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祥
“嗨,嗨!你要干什么?”高山在梦里连声呼喊。身边的爱人被惊醒。爱人推醒高山问:“这是怎么了,半夜三更大呼小叫的?”“我又梦见那个死鬼了。”“别瞎胡说了。”高山爱人不耐烦地转过身去。高山也自觉得心烦,半睡半醒中坐起身来朝向那鬼来的地方“呸呸”吐了两口,接着倒下又蒙头睡了。可他翻来覆去睡不实,因为说不定啥时那鬼又来了。
高山隔三差五就像梦见活人一样,梦见一个死了二十多年的死人。那人虽死了,可在高山的梦里那人始终幽灵般的活着,时不时似人非人、似鬼非鬼,倏忽像一缕云烟,又倏忽像一串流火,在高山的眼前飘来荡去。
那死人叫柳永。20世纪60年代初,高山与那死人柳永都曾风华正貌,在一家铁路单位工作。柳永是独生子,外表看似阳光灿烂,实际暗里很阴,心门总像被一把锁锁着,让人很难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平时很少见到他笑,笑也不大笑,或狞笑或奸笑或皮笑肉不笑,甚至笑里藏刀。阴就能阴出雨来,阴风邪雨,甚至暴风骤雨。五十岁刚出头,刚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光,就与四十几岁的爱妻,相继活活病死在永远走不出去的大山里。干了多半辈子铁路,没见过动车,没坐过高铁,更不知城际列车是什么样子,就永远地走了。
高山在公安段做秘书。柳永是一个车站的驻站民警,是带“长”字的民警,官称警长。每天与旅客打交道,迎来送往。
柳永快三十岁时与小他六岁的唐静结婚。唐静是列车行李员。唐静的爸爸当时在松安车站当值班员,个子矮小,寡言少语。铁路上都习惯把值班员叫“站长”,所以人们都叫他唐站长。父女俩对女婿都钟爱有加,视其为掌上明珠。柳永虽职务不高,但在众警中毕竟是独一无二的“长”字号,人虽不拔萃,也自觉出众。尽管脸黑一点,嘴大一些,可一米七五的块头,配上一套光鲜的白警服,足以让年轻的姑娘们垂涎三尺。年已半百有余的唐站长之所以特喜欢这姑爷,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日伪时期曾在北满铁路为日本人做过事,按我们党解放后的政策规定,属“敌伪军政警宪”之中的“警”,是伪警察。他借日本人的势力,利用职务之便曾帮日本人干过许多坏事,乃是公安机关内部掌握对象。其全部卷宗就在高山办公室的档案柜里。老唐头心想,这下终于找到了一个当警察的女婿,有了可倚之势,在众人面前可有了大光。于是,经常炫耀说:“我姑爷是警察,警察,人民警察。”
柳永也为有唐静这样的妻子和当“站长”的老岳父而暗自欢喜,常常偷着乐。唐静,人都叫她大唐,大连瓦房店人,海边长大,天生丽质。水灵灵的大眼睛,双眼皮,一米六几的个头,身材苗条,眉似柳叶,口似樱桃,一头将能遮耳的短发。遗憾的是那时女人不时兴描眉、抹粉、涂口红,胸前也缺少现代女人的那种硕大的性感,脸也不像现代女人的脸养得那么白皙。如果胸前也挂着现代女人挂着的那两个大乳房,夏天穿着吊带,露出个花肚脐来,走路颤颤的,那可就更加曼妙婀娜,锦上添花了。大唐原在某铁路局一家列车段当列车员,在卧铺车做服务,因好打扮招风,天长日久与列车长生情。因车长是有妇之夫,大唐被开除,以后新线招工时大唐凭她老子的关系,又重新入路。由于大唐人长得有样,公安段的许多小伙子都看着眼馋,甚至口流涎水,有的能咽下这口涎水,也就咽下,咽不下这口涎水的就心里痒痒,暗地里使劲追她。有的已婚也要离婚娶她。当時正是青年男女恋爱的高峰期,青春的荷尔蒙冲击着每个青年人,让人无法不青春躁动,不激荡出爱的潮水来。民警与列车乘务员之间的爱潮,就像雨季里的松花江水一样,波翻浪涌,一波接一波,一浪高一浪。甚至,站在长白山还望着喜马拉雅山,尤其爱人在农村的单身民警,打心眼里羡慕那些双职工,看他们成双入对地卿卿我我,很是嫉妒,非要找一个带粮票的女职工不可。柳永在老家农村就已结婚,妻子比他长一岁,是个农民,柳永硬逼其离婚娶了大唐。大唐心里很爱柳永,理由简单得谁都明白。柳永是众警中的老大,是家里的独生子,更是个别领导手里的一个宝。柳永也常拿他岳父与自己的父亲比较,他想,一个土拉巴叽的农家子弟,能在铁路上找个当“站长”的岳父,简直是烧高香,光耀了八辈祖宗,不是驸马,也像似驸马了。可他的休妻骂他是“陈世美”。
由于大唐模样好,婚前婚后都受到个别领导偏爱,柳永也跟着借了不少光。首先提拔个警长,婚后不久又给柳永分了一套一室一厨的房子,红砖灰瓦挂脊的正式铁路住宅,这样的房子当时在小镇上已算豪宅。因那年头铁路住宅非常少,年轻职工多,凡有家的干警大部分住的临时房屋,或租住老百姓的平房或草房。高山当时住的就是由铁路仓库改建的木板房,房顶只铺一层很薄的油毛毡,经风吹雨打日晒,油毛毡非常容易变质腐烂。雨天,外面大下,屋里小下,外面不下,屋里还下。锅碗瓢盆齐上阵,也堵不住棚顶的漏,晚上连个睡觉的囫囵地方都难求。那天,高山从外屋厨房站在锅台上往里屋顶棚翘首张望,蓦然“妈呀”一声惊叫,原来,接得浮流浮流一盆雨水的水盆顷刻就要落下,下面正对着在炕头睡觉的不满周岁的女儿,若水万一洇湿纸棚,水盆沉甸甸地落下来,正好砸在女儿身上……众警对柳永的“豪宅”都羡慕得啧嘴咋舌。不久,柳永把老父从农村老家接到一起,大唐与柳永一直分居,只有在休班时来柳永这边小住。每次都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回,玩得过不过瘾也得走。
高山看柳永总是看他阳光的一面,所以说话从不设防,甚至嘴无遮拦。由于他对柳永的尊重与信任,他们一旦凑到一起,就能海阔天空,南朝北国,云里雾里,偶尔也有张家李家什么的。高山每次出差到柳永辖区,只要大唐不在,就常住在柳永家里。高山很敬重比他小叔还大两岁的这位兄长,毕竟比他多吃了七年的大粒盐,多拌七年的土坷垃,知道的事能比他多一抬筐,只要抖落一下身子,就能多出半斤土来。一次,在柳永家夜里熄灯后,高山与柳永开始狂聊。柳永对高山说:“松安车站养路工区李工长年轻时逛过窑子,手里还有过去窑子妓女的裸体彩色画册,形形色色,千姿百态,什么样的都有,在工区和车站常拿出来给大家传看,是个骚老头儿,公安段是不是应该考虑考虑。”
高山问:“什么意思?”
