的三种话语结构:国家话语、市场话语和市民 // 交流话语。每种话语都有各自不同的主导意识形态,界定“真实的世界”,决定着动因和主体,生产者、消费者、市民和中介在文化领域的话语空间中所处的地位。
首先是国家话语,即国家被视为文化政策里的关键动因。这一话语是由福特主义和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呼吁国家干预发展而来,由经济干预扩张到文化干预,国家对文化政策决策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这种文化政策话语的主导意识形态主题是国家意志,以国家发展需求为文化政策制定的目标,对文化进行干预。国家以文化政策作为治理的手段,稳定国家的政治秩序引导社会和公众朝着预先设定的方向发展。
其次是市场话语,即市场力量的自由发挥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在企业和政府里均如此,尤其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商品社会大有将文化政策简约为市场话语的趋势。文化政策的市场导向主要表现在:其一,文化资本的盛行。文化商品和文化服务的生产、流通已成为当今资本主义的核心。文化已成为人们消费的重要商品,由物的消费到符号消费的转变也是此现象最好的证明,大众越来越关注的不是商品的本身而是一种购物体验和商品符号中所附着的文化价值。其二,以经济收益来衡量文化政策的效用。艺术事业公共支出的理由是用赚钱来衡量,对纳税人负责,使股东投资得到回报,满足顾客的文化产品需求,文化营销和企业赞助都影响着文化政策的动向。其三,公共部门的市场化。过分注重自由市场的效应,对市场理性持积极乐观的态度,希望政府可以像企业一样运行。文化市场所带来的经济效益看起来要比公共文化政策更为明显,更具优势,促使公共文化政策的工具性进一步凸显,市场理性开始在公共领域推行殖民化。
再次,市民 / 交流话语,即源于市民社会,关注交流和文化的民主化。此一话语介于国家话语和市场话语之间,强调其对于后两者在文化政策制定中偏向性的制衡作用。这便引入了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和“交往理性”的概念。正因为国家话语把文化政策作为美化民族国家的手段,或者在市场话语中把一切价值简化为交换价值,在全球文化经济中用市场原理来分析一切现象,所以“社会文化批判依靠某种公共领域或市民社会观念,这样的观念指向相互理解,把互相理解当作民主制衡的重要手段,将其视为对系统滥用民主的实际的制衡”[3]70。在现实生活中这种话语的表达可以“文化干扰”和“文化环境运动”为例。“文化干扰”通过生产颠覆性广告抨击资本主义,反霸权媒体的操控,讥讽主导的意义系统。“文化环境运动”主要是呼吁净化文化传媒包括电影、电视等媒体所营造的暴力色情的不良文化环境。这些运动都代表着市民话语的批判功能,对于国家话语和市场话语的制动作用。
前两种话语策略是麦克盖根所极力批判的,是他对当下西方国家文化政策的反思。在他看来,文化政策的制定应该避免完全由国家话语和市场话语主导,让文化政策的直接利益相关方都可以参与到具体文化政策的制定过程中去,各方需要公共的空间,平等和相互理解的交流讨论,尽量保证公众这一相对于国家和企业而言较为弱势群体的社会文化权益,使公众对于国家话语和市场经济话语起到真正的制约作用,不断地促进文化政策研究的自我反思和完善,充分体现其批判性和自反性,最终惠及全社会,这也是麦克盖根倡导建立文化公共领域的积极意义和最理想的目标。然而,当下的现状却并不容乐观,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带来的却是以市场经济为导向的政策研究,批判反省的声音渐弱。正如麦克盖根提出的“酷资本主义”[5]的概念,“酷”本身就带有边缘,非主流文化的反叛色彩,以自恋情结,不经意的嘲讽和享乐主义为特征,然而从长远看,这种酷文化还是要被新自由主义政府所收编,最典型的是被那些在一定意义上仍然主张社会民主的政府收编。而这也同时正是企业追求新的消费增长点所需要的,酷文化成了他们创造新流行的符号,而反主流文化极有可能转变为主流中的时尚元素。因此如何建构一种有效且广泛的公共制约机制,成为当务之急,毕竟文化政策和大众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制度层面的保障措施是不可缺失的,这也是麦克盖根迫切要建立文化公共领域的必要性。
