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东
几乎每一天,只要天光晴好,爷孙俩便像老狗带着小崽儿,忠实地守在街门口。
老人身子骨已木僵僵的,跟一截弯曲枯朽的柳树杈似的,刮场大风准能“咔嚓”一声拦腰折断。他习惯性地佝腰驼背,倚着南墙根坐在一摞砖头上。日头最烫火的时节,老人往往自顾垂下眼皮,打着盹儿,一味地昏昏沉沉。墙根下的这堆砖块,还是孩子的妈妈从外面一块一块捡回来的,说是攒多了可以用来修门楼。街门靠右手的一面门扇坏了,去年深秋遇上连天雨,街门楼的一头忽然坍斜了,门框也严重变形,就将右手门扇压得再也无法推转,好在左边的门扇还能凑合着开合,所以,平日里他们只能从左边将就着进出。只是夜间,不能像往常一样上锁,得靠一截粗木棍由里面用力顶死。雨水就是这么讨嫌,要么死活也不肯来一次,要么就下个水天涝地,比起那几亩可怜的庄稼,街门楼的损失实在算不了什么。
小家伙总爱蹲在爷爷的跟前,手里抓着一根木棍或一个小石块,嘴里嘀嘀咕咕,小雀儿似的,在地上胡乱画着什么。他边画边往后挪着一双小脚,眼前的画面就越挪越大,有时画着画着,竟把整个街门前的空地都画满了。不过,通常不会有人留心这小家伙到底画些啥,或许,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实在画腻了的时候,孩子才慢慢站起来,悄无声息地走到路边,然后顺着坑坑洼洼的小路东张西望一会儿。如果恰好有什么车辆或行人远远过来,小家伙的心会突然很厉害地扑腾那么几下。他会踮起脚尖,使劲眺望远方,直到目标物离他越来越近,直到他认为跟自己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才心灰意冷地转过小小的身子,百无聊赖地走回老人身边。
有时,孩子也会没轻没重地将迷迷瞪瞪的老人唤醒,“爷爷,肚子饿!”或者不休止地追问起来,“我妈咋还不回来?爷爷——她啥时候回家?我要我妈,现在就要……”老人糊里糊涂眨着惺忪睡眼,阳光刺得他像个十足的盲老汉。“快了快了,你妈就快了,乖啊!”事实上,像他这把年岁带个孩子早已力不从心,小家伙成天跑跑跳跳的,一不留神就会摔跟头,就会把哪儿弄破直流血。可又有什么法子,儿子这两年一直在外面扑腾,把个家全都丢给媳妇。孩子将满五岁,正是一刻离不开大人的时候,他不操心谁操心呢?很多时候,他会不由得羡慕起故去多年的老伴,覺得还是她有福,早早就去了那个清清静静的窝窝子。其实,村里像他这样的老人多得是,一个个哼哼唧唧浑身是病,活着不过是熬熬剩下不多的光阴。瞧瞧年轻力壮的,有哪个愿意留在村里?农忙时节田间地头星星点点晃动着的,尽是些戴花头巾的妇人和半大的娃娃,老人们大多干不得重活了,只好留在家里,看看门,领领娃娃。
“小家伙你在地上画啥呢?让叔叔也瞧瞧——嗬,有房子,有树,有花,有一群小鸟……还有汽车和小人人呢,真不简单呐!”这天,略显低沉沙哑的话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孩子依旧蹲在原地,只是好奇地直起腰来,一眨不眨地盯着说话的男人。这人长得不算很结实,个头好像也没有爸爸那么高,只是肩上却背着一个很大很大的黑包,简直像装满了粮食的大口袋,压得那人喘不过气。男人脸上身上都出了不少汗,闻起来多少有些酸臭,整个人看上去也泥头湿脸的,神情显得十分憔悴。孩子不认识他,从来也没见过,所以,小家伙的目光多少有些惊怯。孩子一面起身,一面扭过头去,求援似的望了一眼昏昏沉沉的老人,小嘴微微启动了一下,想叫醒爷爷的,却不知为什么没敢出声。
“别怕,咱们的小画家啊。”
男人说着,先将随身的大包卸下来搁在脚下,这包又大又沉,黑帆布的,落地时“砰”的响了一声,惊起一团灰尘。孩子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男人乘机从一侧的兜里摸出一只棒棒糖来,粉色玻璃纸包装,嫩绿嫩绿的塑料杆儿,糖果看上去圆头圆脑,十分招人喜欢。孩子目光中的生怯渐渐隐退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灿灿的艳羡神色。
“想不想要?给,快拿着呀,这是叔叔送你的。”
孩子愣了一愣,小脸蛋忽然红扑扑的,小手刚伸出去又莫名地缩回来。然后,他将两只手很拘谨地全都背在身后,并暗暗地互相抓牢,小胸脯努力往外挺着,好像是,这样才能抵挡住糖果的巨大诱惑。同时,小身子也一左一右拧撑起来,既有些难为情,又有点儿害怕。
“你叫升升,对不?叔叔不光知道你叫升升,还知道你特别喜欢画画,叔叔说的对不?”男人在孩子跟前蹲下来,这样他俩的个头就一般高了。“我跟升升爸爸在一块儿干活,我还见过升升以前的相片呢,不过你比相片上长高了好多!”
