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中“贤妻良母”形象的异变

2017-03-23 20:07胡丹
长城 2017年2期
关键词:污点上官生育

胡丹

当我们谈起女性形象,可能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就是將其分成“好女人”形象和“坏女人”形象。“坏女人”形象也可以分成好多种,比如妓女、荡妇、泼妇等,但是“好女人”中最典型的就是“贤妻良母”形象。

“贤妻良母”形象是中国文学中最早出现的几类形象之一,这来源于我们“男耕女织”的农业社会形态,《诗经》中就有“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这样任劳任怨的贤妻形象。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又名《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更是塑造了一位模范贤妻,不仅有“指如削葱根,口若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的美貌,还具备了各项素质“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更具有忠贞的品格“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红楼梦》中,女性形象林立,其中不乏贤妻良母,有沉静信佛的王夫人,专心教子的李纨……这类女性形象代表了小农中国对女性的最高期望,相夫教子,温柔贤惠。

伴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社会掀起妇女解放大潮,出现了“打倒贤妻良母”的口号,文学中的贤妻良母形象也开始发生异变,张爱玲笔下出现了一系列病态的妻子、母亲。就像《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所写“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贤妻良母形象随着传统文化的被质疑而变得多余而尴尬。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佟振保的妻子孟烟鹂不能说不贤惠,为他生了一个女儿,视他为天,而就是这样一个妻子,在丈夫眼中却是可憎的,甚至连他的朋友也不喜欢她。孟烟鹂作为传统意义上的贤妻,已经被“新文化”抛弃了,而“新文化”需要怎样一位妻子呢?是像王娇蕊那样的美艳风流的少妇吗?显然也不是,因为振保最后也没有选择她。“贤妻”被打倒后,妻子成为了一个问题,它被现代主义的启蒙话语从传统的沃土中拽出来之后,再也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究竟出走还是回归,社会还是家庭,异变开始了。

当代文学中的贤妻良母形象承袭了这种异变,她们不再拥有“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美好爱情,仅剩下传宗接代的动物职能,爱情的职能被情人、初恋所替代,妻子成为了一个符号,一个注定悲剧的“饭黏子”和“蚊子血”。张贤亮《绿化树》里的马缨花、余华《许三观卖血记》里的许玉兰、严歌苓《小姨多鹤》里的朱小环、贾平凹《废都》里的牛月清、莫言《丰乳肥臀》里的上官鲁氏等等,这些当代的贤妻良母形象里都有着复杂、微妙的隐喻和异变。如果对这些贤妻、良母进行一个简单的划分,就可以看出其中鲜明的男权色彩和悲剧走向。我把她们分成三类:圣母型,即传统意义上职能较为齐全的贤妻与良母;生育型,没有爱情,只有传宗接代职能的良母;保姆型,在生育职能上有欠缺的妻子。

圣母与污点

之所以把圣母与污点并置,是因为当代文学中的圣母型形象,也就是最接近传统内涵的贤妻良母形象,总是存在一些问题,一些“污点”,最终导致其悲剧的命运。

在《绿化树》中,马缨花对章永璘来说无疑是圣母般的存在。虽然不是夫妻,但是他们的关系大家心知肚明,海喜喜和谢队长都劝章永璘娶了马缨花。马缨花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总是能掏出一碗白面,蒸出几个白馒头,填饱章永璘饥饿的肚子和心灵,让他获得了重生。但是马缨花身上有一个致命的“污点”,也就是章永璘一直顾忌的问题,从她的外号“美国饭店”就可以看出端倪,马缨花有不忠贞的嫌疑。她带着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在那个年代之所以能源源不断地获得粮食,就是因为同时跟几个男人有暧昧关系,他们偷偷塞给她一些粮食。因此当章永璘提出要跟她结婚时她坚决反对,理由竟然是如果结了婚便再也拿不到这些“不义之财”,再也不能像这样喂饱章永璘了,她也就丧失了对他好、爱他的物质基础。马缨花的形象就是一个圣母,默默付出且不求回报,就像茫茫戈壁之上的绿化树,也是一位贤妻良母,想尽办法让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吃饱肚子。

当我们试图分析这个形象时,就会发现其中的矛盾,她一方面像个贤妻良母,一方面又像个姘头,对章永璘无私奉献,却对其他男人无偿索取,而原因仅仅是因为章永璘是个只会读书的知识分子,她认为她的职责就是要让他心无旁骛地读书。最终马缨花的结局也是悲剧性的,她没有嫁给章永璘,永远的留在了原地,事实上就是被永远的抛弃了。