“看能不能定个治安危险分子。”
“有现行吗?”高山像似有点揶揄。
“那倒没发现。”
高山说:“你这是卖布不用尺。”
“怎讲?”
“瞎扯呗,凭什么呀?”
“说说你自己吧,刚结婚就分居能行吗?受得了吗?”高山有意地扭转了话题。
柳永开始不好意思,只一个劲儿咝啦咝啦地吸卷纸旱烟,嘴边忽闪忽闪地闪出红红的烟火来。后来,他发现老爷子开始“呼呼”地打呼噜,已渐入梦乡,才一句接一句说起没完:“别说,我还真想,你说能不想吗?大唐只休班回来,好多天才团聚一次,可是……”“可是什么?”柳永像撒气的皮球。“这不老爷子在嘛,大唐来我们三口人挤在一铺炕上,巴掌大的地方,老爷子睡炕头,我俩睡炕梢,中间用饭桌隔开,连个布帘都没挂,这能方便吗?饭桌有啥用,只能隔身,可隔不了音,连喘气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别说那个了,大唐又特那个,一旦那个上来,用被蒙头都那个不住。更气的是,老爷子一听到大唐那个,就从炕头一骨碌起来,下地来回不停地走动,一时半晌不上炕,有时还把灯打开,操起半尺长的旱烟袋坐在炕沿上叭噠叭哒抽起旱烟来,弄得满屋烟味儿不说,我们的那个也不得不急着刹车。第二天大唐气得嘟嘟囔囔掉眼泪。”高山听了觉得是有些同情,夫妻正在上演着的肉搏大战,中间被人搅了局。接着开玩笑说:“怎的,竟听你们俩热闹,老爷子一边干耗,老人也有冲动嘛!何况老人才五十岁出头,血气方刚,欲火正旺的光棍呀!长久枯竭的心能不着急,能不干柴烈火吗?那熊熊燃烧的火光,你是看不见呀!”“那倒也是。”柳永明白了高山话的意思:“以后还真得注意。”
养路工区李工长在群众中传看淫秽画册的事,后来高山也找那工长和有关工人谈过话,把画册也收缴了。可是,事情并非像柳永说得那么邪乎。李工长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曾有过一段不光彩的风流史,逛过窑子,嫖过娼。对这些事他在工友面前是说过,可也只是口头轻描淡写地说过,一点都不绘声绘色、吵吵嚷嚷的。家里那本千姿百态的淫秽画册,也只拿出过来一次,是给唐站长看的,因两人岁数相仿,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他更知道唐站长的底细,才敢把画册拿给他看。又据人讲,那次养路工区在线路上施工更换道枕,李工长找站长请求向调度要点,唐站长态度很硬,没有及时给要,脸拉拉得像长白山似的长。李工长骂了唐站长一句“汉奸”,唐站长觉得在众人面前丢面子,就一直记恨在心。
阳春三月,大地已残雪消融,溪流淙淙,漫山遍野云雾空蒙,万物滴翠,处处在变绿。柳永与高山的命运之舟在骤变中扬帆竞渡,不过各自朝两个不同的方向驶去,一个此岸一个彼岸,一个向北,一个向南。向北去的松花江,虽不远才数十里,却波翻浪涌,像似一片极地。向南虽数千里,却充满一片阳光和希冀。柳永欣欣然迎来了人生灿烂的春天,他被公安段教导员赵忠信送西安铁道部公安干校学习深造;高山却被教导员从段机关下放到松花江边的民警队看隧道,一棍子被打入“冷宫”。头年冬天,高山与段机关一个干事,在火车站从排空进来的煤车上刨煤底,被人告到站长那里。高山脾气倔强,听后十分懊恼地找站长理论:“你们真是狼吃看不见,狗吃撵出屎,赵教家里一年四季烧的是公家煤,我们刨个煤底有啥不行?”其实高山心想,冻在车底约有半尺厚的煤层,不刨也白不刨,进了煤矿少装不少煤,货主倒吃亏。
赵忠信的家就住在车站附近的山坡上,紧邻机车上煤的煤台。他家常年做饭和取暖用煤,都是由民警用大抬筐从煤台往家抬,人们都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可谁也是背地里瞎嘟囔,当面不敢说啥。这次,高山一气之下捅了“马蜂窝”,硬是摸了一下“老虎”屁股,最后没打住狐狸倒惹了一身臊。没几天赵忠信从外地出差回来,听有人背地打他小报告,就怒火中烧,急不可待,抬举说高山是“三门”干部,连蛤蟆都不敢吃,就整他到下边锻炼,到经常能吃到蛤蟆的松花江边看山洞去了。蛤蟆指青蛙,即“田鸡”。松花江边,铁道两旁,每遇大雨过后,即见青蛙大量涌现。成群结队的青蛙咕咕鸣叫,背篓抓蛙人非常多。那时吃青蛙,不像今天用油炸着吃,而是把秋后的青蛙从肚子里取出油来,用碗上锅蒸,一块手指肚大小的青蛙油,一蒸一大碗,呈乳白色。据说很有营养,也有药用价值。可高山看着都害怕,更不敢用手抓。有一次高山也试抓过,可由于青蛙身子滑,加上高山手抖,抓到手里的青蛙又逃掉,高山半个身体栽进水里,吃就更不敢吃了。后来,高山把教导员将他下放到松花江边看山洞的事,通过写信向上级反映了。可赵忠信听后更变本加厉报复高山,爱人生孩子也不让回来。还说:“告到哪,树叶总是落在树根底下。”
