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坛之恸

2017-03-23 19:10何玉茹
长城 2017年2期
关键词:小影天坛斯柯达

何玉茹

梁地看一会儿电视,啪地关掉。翻一会儿手机上的微信,又关掉。走到窗前望向窗外,见篮球场上,几个小伙子在练三步跨篮;小树林里,一群老头老太太在打太极拳;两个牵了狗的女人沿篮球场一圈一圈地走着,狗是一条白的,一条黑的,一条大的,一条小的……梁地看呀看的,一切却又像没看见一样。

儿子说过,别总憋在家里,出门就是公园,转转去嘛。梁地当然去过公园,可他觉得太闹了,唱歌的,唱戏的,跳广场舞的,踢毽子的,大鞭子啪啪地抽陀螺的……公园里多是附近的居民,居民又多是刚搬进楼房的村民,这从土气的装束和风吹日晒过的脸就能看出来。其中还有不少年轻人,好像没什么工作,玩兒了一天算一天的样子。他猜他们定是拆迁得了不少补贴,一年两年甚至三年四年不工作也没关系。他鄙视他们的见识短浅,就算不工作也不能把时间耗在唱歌上,就算唱歌也不能把音响弄得山呼海啸一样,就算音响闹得慌也不能拿了话筒摇头晃脑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样子……

梁地再也没去过小区对面的公园。这儿从前是北京的东郊,如今已划入市区,但角角落落都还不能跟真正的市区相比。梁地年轻时对村人就有些小视,他从没跟他们打过交道,他们在他印象里是一个模糊的整体。但讽刺的是,这辈子与他相濡以沫的老伴儿,当初却正是这整体里的一员。

梁地穿好衣服、鞋子就往外走,待锁好门将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出门。他想,这是要往哪里去呢?他穿的是一身灰色运动装,一双带气垫的鞋子,都是儿子陪他从迪卡农买的,说不上贵,却也算不上便宜。要是陪他的是老伴儿,他一定不会买的,衣服有的穿还要买新的,不是浪费么?

梁地还是任其自然地走下楼梯,走出单元防盗门,在楼前一辆红得耀眼的小越野跟前停了下来。红色让他的心疼了一下。他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熟练地发动起车子。这辈子他从没想过要开汽车,每天听到的车祸让他日益在心里夸大着汽车的危险。可儿子有兴趣,儿子还硬把一辆开过的旧车送给了他和老伴儿,以致使他出门再也不想骑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了。

梁地就这么开车出了小区,他随了车流,无目的地行进着。副驾驶座空落落的,那是老伴儿的位置。只要老伴儿在,他的耳边就甭想安生。他从没遇到过像老伴儿一样爱说话的女人,任何事情到她嘴里,都可以噼噼啪啪爆豆一样没完没了。当初媒人介绍他和她见面时,他正是被她噼噼啪啪的说话吸引的,他一点不觉得她是农村人,当意识到将来要同她的农村家人们打交道时,他已经有些离不开她了。事实上,他并没有同她的家人们打交道,婚前他就解决了工作调动,带她回到了那个千里之外他从小长大的城市。他不知她用什么办法说服了她的家人,他们从没来过他的城市,他们也从没要求过他去拜见他们。当然她的家人只有哥嫂两人,父母早已过世。但他仍知道有些过分,而老伴儿只当他是拙嘴笨舌怕见生人,比起见家人她更愿意做一个他的保护者。

梁地的前面是一辆蓝色斯柯达,他一直跟在斯柯达后面,斯柯达变道他变道,斯柯达转弯他也转弯。他不是有意的,但这斯柯达对他却莫名地有种吸引,不知不觉地,上了五环,下五环又上了四环,下四环又上了三环,眼看着,二环都要到跟前了。他看看表,将近两个小时了吧,真是奇怪,多长的路程,多少个转弯,还有数不清的红绿灯,竟是不离不散,一路跟下来了!他觉得这斯柯达就像是他的导航,他心甘情愿、规规矩矩地紧随着,就看下面它要把他导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也不去看指示牌,在什么地方也不去在意,只觉得两边全是从车窗里看不到顶的高楼大厦,而前后左右的车辆就如同一个汽车业的超大卖场,整齐有序却又漫无边际。

