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当代神话可以写在神话学的大旗上

2017-03-22 09:15田兆元
关键词:神话主义文本

田兆元

(华东师范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上海200241)

编者按:

近两三年来,神话主义成为国内神话学和民俗学界讨论的热点话题之一。2017年7月3日,该概念的主要阐释者和倡导者杨利慧教授邀请部分在京学者,以“当代中国的神话主义”为题,于北京师范大学召开了一个小型研讨会。会上大家就神话主义研究产生的学术史背景及其当代意义、未来的拓展潜力以及目前存在的问题等,展开了深入讨论。很多学者指出:对神话主义的研究可以拓宽传统神话学的研究领域,并加强神话学与当代社会之间的联系。会议结束后,学者们又针对会上集中探讨的一些问题,撰写了观点明确,彼此多有交锋的论文。这些论文从不同角度触及了相关研究的核心,对于丰富已有的神话主义研究,进一步推进神话学和民俗学学科实现“朝向当下”的转向,具有重要意义。限于篇幅,此处刊出的是其中一部分论述,另一部分请参见《民间文化论坛》2017年第5期。

研究当代神话可以写在神话学的大旗上

田兆元

(华东师范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上海200241)

中国神话学自诞生以来,一直有两种价值取向。一种是秉承进化论的主张,认为神话不过是前朝遗留物,虽然对现在有影响,但是总体来说是往事,严格地说,那是原始社会的产物。最初在中国历史教科书中,夏曾佑就列出神话时代的标目,说黄帝以上,伏羲神农之类的都是神话,从黄帝开始才是信史。这部历史教科书没有明说,但等于说,到黄帝的时候,神话时代应该就结束了。后来的古史辨派似乎发现了新大陆,觉得神话会更晚一些,大禹是一个神,是神话人物不是历史人物。后来甚至觉得汉代的文献里有很多的神话,神话的流传时代是大大拉长了。但是,在《古史辨》里,超越汉代的东西并不是很多。这似乎是说,神话毕竟是古代的东西。茅盾的神话观是说历史神话化了,于是就有一种恢复神话本来面目的努力。但是他那本《中国神话ABC》把神话发生的下限,确定在后来所谓的“原始社会”不远。而鲁迅讲中国小说史,开篇列出一个“神话与传说”的目,这很了不起,拓展了神话的认知空间,同时也给神话戴上了一把大大的枷锁,给人们的感觉就是,在人类社会的早期才有神话和传说,后来就不怎么有了,尤其是秦汉以后,大家就觉得神话已经是过往的事情了。

后来搞古典文学的人写中国文学史,也是模仿鲁迅先生,在先秦文学编里,列出来一节,叫什么远古神话,或者古代神话与传说什么的名目,讲述“精卫填海”、“羿射九日”几个神话故事,其主题不外是人与自然的斗争,反抗强权的斗争等。这样形成了一个错误的惯例:神话就是原始社会的产物,所以文学史的讲述就是在先秦文学中搞一点篇幅,象征性地讲一下神话。你要是看看古典文学的队伍,做神话研究的没有几个人。所以在古典文学的教学研究视野里,神话的位置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这样做的依据在哪里?过去主要是来自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的一段话:“大家知道,希腊神话不只是希腊艺术的武库,而且是它的土壤。成为希腊人的幻想的基础,从而成为希腊[神话]的基础的那种对自然的观点和对社会关系的观点,能够同自动纺机、铁道、机车和电报并存吗?在罗伯茨公司面前,武尔坎又在哪里?在避雷针面前,丘必特又在哪里?在动产信用公司面前,海尔梅斯又在哪里?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随着这些自然力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 马克思举了几个例子,看起来是说神话已经消失了。可是马克思根本就没有说过神话一定是在原始社会才有。他的那句经典的话“随着这些自然力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我们该怎么理解?人们今天是不是已经征服自然力了?我想谁都会说,没有征服自然力,我们好不容易发射一个小的“嫦娥”号飞船到月球,可是几粒沙子就弄得它不能动弹了,这怎么能够说征服和支配了自然力呢?所以,认为神话是古代社会的产物的想法,根本就不符合马克思的观点。

