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架在水上或空中便于通行的建筑物。
他不喜欢小桥流水人家的那种婉约之桥。他喜欢雄伟的特大桥。他面前的桥,长不过19.59米。桥面距离桥下的河面,倒是挺高,差不多有10米。桥头的水泥墩上写着,桥建于1987年。铁路20世纪70年代通车,原来的老桥应该是被洪水冲垮了,所以新建了这座钢筋水泥桥。这座桥与他年龄相仿。
他站在桥东头,隔着铁路桥,远远望着温泉度假区。依山而建的大楼20多层,气势宏伟,夜色降临,整个大楼将是一片灯火璀璨的景象。此刻,耀眼的阳光下,五颜六色的人,正在大楼下面的露天泳池里欢腾着。看不清他们的脸。他想,肯定个个喜笑颜开。
望着那些玩水的男男女女,他感到浑身更加灼热。明晃晃的阳光下,他黝黑的脸上如同布满细密的泉眼,汗水从毛孔处汩汩而出,很快成流,顺着脸颊而下,到了脖子上,汇成的水流粗了一些。在他下意识抓拽胸前湿透的衣服时,汗水刷地一下淌过胸脯,穿过肚皮区域,在腰部积蓄后,很快淹过腰带,顺着双腿慢慢走到了脚踝。腋窝和裆部尤其不舒服。除了下意识抓拽胸前湿漉漉的衣服外,他总是禁不住地岔开双腿,同时端起双臂,或者双手掐腰。
汗水流不尽,当然也就擦不完。
全身汗浸浸的,他好像看到自己胸前正升腾着蒸汽。他有一种要被蒸熟的感觉。
无需抬头,明晃晃的太阳,就悬在头顶的蓝天上。
他眯着被阳光晃得酸痛的眼睛,往上行方向看,两山之间的钢轨,走出一个S形后,隐没在两山之间的阴影里。
再看下行线方向,过了桥是弯道,弧形钢轨上,闪着耀眼的光芒。线路上升腾着热气。钢轨表面的温度,烤个七分熟的牛排,应该差不多吧?
以前他会戴眼镜。在野外工作几天,等摘下眼镜,眼睛周围的那种惨白,让人哭笑不得。
他掐腰站了一下,转过身,抬腿顺着长满青苔的台阶跑下去。台阶一直向下,到了河边的树林深处,一棵碗口粗的核桃树上,绑着一个水笼头。水是从山上用皮管接下来的。接来那么一股山泉水,镇上的居民,来泡温泉的游客,男男女女,扶老携幼,成群结队拎着壶,或者拎着大矿泉水瓶,不分早晚,也不管是晴是雨,从镇上蜂拥而来,走过铁路大桥去接水。没有那些络绎不绝,总上铁道、过桥来打水的人,他还用在此坚守大桥吗?
斑驳的光影里,他手上攥着作训帽,急切地弯下腰,把嘴直接对准水龙头。清冽的山泉水冲进嘴里,凉意顺着喉咙而下,经过食道,很快到了胃里。凉意迅速向全身扩散。起身大口喘息的片刻,他在心里叫了一声:“爽!”又喝了两气,他把头伸到水龙头下,水流浇到头上,在头发上打着滑,流落一部分,另一部分渗进黑硬的短发,滑过头皮,汇聚到脸上,在口鼻处汇集,然后向地面流落着。
他站起身的时候,忍不住叫了两声。声音被山和树木迅速吞噬。冰凉的泉水淌进了前胸的衣服里,一瞬间,他像是置身在露天泳池里。要是在这冲个凉,多好。他站在树林的光影里,愣下神,快速弯下腰,把头伸到水龙头下,让水淋漓尽致地流到前胸和后背上。其实他的头在水龙头下,不过停滞了几秒而已。水在衣服里往下流,他哈下腰,把双臂连同帽子,完全浸湿。他很清楚,身体所体验到的凉快,只是短暂的欢愉,等站到骄阳下,随着水的快速蒸发,身体很快就会感到不适,整个人很快就会再次灼热起来。
他的上半身几乎湿透了。他匆忙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手里抓着湿漉漉的帽子,一步两个台阶,往桥头上跑。水在他的奔跑中,顺着脖子往下淌。石阶上留着水渍。还没跑到桥头,原本已经凉快下来的嗓子,一下有种要冒火的感觉。通过稀落的枝叶,他一眼看到,一个穿着蓝裙子的女子,打着一把红伞,站在桥上钢轨中间,以度假区的高楼为背景,已经摆好了造型,在她身前,另一个白衣女子背对着他,正用手机给对方拍照。
别在那搔首弄姿!心里再急,他也不能这么说,更不能带着情绪叫喊。他如同一道深色的闪电,几乎是飞到桥头的。
手上抓着湿漉漉的帽子,手心里浸着凉意。他站在桥头,招呼线路中间的两个人:“你们停一下,我跟你们说点儿事。”
摆pose的拎着裙角,似乎看了他一眼。拍照的根本没回头。两个人一点儿也不慌张。拍了照片,摆pose的到了同伴身前,两个人站在两条明晃晃的钢轨中间,在伞下看照片。他不想破坏人家的情致,可是不行。他低沉地喊了一声:“两位,抓紧从桥边走,到安全的地方再看。”
为与疾驰的列车合影,又有多少人付出了惨痛代价?