前面是个挺大的十字路口,没有警察,只看见上方的红绿黄灯轮番闪烁着。梁地看到斯柯达打了左转指示灯,才意识到自个儿正在左转车道上,便也跟着打了左转指示灯。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十字路口的左转箭头刚刚亮起,斯柯达刚刚启动,他不过一只脚松了下离合的工夫,一排高高大大的旅游车便排山倒海般地横在了左前方了。正看了旅游车纳闷儿,前面的斯柯达忽然不见了,左看右看,从旅游车的间隙看,哪哪都不见它的踪影,就如同从地面蒸发了一般。

惊异间,旅游车总算缓缓地向前开动了,梁地的车子也动起来,随了最后一辆旅游车移出视线,就如同一道幕布被缓缓拉开,出现在眼前的景象让梁地不由得惊愕不已,原来这并不是一条左转街道,而是一片开阔的门前场地,门也十分地宽大、醒目,上方白底金字,赫然写着:天坛公园。天啊,原来是天坛公园到了啊!

梁地踩动油门,毫不犹豫地朝门口右侧的停车场开去。天坛公园是老伴儿最向往的地儿,每回来北京,问她去哪儿,她总是说,天坛。他便笑她,就知道个天坛。后来他们果真就去了一次。停了车,梁地想起那个斯柯达,便四处望了又望的,却终也没见到踪影。他在车的一排排的夹道中往外走,浓重的汽油味儿一阵阵扑向他的鼻子。他曾问老伴儿,若咱自个儿买车,你要什么牌子的?老伴儿不假思索地说,斯柯达。他问为什么,老伴儿说,它有蓝色。他便笑她,什么牌子没有蓝色,你也就见过一辆斯柯达吧。一整个停车场静悄悄的,在瞬间的安静中,梁地忽然觉得,斯柯达上也许是坐了老伴儿,是老伴儿把他梁地引到这儿来的。这荒唐的念头让他自嘲地咧了咧嘴角,但他仍是由不得自个儿地将整个车场转了一遍。自是没找到,新开进来的几辆车也打破了场上的安静,他只好有些失望却又有些放心地往售票处那边去了。

梁地进的是天坛公园的东门,放眼望去,左侧是一片气宇轩昂的老松树,松树下有数不清的同样是气宇轩昂的练拳人;右侧可望见一条红色长廊,廊中永远响亮着高亢又柔婉的京胡之声;正中呢,远远可见一座高高的圆塔形的大殿,梁地知道那是著名的祈年殿,是过去皇帝祈求好年景的地方,据说是春祈谷,夏祈雨,冬祈天,每年要来三回呢。虽说那大殿蓝顶红柱,气象不凡,虽说那前来祭祀的皇家队伍浩浩荡荡,可梁地总觉得那祭祀的心态有点像个靠天吃饭的老农民。这话梁地上回在祈年殿前提起,老伴儿是不以为然地连连摇头,她说,快别这么说,哪儿跟哪儿啊,扯到靠天吃饭去了。她是真喜欢天坛,喜欢金碧辉煌的大殿,喜欢雕花的汉白玉栏杆,喜欢青砖铺就的长长的开阔的似通向天门的甬路,喜欢用青石铺成的圜丘坛的坛面,更喜欢那坛面中心的圆心石,那回她站在圆心石上,破天荒地叫了他声“梁地”……她早就叫他老梁了,他也早就叫她老伴儿了,以致让他怔在那里,都不敢跟她亮闪闪的眼睛对视了。总之,天坛的角角落落都叫她喜欢,那一棵一棵的大松树,她伸手摸了又摸;树下练拳的,她看呀看呀的也没个够;廊下唱戏的,她听了一遍又听一遍;就连那坐在廊下手拿钩针、织物切磋钩织技艺的,她都不由得要摸摸看看。她连连说着真好,这儿也“真好”,那儿也“真好”,说得他都有些不耐烦了。他说,你呀,也就是个刘姥姥吧。她就说,这么好的地方,任谁都会成刘姥姥的。他说,我就不是。她忽然一笑说,是不是,不是你自个儿说了算的。他至今记得她那一笑,好像有些不屑,又好像有些心不在焉。这在她是很少有的,让他好不舒服。那天给他的感觉,天坛就仿佛一个突然闯入的第三者,以不由分说的优势占据了他对她统领的位置。

