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茶馆

吕雪萱

上 篇

她在乡间的一处茶馆长大，茶馆原是过世的父亲跟人买下来经营的，自父亲过世后，就由她和母亲接管。活了将近二十五年，她没离开过乡里，也无意到都市闯荡，即便同年的人大多都已在都市过着租屋的打拼生活，这里几乎找不到和她年纪相仿的人。

虽然不曾离开过这里，她却听闻了许多故事。茶馆里并不喧哗，来这里赏茶的人都是想要寻找一处安静地方沉淀自己的人，而在沉淀过后，他们需要对话，他们通常会找上她。

记得有一次，一位身着简朴的少年来到这里，那少年满脸郁郁的表情，嘴角却还挂着逞强的笑。她本来还犹豫着是否应该主动去向对方搭话，没想到对方一个劲儿地朝她走来，向她讨了杯洛神花茶后，便坐了下来，悠悠问起茶馆的历史。

她将烫好的茶倒入清雅的白色瓷杯中，递给少年之后，自己也斟了一杯。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很渴望对话，似在寻找孤独却又害怕孤单。

“这里原来是一间咖啡馆，当时的那位老板遇见了一个来自澳洲的旅者，他们相恋一阵子之后，老板决定陪伴旅者启程到澳洲，度过余生。离开前，他把咖啡馆卖给我父亲，父亲一向喜欢喝茶，一接手就将咖啡馆改建成茶馆。”

“那位前去澳洲的老板不生气？咖啡馆毕竟是他的心血。”

“为什么要生气？这里是他舍弃的，是他为了爱情舍弃的地方。他既然卖给我父亲，也就是下定决心要放下了，不会再干涉。”

那少年啜了几口茶，皱了一下眉头，又露出惨淡的甜蜜表情。

“你是不是怕酸？怕酸还点洛神花茶。”她噘着嘴的模样煞是可爱。

“我对酸味虽是怕得很，但这是一种训练，有一天我会怕到不再害怕的。”少年淡淡地笑道。

“我们茶馆欢迎你常来喝茶。”

“你故事还没完呢，那老板去澳洲了之后呢？还有这茶馆，怎么现在只见到你一个人？”

“那老板去了澳洲以后，我们便与他失去联络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至于这茶馆，前阵子我父亲过世，就由我跟我母亲接管了。”

他们对话到这里就沉默下来，少年将第二杯茶一饮而尽，结了账便离开了，离开前还说明天再来。

自那以后，少年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准时出现在茶馆，她是到了第七个星期才听少年说原来他在附近当兵。

“什么时候退伍啊？”她友善地问着。

“再三年多吧。”

“这个年代的兵，也有当这么久的？”

“是志愿役，我签了志愿役，志愿役的钱多一些，生活也安定些。你说，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

“这是个深奥题目，范围太大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她开始感受到这个少年的忧郁了，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自己。其实担任厨兵，虽然辛苦，但也挺有趣的，我在那里接触了各式各样的人。”或许是担心吓到她，少年转移了话题。

“你是厨兵吗？”

“嗯。大学的时候我读的营养系，那时候开始培养料理中餐、西餐、烘焙、调酒这些能力，当了一阵子的调酒助教。你喝酒吗？下次我可以调给你喝喝看。”

“谢谢了，可是我不喜欢酒的味道。”

“是吗？有一天也许你会喜欢上。”

“不容易戒掉的东西，最好不要轻易迷上。我不喝酒，你也别费心思诱惑我喝了。”