紧接着是建构一种怎样的公共领域的问题。麦克盖根认为公共领域是一个理性批判的场域,所以他极力将批判主义和民主的平等主义的基本原则应用到文化政策研究的具体问题上来,“这其中主要涉及价值评判和公共管理的问题;文化、经济、地理和历史的问题;文化认同、公民身份、审查制度和道德等问题”[2]176。因为在他看来文化政策是一种实践的对象,同时也是理论阐释和公共辩论的对象。麦克盖根曾为文化公共领域下了一个简略的定义:“由文学公共领域发展而来,含一切审美实践,用以阐明日常生活问题和意义问题。”[3]195从更为具体的角度而言,他将文化公共领域看作是对公共政治和个人政治的阐释,是通过审美和情感交流方式争夺的领域。它是苦乐交流的领域,在这里,我们争辩行事的准则。这是一个寻求集体意义的空间,在这里,一系列文化问题都可以通过协商、谈判,进而达成共识来实现最终解决。在《新自由文化》中,他对此概念作了进一步的补充:“晚近现代的文化公共领域是通过大众文化和娱乐的各种渠道和方式进行的,通过对于我们怎样生活和想象美好生活的审美情感的反思而促进其发展。”[1]168
从以上麦克盖根对文化公共领域的具体解释来看,他的“文化公共领域”概念与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的概念似有不同,通过梳理其建构文化公共领域的理路,来看其对于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理论的借鉴与发展。麦克盖根建构文化公共领域更深层的理论立足点是哈贝马斯所提出的解放取向的知识兴趣,解放取向的知识兴趣则是推进社会的平等和公平,这也是麦克盖根文化政策研究所追求的终极目标。因此,他就很自然地从哈贝马斯的知识兴趣理论转向其“公共领域”理论。他自己曾说:“我通过对一系列相互联系的、实质性的文化政策问题的讨论,试图参与涉及交往和文化的理性批判争论问题的激进民主观点。我选择的策略是把批判性的公共领域理念作为一个规范的参照使用,我把公共领域看作通过复数形式和具体情境的形式存在的,而不是作为一个简单和抽象的实体存在的,并把它看作与文化的概念,文化的场域的概念相互联系,这个场域包含艺术、大众媒介、快乐的日常形式以及身份认同。这种方法代表了在交往政策研究中告别了通常的处理公共领域的方式,在交往政策研究中,信息的政治与文化的更具情感的方面相比更有优势。”[2]28这段文字便于我们理解麦克盖根的文化公共领域的建构思路,同时也引出了文化公共领域与通常的公共领域的不同之处。
但麦克盖根所要建构的文化公共领域“不限于文学和美术,还包括日常生活中借助媒介所进行的反思,从审美和情感的角度对如何生存,如何想象美好生活的反思”[3]181。他在《新自由文化》一书中再一次强调以往公共领域的批评视角更多关注的是主体间认知的交流而非情感方面的交流。大众因在体制中缺乏权力而对官方政治冷漠不闻,然而如果通过审美的和情感的交流方式参与到生活世界问题的讨论,他们“可能会感到这是有激情的,体会深刻的以及非常有意义的经历,因此需要除了有认知之外,还要有包含情感的公共领域”[1]168。在他看来,文化公共空间不仅仅是制度上的保障,更是可以深入日常生活具体情境的一种机制。在这里,人们可以自由地去表达,通过协商讨论的方式做出自己的决策,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感交流而不仅仅是一种政治形式,让人们真切地感受到每一次的决策都与自己息息相关,这样更能激发人们参与政策制定的积极性,建言献策,形成一种全社会广泛而良性的互动关系,以此制约国家和市场的强力霸权主导,倾听来自公众的声音,可以促进文化政策更加地合理有效。