他自以为他对她是个统领者,多少年来,她的确也听他的,因为她是个随和的不爱拿主意的人,凡事总要问他,你说呢?但有时候他却是怕她的,在她不再问他“你说呢”的时候,在她眼睛发亮发直的时候,在她忽然安静下来不再噼噼啪啪说话的时候,他就觉得,眼前的她像是换了个人,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其实,这辈子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顶多就是她停止说话,独自坐在窗前没完没了地朝天上望,仿佛天上有个什么让她思念的人儿。年轻时,有一天他下班回来,看见她就这么坐在窗前朝天上望,他问她,在看什么?她说,看你呗。他说,我在天上?她说,也怪了,看什么都是你的影子。那一回,說得他眼睛都潮湿了。

天坛的确是好,皇上与天说话的地儿,能不好么。梁地在来来往往的游客中穿行着,一边与无数的人擦肩而过,一边体味着天坛的好。天坛是大气的,身在其中会不由得被这大气裹挟,而那无数擦肩而过的人中,不时会有老伴儿的身影显现出来,有时像极了像极了,他禁不住赶上去细看,那身影立刻就变了样子,让他是一阵沮丧。不过他还是理性地认为,在天坛与天说话和在随便什么地方与天说话是一样的,因为高度没什么分别。这么认为的时候他仿佛会听到老伴儿极力反对的声音:不是高度问题,天坛与天之间绝对有一条不为人知的神秘捷径!

不知不觉地,梁地穿过长长的开阔的甬路,来到了青石铺就的圜丘坛的坛面。他再一次看到了坛面中心的那块圆心石,再一次看到了游人排了长长的队伍,一个一个地在那圆心石上站一站,有的拍照,有的只为说点什么,以证明那话音的洪亮。老伴儿正是站在圆心石上,意外地叫了他声“梁地”……那时老伴儿从圆心石上走下来,他为她耐心地讲解了坛面的结构,说坛面不是平的,中央微微凸起,跟周围栏杆栏板形成了一定反射角,声音的洪亮是反射角造成的回音。她听着,不反对,却也没表示赞同,目光朝了远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使他感觉自个儿的讲解很有些徒劳。他一向是崇信科学的,老伴儿也一向赞服他的崇信科学,而一旦老伴儿对他的科学心不在焉时,他竟会无来由地心慌起来……直到现在,他仍坚信自个儿是崇信科学的,可不知为什么,内心却还顽强地响亮着另一个声音:站到圆石上去,站上去你就跟天有了联系!他克制着自个儿,决不靠近那长长的队伍一步,有一刻不知不觉中站到了队伍的末尾,直到又有人站到他的身后他才幡然醒悟,立刻有些羞愧地离开了队伍。