柳永去西安铁道公安干校入学走的那天,在站台上,谁也没看出他怎么兴奋,只是向送行的人淡淡地拉手笑笑。大唐在一旁落泪,柳永是带着无比的思念,同时也带着重重的疑虑和不安走的。因他把大唐孤身一人扔在大山里不放心,尤其怕有人欺负她。柳永恨不得把大唐的私密处装上一条拉链,再用锁锁起来才放心。高山愤懑惆怅地下到警卫班。高山去警卫班报到那天,因从家出来较晚急着赶车,背着行李刚从站停的一列货车车尾穿过,准备跨越另一股道去乘客车时,突然遇有一单机驶来,只差二三米远,险些酝成祸端。在他们走后,段机关开始明里暗里隐约传出绯闻:赵教与大唐关系暧昧,接触频繁,经常天黑个嚓的两人就爬上后山幽会。那一阵子,在乘务员公寓后山时常有夜里闹鬼的怪事发生,常见司机和列车员偷着上山做爱。一次孙大车和列车员小李带着一身淫荡气息,从山上下来,被列车员小申发现:“你们干啥去了?”小李不吭声。孙大车不好意思地说:“上山玩去了。”“那我也去!”话说得赤裸裸的,结果孙大车无奈之下又带小申上山了,谁也没有一点羞怯感,小李心里酸酸地回到宿舍。赵教还经常在大唐当班时上车添乘,在行李车上一泡就是几个区间。但人们看归看,想归想,说归说,都只是停留在一种潜意识层面上,不像对待普通职工那样,一旦发现男女作风上的事就想方设法抓堵,甚至蹲坑守候,当案子去弄。因赵教是头,又是头顶大盖帽的头,惹不起,人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一次他们正在山坡上忘乎所以地颠狂,从远处被人不小心发现,看见的人过后也没敢声张,就当没看见,没那档子事。动乱开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人们对这种事眼睛瞪得像100瓦的大灯泡,一般不会放过,照得不轨者无地自容。
“文革”前赵忠信被调到南方一铁路施工单位,“文革”中被群众揪斗,后被调离公安机关,转业当了铁路领工区的领工员。据赵教新调入的单位人讲,他在新单位当保卫科科长时,又旧病复发,采取从前惯用的鬼蜮伎俩,把一主任干事整去西安铁道公安干校学习,他在家与主任干事的妻子经常鬼混,每次深更半夜像鬼一样,从集体宿舍来回跳窗出入。因干警们感到他欺男霸女太甚,一天夜里他又跳窗溜出去时,有人特意趴在窗玻璃上盯着,见他径直钻进前排平房主任干事的家,原来亮着的灯也立即熄灭,待入佳境,颠鸾倒凤过后,几个干警进屋逮个正着。过后人们议论赵教把人得罪太深了,又是在“文革”中,否则人们不会那么狠。不过干警们还挺照顾他们,让他们把“好事”善始善终办完,不至于让他们突然中间刹车,造成精液回流而伤害身子。
赵忠信就是这次犯事后,迫于群众压力,交代了从前与唐静多次发生两性关系的事实。
翌年仲秋,绵延起伏的长白山层层尽染,一片金黄。山坡上一棵棵枝繁叶茂、高大挺拔的红松树挂满沉甸甸、黄澄澄的松树塔。有好多蒂落而下,硕大的松树塔落在地面,招来短身子长尾巴、毛乎乎的小松鼠在其間蹿来蹿去,松鼠啃噬松籽的情状十分惹人喜爱。雨后坡下许多横倒竖卧或好或烂的老椴树,上面长满大片大片金灿灿、亮晶晶的黄蘑。此时,正是人们采摘山货、收获快乐的季节。柳永也满载收获,背着希冀,带回兵马俑、华清池和捉蒋亭的许多故事,从西安学习归来,回到原来的大山里。这时公安段已迁至松花江下游、一座颇具莫斯科风情的大城市,就地只剩车站派出所。赵教也调往南方,柳永再无大树可攀附,再没有从前那样成长的土壤和条件,被安排在派出所继续任警长,负责外勤。民警队也撤了,高山从松花江边调回派出所做内勤,是命运这根大绳又把柳永和高山两人紧紧捆绑在一起。他们还像从前一样,在一个战壕里摸爬滚打。
那场大动乱开始后,一次又一次的霪风邪雨不住地向公安机关袭来。开始,派出所大部分干警都参加了铁路地区组织的红卫兵。因柳永家庭出身中农,高山是上中农,两人都被红卫兵组织拒之门外。不久,运动白热化,受外界群众组织影响,派出所二十几人也分成两派。柳永与另外两人为一派,高山在大多数人一派,彼此间的分歧和矛盾乃至冲突,随着运动的不断深入和人际关系的变化,逐渐与日俱增。