两个女子置若罔闻。在他准备上前时,她们扭动身姿,下到桥边的安全通道上。摆pose的一手打着伞,一手扶着桥栏杆,没走上几步,就又叫着跳上了路肩。她身后的白衣女子,扶着桥栏杆,盯着脚下,一丝不苟地走在后面。
桥边用水泥板搭的行人通道,板与板之间空隙挺大,空隙间可以看到桥下湍急的河水,不常走的人,走不了几步就会两眼发花,双腿发软。
两个女人走向他,都没有多余的精力关注他。摆造型的打着伞先到了桥头。他把作训帽戴到头上,帽子的正中间印有警徽。她仔细看了一下他头顶上的帽徽,娇滴滴地叫了一声:“哟,是警察啊。”
他所穿的长袖制式衬衫外面,套着一件工务线路工的专用黄马甲。不穿长袖,胳膊很容易被阳光灼伤脱皮。只穿制式衬衫,依然会被阳光打透。黄马甲也有醒目的作用。经过一个月的风吹雨打,加上太阳暴晒,黄马甲早已褪色。
后面的白衣女子,听到同伴的惊叫,抬眼盯向他。摆造型的所穿的蓝裙子,薄如蝉翼,问他:“你不热吗,穿这么多?”她在伞下,打量着浑身湿漉漉的他:“你这是……出的汗?”她把伞往他头顶的方向举着。
两个人手上没有打水的瓶瓶罐罐。大热天不泡泳池,不躲在房间里泡温泉,到铁道上转悠个什么劲。他原本想对她们说下安全上的事,当看清手上攥着手机、戴着太阳镜的女人时,他什么没说,只是往旁边让了让。
摆造型的年轻一些,她看了看他身后的两条石阶路,问他:“这条道,去哪?”她指的是生满苔藓、通往水龙头的石阶路。石阶上,有他留下的水渍。她又问:“这条路通向山顶吧,山上有什么?”除了树木野草,他不知道山上还有什么。他和同伴两班倒。无论一大早,还是夜色降臨,桥上行人络绎不绝,一个月来,他始终没顾得上上山看看。
她们要去山那边的水库。他踌躇一下,叮嘱她们,要顺着铁道边走,千万不要到线路上。摆造型的打着伞,走在前面。手上攥着手机的白衣女子跟在后面。白衣女子走了两步,突然转回身说:“你……”他看着戴着太阳镜的她,微微地笑了。他没敢露齿,他怕自己的白牙吓着对方。他面带微笑说:“水库那边景色还不错,去看看吧,只是千万注意安全。”
她镜片后面的眼睛,看不太清。
他一转身,望向大桥对面,刚好一个身影从铁道边的岔道上冒出来。他扔下身后的女子,快步上了桥。
他所迎向的是一个上了年纪、身着背心短裤的男人。那个男人手上拎着一个大矿泉水瓶,双臂随着身体的晃动,摆动得有模有样,如同一个刚刚割了二斤肉,走在镇街上的闲人。他显然已经走习惯了满是空隙的行人通道,不但不扶栏杆,而且是仰着脸过来的。他是从山东来的,已经在镇上住了一个多月,打算再住两个月。走到桥中间的位置,他停下了脚步。对方脸上全是汗,阳光下,脸上的牛皮癣浸在汗水中,闪着鲜红的亮光。他首先张口说:“好点儿了吧?”其实他并没看出,泡了一个月的温泉,对方脸上有何变化。对方昂首,左手挠了一下拎着矿泉水瓶的右胳膊:“还行,感觉能强一些。”
一身皮肤病的男人,每天要来拎两次水。多数人会选在一早一晚,相对凉快的时候来,他恰恰相反,专挑最热的时候,在大太阳底下,晃晃悠悠地来回。他曾经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说:“泡完温泉,得好好晒晒太阳,杀杀菌。”在桥头,他还说:“应该在这给你弄个小房,这大热天的,坐没坐的地方,连个遮阳光的都没有。”