兴许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最重要的是还有爸爸的事情,孩子再次盯紧对方,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半晌,终于兴奋而勇敢地接过那只绿杆儿的棒棒糖,径直跑到墙根下打盹的老人身边。
“爷爷、爷爷、爷爷,你快醒醒!”孩子迫不及待地张开小嘴嚷嚷起来,“有个叔叔来家啦,你快看呀……爷爷!”
伙房里的烟火气愈来愈重。没风的日子往往如此,屋顶的烟囱老是不好好往出扯烟,总是往出走那么一点儿,就又赌气似的返回屋子里盘旋不散,弄得做饭的总是很伤心的模样。
等生着火烧开了水,女人的眼圈就跟母牛一样湿乎乎的泛起了红波。女人围着锅灶忙乎的工夫,小院里不时传来咯咯的笑声和快活的尖叫声。很明显,那个人已经把自己抹洗干净了,正在外面逗着升升玩得尽兴。
儿子简直活泛得像换了个人,平常他就爱埋着个小脑壳,在地上或墙上画啊画,很多时候活脱脱一个小哑巴,半天也不跟大人多吐一个字,难得今天这么欢天喜地。饭锅里下好米,几个蔫土豆也被麻利地削了皮,切成细丝泡在铝盆里。她又在白瓷碗里打了两个鸡蛋,想想毕竟添了客人,就又多打了两个,才拿起筷子呱啦呱啦搅拌起来,蛋黄、蛋青快快活活地融合在一起,整只碗里荡漾着金灿灿的幸福光芒。
女人忽然听到另外一种声响,跟先前一味的嘻哈笑闹完全不同,又清澈又嘹亮,开始还断断续续,渐次就有了调儿,是一支什么曲子,过去好像在广播里听过,仿佛百鸟齐鸣,婉转而动人。她的目光好奇地穿过烟雾缭绕的门口,依稀看清是那个男人,蹲在院里吹笛子。升升正直挺挺地背着小手站在他跟前,两只小眼珠仿佛被看不见的丝线,牢牢地系在那根神奇的笛管上。这时,天光倏地又坠下一层,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便似电影里的剪影,都凝固在傍晚的小院里。似乎是那悠悠的笛声引来了一丝晚风,她看到一圈灰尘,正围着土院墙轻轻地旋来转去,整个家院似乎弥漫着某种罕见的灵气。
在笛子奏出的曲调中,女人的心情渐渐变得有些异样,起风了一般,忽上忽下,起起落落,却无声又无息。愣怔之余,有种奇怪的酸楚慢慢爬上心头:要是升升爸爸回来就好了,那样她跟孩子会更踏实更欢喜的。但不管怎么说,今天能有他的消息已是天大的喜讯,毕竟丈夫还托那个人捎一大笔钱给家里,而且,这钱是她几辈子做梦都想不到的,几乎是天大的数字!她一开始不敢伸手去接,刚捧到手里的时候简直有些心惊肉跳。听那个人说,施工队最近刚揽到了一桩好活,老板人也爽快,一次性算清了过去几年拖欠下的所有旧账,还额外开恩预支了这一年的工钱。
看来,在外头干还是比待在家里好得多,尽管她跟孩子要多受些寂寞和委屈,可光靠侍弄那几亩麦地,啥时候也别想有闲钱用。村里但凡日子过在人前头的,哪个不仗着男人们外出闯荡?在这一点上,她还是很信任丈夫的,他心灵手巧,盖房、砌墙、抹泥、铺砖,样样拿得起来,人也是再勤快踏实不过的。头二年总听他回来发牢骚,说活倒不太难找,只是钱不好要,那些工头都鬼精贼滑的,开始谈得妥妥的,临了准耍赖变卦。她也为此没少劝他,说实在太难怅了,就别出去了,日子穷穷富富都能过得去。可每年一开春,男人在家多一天也待不住,急火火辞别了一家老小出门上路,外面那个世界把男人的魂儿勾跑了。这下可好了!她心里不停地盘算着,这笔钱足够家里盖一院崭新的砖瓦房,非让村里人眼热死不可,还能再买一台小四轮车,这是男人做梦都想要的农机。到那时候,他就再也不必出门了,她要和他好好厮守着过小日子,还有他们的升升。