他走向台阶,试图走下坛面,谁知这时台阶处呼啦啦涌上来一群小学生,天蓝色校服,鲜艳的红领巾,就如同一片蓝天烘托着一朵朵红云……他只好站在台阶口处等待,却一拨儿又一拨儿,一拨儿又一拨儿,左等右等,也不见孩子们收尾的迹象。向下望去,天啊,浩浩荡荡,一直都连到了圜丘坛的南天门外了!一时间,他竟有些恍惚,这场景好像是经历过的,好像是一次再现?没错,是再现,正是和老伴儿来的那回,也正是要走下坛面的时候,呼啦啦涌上来一群小学生,天蓝色校服,鲜艳的红领巾……他和老伴儿只好站在台阶处等待,却一拨儿又一拨儿,一拨儿又一拨儿,左等右等,孩子们仍浩浩荡荡,没完没了……奇怪的,是一直站在他身边的老伴儿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只剩了他孤零零一个人,面对着一群闹哄哄的孩子。记得那时他才清楚地意识到,他是多么的讨厌孩子!当初儿子怀在老伴儿肚子里时,他没一点要当爸的感觉,有的只是莫名的烦躁,刚生下来的孩子还不如一只猫大,哭了该咋办?拉了尿了病了该咋办?再长大淘气了该咋办?磕了碰了没完没了地惹是生非该咋办?他觉得一个一个的困难简直无法克服,他甚至建议老伴儿把孩子做掉。老伴儿被他气得哭了又笑的,说,没见过你这样的,放心吧,有我呢!儿子自是老伴儿一手带大的,他呢,对别的孩子仍是烦得不行,对儿子却是一天比一天地喜欢着了,无论怎样地哭喊怎样地淘气都没办法减弱他的喜欢……老伴儿曾说过他,你这个人我是看准了,越不稀罕什么越来什么,越来什么就叫你越离不开什么,老天逗起人来,想不接茬儿都不行。他没接老伴儿的话茬儿,心里却吃了一惊,说这话的哪像老伴儿,倒像是老奸巨猾的老天呢。那天,他走下圜丘坛,一路寻找,看遍了天坛的大殿,踩遍了天坛的青砖,拍遍了天坛的栏杆,寻遍了天坛的老松树,终于重返圜丘坛,惊喜又惊愕地看到了站在圆心石上仰面朝天的老伴儿……他问她在做什么,她说在和天说话儿;他问都说了些什么,她说那些话儿只能跟天说;他说你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苦吗?她说你知道我找天找得有多苦吗?他听着,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就如同渐渐浓重起来的夜幕,一点点糊满了他的心内心外……

眼下,就如同情景重现,只是身边没有了老伴儿。他没有再四处寻找,也没有走下坛面,而是坚决地义无反顾地向了坛面中心的圆心石走去。

这圆心石,周围环绕了9块扇面形青石,9块周围又环绕了18块,18块周围又环绕了27块,以此按9的倍数类推,最上层坛面是9环81块,再加上中层坛下层坛,总共27环3402块扇面青石,多么精巧,又多么庞大啊。不知为什么,梁地理性的脑子忽然觉得,这3402块扇面青石看似一派纯然明了,其实是内藏玄机,意蕴深长呢。就比如他的老伴儿,从小居住在千里之外,这天坛和她有什么关系?可她和9有关系,生日是1月9日,结婚是2月9日,生儿子是3月9日,去世是4月9日,还有所在过的班级,所住过的楼层,所经历过的大事要事,好像也都有个9字,就连儿子给的那车,车牌号是4K919,数字正巧是她的生日呢。车号是儿子买车时随机选的,将车送给他们时儿子才恍然悟到这数字的巧合。可老伴儿似并没理会9不9的,她只自顾站在圆心石上,任由喜悦如同水中的涟漪一波连了一波。直到依依不舍地走下圆心石,走出北天门,走在开阔得有些奢华的甬路上,她才忽然说道,咋就哪哪都觉得那么可心呢?她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个儿问自个儿。他没理她,心里却惊异无比:她的心原来好高好远啊!

此时,梁地见圆心石上正站了一位身材匀称的女子,她背对了他,身穿一件灰白色风衣,一头乌黑的短发,短发和风衣之间是一条酒红色丝巾,丝巾在身后随风飘起,就仿佛要飞向高远的蓝天……梁地立时有些恍惚,天啊,这不是年轻时候的老伴儿吗!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快步如飞,几乎自个儿也年轻了不少,嘴里还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小影。小影是老伴儿的名字,已经很多年没叫过了,这时的脱口而出,他自个儿也吓了一跳。那女子显然听到了喊声,回身怔怔地看他,然后问,你怎么知道我叫小影?梁地定睛细看,女子是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哪里有半点老伴儿的影子!梁地只好尴尬地一笑,心里却沮丧得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待梁地离开女子,再次来到刚才的出口处,见原本浩浩荡荡的小学生队伍已踪影全无,寻视整个坛面,也并无一个小学生的身影,他想,奇怪,刚才莫非是自个儿的幻觉?