那晚七点来钟,高山添乘的502次旅客列车,咣当咣当穿过几组道岔后,徐徐正点驶入大阳车站,一道站台上三五成群的工作人员,面朝一个方向眼睛紧紧盯着后面的乘务车。机车刚接近停车牌,列车尚未最后停稳,造反派头子何振中迫不急待,带四五个工人手持木棒,疯狂地冲向乘务车门口,待高山和另一乘警下车,他们三下五除二下掉高山两人身上的手枪,接着一路押回派出所,与已经关在派出所的其他干警关在一个房间里。何振中气势汹汹、声嘶力竭地朝向大家喊:“现在派出所全员到齐,我宣布正式接管!”“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凭什么?”高山反问道。何振中冲大家瞪大眼睛:“这是上面的指示,必须服从,谁要不服,后果自负!”干警们眼睁睁地看着何振中和几个手持木棒的工人耀武扬威地施淫发怒。
后来知道,这期间全国许多公安机关被造反派夺权,大阳车站派出所的上级领导机关像似一部无人操纵的机器,瘫痪得彻底失去指挥功能。
不久,高山与另外两人一起到省公安厅和国家公安部上访,以给造反派施压。这是高山二十多岁第一次进京,住在前门大栅栏的一个巷子里,当时北京社会秩序表面看还算正常,夜里天安门广场一片辉煌。可高山的心全然不在这里,只想从公安部讨回一个说法,等了三天,虽然与接待人员见了面,可是什么也没有得到,费九牛二虎之力,最后被告诉要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回去就地“解决”。由京回单位不久,高山就被群众组织找回上班,边学习边工作。打这以后,柳永如日中天,开始受到造反派重用,每天负责组织干警学习,背诵毛主席语录,领读最高指示。
1968年12月20日,是高山一生中最黑暗、最忧郁的日子。室外冰天雪地,室内寒风凛冽。学习会上,脸拉拉有一尺多长的柳永像吃错了药,不知道是哪根筋,还是哪根神经突然出了问题,当着工人宣传队长胡文进和众多干警的面,冷不丁像条疯狗一样又脏、又毒、又狠地咬了一口:“8月30号早请示后,开始学习最高指示时,高山说学习那个鸡巴玩意儿干啥!”高山听后如五雷轰顶,一下子懵了,眼前立即呈现一片巨大的黑暗,脸立即得通红,浑身燥热,顿时有冷汗渐渐从毛细血管渗出,他咬牙切齿恨不得上去给柳永两拳。在那个年月谁若是真的说了这种话,可非要遭灭顶之灾不行。高山没有沉默,也不能沉默,高山虽不敢说自己是多么了不起的远见卓识的人精,可也不是那种不识实务、不知深浅的傻子。
室内空气凝成一团。暴跳如雷的高山立即反驳道:“这完全是捏造是陷害,无中生有的鬼话。我凭什么反对学习最高指示。我不仅不反对学习,而且还带头在火车上向旅客宣传最高指示,唱毛主席语录歌,乘务员都知道。”其实,高山不仅向旅客教唱语录歌,也经常向旅客演唱一些歌颂伟大领袖的歌曲。像张振富和耿莲凤的男女声二重唱:“你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群星,紧紧围绕在你的身旁……”高山气得呼呼喘着粗气,将笔记本“叭”一声摔在桌上,两眼锋芒如刀,似乎要从柳永的脸上剜下一块肉来。同时,他还不断地向周围的同志瞥去,可大家谁也不吭气。不是事不关己,是事情来得太唐突,实在让人猝不及防。
柳永满口烟臭味接着又嚷:“你就是说了,会上还有别人听见你说了!”他边说眼睛边愣愣地盯着身边的王兆洪。王兆洪与柳永都是造反派的。他被柳永如火的目光灼得再也坐不住了,倏忽站起:“高山是,是说了,我听见了!”他嘴里像含着什么东西似的,脸色略显微红,声音有些颤栗,支支吾吾状。说完继续蜷缩在窗口右侧的角落里。其他人还是没人吱声。大家都心里茫然,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
“高山你怎么着,两人听见你说了,为什么你不承认?”“我就是没说,我承认什么!”工宣队长胡文进看高山不承认,气急败坏样,手里举着“语录”本,掀开合上,合上掀开。一边逼着高山承认,一边念语录:“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那天参加学习的都要发言!”胡文进光秃而荒蛮的前额像座冰山,让人毛骨悚然。“我那天参加学习了,可没听见有谁说学习那个鸡巴玩意儿干啥,高山是不是说了也没听见。”管有福举手发言,直接回击了胡文进。
按着柳永点名的,那天参加学习的还有七八个人,大家听了胡文进叨念的“语录”后,除管有福证明没听见外,再没人吭声。胡文进气得脸色青一块紫一块,嘴唇打哆嗦,脑袋左右晃来晃去,两眼紧紧盯着高山,四只眼睛频频撞出火花来。看高山坦然得意的样子,胡文进接着又重重地重复一句:“听到的人都要举手发言!”