两三道家常菜不一会儿就烧好了。女人盛好了饭菜,利索地端到堂屋的饭桌上,才客气地招呼那个人进屋来。这时,孩子和那个人已经有些形影不离了,孩子屁颠屁颠跟前跑后,就连做妈的指使他去耳房叫一下爷爷来吃饭,他居然也待搭不理的。“这孩子人来疯,一点儿眼色也没。”碍于面情,她只好自言自语地去了耳房。老人刚才在屋里迷糊了一会儿,精神头多少有些不济,吃饭前打了好几个哈欠。她在这个家伺候公婆多年,婆婆去世后,老公公的身子骨每况愈下,男人每回外出前,都要说句把爷孙俩托付给她的话。那种时候她总是一声不吭,幽幽地望着男人的脸,跟伤风了似的使劲吸两下鼻子。
“饭菜不合口,将就着吃点儿。”她一边殷勤地给那个人夹菜,一边红着脸面说话,“家里平常很少来人,也没啥好准备的,都是粗茶淡饭,可别嫌弃。”
“嫂子做的菜好吃,比咱工地上的伙食强到天上去了,要是大哥能……”说到这,他的声音无缘由地低了下去,简直有些虎头蛇尾。
她便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倒是老人一直很好客地问长问短,对方都一一回答了。孩子饭吃得实在有点儿心不在焉,那只小碗捧了老半天,米饭总是不见下去,一双小眼睛老跟随着客人眨啊眨的。
客人刚刚放下碗筷,孩子就嚷嚷开了:“还要听笛子,我现在就要听叔叔吹!”
“真没礼貌,人家叔叔刚吃完饭。”女人脸色沉了下来,“再说,你今天要是连饭也吃不完,别的都是妄想!”
孩子小嘴立刻嘟噜起来,能挂住一斤重的酒瓶子,他没好气地连着扒拉了几筷子,嘴唇和下巴颏上尽是白米粒。
那個人端详着孩子的小模样,忽然忍不住笑了一下:“升升听话,只要你把饭吃完,叔叔还有好东西给你呢。”说着,他的目光很自然地由孩子的脸蛋转移到两个大人身上。“大伯、嫂子,可能还要给你们添点儿麻烦,我这次过来还带着个任务呢,就是替我们老板在周围物色些民工,城里现在正闹‘用工荒呢,人手不太好找,等事情办妥了我就走。”
饭后,女人安排那个人跟老人住在耳房。她还特意将自己男人的一床薄被抱过去给他盖。孩子跟屁虫子似的,简直一刻也离不开客人了。上床睡觉前,那个人又变戏法似的,从他的大黑包里取出一盒水彩笔,竟然有二十四色,说这是升升爸托他带回来的。孩子拿到爸爸的礼物,原地跃了好几个蹦子,雀儿似的兴奋得喳喳叫。
娘俩回屋后,升升闹着要画画。她说先睡觉明天再画,升升死活不依,非要现在就画。磨了半天嘴皮子,一点儿用处也不管,她只好从柜子里搜腾出一片废纸,由着他在反面上画。水彩笔的颜色真鲜艳,难怪孩子那么喜欢,村里好几个孩子老早就有了,升升也几次三番嚷嚷着要她买,可这东西老贵老贵的,她每次去镇上看看都舍不得花钱。升升实在催得急了,她就说镇上的东西都是假货,等爸爸下次回来的时候让他捎一盒好的。升升就信以为真,见天盼星星盼月亮等着。其实,上回她也就顺口给丈夫提了一句,是搪塞小孩的,没想到这次真的就兑现了。尽管她知道这东西贵,可爸爸舍得给儿子花钱,她心里还是觉得暖暖的。