在呼吁情感交流的同时,关于文化公共领域的表达媒介问题也是麦克盖根所要讨论的。在其关于交流媒介的讨论中,引述了菲洛和米勒等人关于此问题的理论观点,主要涉及传播媒体中充斥的轰动新闻和暴力,媒体所代表的公众自由表达的空间不断被以商业利润为主导的话语所挤压等问题。因此,在文化与媒介的研究中,我们需要极力倡导的是一种专注于更广泛的公众所关切的公共问题研究。另一方面,随着信息技术的突飞猛进,传媒业也史无前例地发展,除了传统电视、电影的革新外,互联网的异军突起,几乎改变了人们日常的生活习惯,影响着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网络的时时在线交流已成为当下人们习以为常的交流方式之一,而这可能是哈贝马斯所始料未及的。他的公共领域的交往理论是建立在人与人面对面的语言交流基础之上的,强调的是一种“以阅读为中介,以交流为核心的公共交往”[6],注重公众的亲眼目睹而且亲身参与讨论。当下互联网中交流软件的普及,以及网络留言所形成的公共讨论空间已不再局限于一种面对面的交流,所以麦克盖根对公共领域的内涵做了更新的补充。起初他对以电脑为中介的交流并不乐观,但是他又认为想要获得更加民主的文化和政策,每一种新发展的交流方式都应该被抓住。他发现网络“去中心化”的特点,作为一种廉价且方便的方式避免了主流媒体的限制,它可以用来抵制资本主义,使人们带着情感进行公共讨论,在赛博空间中形成关系网,这也是公民权利的力量被重新发现和增强。[2]182同时,随着网络媒体技术的发展,当代文学已经不能再像媒体那般重要,这也直接造成了人类读写能力的变化,除了涉及语言文字外,更多地涉及视觉话语,这大概也是哈贝马斯所始料未及的,因此需要一种更新的理论,实现从文学公共领域到文化公共领域的转变。当然,互联网服务的商业化,用于满足信息需求和商品销售的手段,更甚者网络新媒体极有可能被主流媒体所操纵,这也是麦克盖根所担心的。
建构在哈贝马斯“公共领域”和“交往理论”基础之上的“文化公共领域”的概念依然面临着许多问题有待探索。其中最为突出的问题是,由于此概念是建构在哈贝马斯的现代性理论之上,而哈贝马斯的理论本身就饱受质疑,地基不牢,大厦安稳?关于哈贝马斯理论的一个方面的质疑就是其理论太过理想化,或者说乌托邦的色彩太浓。哈贝马斯所设想的是一种双方完全平等的,真诚的,自由的交流讨论和协商,最终达成一致的目标或结论,这是一种理想化的公共领域。除此之外,贝斯特和凯尔纳更是指出哈贝马斯学说的悖论:“尽管哈贝马斯推崇共识,但他最近的哲学文本却展现着歧见和论争。”[7]正如麦克盖根所言,虽然人们在公共领域中尽力去达成共识,但这一领域更常见的可能是彼此的误解。[8]麦克盖根看到哈贝马斯观念是理想的,但作为其追随者,他也认为其学说又是实在的。他将那些假定人们无法走向相互理解的观点斥为一种虚无主义的世界观,反对将一切人际关系定位为权力斗争的场域。在他看来,“走向相互理解也是世俗生活的特征,从大多数实际的道理来看,这一走向永远是对压迫性和乖戾性胡闹的挑战”[3]69。他的著作中有多处是在为哈贝马斯辩护,其实也是在为他自己辩护,“没有理想的应然,我们何以批评实然?设想更好的事物,不管构想如何虚无,这是批评的基石”[9]。也正是在《文化民粹主义》的书末“结论—批判的复兴”一节中,麦克盖根专门对于一些理论家经常求助于乌托邦主义的现象进行分析,探讨乌托邦思想的目的,即表现一种理论上的对抗性,通过理想化的设想来观照当下的缺陷,并对主流环境予以批判,这正是麦克盖根对于外界质疑的回应,也是为其提倡批判性的理念摇旗呐喊。在其新著《新自由文化》中,麦克盖根也列专节“乌托邦梦想”,以期从此视角探讨如何克服新自由主义的僵化现状。
作为英国新一代的文化研究学者,麦克盖根走出了第一代文化研究过于注重纯理论建构和对文化现象文本分析的局限,继而转向更具政治实践意义的文化政策研究,使文化研究可介入到国家决策,为实现公共利益和大众解放的终极目标而努力。麦克盖根虽然不止一次强调文化政策研究实用性的必要,但介于托尼·贝内特式文化政策研究的工具主义倾向及其广泛影响,他更呼吁文化政策研究批判性和自反性的回归。他从一种全球化的视角,超越民族国家的界限,通过更宏阔的视野来观照文化政策研究,并提出建构文化公共领域的尝试,为他的批判理论提供具体的实施空间,而不流于空谈。