少年顾不上她略微显露出的不悦之色，喃喃重复着她那句“不容易戒掉的东西，最好不要轻易迷上”。

她熟稔地为少年结账，看着少年略显怪异的神情，虽想多问几句，却敏锐地感觉到，现在更需要沉淀自己。她克制住还想再开口的心情，静默地目送走少年。

中 篇

就这样过了一年，自那次以后少年还是经常来茶馆饮茶，每回点的都是洛神花茶，有几次她瞧见他的犹豫，看来他很想尝试点别样的茶，却总是忍不住，无法自制地点了好几杯洛神花茶。他看起来，就像在逼迫自己承受煎熬一样。她只觉得，深深觉得，点了自己不爱喝的茶，是在浪费钱，还体会不到茶所能带来的美味。但是她选择不劝他，如果这是一种隐藏的发泄，那她也不想打断，也许，发泄完了，有一天这个上瘾的症状就会痊愈了。

她还是不想离开乡里，她想陪着母亲守候父亲一手打造的茶馆。有几次她看见少年跟母亲聊得很开心，她想，他应该能从母亲那里获得更多关于这座茶馆的历史，那些她没经历过的斑驳。她没有凑上前去听母亲说故事，只是在一旁静候着，陪着茶馆里的客人沉淀。

有时候茶馆里的客人会主动找上她，聊起自己风雨奔波的过往。

她没有太多的故事可以交换，但这无妨，客人们想用自己的故事交换她全神贯注的倾听。

这些人都是无处可倾诉的，他们有家人似若无家人，有朋友似若无朋友，外表再刚强，来到茶馆里，就都是最无依无靠的人。他们坐在垫子上，觉得沉思够了就找她说说话，或是心满意足地结账离开。

有些人可以和她饮上好几壶茶，故事都还说不到尽头。

那些伤痛，也許就因为她从未体受过，当客人们对她倾诉的时候，总能感觉到最远离尘嚣的沉静，和秘密不会外泄的安然。他们摆出真挚的自己，临柜轻声呼唤她，聊起自打出生后就不再与人倾吐过的苦闷。

下 篇

刚入冬的时候那位年轻的厨兵来到茶馆找她，问她这里会不会下雪。

“至少从在这里出生以后，到现在我不曾看过雪。再更早之前有没有下过雪，我就不知道了。”

“那这次连假，我带你去看雪可好？”

“我不想离开这里。”

“你这样好像小龙女早期一样，前半生她有多不愿踏出古墓。”年轻的厨兵有些无奈，半酸半调侃地说道。

“实际上她到了后半生也是不愿意离开古墓的。当年如果不是因为杨过，她说不定根本不会离开呢。再说了，我们茶馆人来人往的，哪里像座古墓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那个意思。别对我随口胡乱举出的比喻认真了。你不想去看雪，难不成我还能逼你？我这就自己安排，自己一个人去看了。”

他摸摸鼻子，又点了一杯洛神花茶。

“我看茶馆里那么多的人，好像都很喜欢找你聊天。”

“他们需要说话的时候，需要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的时候，就会来找我。他们知道我不会离开这里，不会把秘密带离开这个地方。”她为自己倒了一杯红茶，微甘而不涩，往喉咙吞下时是温润的触感，这种温柔的感觉她非常喜欢。

“这或许可以当成是这座茶馆的特色？可是你为什么不愿意离开这里？难道只是为了保住这些秘密吗？”

“对他们来说，这个也许可以算是特色吧。我不愿意离开，只是因为我爱透了这个地方。但这和你对洛神花茶的奇怪上瘾病症并不相同，我呢，是一出生就熟悉了这里的空气、温度和环境。就像那些无法离开温室，只要一离开就会死去的植物一样，它们太熟悉温室了，我也太熟悉这片土地了，带走我的人，无非是要我的命。”

“嘿，你的这个比喻会不会太毒狠了一些，我并没有要取走你的性命，只是很希望你也能走出这里，看看外面的世界。”厨兵讶异地说道。

他完全无法理解，一个人对土地的热爱，也能到达这么痴迷的程度。他总觉得这不是热爱，这应该算是一种逃避。

“那我很高兴你走进了茶馆的天地，至今你可曾仔细看过墙上挂着的书画字帖？你去过了那么多的地方，令你熟悉到如同你身体一部分的有几个呢？”