天麻麻亮,一只花喜鹊便在院里的苹果树上,呱啦呱啦叫得欢实,硬把一场好梦给她搅没了。丈夫老早就答应要带她和孩子去大城市见见世面,这天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坐上了长途汽车,高高兴兴上省城去了。那车开得好快好轻,跟插了翅膀似的,眨眼就把村庄远远撇在后面了。她看见了一大片一大片高高大大的楼房,还有密密麻麻杨树林子样的大铁架子悬在半空。丈夫就指着那种在天空中旋转的大铁架子说:“快看,那就是我们干活的窝窝子。”她直觉得眼晕,几乎不敢盯着大铁架子久看。升升的小手指始终在车窗上画来画去,像是要把眼中的景象全部描绘下来。她就把脸贴到升升耳边说:“乖儿子,等你长大了,也住这样的高房子,好不好?”升升不言语,只是不停地在玻璃上滑动着手指。丈夫心疼地摸了摸儿子的后脑勺:“升升以后要有大出息,不要像爸爸这样只知道下苦力……”再后来她觉得小肚子胀胀的,很想下去方便方便,可汽车根本不可能停下来,始终呼啸着在高速路上飞驰……
窗外的喜鹊闹哄哄的,可她似乎一点儿也不生气,尽管一家人进城去的好梦还没来得及做圆满呢。家里来了贵客,这鸟儿真比人都灵醒。那个人大概老早就起身出门了,她估摸着人家是要忙自己的事情。升升昨夜任性得离谱,那盒彩笔简直把小家伙的魂都勾跑了,早晨哼哼着又赖在床上不肯起。两只小手涂得五颜六色的,好像开满了碎花儿。帮升升收拾画笔的时候,她顺手从桌上拿起那幅画,盯着出了半天神。升升画的东西越来越奇怪,都似是而非的样子,她一点儿名堂也看不出来。很多时候,她觉得升升比自己还要孤单。
以前收割都是男人的事,女人也就打个帮手,可现在里里外外就她一个人。丈夫上回临走前倒是交代过,田里的大活可以花钱雇个人干的。昨天以前她也动过这个念想,甚至打问好了价钱,可不知为什么,当她拿到丈夫托人带回家的那笔数目不小的血汗钱时,这个想法在脑海里一下子消失殆尽了。人都是这样,越有钱就越抠,好像拿到手的不光是一笔钱,而是一股无穷无尽的力量,让她勇气倍增,干劲十足。她想,不就二三亩麦子吗,咬咬牙,苦上那么几天,就熬过去了。所以,她安顿好了老人,便拿起镰刀匆匆下麦地去。
晌午过后她才从地里赶回来,要不是惦记着那爷孙俩的饭食,她差不多能一口气割完小半亩麦子。当然,她也想到了那个人,那是丈夫最要好的工友,大老远来一趟,不能慢待了人家,起码别让他饿了肚子。等她踏上村路,隐隐约约就听到前面路边有些丁零咚隆的响动,她把一只手掌遮在眉毛上方放眼瞧了瞧,有一团白色的烟尘,招摇着从家门那边升腾起来,弥漫了一小方天空,间或,还听到男人们大声说话的声音,总之嘈嘈杂杂的,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她心里不由得一惊,眼皮一阵闪跳,赶紧加快脚步往回赶,没走几步,又气喘吁吁地小跑起来。
天哪,街门楼咋叫人给拆掉了?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门框立在原地,跟照相馆的道具一样,原先那截连着土门楼的矮院墙也没了,院里杂七杂八的物件一目了然。谁这么大胆子,大清早出门时,不还好端端的嘛!她简直被吓懵了。
再走近一些时,她惊讶地发现,院子当间有两个粗壮的男人在和着一大堆泥。其中一个男人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旧麻袋,正一把一把将袋里的那种细碎的麦草屑撒进泥水里;另一个男人则用铁锹不紧不慢地在蓄了水的泥坑里翻来搅去,好像在做一件很神秘又很精细的活计。这俩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奇怪的是,他们怎么会跑到自己家院里来呢?