由于对于经典的错误理解,神话研究要向前突破一步真是很难的,但是人们还是坚持前进。与茅盾等人的古典神话论不同,大夏大学谢六逸先生早就指出:神话学是与民俗学相辅相成的存在,在有些神话学家的眼里,神话学与民俗学甚至只是名称的不同。这实际上蕴含着神话活在当下的观念。抗战期间,大夏大学的师生西迁贵州,开展贵州苗夷研究,就采集了大量的民间神话文本。吴泽霖先生和陈国钧先生分别论述了苗族的祖先的神话传说。可见,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对于民间神话的采集就开始了,除了吴泽霖先生和陈国钧先生,还有闻一多先生研究伏羲所凭借的大量的民间神话文本。可见,上个世纪后期以来的神话学研究,一度是落伍的。袁珂先生倡导“广义神话”研究,面临的阻力是那样的大。看起来,学术研究一旦误入歧途,要转回来,那真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后来,张振犁先生带领团队开展中原神话的调查研究,就是面向当下的神话研究的大规模的实践。杨利慧也在女娲研究过程中,将视野从单纯的古代文献转到了田野之中,参与扭转神话研究的狭隘的风气。

面向田野、面向当代的研究,是杨利慧神话研究的鲜明特点。后来,她的视野更是直奔当下的神话应用领域,申请到了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这种面向当下的开拓便更加深广了。

对于神话的现代应用,杨利慧偏重遗产旅游与神话的网络媒体表现方面,即神话文化资源开发与当代创意经济的部分。这本身是神话学研究的创新拓展,是近年来神话学界朝向现代社会生活研究探索的继续。

传统神话在旅游中的应用,是新时期以来我国文化经济发展较为突出的现象。旅游开发,神话是重要的资源,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神话旅游是遗产旅游的一个组成部分,更是民俗旅游的一部分。在一定程度上,神话旅游是遗产旅游和民俗旅游的焦点问题。我们把神话与民俗的这种紧密关系放到旅游民俗的视野中,就会发现,我们讨论的认同性作为民俗旅游的核心问题,叙事作为民俗旅游的促成手段,都在神话应用中得到了聚焦。神话本身就是叙事构成的。杨利慧对神话作为旅游资源的研究中,强调了好的叙事本子、好的导游讲述的重要性,我觉得是非常实在的。没有文本,是无本之木;没有好的讲述,那也是一句空话。神话研究对旅游的关注到了这样的程度,也就非常接地气了,我们也就掌握了进入旅游业以传承文化的资本。而不是那种看见别人拿神话作为旅游资本,觉得讲述得不好,却只会抱怨的情况。神话学家找到了服务社会的路径,这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件事。

可贵的是,杨利慧关注了口述神话的变迁,这也是神话学术探索的一件大事。神话讲述向何处去,经过了旅游讲述的神话文本,是一次淘洗,也是一次历练,也许出了些问题,也许是更加完善,这都是需要我们回答的问题。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加重要。我们在杨利慧的书里读出来这样一个概念:旅游神话文本。旅游神话文本是神话与旅游结合的文本,首先它是神话文本本身,但是,它肯定是一个特殊的类型。神话学就在这样的努力中拓展了自己的空间,也延展了文化的社会服务空间。本课题选择的三个个案,比较有代表性,从一个侧面表现出神话文本在当下的讲述与旅游发展的关系。变化是一个主题词,而旅游是催生变化的因素。

对于网络等电子媒介的神话文本,作者从段子、影视媒介和游戏入手进行了探讨,体现出信息时代神话文本呈现的新的特征。总之,课题从不同于传统的神话文本形式入手,探寻了在现代——遗产旅游与电子文化生产时代——神话应用的新的特征。

作者将这样一些神话的应用特点,归结为“神话主义”这样一个外来的话语表述之中,体现出了神话研究与外来话语的对话,具有文化交流的意义。这也是近年来外部民俗主义论在神话中的表现。我个人觉得,课题研究颇多创新,而这样的创新归结为“神话主义”这样一种话语,是强化了创新意识,还是弱化了创新意识,这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无论是神话主义还是神话应用,可能只是一个说法问题,而强调神话的当下性,强调神话研究的现实性,提升神话研究的理论水准,提升神话研究的社会服务能力和文化建设能力,这是杨利慧的著作推进开拓的新的视野,也是整个中国神话学界需要努力的方向。

研究当代神话,可以写在神话学的大旗上。

2017-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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