当他走到桥头,回过身,一身皮肤病的男人,手上拎着大矿泉水瓶,正往台阶下面走。更远处的铁道边,红白蓝已经非常小了。穿白色防晒服的女子,依然走在后面。
身后隐约传来说话声。路基下方的羊肠小道两旁,草木丛生。过了片刻,从草木后面闪出三个人。前面是两位老年妇女,手上都拎着矿泉水瓶。她们不时回身,照顾身后的年轻女人。当看清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时,他粗重的眉毛不由地收紧了。她们相互关照着,有点儿兴奋地到了路基边。其中一个老年妇女匆忙撑开太阳伞,给年轻女人和孩子遮阳光。他居高临下,看女人怀里的孩子。孩子大概三四个月,小脸粉白,黑黑的眼睛扑闪着。哺乳期的女人,给人一种喧胖的感觉,她把孩子端到胸前说:“看,这是警察叔叔,多辛苦啊,快问警察叔叔好。”孩子乘巧地躺在母亲的怀里,只是扑闪着眼睛。他心里顿生欢喜,真想伸手摸摸孩子的粉嫩小脸。他问:“是男孩吧?”两个老年妇女抢着作答。其中一个老年妇女,不知道是年轻女人的母亲,还是婆婆,她仰着脸,急切地问他:“说这边有山泉水,在哪呢?”
暂且不说两位年长的妇女,就说年轻的母亲,她抱着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过桥?别说抱个婴儿,就是让她空着双手,走在满是空隙的行人通道上,怕是也会腿软吧?她们兴致勃勃,可他还得劝她们:“抱这么小的孩子过桥,太不安全,火车来了鸣笛,要是吓着孩子,多不合适。满地道碴,磕磕绊绊,一旦有个闪失,那可真是得不偿失啊。”后面这句,重点是说给两个年长妇女听的。
耀眼的阳光下,他拎着两个大矿泉水瓶,快步过桥,很快给她们拎回来了两大瓶子水。
他非常清楚,山里如此闷热,是大雨来临前的征兆。
第二天清晨四点半,当他被手机闹铃叫醒后,一下听到了哗哗的雨声。他光着脚跳下床,一把拉开窗帘,窗外,光线暗淡,雨下得挺大。
天地间,灰蒙蒙的,哗哗的雨声无边无际。他穿着雨衣雨靴,用手挡开羊肠小道两侧的草木,刚到线路边,一眼看到一个人的上半身。那个人站在大桥上的线路中间,没打伞,也没穿雨衣。他赶紧跑过去。对方个子不高,短发,背后看,应该是个女人。他边跑边冲那个身影喊:“你站那干吗?”对方一动不动,也不吭声。他注意着脚下,转到对方正面。雨水在她脸上淌着。看上去,她大概四十岁左右,居然穿着一件皮夹克。她根本不看他,而是双眼直勾勾地望着桥下。雨幕中,桥下浑浊的河水,咆哮着。他有些焦急地说:“这么大的雨,快回家吧。”哗哗的雨声,让他不得不放大音量。对方往旁边挪了挪。她所挪动的方向,是桥的右侧,那边没有桥栏杆。他一下紧张起来。是要跳桥吗?他身体紧绷绷的,准备随时伸手抓住她。是男人的话,他早直接上手了。虽然她头发剪得很短,额头上的头发已经打溜,但毕竟是女人。她始终不看他,雨线中,她的眼睛好像一眨不眨。他盯着她说:“火车马上就要来了,快走吧,我送你回家。”他想,她是不是在这雨天,突然找不到家了?