她满腹狐疑地盯视着第三个男人。那个人低着头在伙房窗根下的压水井前打水,随着男人手臂上下有力起伏,清凉的水柱正从井管口喷涌而出。她还看见升升乖巧地蹲在井台跟前,两只小手托捧着下巴颏,像个天真的小姑娘似的。那个人一边压水,一边跟孩子讲着什么,升升偶尔发出嘎嘎的笑声。总之,眼前的景象反倒给人一种美好的错觉,仿佛他们是一对情投意合的父子,正在那里窃窃私语,以至于她快步走过去的时候,他俩谁也没有立刻发觉。
那个人提起满满一桶水,圆圆的水面就晃出一圈圈的碎银光,好像把一个神奇的月亮藏在水里。“噢,是嫂子回来啦!”他抬起头时,很从容地跟她打声招呼,“我昨天见街门楼快塌了,要是秋上再来场暴雨,那可就悬了!正好今早刚物色了两个泥瓦匠,一来想试试他们活干得漂亮不,二来也顺便帮嫂子把门楼修修。”
他说得合情合理。门楼的事她早合计过,光那一堆砖块就让她备了好些日子,可上次男人直到年关才回来,寒冬腊月泥瓦活根本没法干,所以修补的事只能一拖再拖。此刻,她的心儿依旧扑扑地跳得潦草,脸上渐渐漾出几分温和而红润的笑来。那个人说完话,早提起水桶一左一右摇摆着朝那堆泥走去。升升见状也忙起身,根本顾不上跟妈妈说什么,就急火火撵了过去。放在平時,儿子见到她,准会跟屁虫似的马上粘上身来要吃要喝。
那个人上身只穿了件浅灰色背心,黑裤管卷到膝头上面,光着两只大脚片子,小腿肚上的两坨疙瘩肉瓷实得像酒瓶子,腿上溅了好些泥点子。她甚至还留意到,他一侧的脸庞上不知在哪里蹭了两道浓浓的黑灰,跟黑猫的胡子相仿,看上去多少有点儿滑稽。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呆呆地望着那个人的背影,直到听见自己的公公咳嗽着从耳房缓缓走出。老人站在屋檐下望着她说:“升升妈,还不急忙做饭去,大伙肚子早饿了。”
她这才回过神,一头扎进伙房里。生火做饭轻车熟路,不同的是此刻的心绪,她怎么也想不到,人家会自作主张给家里拾掇门楼。这物件斜腰趔胯的是该彻底修一修了,每次打那里进进出出,她心里都存着无比的惧怕,万一突然塌下来,万一把她的宝贝儿子砸着该咋办?可是家里没男人,她一个女人家顾头顾不了尾,况且,这种活计不是一个女人做得来的。转念她又想,兴许就是升升爸爸让那人来家里帮她这个忙的。
灶坑里的火苗呼呼往上蹿,把那锅底舔得通红通红,屋里的烟气却是前所未有地小了,眼鼻几乎都觉察不到呛味。她甚至清晰地听到浓浓的烟气正顺着长长的烟道呼噜噜往外扯去,一切是那么畅快自如,那感觉就像是,屋顶突然换了根新烟囱。
她忽然又想起刚才那个人脸上的几道锅底黑,难怪这样呢!伙房的烟囱的确好久没有捅弄过了,可想而知,那些积蓄已久的烟垢和灰尘早把烟囱糊住了,不刮风的话,烟气休想跑出去。想到这里,她那柔软的内心越发地温热舒畅起来,尽管割了整整一上午麦子,可此时手脚麻利得连她自己也想不到,一桌子香喷喷的饭菜不知不觉就做好了。最后,她还特意多煎了两只荷包蛋,都悄悄地埋在那个人的米饭碗底。
饭吃到一半,她又去伙房添菜,等再回到堂屋,却发现升升的碗里多了一只黄亮饱满的荷包蛋,小家伙正嚼得满口流油呢。她欲言又止,眼睛的余光默默地滑到升升旁边的人脸上。那个人饭量少得可怜,有些心事重重的,吃起饭来简直不像是个出大力气的男人。他只是象征性地扒拉几下饭菜,始终在跟另外两个匠人商量着接下来的活怎么干。这一点倒是跟丈夫很相似,他在家的时候总是在饭桌上说这说那。那种时候,她会觉得日子过得满满当当的,就像热乎乎的饭菜把人的嘴巴和肚子填饱了。
三个男人干劲十足。赶在天黑之前门楼便落成了,被拆去的半截土墙也恢复如初,还特意摞高了一层土坯,新抹上去的墙皮在夜色中黑得发亮。等把两扇街门轻轻合上,整个小院突然就变得像个严实的堡垒,透着一股富足的气息。