胡文进解放前曾当过国民党兵,辽沈战役中被我军俘虏,“文革”时在材料厂当工人,派性十足,心狠手辣,死死抓住高山不放。每天学习逼着高山交代问题,气势咄咄逼人。会下,三天两头找高山谈话,威逼、恐吓。不久,勒令高山把内勤交给柳永接管。
高山尽管有颗大心脏,可那一阵子,他的心一直很纠结。他有一种预感,这是一场预谋好的阴谋,看样子是要下死手了。他强压心痛,几次找工宣队的其他人谈心,试图拨开云雾,洗去阴霾,也像其他人一样每天都能平静地生活、工作。但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排解胡文进和柳永的纠缠,满脑是他们张牙舞爪的鬼影。正常生活秩序被搅得七乱八糟。
春节做饭时,高山像丢魂似的把大油瓶碰碎,刚从外地买回的一大瓶豆油洒在灶台上,濺得满墙都是,灶台油污一片。四岁的女儿见了直喊:“妈妈,妈妈,白瞎了,白瞎了。”爱人心里很痛。豆油是高山参观辽源煤矿万人坑时,从数百里之外带回的,高山心里疼着呢。几天后,高山退乘休息,和爱人上山拉柈子,回家的路上,装着结结实实、满满当当的柞木、桦木,以及拧劲子、白扭子等硬杂木的爬犁,不经意中突然失控,沿一条大下坡放飏,爱人在后边用尽一个青年妇女的全身力气也拉不住,一个劲喊“小心,小心”!
由于巨大运动惯性,铁闸在后面划出一条很深很深的深沟,同时溅起一片白茫茫的雪浪来,最后爬犁带人箭一般斜撞到路旁一棵树上。爬犁被掀翻,木柈散了架,高山的左腿被挤成轻伤,两人吓出一身冷汗。高山第二天仍一瘸一拐地去上班学习。
高山这次意外地化险为夷,是他有意把爬犁拉向路旁,尽管被树撞翻,但由于改变了爬犁的运动方向,骤减了惯性的巨大冲击力,方保住了自己的平安。
根深不怕风摇动,树正何愁影子斜。高山终于从爬犁放飏事件中受到启示,从中悟出一条道理来,那就是再不能消极等待,必须自己主动出击,想出自救的办法,努力找到自己没有说那句话的证据,要找到物证和人证,用事实挫败造谣中伤者。
由于时间刚过去三个多月,许多事情还记忆犹新。高山强烈要求工宣队核对当月考勤表和乘务签到簿,自己也找来乘务日志,经过反复回忆、排查,8月30日这天高山正在旅客列车上执乘,王兆洪在大阳车站执站勤,两人都没有参加学习。排查表与乘务签到簿与考勤表,还有同一乘务组人员的证词,像山像峦又像峰,巍然耸立在工宣队长胡文进的面前。胡文进面对这些威严的证据,多少天翻来覆去地琢磨,眼睛死死盯在每份证据上,那劲头就像非要从里面挖出一点什么不可。最后一无所获,终于才不情愿地放弃追查。
十年之后,高山听女儿原来保姆的老公李志民说,当时虽说找到了足够的证据,证明高山的清白,工宣队也不再追究,可柳永就像似只臭苍蝇,死死叮在一块肉上,一直死乞白赖地揪住高山不放,于是工宣队就决定派李志民到高山的原籍外调,经查,高山除家庭成分高点,再没发现任何问题,最后才算了事。
那份由两页红格稿纸写着满满时间和姓名的乘务排查表,它的复写件至今像“护身符”一样,仍在高山的书柜里存藏。稿纸虽然经历了近半个世纪的风雨沧桑,纸页酥软枯黄,但质感犹存,字迹依然清晰如初,铿锵如初。那是高山当年难得一求的“救命”稻草啊!试想,若是没有这棵稻草的正义呵护,今天高山真的不知是什么样子。
高山二十七岁生日那天,特意上街什么也不买,专门买了几挂鞭炮,回来挂在自家院内苍房的房山头凸出来的梁木上,足足燃放了十分钟,噼噼啪啪的爆炸声响彻小镇十里长空,彻底驱散了埋在高山心底数月之久的阴霾。撒满一地的爆竹碎片,宛若一朵朵盛开的迎春花,让高山似乎看到未来人生旅程新的希冀……
1969年初夏,北方大地一片盎然,绵延跌宕的长白山脉活跃而美丽。泥沙俱下之后,轻轻流淌的泉水,日夜叮咚唱着欢乐的歌。大山深处随处可听到悦耳的鸟啼与蛙鸣,也随处可闻到花香和草香。全国各级公安机关雨后春笋般蓬勃复苏。高山的心空也像雨后初晴般的明朗,可是,上级公安机关在重建大阳车站派出所时,高山与柳永以及“造反派”的另外两人都没有归队。柳永因捏造事实诬陷高山,更重要一条他从高山手里接过内勤后,利用工作之便擅自将其岳父档案从卷柜里偷走。组织发现后经再三追问,他才像贼一样,在众警面前,慌里慌张、鬼鬼祟祟地从自己抽屉内取出档案,幸亏档案还是从前的模样。就冲这两条,柳永不能归队,纯属咎由自取。
可高山呢?几次找负责人要求给个说法。负责人说:“你没问题,可是为了平衡关系,不伤害少数,暂时只好委屈你了。”高山很沮丧:“这样做不合适吧,没问题怎么不能归队呢?”负责人迟疑一下说:“以后有机会再说嘛!”负责人最后给出一个不负责任的回答。柳永他们终于抓到一个垫背的,高山哑巴吃黄连,只好忍辱负重屈从,慢慢等待“机会”了。
冤家路窄。高山与柳永开始分配到一个工程队参加劳动,半年后又一同被组织正式任命到机务段当调车员,两人又开始在一个窝里斗。柳永就像高山的影子,高山走哪他跟到哪。由于高山吃过一次大亏,他再也不能没心没肺了。在机务段扳道领车时,高山若如小鸡躲黄鼠狼一样,不得不时时处处设戒,提防柳永惯用的鬼蜮伎俩。尤其在交接班时总是小心翼翼,丁是丁,卯是卯,一点不敢疏忽。虽如此,高山还是没逃脱柳永的一次诡异的暗算。
那天,2284次列车到站后机车入库,高山提前出务,没等机车要道,他就精神抖擞地左右摆动手中的绿旗,接机车停靠在扳道房前。填好报单,领车到三角线转头时,机车呼呼地喘着粗气,骤然停在7号岔前不动。高山回头眼盯司机,司机喊:“岔子不对!”高山一看岔子对着工厂线,赶紧下车,将7号岔子恢复定位,重新对准转头线,继续领车转头。高山站在排障器旁的车梯上,心里充满疑虑:“这准是上个班有机车进入工厂线,道岔没有恢复定位。”高山很生气,嘴里不停地叨咕,给机车转头回来,他主动到运转室向值班员做了检查,并当值班员的面向上个班提出抗议。
翌日接夜班时,高山向柳永说:“昨天7号岔子你没有复位,领车被司机发现。”“没有啊,复位啦!”“没复位,不信你问893的周大车。”“那你领车时为啥没发现?”