厨兵一时语塞，他还真的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这茶馆内部装潢的细节，他对书法没有太大兴趣，只对这里的茶有兴趣，只对偶尔的谈天有兴趣。他仔细想了想，就连住了许多年的故乡，他都快记不起细节了。

她看着年轻的厨兵发愣的模样，轻轻笑道：“我虽然不想跟你到外处行走，但我也并没有阻止你去看雪。你若不记得到过的地方，曾经历过哪些细节，那你也该知道，记忆是会随着时间模糊的，那些你舍不得、放不下的也是。”

她复又啜饮了几口红茶，傻愣着许久的年轻厨兵忽然回过神来，将手中的洛神茶放到一边，问道：“你喝的是什么茶？好香。”

“只是红茶罢了。要来一杯吗？恐怕你会上瘾它的温柔，呵呵。”

“请来一杯，我想试试看，你这里的茶是不是我喜欢的味道。”

“照你这么说，看来你根本不喜欢洛神花茶。”她边说边动作。

“我是为了初恋，这是初恋的味道啊。”

“酸酸甜甜的？我记得我这里的洛神花茶可不是苦味的。”

年轻的厨兵点了点头，取过从她手中递来的红茶。这一回，他没有立刻憋气、一口喝下，他细细看着茶杯的青瓷，每一寸的纹路，还有茶的颜色，而后将茶杯凑近鼻子，闭上眼轻轻吸了几口红茶的纯粹香气。

“真的很香。”年轻的厨兵说着，随后学着她轻啜几口，在嘴里含到不那么烫了方才徐徐吞下。就像她说的，是温柔的味道，是他喜欢的那种温柔的味道。

“我真该考虑放下初恋了。”他露出发自内心的爽朗笑容，内心许久不曾感受到如此放松。

“不完全是茶的魔力，是你自己，心里释怀了。”

年轻的厨兵终于说起初恋的故事。这几年来他总是无法向人开口这段往事，总觉得伤口一触就痛，就溢血。

他跟初恋的女孩在一起两年多，在他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他还记得，他在自己担任助教的调酒课上向她告白，老师那时不在教室，所有同学跟着起哄，还记得她当时并没有答应，他们尴尬地结束那门课，刚好也到了期末。

后来在寒假时女孩车祸受了伤，他每天在图书馆旁的坐位等待，等女孩出现，陪她做复健。刚开始女孩总是推拒，到后来，越来越在乎他；开学之后，在女孩生日的那一天，他又告白了一次，这次他成功了。

他们在一起的两年间争吵不断，也甜蜜不断，他还记得第一次牵手的时候他因为太过紧张了，手掌心的汗不停地流；第一次接吻的时候把对方给吓到了，女孩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之后的每一次接吻都是顺利的。系上的同学们都祝福他们，偶尔会在女孩选修的课堂上看见他的出现，他热衷于陪女孩一起认真听课。

女孩很喜欢喝洛神花茶，常说家里种的洛神花好美，她喜欢喝自己种的洛神花所制成的茶。那时候女孩知道他非常怕酸，还记得她是这样说的：“你很怕酸？那就当成是训练，练习不怕酸，有一天你就不会怕了。”

他真的很想很想拒绝，他怕酸是怕到连一般的酸梅糖都吃不下去的地步，只要一碰到酸，就算只是一点点，他的整张脸还是会皱得跟酸梅一样。

可是看她这样真挚地要求，他还是选择对自己残忍，答应了她的要求。

他记得他当时第一次喝的时候，本来还想在她面前装作没事、不怕酸的模样，不曾想他只喝一口就呛得差点吐出来，他整张脸皱得不能再皱，女孩却被他的模样逗笑。他很开心能把女孩逗笑，心甘情愿地度过了那段每天都有洛神花茶相伴的日子。