本来,晌饭后她是想留在家搭把手的,可那个人说:“嫂子,还是忙你的吧,这点儿活不够咱们仨对付的。”她还想坚持什么,那个人又冲她摆摆手:“只要有晚饭吃,嫂子就算帮大忙了。”她当时忍俊不禁,差点儿笑出了声,人家可是给自己干活,哪有不管饭的理儿。所以,后半晌她仅仅割了两趟麦子,就匆匆离开麦地直奔镇上去,不论如何也要割块鲜肉犒劳犒劳大伙。
兴许是家里很久没动过荤腥,肉菜的鲜香气息始终在院子里飘荡。又似乎是,新修好的土门楼和院墙把这些好闻的味道团团地包围起来,怎么也不会散发出去。她在伙房里洗洗涮涮的时候,那个人一只手拉着升升从堂屋里出来,然后笛声便悠悠地飘来了。不用猜准是儿子又闹着要听的,孩子这两天越来越不像样了,十足的“人来疯”,一点儿也不听她的话。
她静静地从伙房里走出来,随手摘下胸前的花布围裙,本想把升升唤回身边的,可那婉转的笛声很快就将她吸引住了。一颗心儿也随着那乐曲,时而起伏,时而激荡,整个人忽然间变得轻飘飘的,好像风中的一片羽毛。直到笛声戛然中断,她还是出神地望着眼前的那双黑影。她听见那个人亲切地问升升:“小家伙,好不好听?还想不想听?”孩子着了迷似的一声不响,只是拼命点头。然后,又听见他说:“那叔叔就再吹一个,是升升爸爸以前最喜欢的曲子。”
隨即,笛声再度入耳,她的心跳也莫名地加快了,可能是对方说丈夫也喜欢听这曲子的缘故吧。可这是一种叫人忧伤得想哭鼻子的调儿,她对这些玩意儿虽说一窍不通,可还是隐隐约约感知到那种挥之不去的惆怅,丝丝缕缕、牵肠挂肚,该是一个人出门在外想家的意思吧。反正,听着听着,她竟潸然落泪了,这曲调真是厉害,一下子将她腹中的所有思念和委屈都勾了出来,变成滚烫的泪。那是一个又一个漫长漆黑的夜晚,孩子在她身边熟睡以后,她独自仰望着窗前的一弯残月,思前想后久久难以入眠。渐渐地,那笛声似乎变得愈发缠绵低回、如泣如诉了,她就地蹲下来,将湿漉漉的面颊紧紧贴在大腿面上。
“嫂子,我有话想跟你说。”那个人吹完这一曲,径直走到她跟前。她木讷地一怔,人还完全沉浸在百转千回的愁绪当中。“升升听话,先进屋画画去,过会儿叔叔可要检查你画得好不好。”
儿子冲他们眨了眨黑亮的小眼睛,才不声不响地走进了堂屋。她心里多少有几分妒意,当妈的也许都这样,孩子不听她使唤,却把客人的话当圣旨。她随便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和面颊,好在外面黑灯瞎火的,估摸对方是不易觉察出什么的。那个人已转身走到街门前,伸手将其中的一扇门拉开了,她没有多想,默默地相跟着走出了院子。她脑海里又浮现出晌午刚到家时看到的情景,简直跟做梦一样。现在当她穿过这崭新牢靠的门楼,心里忽然有种很踏实的感觉,似乎再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即便接下来秋雨连绵,她也不必担心门楼会突然倒塌伤及老人和孩子。
“真不知该咋谢你好呢,帮了我们家这么大一个忙。”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真的很不会说话,“回头把这一天的工钱,还有料钱,都好好算算,嫂子好拿给你。”
那人却始终静默着,整个人仿佛跟身后的门楼墙壁混为一体,他似乎在想着什么,又或者根本不在听她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颤颤地叼在嘴里,接着“吧嗒吧嗒”摁了好多下,才用打火机点燃了香烟。