高山心想,是啊,接班时没发现,领车时又没发现,还说啥。可又一转念,虽然自己有责任,可套子是你柳永下的,高山近似愤怒,严厉地警告柳永:“以后你给我少来这套,是有意还是无意,你自己知道!”说着将信号灯“叭”地一下砸在桌上,信号灯浑身发出震耳的尖叫声。
“谁能证明是我没复位,兴许是你往7道放车没复位,活该!”柳永扯破嗓子喊,原本乌黑的双唇更黑了,嘴角溢满浓浓的白沫,白炽灯下,两眼不停地闪射出一道道刺人的白光来。
“你纯粹是个小人,欺人太甚!”高山心里翻江倒海,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次他再没像从前那样温良,很想借机与柳永好好掰扯掰扯,淋漓尽致地释放出憋在心里好久的冤气。
“你是什么?你是白痴,是混蛋!”柳永满口骂人的脏话。
一脸愤怒的高山怎能容此病诟,甚或揭竿而起,挥拳刚要上前揍柳永,正好被下班路过的乘务员赶上拉开,举起的拳头在空中刚划出一道弧线,又僵硬地愤然落下。此刻,他只盼老天能打几个霹雳助他,几平方米大的扳道房,几乎被吵声顶破天,空气灼热得有根火柴几乎能被点燃。高山虽不如柳永人高马大,可他却有一身擒拿格斗的功夫,完全可以击败柳永,因再三考虑是上班时间,斗殴必要遭受重罚,最后还是咽下了这口气,由悻悻归于平静。
这是高山与柳永自认识以来的第一次两人正面交锋,高山实在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若不然不是太熊、太窝囊了吗?不能老是软柿子让你捏呀!
打这以后,高山每次接柳永的班都慎之又慎,加百分之千的小心。
高山与柳永在这个扳道房稀稀拉拉一共干了五年。除两天时间高山帮助派出所搞一起反标案子,柳永一次因堵人家菜地水沟,雨天不让上坡菜地往下流水,被打住院一周外,他们几乎每天日出日落,交班接班,风里雨里,你来我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形影相随。
高山心里莫名地委屈,一直被柳永那句莫名其妙的鬼话纠缠着。他经常自言自语道:“柳永你为什么要害我,我与你一无冤二无仇,也没抱你孩子下井,何况你也没孩子,现在又老缠着我不放,我到底欠你什么?是怀疑我说你老婆坏话?我没有啊!”高山真的从未当任何人面说过大唐的什么坏话,可是柳永到底为什么用尽鬼蜮伎俩,屡次对高山暗下毒手,疯狂栽赃陷害,直到他们分手前一直是个谜。
六年后,高山终于等来了机会,如愿以偿地从当时的铁路局,调回曾向他许过愿的原单位。从此,高山与柳永永远地离开了,彻底甩掉已跟他多年,不断骚扰他的那条长长的鬼影子。
唐山大地震发生之前,高山回东北搬家,由于地震阻隔,他不得不在家滞留数月。那天,王兆洪索性邀高山到家做客,高山也索性赴邀。高山不能拒,“文革”前他们都是好朋友,又都是辽西那片黑土地上出生长大,中间只隔着一片红海滩和芦苇荡,是地道的老乡。高山心里明镜似的,是派性把他们之间曾有的情谊,像大山一样隔断,才有了大水冲倒龙王庙的感觉,也是派性的驱使,让他违心帮助柳永作了伪证。高山想,见了面也许能从王兆洪那里,弄清当年柳永到底为什么要陷害他。
王兆洪从车站将高山领进家门时,王兆洪的爱人刘丽娟看他们进院,立即出屋走到大门口,上前热情迎接高山。高山也特别热情地与刘丽娟握握手。高山特别被刘丽娟身后飘来的由著名女高音歌唱家柴旦卓玛演唱的《在北京的金山上》所感染。歌声是从屋内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是高山特别喜欢的一首歌,也是高山曾在旅客列车上,常为旅客演唱的一首歌。王兆洪家的地桌上摆放着一盘国光苹果,一盘葵花籽,还有一盘炒熟的松树籽,桌上香茗热气缭绕,王兆洪与高山边饮边聊。
这是高山与王兆洪共事十五年来,一次最亲密的聚首。王兆洪为了托高山帮忙调回原单位,在家里十分热情地与高山寒暄着。虽说是下午茶,可越品越有味,越聊越热乎。茶品到兴头上,王兆洪撂下手里的茶杯说:“高山,我有事要和你说……”高山认真听着,可王兆洪欲言又止。王兆洪要留高山吃晚饭,因高山第二天要去沈阳“东交指”申办搬家车皮而婉拒。高山的心里暖烘烘的,刘丽娟还再三嘱咐高山向高山的爱人问好。刘丽娟比高山的爱人小两岁,叫高山的爱人何姐,她们都在一个乘务组,刘丽娟是列车员,高山的爱人何霞是主任列车员,平时关系都很好。
送高山回家的路上,在地区铁路宿舍和食堂之间的高坡处,见没人,高山趁机问王兆洪:“兆洪,刚才在家里你想和我说什么?”王兆洪在没有刘丽娟在场的情况下,终于不好意思地向高山敞开心扉,掏出已藏在心底八年之久的心里话:
“高山,我过去对不起你,八年前柳永在学习会上揭发你的那件事,是柳永有意整你。他说以前和你说过,让你把唐站长的档案从卷柜里取出来,放在他那保管你没答应。以后就一直想接你的内勤。还说你在他面前说过‘汉奸的事。后来所以还继续坚持整你,是怕你后期重新归队。因‘文革后期大势已去,我们都归不了队,也不让你归队,你的出身成分高,抓你垫背合适,这是柳永与我们合计好了的,非让我在会上幫忙证明不可,所以才说了假话。那年你下放到民警队看山洞,也是柳永在赵教那鼓捣的,告你说过赵教的坏话。现在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你也调回归队,过去就让它永远过去就四(是)啦。”王兆洪语重心长,一脸的愧疚。他是辽宁兴城人,地方口音较重,“是”说成“四”。话毕,王兆洪如释重负,长长出口气,显得一身轻松。
高山看王兆洪那么中肯,很受感动。高山一点不认为这是一次什么交易,即使王兆洪不要求帮助调转,在这种时候他也会向高山说的,因他心里有愧,况且以后很难有机会再见面,藏在心里永远是一大块垒。“谢谢你兆洪,我们终于把话说开了,你帮了我的忙,八年啦,一块大石头今天终于浮出水面,让我能轻松放下包袱离开这里。”
高山紧紧握着王兆洪的手,内心充满巨大感激。他不住地凝眸遥望远方逶迤、巍峨并早已被大雪覆盖的长白山头,皑皑闪耀的白雪让他心里豁然明净雪亮,彻底抹去昨夜的黑。近处,瓦蓝瓦蓝的蓝天下,小镇上空升起的袅袅炊烟,也像似刚刚被雪洗过,和白云一样白,从他眼前欣然掠过。此时,高山颇有一种被昭雪的快感。
关于当年刨煤底的事,高山听后心头不禁一颤,他想了想,在柳永家过夜时,是和柳永叨咕过教导员烧公家煤的事。柳永也提出过向他要唐站长的档案。可那是原则,柳永是城隍庙娘娘害喜,怀的鬼胎,高山绝对不能做出那种出卖原则的事!“汉奸”的事是这样:当时长白山区敌情复杂,深夜偶见有坏人发射信号弹。派出所吴所长经长期酝酿,构思一个短篇小说题目叫《一网打尽》。小说以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为背景,以一个由台湾派遣大陆的特务为主线,杜撰一起反特故事。所长征求干警意见时,大家指小说里的一个人物,有的说像特务,有的说像汉奸。高山是怎么说的他全然忘记,不过有一件事高山记得清楚:一次,从长影下放到长白山区的、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方化夫妇,在铁路地区俱乐部,与铁路职工见面时,讲了大家都想听又都想知道的事。特别讲了电影《平原游击队》里面的一些情节,以及他们夫妇的生活状况。由于方化在电影里扮演的大都是日本指挥官的反面角色,过后,人们在议论中,高山有意无意说:“凡是给方化当翻译的中国人,凡是给日本人做事的中国人,都是当之无愧的汉奸。”高山听罢王兆洪的话,终于从埋了十几年的鼓里走出来,大彻大悟,彻底搬掉当年一直压在肩上的痛。柳永精心设计、苦心经营的阴谋,总算大白于天下。
人们都说柳永狗吃青草,长着一副驴心肠。可又狗带嚼子,胡勒。实际连老猪不如。他若是有悟空那两下子,把时间设计在高山确实在场学习的时间,又有人作证,高山即使浑身长满嘴巴也难说得清楚,那可就不止是在松花江里喝口汤,可真就掉进黄河里了。
柳永阴损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坏透腔了。由于他有病,所以一生无后。快四十多岁抱养一个男孩,过了几年又抱养一个女孩。后来,他早已得上的那种全世界都奇怪的病,日趋加重,从腹内脏器开始,由里向外逐渐变坏。尤其脸部特别双唇黑得几乎像块棕树皮,若与巴西人特别与坦桑尼亚、赞比亚人站在一起,很难看出他是中国人。婚后他又把病很快通过精血传染给他的妻子,原本锦绣花容的女人,全无往日的秀丽和华采,躯体也由里向外发生质的蜕变,脸和唇由浅入深黑得像似茄子皮。年复一年两人黑得人不人,鬼不鬼。据说,后期两人的肌肤也开始一片一片变黑,到北京、上海、广州等地大医院都确诊不了,有的说他们得的是性病,也有人说他们得的是艾滋病,到底是啥病谁也说不准,反正哪也治不好,只能抱病束手就擒、坐以待毙,成为大山里的孤魂野鬼。