他慢慢走下三层坛面的27级台阶,每走一级,心里的悲伤就多一层,待走完最后一级,他的眼睛已不知不觉糊满了泪水。是啊,老伴儿已经走了,永远地走了,她怎么可能在天坛再次出现?就在今年的4月9日,他和她去过天坛的那个夜晚,她早早地睡下,早早地起了鼾声,谁知到第二天早晨,她却手脚冰凉,与他已是阴阳两界之人……

医生明确地诊断为脑溢血过世,梁地对这诊断也并不反对,但他内心总有个上不得台面的念头一冒再冒:死是老伴儿自个儿选择的,那天她站在那块圆心石上定是与天有了约定,她是义无反顾地奔往天上去了!

梁地怎么也想不明白,老伴儿这么个人,不过小学文化程度,乐呵呵地扫了一辈子大街,谁都以为她是最没志向最好打发的人了,可她站在圆心石上仰面朝天、目光炯炯的样子,又该如何解释呢?

梁地坚信,这辈子他对她是好的,她对他也是满意的,虽说有过小不快,但她管不住自个儿的嘴,很快就又开始噼噼啪啪地说话了,在他的记忆里,每回都是她先来找他说话,他却还要扭捏地摆一阵脸子。有时他甚至会恶声恶气地吼她,气得她大叫,再吼我就死给你看!但过后她还是拗不过他,又一次地先找他说话来了。她的主动让他始终没把他们时有的不快放在心上,即便她曾多次认真地问他,为什么主动的总是我而不是你呢,他也不过一笑了之,在心里连个印痕都没留下。

不快的原因,在梁地看来就更不值一提了,比如他有对饭菜挑剔的毛病,咸了淡了,油多了油少了,横刀切还是竖刀切,青菜够不够新鲜,菜的搭配够不够合理,等等等等。他知道说多了不好,可又忍不住,看老伴儿不过是瞬间的不快,便索性愈發地由着自个儿了。其实老伴儿做的饭菜还算合他的口味,但美中总有不足,那点不足他是习惯了要说出来的。还有上街买东西,他从没陪过老伴儿,老伴儿也从没叫过他,至多问一句去不去,他说声不去,她便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他觉得这样挺好,各做各的,互不干扰,他有太多的书籍要看,他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购物上。看书跟他的工作无关,纯属爱好,但在他眼里,无论看什么书,都比上街购物要高一等的。老伴儿从没说过什么,他猜她一定知道他对上街购物的小视,她不说,他就认为她同意他的看法,便愈发理直气壮地呆在家里看书了。

这一切鸡毛蒜皮的小事,从没在梁地的脑子里停留过,可不知为什么,老伴儿一走,小事们全回来了,一件件的,你唱罢了我登台的,倒像是来替代老伴儿的,又像是老伴儿走得太急,没来得及理论清楚,这会儿却要暗暗地跟他算一算总账了……他想,不会吧,老伴儿是什么人,大大咧咧,亮亮堂堂,有话她总不会憋一辈子的。可是,那些鸡毛蒜皮,在眼前晃过来晃过去,咋就总也不肯走了呢?

这时,梁地已不知不觉地走到西天门,出西天门再走不远的一段路,便是天坛公园的北门了。那回来,和老伴儿便是进东门,出北门,在北门外,有几家老北京的小吃店,两人喝了豆汁,吃了炸圈、酱菜,很是满足,因为听对面一位老北京说,这在北京是正宗老店,你们是吃着了。老北京还说,豆汁下火,生了气上了火,喝碗豆汁就没事了。这时老伴儿就问,口疮呢,治不治口疮?老北京说,口疮不就是上火嘛,百分百地治啊。当时他问老伴儿,长口疮了?老伴儿说,都好几天了。他说,咋没听你说啊?老伴儿说,这种事你不想听的。回到家吃晚饭时,老伴儿的口疮果然就不那么疼了,老伴儿喜形于色道,值,这回去天坛,值啊!他听着,觉得她应该说喝豆汁值,一碗豆汁才一块钱,却治好了多天都不见好的口疮,可她说的却是去天坛。她的高兴也有点过,眼睛亮得吓人,嘴张得老大,牙床子都露出来了。