对方还是不吭声,只是微微踮了下脚,为的是让目光躲开他的遮挡。他更加着急。5点20分,将有一列客车经过这座大桥。这样的雨天,线路上应该不会有人,可是下这么大的雨,洪水下来,桥会不会出问题?想到有列车通过大桥,想到桥的安全,他毫不犹豫地按时上岗。他想,幸亏及时来了。
他想让对方看证件,又一想,她很可能根本不会理睬。她的注意力一直在桥下。雨声铺天盖地,让他异常焦急。他干脆脱下雨衣,亮出里面的警服。雨水打在他的头脸上,他拽拽脖子下的领花,又指指胸前的警号:“你看这,看清楚,我是警察。你站在这桥上线路中间,马上就有火车开过来,多危险,快到铁道边上去。”他想,要是还不行,那只能动手了。
她表情木然,冰冷的目光,终于对准了他。
她转身往桥头的方向走,脚步迟缓、犹疑。他跟在她的身后,听到她在自言自语:“我就是看看,河里,涨没涨水。”
雨终于变小了,终于停了,天色慢慢亮起来。草木一片绿意昂然。他脱下雨水,把雨衣搭到桥头的栏杆上。
昨天下午,目送抱孩子的老少三代人,顺着原路返回后,他站在桥头给所长打电话,建议将树林里的水管从桥下引到河对岸,这样,人们就不用上线,过桥去打水了。这完全是从给人拎水得到的启发。临睡前,所长来电话,说已经跟护路办沟通了,护路办领导说,这个想法可行,周一就来实地看看。他赶紧又向所長建议,水管要接到路基下面,要修条小道,方便大家去打水。
大桥西头,200米远的地方,所修的涵洞快完工了。验收使用后,车辆和行人可以从铁道下面的涵洞通行,到时道口就能扒掉,从大桥到车站的500多米线路,实现封闭,安全隐患基本也就消除了。想到这,他心情特别舒畅。
对方打着伞,从有栏杆那侧走过来。他以为又是来打水的。他想,这个人挺守规矩,知道在线路上行走不安全。直到对方走到他身前,把头顶的伞拿开,他才看清对方。
她打着太阳伞,围着他转了一圈,站在他身后问:“你,有没有后悔过?”
他不知道对方所说的后悔是什么,他只知道,世上没有后悔药。
“昨天,我看到你一身汗水。今天,我从楼上看到,那么大的雨,周围没有一个人,你孤零零站在这,淋在雨里,你不感到孤单寂寞吗?晴天一身臭汗,雨天一身泥水,在这么偏远的大山里吃苦,浪费青春,值吗?”
他望向温泉度假区。当我站在雨里的时候,她就在那座高楼的某个房间里,在有空调的舒适环境里,远远望着我?她的确不用吃苦。朋友圈里,她所晒的都是去哪玩,买了什么,吃了什么之类。毕业五年,她在家族企业里,已经身居要职,而我现在的样子,她不仔细看,都认不出来了吧?
太阳钻进了云层,脚前的地上显出一片阴影。
她还是站在他的身后:“你现在转身,还来得及。”
他本来想面对她说点儿什么,她如此一说,他反而不能转身了。
他踱到桥头,身子靠在桥的栏杆上。刚才站在大雨里,虽然穿着雨衣,其实是有点儿冷的,现在温度刚好。他明白,她还是想让他脱下警服,走出这大山,去繁华的城市。
在他望向桥那边的时候,她说:“前些天,我在网上看了《桥》。刚才我又看了一遍。”就好像他没看过这部老电影一样,她介绍说:“‘二战接近尾声,1944年,一小队前南斯拉夫游击队员,经过周密安排和惊险斗争,将德军撤退途中必经的一座大桥,炸毁了。遗憾的是,我没能早点儿看这部电影。”
五六年前,他非常痴迷“二战”老电影,尤其喜欢《桥》。在他建议她看看时,她出奇地反常,说他太落伍了。她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看那种破烂电影。电影讲的是游击队炸桥,而他现在是保护桥,守护大桥两侧的线路安全。她突然说起这部被她称之为破烂电影的电影,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在他身后问:“知道那座桥,在哪吗?”
他被问住了,难道不在前南斯拉夫?