从他1992年出版的《文化民粹主义》到2016年最新出版的《新自由文化》,批判性的思想一直贯穿于他的著述中,也正是因为麦克盖根不停地呼吁批判性的视角,所以有学者指责他“多少是在重弹法兰克福学派文化工业的老调,并无新意”,甚至说其“批判性问题并非要去批判,而是以此为借口推出一种‘新精英主义’,其核心是对情感或感伤的怀疑和鄙视”[10]。当然,此言仅是对于《文化民粹主义》所发的评论,即使麦克盖根在本书的序言中已经表明自己就是“文化民粹主义者”,却仍被认为这是一种掩饰自身文化精英主义者的不安的做法。然而就在其将福柯—托尼·贝内特式和哈贝马斯式两种文化政策研究方法结合运用时,却又被认为是一种批判性的不彻底,就因为他希望调和文化政策的实用性和批判性的关系,这在有的学者看来是自相矛盾的立场。[11]学者们从不同的观照和解读视角自然得出不同的结论,但或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麦克盖根的学术思想逻辑:一方面,强调批判性。因为在他看来这是文化研究之所以为文化研究的特征属性,而当下的文化研究理论偏向工具主义的趋势也要求批判性的回归;另一方面,麦克盖根的自反性的思考也使他自己不致走向极端批判的一边,他在强调批判性的同时,警惕精英主义的陷阱,也肯定文化政策研究实用性的必要。他的批判理论对于当下社会文化发展与文化研究而言,是一种制动因素,让我们在看到当下文化研究取得的各种成绩之时记得反省,为此提供一种对立面的反思,这大概是麦克盖根文化研究和文化政策研究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再次回顾他一再反问的那个问题:“批判的知识分子如何能讲实际?”和“讲实际的知识如何具有一定的批判性?”,这是他一直思考并想要解决的问题,这也正是当下我们所要反思的问题,不仅仅局限于文化研究的领域。
[1]McGuigan,Jim.Neoliberal Culture[M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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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胡翼青.文化政策的重新思考与再思考——评《重新思考文化政策》[J].中国图书评论,2014(07).
The Construction of Cultural Public Sphere—A New Perspective on the Cultural Policy of Jim McGuigan
SUN Qi-zhou
With the globalization of neoliberalism,Jim McGuigan,a British cultural study scholar,tries to analyse the cultural policy of contemporary western countries which is oriented to market economy and national discourse with the help of the “public sphere” and “communicative action” of Habermas.McGuigan thinks that cultural policy s tudy should return to a critical and reflexive road .In the end,he puts forward the idea of cons tructing a cultural public s phere to promote public participation in the discussion and formulation of cultural policy,restrict the discourse of state and market,and realize the justice of society and culture.
Jim McGuigan;cultural policy;cultural public sphere
G112
A
2017-05-08
孙启洲(1989— ),男,山东枣庄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化理论、中国现代文论研究。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提高我国文化软实力的中国道路研究”相关研究成果(项目编号:14AZD040)。
1674-3180(2017)03-00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