《许三观卖血记》中,许三观的妻子许玉兰也是较为典型的贤妻良母形象,但是很快许玉兰就暴露了“污点”,她婚前跟何小勇发生了关系并怀了孕,许一乐就是何小勇的儿子,因为一乐长得越来越像何小勇,所以她不得不承认。许玉兰的这个“污点”更像是特意制造出来的,因为故事中大部分的矛盾就因这件事而起。先是一乐打伤了人,许三观虽然不承认这个儿子,但还是去卖了血,许玉兰知道丈夫卖血后大闹一场;后来挨饿的年月,许三观带全家去饭店吃面条,唯独不带一乐;文革期间,许玉兰被定性为破鞋,拉去剃了阴阳头,四处遭批斗。许玉兰的“污点”将她变成了前后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一个是“贤妻良母”“油条西施”;另一个是“破鞋”。从中我们可以窥见贤妻、良母形象已然受到了怀疑,如果一个女人既贤惠又美貌,那么她一定有别的问题,总会有一些“污点”。《圣经》中的圣母玛利亚是处女怀孕,诞下耶稣,我们怕是没有人会相信。

情爱,生育与对抗

贤妻良母形象的异变,体现着当代人的某种焦虑,“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民间俗语放在一夫一妻多妾的传统社会似乎没什么不妥,但是放在一夫一妻的现在,就变得十分敏感,一旦妻子不能承担起情爱与生育的双重重担,那么作为社会最基本单位的家庭就会陷入风雨飘摇的危险境地。

严歌苓的《小姨多鹤》在家国的重大命题之下讨论了一个家庭伦理问题,张俭的妻子朱小环无法生育,因此张家买回了一个战败后没来得及逃走的日本女人竹内多鹤为张家传宗接代,于是,一男两女的家庭生活开始了。朱小环与张俭是相爱的,他们结婚后不久小环便怀了个儿子,快临盆的时候被日本人追赶导致早产,不仅孩子没保住,还导致终身不孕。在流产之前,小环是个贤妻良母,流产之后,她丧失了生育功能,只能忍气吞声,为了继续维持自己的地位,只好帮助婆家让多鹤替她传宗接代。她从不阻挠丈夫和买回的日本女人同床,甚至让丈夫不要把种子撒在自己这块荒芜的地上,这里面的逻辑恐怕只有深谙贤妻良母传统的中国人能懂,但其中的残忍却不是每个读者都能体会。在过了一辈子三人生活之后,张俭最终跟着多鹤去了日本,丧失了生育功能的小环最终失去了自己的丈夫,而跟张俭生了三个孩子的生育机器多鹤最终却获得了他的爱情,这种伦理上的颠倒令人不安。

同样是家庭伦理,在苏童的《妻妾成群》中体现出了另外一面。大太太毓如年老,却是四位太太中地位最稳固的一个,因为她出身名门,不仅明媒正娶,还有一双儿女。她是贤妻良母,但丧失了情爱功能,陈佐千从不去她房里过夜,她的存在更像是一个母亲、保姆、当家人,绝不是爱人。小说中故事发生在民国,允许多妾,而在当代,这样的情形同样无法避免,妻子的年老色衰必然导致情爱的消磨殆尽。贾平凹的《废都》中,庄之蝶因为妻子牛月清的年老色衰失去了性欲,但当他看到年轻貌美的唐婉儿、柳月和阿灿后却恢复了性能力,做出了一系列伤风败俗之事,最终彻底堕落。毓如、牛月清作为贤妻良母的命运具有普遍性,女权运动、妇女解放、一夫一妻的婚姻制虽然在不断更新着贤妻良母的内涵,但是男权的底色从未改变,喜新厌旧的天性承继至今,当往日的贤妻“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丈夫便“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作为贤妻良母重要职能的生育、传宗接代,在莫言的作品中得到了充分展现,《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应该算是最狂放、最具生命力的贤妻、良母形象。上官鲁氏的丈夫不育,所以她四处借种,接连生了七个女儿后,终于在洋人牧师那里借种生出了一对龙凤胎,有了儿子上官金童,完成了传宗接代的大任。抛开作品宏大的社会背景,仅作为一个家庭的史诗它也是波澜壮阔的,上官鲁氏的一生便是养育她九个孩子的一生,作为母亲她无疑是伟大的,小说将女性的生育和哺育能力发挥到了极致,当这种能力涨破文本后,它便理所应当地确立了上官鲁氏作为贤妻良母代表性形象的地位。上官鲁氏身上的异变就是她作为女性的自信与对生育的执著,九个孩子,没有一个是丈夫的种,这是我们不敢想象的,而她却理直气壮,甚至公然生出了一对金发碧眼的龙凤胎,这种生育能力甚至是有些神化的。上官鲁氏的存在,似乎为男权下的贤妻良母形象撕开了一条口子,生育就是对抗男权与悲剧命运的武器,因为怀谁的种是男人无法决定的,但不论是谁的种,母亲只有一个。

从相濡以沫到同床异梦,从举案齐眉到貌合神离,贤妻良母这个传统形象的异变是显性的,又是隐性的。贤妻良母根植在我们的潜意识里,并悄悄发生着变化,我们以为男权将越来越远时,它却越来越近;我们看到女权凯歌而来,它却一败涂地。女权解放了贤妻良母,“新文化”打倒了贤妻良母,如果作为一个符号,怎样都可以;但问题在于,贤妻良母从来不是一个符号,她们真实地存在着,它是一种理想,它连接着传统,它也在异变中对抗,在找寻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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