梁地站在西天门的台阶上,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不能这么轻易地离开,想想,却又想不出任何再呆下去的必要。他挪动脚步,本是决定了往北门去的,一双脚却奇怪地走了相反的方向,且有些疾步如飞,生怕有人阻拦似的。他就这么诧异地任随自个儿的脚,再一次奔了圜丘坛去了。

这时,天已是正午,圜丘坛上只剩了很少的几个游客。待梁地停下脚步,发现自个儿已稳稳地站在坛中央的圆心石上了。他仰面朝天,看到天是蓝的,太阳亮得刺眼,他不怯懦地与天相对,仿佛要看到更多想看到的东西。他发声道,小影,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他说,老天,你能告诉我,那天小影站在这儿,跟你都说了些什么吗?他说,我这个人,这辈子看谁都是陌生的,看哪哪都是陌生的,有了小影才开始想,陌生就让它陌生去,我他妈的什么都不怕了!他说,可你不能太狠心,把小影夺走不算,还要把她也变成个陌生人,小影我比谁不熟悉,她的每一根汗毛每一寸肌肤都印刻在我心里呢,你是枉费心机,枉费心机啊!他说,小影你说实话,离开我是因为对我不满还是受了什么蛊惑?要是对我不满,我宁愿我们重来一次,这次我什么都听你的,再不惹你着急上火了,再不挑剔你做的饭菜了,再不让你一个人孤单单地上街购物了,再不会认为看书比购物高一等了。你这一走,让我这个从没买过东西的人可怎么活?我不知道菜市场在哪儿,去了菜市场各样的菜也是陌生的,我都能想象人们朝我投来的目光,他们会把我看成个白痴,一整个市场会对我这个从没来过的人充满敌意。他说,小影你不必说不会,不必说你有多了解我,其实我内心深处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我这个人是有点孤傲,但比孤傲更多的却是自卑,我整天喜欢埋在书里就是证明。因为一出门就难免遇到人,一遇到人就难免把人家当成可能攻击自个儿的假想敌。而你噼噼啪啪地喜欢说话,对我来说也是种安全感,你总说总说的我就可以少说或是不说了,我就可以把内心深处的自卑藏得严严实实的,让你一辈子也发现不了。这事我还真做到了,不但你没发现,连我自个儿有时候都忘了,都以为自个儿是高明的,当真地不屑起许多人、许多事来……其实,你走了我才知道,一切都因为有了你,你就如同一座房子的基石,基石一旦抽掉,房子也就呼啦啦倒下来了……他说,小影,我想过一百回我们会有一天离开人世,但从没想过你会先我离开。我自作聪明,以为你是不懂烦恼的,不懂烦恼的人自会久活于世,可没想到,你的烦恼也许正来自于我,我正是害死你的罪恶凶手呢!小影,回来吧,或者把我唤去,是苦是福,我都愿意和你在一起,只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

梁地站在圆心石上,一句句的话不知不觉噼噼啪啪地从嘴里吐了出来。他从不是个喜欢表达的人,他为这些话惊异着,更为这些话的声音惊异着,它们就如同放飞的鸟儿,扑棱棱地由此及彼,愈飞愈远……那悠远的回声,真就如同传往了天边,又从天边传了回来。

不知什么时候,梁地周围已站了不少的人,他们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他们看他的目光形形色色,有惊奇,有不屑,有怜悯,有耻笑……好在梁地意识到时,他已经幸运地感觉到小影的回应了。那回应有些微弱,但真确无比:好啊,你这样的人,这么说话,好啊……梁地听了一会儿,便带了几分欣慰走出了圆心石。他是从人群中穿过去的,他的目光有习惯式的孤傲,但原本紧张、悲伤的一张脸,已有了从容、平和的模样了。

责任编辑 梅 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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