也就在火光亮起的一瞬间,她无意中瞥见那张脸:忧愁而又焦虑,心事重重,甚至还有些痛苦不堪的意味。她马上诧异了。不知道他遇上了什么烦心事,昨天到今天不是还好好的一个人吗,这阵子到底是怎么了呢?“兄弟,刚才你不是说有话说么?”她的口气变得战战兢兢的,一种不祥的预感莫名地将她整个人攫住。
那个人依旧闷闷地吸着烟,既不立刻作答,也不回头看她,那感觉就像在刻意回避着什么。她记得以前丈夫在家遇上啥不顺心的事,也会这样蔫头耷脑,唯独把个烟屁股嘬得啧啧响,就跟有啥深仇大恨似的。
“噢,其实……也没啥……明天正好闲着。”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我还想跟嫂子去地里看看……”
接下来的一整天里,那个人一直跟着她下地收麦子。
她实在是于心不忍:不就在家里暂住了两三天,吃了几顿家常便饭吗,凭什么让人家又干这又干那的。可她又无法阻止他的行动,怎么说呢,这个人的目光和声气里,总有种叫人无法抗拒的真诚和朴素。就连升升的爷爷一早也出面劝说了半天,可到头来他依然故我,简直就像甩不掉的尾巴,死活要跟着她去麦地。
后来她也暗自琢磨过,毕竟那个人跟丈夫在一起干活,丈夫能那么放心大胆地叫他捎钱给家里,至少证明他们俩关系很要好。说不准,这一切原本就是自己男人的主意吧,他自己忙得回不来,所以就托付这个人来家里帮她干一把活。这样想似乎又都顺理成章了,她渐渐地心安理得了,她甚至还拿定主意,等他离开的时候付给他一笔工钱,怎么说也不能叫人家白白受苦吧。
在麦地里,那个人也算是把好手,镰刀挥起来得心应手,麦茬子割得齐刷刷的,那么长一趟麦子割下来,也不知道坐下来歇缓歇缓。她急忙把水鳖子给他递过去,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往下猛灌几口凉茶,也不跟她多说一句话,又埋头忙起来。地头田间难免会有熟人观望,甚至有俩女人过来跟她搭讪,问是从哪里雇了这么一个干活的,言外之意是,这家伙真能干,简直像台收割机。她脸上红扑扑的,很有面子的样儿。自从男人外出以来,很少有过这种幸福的满足感,平时她总是孤零零的,干什么活都没精打采。
她的心情实在好极了。傍晚回家做饭的时候,嘴里还轻哼着一支叫《金梭和银梭》的老歌,这是一首拿太阳、月亮来比光阴的歌曲,那还是她当姑娘时就会唱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很久都不哼歌了。昨天她称回的鲜肉还剩下一小块,她把肉切成碎丁子,用油煎了,又往锅里加了些小土豆块和葱段,再用慢火炖成臊子。随后就开始和面,一块圆圆的面团在擀杖的不停挤压和推碾下,很快就变成宽宽大大的薄面皮了,再一层一层叠摞起来,拿菜刀匀匀细细地切了,长长的白面条便可以下锅了。
她几乎全身心地在给客人做这顿自己最拿手的臊子面,当雪白雪白的长面条刚刚煮熟,她还没来得及捞到客人的碗里,从耳房方向传来的无休止的哭闹声令她吃了一惊。倘若仅仅是小孩子的,那倒也不足为怪,问题是,那个人好像也在暴跳如雷冲谁发火。她简直惊愕至极,顾不得多想就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伙房。老人那时也恰好从堂屋走出来,正皱着眉头不解地问她:“咱升升咋的啦?哭得跟断气了一样……”她并不跟公公答话,而是直奔耳房。
耳房门大开着,那个人光着膀子站在当间,满身汗酸味,眼睛里往外冒着火,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儿子异常惊恐地瑟缩在一个角落,早已哭得死去活来。她慌忙跑到升升跟前,像所有母亲那样本能地护住自己的小犊子。
“乖宝,别哭,别哭了,快跟妈妈说怎么啦,到底谁欺负你了?”
