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光
1968年9月26日,天气特别晴好。一早,盖州红旗广场挤满了人,首批集体插队的知青,从这里起行。大家都很激动,只是送行的人群中,有人偷偷地抹眼泪。
插队到太阳升公社科头寨大队的24个知青,分乘四辆大马车,来到了科头寨。
科头寨大队有六个生产队,三个自然村,吴屯是一队,后科头寨是六队,知青们分住在科头寨二、三、四、五队的老乡家里,也在就近的生产队参加劳动。而我和另外三名同学却分配在一队,小吴屯。我不太愿意去,那儿离我们的驻地还有五里多路。
梁大爷看出来了,说:“远点怕什么?谁去不是远啊!”我无话可说。本来嘛,那时候讲的就是一切服从组织分配,不讲价钱。
梁大爷是大队的贫协主任,六十多岁的年纪,穿一身有点褪色的青斜纹布干部服,圆口家制布鞋,左上衣兜里插着一支钢笔。虽然只有一米六左右的个头,却是一身庄严。满脸深深刻着皱纹,也刻着刚毅和严谨,眯缝着眼睛,却掩饰不住他思想的深邃和大爱。早晨就是梁大爷代表大队到红旗广场去接我们。他核对好了人员,就上了我乘坐的那辆马车。挨着我坐,问我父母在哪里工作,叫什么名字,兄弟几个,都多大了。我一一回答。
第二天,因为到吴屯报到,比别人早走二十多分钟去上工。队部院子里聚集了等待派工的社员。
正值秋收,而盖州的秋是最美丽的,恰是苹果红了的时候,漫山遍野的墨绿透出星星点点的红,被雨季反复洗过的天空总是湛蓝,云儿也透着蓝,像海面涌起的雪浪花。清晨的阳光更加耀眼,已不像盛夏时那么炙热,照在头上背上热烘烘暖人,感觉只是舒服。
社员们有的手里拿着镰刀,有的头上戴着风帽。戴风帽的社员手里多拿着木杈或木掀,车把式们则陆续将牲畜从厩棚里牵出来饮水、套车,车上装着绞杆和煞绳。队长也姓梁,四十来岁。身材魁梧,紫铜色的脸庞挂满笑容,凸显出右耳垂下一块闪亮的疤痕,它告诉我梁队长是个荣誉军人,是梁大爷的儿子。因为头天到大队的时候有人说,梁大爷的儿子在朝鲜战场上立过功,负过伤。可以想象他在战场上是多么威风凛凛而令敌人胆寒。
这时,大地的收割已进入尾声,苞米棒子掰下来拉进了场院,而秸棵则放倒了平铺在大地上。高粱割倒,一捆一捆攒成攒,开始用捏刀掐穗,掐下的高粱穗也拉进场院,还有大豆、地瓜,都拉进场院,宽阔的场院堆满了丰收果实,社员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喜悦。
大地空旷起来。村后的大清河和村东的苹果园就显得很近了。硕大的苹果像一盏盏红灯笼挂满枝头,洋溢着沁人肺腑的清香。
场院拉起了电线,横七竖八挂上了100度的大灯泡,夜里的场院热火朝天,开始打场了,先打大豆,再打高粱,选地瓜,摘花生,上好的交公粮,然后分口粮,一年的汗水在这时得到了收获,谁的心里不是乐滋滋的?
緊接着就是摘苹果,生产队在东山坡果园里设立了包装点,也拉起来电线,安上大灯泡。我被派到包装点劳动。
摘苹果的时候是苹果园里最热闹的时候。姑娘们都集中在苹果园。红色的苹果映红了姑娘的脸庞,突出的树枝常常挂掉姑娘们的头巾,欢声笑语洋溢在苹果园中。白天摘苹果,到了晚上,还要选果包装。一等、二等苹果,出口的用白色包装纸逐个包装装箱,包装器材都是从县水果公司拉来的。内销的苹果包装装笼,器材可以按水果公司统一标准组织社员编制,挣劳务费,也可以从水果公司指定的地点领取。分给社员的自留果是混等,不用挑选,也不用包装。
我在包装点劳动已经十天了,队长分配我发放器材、计量称重、记录统计。社员们说:“这是秋天里最俏的活,过去都是由队里的会计和保管员来干。”队长说:“小青年们刚下来,荒身子,干活的日子在后头,把保管员和会计都顶到场院里去了,场院里的活才叫苦脏累。”所以在场院里打场、翻场和扬场的社员,有风帽的都戴着风帽,以减少飞尘钻进衣领里。
在包装点里,虽然是俏活,却绑身子,靠时间,每天都得早来晚走。这十天正好赶上国庆节,大队给知青们放了假,一起来的同学都回家了,可我走不了。队长说:“到八月十五,果园里的活差不多快忙完了再回家。”
那年的中秋节来得晚,是10月6号,可是到了5号下午,队里又从县水果公司拉回来包装器材。队长说:“有出口任务,今天晚上务必包装出150箱出口果,明天早上送到,是向水果公司打了保证的。”看来八月十五回家也得泡汤了。