他听到她说:“那座大桥,叫塔拉河峡谷大桥,在黑山共和国北部。大桥横跨欧洲最深的塔拉河大峡谷,是钢筋混凝土公路桥。你肯定知道,你守护的这座桥的长度,那你知道,塔拉河峡谷大桥多长吗?”
太阳钻出了云层。他双手抚着身体两侧的桥栏杆。
她在他身后,不知道是否已经收起了伞。她说:“那座大桥366米,始建于1940年,‘二战期间被炸毁,1946年重建,并保留至今。《桥》这部电影,就是根据当年游击队炸桥的史实改编,并在那里拍摄的。”
他想不好,她此刻的表情,只记得当年建议她看这部电影时,她激动万分,说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她说,你总看那些又老又破的电影,把脑子都看坏了。五六年后,在他内心已经平静下来的时候,也就是此刻,她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不好好泡温泉,是为给我补有关“二战”电影的课吗?
她在他身后,不厌其烦地接着讲:“电影里的插曲,《啊,朋友再见》,你会唱吗?”
她是来再次跟我说再见吗?要嫁人了?他的耳边隐约响起那首歌的旋律。她好像知道,他记不准歌词。她沉静一下,然后在他身后清唱起来。在她歌唱的时候,他的眼前晃动着游击队员的身影,他们的脸,他们坚毅的眼神,以及那座雄伟的大桥。她只唱了两段。他一点儿没想到,她居然能把一首久远的外国歌曲唱得如此动听,叫人顷刻间入心。她停止歌唱,沉默一下说:“你知道吧,这首歌其实是意大利游击队歌曲,曲名叫Bella Ciao,意思是,《再见了,姑娘》。因为被引入到前南斯拉夫电影《桥》中,又被汉译成《啊,朋友再见》,导致許多人误以为,这首歌是前南斯拉夫歌曲。”
她向他身边走了两步。他的余光看到了蓝色的伞边。他好像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她说:“我看你的朋友圈,知道你在守这座桥。我搜出了这部老电影,看了好几遍。我以前,是有些浅薄。”
他真想看看她。他好像已经忘记了她的样子。可他忍住了。
她又向他身边挪了一点儿:“深夜一个人看片,有些伤感。我真挺喜欢这部片子,尤其喜欢游击队少校‘老虎。他接到命令,必须在七天内,找到建桥工程师,将桥炸毁。党卫军把桥看得死死的,他能成功吗,会不会牺牲?每次看,我都像不知道结局一样,总为他担心。越看越觉得,你很像他。在你身上,也有着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她说得非常认真,而他,突然忍不住想笑。
他没能笑出来,不仅因为,他怕露出白牙,与脸色形成强烈对比,吓着她。更重要的是,她突然非常认真地说:“我感到害怕,非常害怕,害怕有人突然对我说,再见了,姑娘。”
他愣了一下,禁不住侧脸看她。她却停下不说了。她低着头,用蓝色的伞,遮挡住了脸。
来打水的人,还是络绎不绝。他打电话,让同事提前来替换他。他没去镇上的车站,而是在她乘坐的火车到来前,沿着生满青苔的台阶爬上了山顶。
西边,红彤彤的彩霞,血一般铺满天际。山下的镇子,一片安详。度假区的泳池里,依然有人在欢腾着。一列绿皮火车从镇上的车站开出,转过一个大弯,到了他所看守的大桥上。列车驶过大桥,在山谷间向着山外开去了。他好像看到,有个人趴在车窗口,满脸笑容,一直在拼命向他挥手。他好像听到了《啊,朋友再见》的歌声。歌声在他耳边回响着,委婉连绵,好像是她在唱。他想,多么豪放、壮阔的歌曲啊。他面对着山下的大桥,对自己说,我喜欢这首歌。他想,得找个时间,和她一起,再好好看看这部老电影。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比以前更加喜欢影片中的男主人公,那位机智勇敢的老虎。
作者简介:王齐君,20世纪70年代初生于吉林省白山市,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八届、二十三届高研班学员,全国公安文联首批签约作家,吉林省通化市作协副主席。曾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作家》等发表作品,有作品被《小说选刊》等转载,收入《2001年中国最佳短篇小说》等选集。著有小说集《昌盛街》《狂欢》《地坛》,长篇小说《水香》等。曾获首届吉林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