20世纪90年代初的一年夏天,高山与爱人回辽宁老家探亲,高山听爱人的三妹说,五年前柳永和大唐都死了。大唐先死的,第二年柳永也死了。在他们死前抱养的两个孩子各自由原来的家人接回,从此家破人亡。两人登上黄泉路的那天,连个扛灵幡抱丧盆的人都没有,只有大唐妹妹的两个孩子跟在灵柩后哭哭啼啼地叫了几声。掩埋在铁路地区东山坡上的两只孤坟,四周空旷,荆棘丛生。年节之时尤其清明,这里异常寂寥凄清。香火氤氲缭绕的山坡上,唯独柳永夫妇的坟茔看不到一点烟火,闻不到一点香气。特别在冬季,凛冽的白毛风中夹着漫天飘飞的大烟雪,从孤坟上的残枝败叶间时而传出特别刺耳的尖叫声,让人听了瘆得慌。坟茔被雨水和野犬掏出许多洞,裸露的棺材板,日夜射出十分冷峻的寒光来,路过的人都感到痛心的怜。大唐妹妹和妹夫也早已调回原籍铁路单位。老父也早已过世,当地连一个填坟的人都没有了。
高山妻妹与柳永和大唐在一个地区工作,大唐与高山妻妹又在一个单位倒班,高山妻妹的话是真的。以后又听来山西的人讲,柳永两口子早就死了。如果说梦都是反的,高山老是时不时梦见柳永活着,也说明他真的死了。
虽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可高山却不那么想,高山认为柳永之死,纯属正常病死。听后一点不幸灾乐祸,心里倒多的是几分同情和怜悯。人生苦短,人生如梦。人生至古谁无死?好赖都能给活着的人留一点念想。所以,高山不仅不咒他,还常在茶余饭后之时,回忆与反思他们那段充满青春理想、充满抱负和躁动的人生岁月,尤为柳永的英年早逝、没有享受到改革开放后的好时光而惋惜。
话又说回来,如果说“文革”影响了高山十年,那么,柳永其中就耽搁了高山八年呀,乃至一生!因这八年正是高山的黄金年龄段,这可是永远无法拾回、价值连城的时间碎片,被白白地撒在了长白山的崇山峻岭中,随滔滔的松花江水而渐渐东流。
就这,高山也不特别记恨柳永。高山说:“若没有柳永陷害他的那段历史,他以及他的家人,后来也不一定能很快走出大山,走进现在这座城市,并仰仗深邃丰厚的黄土文化,以诗一般的空灵和张力,把他们之间的恩怨形象地升华到一种超度的境界,要怨就只能怨那段让人良心扭曲的世道。”高山还想:就人生而言,与柳永比较岂不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高山在与柳永别后的数十年,在五彩斑斓的现实生活中,无数次地演绎了与柳永一起“缠缠绵绵”的恶作剧。高山三天两头就梦见柳永一次,黑乎乎的脸,呲牙咧嘴,幽灵般出现在高山的生活里。不知道是嫉妒还是羡慕,游游荡荡的鬼影子荡得高山往往在梦中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多是在机务段的扳道房见面,还像以前一样上班下班,我来你往;有时梦见柳永也调到高山居住的这座城市,并在一起上班工作。
一天,高山梦见柳永仍魔力很大,他把机务段的扳道房承包下来,把原来工作人员全部下岗,另外招聘五六个农民工。可农民工谁也不会调车扳道,最后又把他老婆还有几个女人整去帮忙。高山见几个女人长发飞扬,蓬头垢面,正骑在钢轨上手忙脚乱地擦锈迹斑斑的道岔子。有时高山梦见自己又被派出所抽去搞案子,最后被公安机关任命留用,柳永知道后硬是造谣高山家庭有问题,结果案子搞完高山又调回机务段,陪柳永又在一个扳道房领车、扳道……
好多事告诉高山梦是反的。柳永死了,永远不会复活。过去就让它永远过去,也许不想梦也就没了。可要真的不想,那鬼影子就能不见了吗?那么多刻骨铭心的事,高山又怎能不想呢?
一次酒宴上,一位作家听了高山的自述后,曾向高山说:“故事挺有意思,你应该把它写出来,写成一篇小说,让死鬼从阴处走到阳处,在阳光下晒一晒,曝曝光,也許就好了。”
高山很食人间烟火,虽说写不好小说,但他一点不乏浪漫和人情味。2016年夏天,高山回长白山探亲,他思想上反复斗争,最后决定上山拜访一下柳永。他打听到柳永墓地准确的地点后,从小镇上买回一束水灵灵的鲜花,来到柳永夫妇的坟前。他把鲜花摆在坟头说:“老兄,我看你来了,几十年我们远隔千山万水,你在梦里没少来看我,今天我特意来看你,光明正大地看你,你听到了吗?我们都该休息了!”
高山急待柳永的回话。忽地,从坟后哧溜窜出一只很硕很肥的大老鼠,高山心里一激灵,下意识地望老鼠一眼。高山从老鼠窜出的地方,发现有许多老鼠洞,拳头大小的洞口周边长满各种杂草。高山能认得出来的有长蒿、狗尾巴草,狗尾巴草纤细旳茎端长满毛茸茸、颤巍巍、黄莹莹的狗尾巴花,还有一些跃出地面不高、叫不上名字来、很矮很小的小蓝花。这些很不起眼的花花草草,总算给坟茔增添一点生气。高山还能见到一点生气的就是头顶树上乌鸦发出的“呜呜”的哀鸣声。高山的亲戚见高山沉默不语,上前对高山说:“这已经不错了,五年前大唐的外甥从外地来这里办事,特意把坟修复一下,才有现在这模样。”
高山重重“嗨”了一声,就地捧了两把土,撒在鼠洞口处,之后悄然转身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