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眼前的地上乱七八糟的:那只像座小山似的大黑帆布包横躺在地上,包口的拉链敞开着;一个黑褐色的四四方方的匣子倒扣着,一大摊像白面粉样的东西铺了一地。她当然知道,这两天客人的大黑包一直搁在耳房的米柜上,她收拾屋子时也没碰过一下,怎么现在突然掉到地上了,肯定是升升干的。她心里想著,嘴里带着火气说:“活该!咋那么调皮,谁让你手贱,乱翻叔叔的东西。”这时升升跟得了救命稻草似的,早湿乎乎地粘住了自己的母亲,小身体一个劲抽缩着。
那个人的身体忽然像打寒噤似的晃了两晃,随即,竟“扑通”一声,很无力又很痛心地跪在地上了。他的两只肩膀头,还有双臂和脑袋,都软塌塌地低垂着,像是犯了天大的过错,先前那副愤怒的凶相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泪流满面、痛苦不堪的模样。
“大哥,是兄弟我对不住你,让你又受惊了……我真是该死!要知会这样,我早该把你请出来……是我累害了你,累害了这个家……”说着,他抖颤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只黑褐色匣子从地上慢慢端起来,又平平稳稳地安放在自己跟前,然后,他又双膝朝前轻轻跪爬了几下,两只手开始哆哆嗦嗦去捧地上的白粉末,每捧起那么一小撮,便小心翼翼地盛进匣子里。整个过程,那个人的嘴都在不停地嘟囔着,如梦呓一般:
“大哥啊,我的好大哥,这回你到家了,兄弟我把你带回来了,这下你该落叶归根了……升升太小,不懂事,我知道他是想找那支笛子耍呢,娃娃不是故意的,你千万别怨他啊,有啥不周全的地方,就怪兄弟我吧……家里一切都好,嫂子又贤惠又能干,升升画的画没得说,将来长大了准会有大出息的,老爷子身子骨也硬朗着,你就放心地走吧……你以前老跟我说想带娘俩去省城转转,还说以后有能力了,也想让升升进城去念书上大学,大哥啊,请你放宽心走吧,今后这里有我呢,就是砸锅卖铁不吃不喝我也要让升升把书念好……可这两天我老在琢磨,这狗日的城里到底有啥好的,害得咱多少人丢下妻儿老小不管,一门心思往城里钻……就算那城里再好,可那里终归没有咱的亲人呀……”
直到此刻,她整个人才像是刚从梦里苏醒,但顷刻间又坠入到一场无边无际的噩梦中去了。她是从那个人断断续续的哭诉中,获知事情真相的。
不久前,他们所在的施工队去国道边加固维修一座跨河大桥,那桥少说也有四五十个年头了,桥基早已严重变形,桥板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裂缝,就连桥栏杆也歪歪斜斜不成样子。出事那天,他们两个人分在一个组里,她男人负责往那些裂缝里灌注混凝土,那个人主要在旁边和灰、运料。工地上的小推车只有一个轮子,稳定性很差,加之桥面又坑洼不平,走起路来总是摇摇晃晃的。一不留神,那个人脚底被石子绊了一下,整个人忽然就失去了平衡,手中那辆推车失控般猛地冲向了桥边,倒霉的是那里的桥栏恰恰是断开的,竟毫无阻挡,他便连人带车一头栽了下去。她的男人,升升的爸爸,在旁边见势不妙,忙撂下手里的活,紧跟着也跳了下去……正值盛夏时节,河水泛滥成灾,她男人虽然有些水性,可那个人却是个旱鸭子,在河里死死抱住她男人,两个人就像两袋子水泥一起往下沉……后来,还是她男人费尽九牛二虎的气力,硬是把那个人拖到岸边,自己却在河水里冒了个泡泡,就再也没影了……大约半个月以后,尸骨才在很远很远的下游被人捞起,可早没了人模样了。
难怪,她拿到那笔重腾腾的钱款时,会心惊肉跳得那么邪乎,像捧了一疙瘩烧红的炭块。现在,她什么也不稀罕,钱算什么,再多的钱也顶不上一个大活人啊,她一点儿也不稀罕那些钱,她只要升升爸爸囫囫囵囵回来,一家人能安安生生过小日子。她跟疯了一样,尖叫着,号啕着,抽搐着,跌趴在耳房的地上,双手死命地去抓那些粉末,右手抓一下,左手抓一下……可半天,什么也抓不到,人没了,再也抓不住了,只有双手沾上了一层白灰,她只能将白色的手掌死死牢牢地摁在自己的胸口上……
黑夜怀着一股静穆之气,浓浓地笼罩了整个小院。
除了女人、孩子和老人悲痛沙哑的哭泣声,依稀还有一曲哀恸的笛音正忧伤地穿过尚未干透的门楼,飘向不远处的黑色的麦地——那里的麦子已经割倒了,正静静地躺在寥廓的天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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