包装点里灯火通明,技术员领着几个小伙子钉箱裁纸,搬运苹果。姑娘们则两个人一组,选果包装。装满一箱,就填写一张卡片,标明等级和选果包装人员的顺序号。都是老手了,干起来紧张而有秩序。我一箱一箱过秤,记录,倒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晚上十点多钟,终于包装完成,大家都散了。我和技术员将数字核对好,正准备走,梁队长说:“明天早上五点装车,往水果公司送果,你也去,交完果就放你假。”听队长要放我假,甭提心里有多高兴,我忘记了一天的疲劳,心里核计,如果走回宿舍也得半夜,明早四点来钟还得回来,莫不如今晚就在包装点将就几个小时算了。梁队长走后,我和看包装点的张大爷说:“你回家吧,我不走了。”张大爷犹豫了一下,扯下披着的大棉袄,递给我,说:“披上,晚上冷,别冻着。”
包装点不像场院,还搭个窝棚,值守人员可以在窝棚中休息。采摘包装苹果的时间顶多半个多月就结束了,因此,包装点连个窝棚也没搭,值守人只能穿个大棉袄御寒,累了就靠在树干下歇会儿。
月亮已经挂上中天,月光泻向大地每一个角落,幽暗的夜幕遮挡不住月亮的光辉,大地上偶尔有一只黄鼠狼或者野兔跑过,时不时还传来村子里的犬吠声。果园里,蛐蛐鸣唱,枝叶发出沙沙的和声,枯叶飘落,黑暗中像幽灵一样在园子里游荡。我铺着张大爷的大棉袄,靠着树干依偎着,庞大的树冠为我遮住了月光,而树影外的月光却更加明亮,在树影的映衬下白茫茫一片,像下了一层薄薄的雪。我把头尽量缩进衣领里。虽然张大爷说大月亮地,包装点里灯火通明,山猫野狗是不敢来的。但是园子里却黑漆漆的,别说藏起个把人来,就是埋伏一个排,一个连还不容易?据说1948年解放盖平时,这个园子里就埋伏过解放军,从城里溃逃下来的国民党残兵败将企图向山区逃窜,就是在这里被全部缴械。那时是春季,园子里枝叶刚发,而眼下枝繁叶茂,随时钻出个山猫野狗来也不是不可能。心里未免有点紧张。我把衣服缅紧,双手抱紧耸着的肩膀,头缩得更低。然而,却不时有蚊虫和蚂蚁捣乱,一会儿钻进裤脚,一会儿又爬上了脸,使我又不得不腾出手来不停地对付它们。
我微闭着眼睛,半切着身子逐渐放平,有点迷迷糊糊。我描画我的人生蓝图。而这次描画只是对以前的,和大以前的进行调整和修改。比如,以前我曾梦想当作家,能创作出像《青春之歌》或者《烈火金刚》一样震撼人心灵的作品,而现在则想当个农业上的能手,让土地多打粮食;再比如,大以前曾梦想造飞機、采石油,而现在则想像小学课本里学过的米丘林,搞苹果树嫁接,当个果树技术员。甚至还想能赶大车也好,握住队里的鞭杆子,像电影《青松岭》里一样,大鞭子一甩嘎嘎地响……我好像已经摇晃起队里的大鞭子上县水果公司送苹果了……越想越兴奋,越想越离奇。大车驶向了冬天,下雪了,我划了根火柴取暖,就觉着渐渐暖和起来。于是我舒展一下身体,揉了揉眼睛,猛地发现包装点里已经来了很多人,我一咕噜爬起来,不知什么时候身上盖了一条绿军毯掉在地上。
梁大爷正在批评梁队长和看包装点的张大爷,说:“他还是个孩子,一个人在这里守着,冻着了、吓着了怎么向他的爸妈交代?”我赶忙走过去解释,说:“是我自己要求在这的,张大爷还把棉袄给了我。”可谁也没接茬。梁大爷的脸上像挂了霜,现出愤怒和不满,而梁队长和张大爷则像遭霜打了的秋叶,耷拉了头,眼睛里流露出歉意和不安。
队里的三辆大马车陆续赶到东山果园,社员们将150箱出口苹果从包装点扛出来装上车,我和梁队长,还有技术员每人押一辆车,向水果公司赶去。
交完苹果,梁队长赶着大车送我回家,车到西门里,离我家就不远了。梁队长停下车,从草料袋里,掏出来半面袋花生,说:“第一次回家,带上。还有,这是大队梁主任写给你父母的信。”
父亲读完了梁大爷的信递给母亲,母亲又把信递给我,信的大体内容是,请我的父母放心,说孩子下乡到农村,他们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关心照顾,保证不会让饿着冻着累着,还说虽然会吃点苦,但是对孩子的成长是必要的……父母牵挂的心好像一下子放下了一大半。
我听母亲问父亲:“梁大爷,小矮个,六十来岁。是不是当年那个梁老犟?在供销社当过会计,儿子从朝鲜战场上负伤回来,国家给安排到丹东五龙背荣军疗养院长期疗养。他非把儿子领回来,跟领导说,当年送儿子上战场就没指望能有这一天,活着回来就好,不能给国家添麻烦。为了照顾儿子养伤,他辞职回乡了。”父亲没吭声。
我手里拿着梁大爷给父母的信,心里充满感动。这是我在下乡第十天里发生的事情,快五十年了,一直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当年那些农民、乡亲,对我们这些从城里下乡的学生是多么关心爱护!我们要永远记住他们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