他大女孩一届，早她一年毕业，到了距离女孩很远的地方当兵。那时候他的心里就非常不安，因为他们开始常常吵架。他不想走，可是他也无能为力。

他希望女孩能找事情做，如果可以尽早确认下来未来想做些什么，总好过一个人不停地胡思乱想。在当兵时，只要一到自由时间，他便严厉地督促着、强迫着女孩要对自己的未来有方向，要对自己负责，对自己的理想多花一点心思。

可他却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严厉的他只换来了女孩的眼泪和冷漠。渐渐地他们以冷战代替了彼此的甜言蜜语，他身在远处，也无法将安慰确实地传达进女孩的心里，他只感觉女孩离他越来越远，甚至还有在躲避他的趋势。等到他退伍的时候，女孩向他提了分手。这是他一直不敢去想、不愿去想，却能预料到的结局，他终究要学会面对，学会一个人疗伤。

还记得他曾听过一堂课，人失恋的时候分几个时期，他刚失恋不久就卡在愤怒期，无法再继续前进。在他内心，总觉得他被女孩狠狠地背弃了，好像当初说好要在一起的誓言，都是空话，他终究还是被遗落了。

他正式退伍后，找了時间回到学校想见女孩，几次的不欢而散，女孩的不愿复合成了他心中最深刻的痛，却也加深了他的愤怒。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还残留着分手前对女孩控制的欲望，他纵然知道这样的自己是不对的，却总是无法阻止自己去关注女孩的一切，他还是不顾一切地想找到女孩，想愤怒地诉说自己衷心的思念，还有被背弃后的心酸。但女孩早已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想离他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为了防止自己再度将关系扰乱得更僵，他在自己使用的所有社群软件中封锁了女孩，以为这样可以阻止自己的想念，可他却还是忍不住，几次想要窥看女孩的动态，他来回解除了几次封锁，最终却发现女孩封锁了自己。这一回他失去了女孩的消息，他的失恋期也走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

一段时日后，他仍旧无法阻止自己期待，于是他下定决心，自主地把自由剥夺掉，投入了志愿役的行列。这是一个他无法逃也不能逃的地方，他在这里待得既心痛又快乐，心痛着那些永远没有尽头的思念，快乐于每一日的劳力，他将所有的力量释放在炒大锅饭里，每一天晚上，他可以抱着锥心的思念，和用尽力气后疲累的身体快速入睡，一天一天过，他也没有轻生的念头，就觉得这样的生活，很符合他现在的心境。他不想想得太多，不想再让心思念得这么疲惫。

他承认了内心对复合的期待还在，并且深深知道这期待大概永远不可能实现，他开始了他的疗伤过程。他随口向在军中交情较好的兵官探听这附近是不是有能买到洛神花茶的地方，没想到探听到了这座茶馆，他恢复了喝洛神花茶的习惯，然而却还是不能忍受那些酸，酸得让他忽略了茶中原本的甘甜。

“所以你的确是不爱喝酸的东西，何苦为了执着这样训练自己。”她淡淡地叹息，又斟了些红茶到厨兵的杯里。

茶水映着厨兵的脸，那张因思念而憔悴的脸，嘴角的忧郁在这一年来消去了不少。

厨兵逞强地笑着说道：“谢谢你的茶，我好了很多，我想我应该痊愈了。”

她摇摇头，微笑道：“别伪装了。你才没好，也别假装自己好了。就像你说的，自己安排一趟旅程，你就去看雪吧，你很适合到处走走。”

“你不怕我死在雪地里吗？那里似乎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地方。”厨兵半开玩笑又半带认真地说道。

“我们这座茶馆正好缺雪地里的照片，你就拍几张回来给我做装饰吧。我还想直说一件事情，你的强迫症，该改改了，别再强迫别人做你希望他做的事，不只是你的前女友，只要是人，应该都不喜欢被别人强迫或是控制。”

“……你说得对。嘿，我还想问你，又为什么知道我还没好？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的？”

“你脸上就这么写着。你的眼睛在你笑的时候没有真的弯，表情也还很忧郁。佯装是很累的，到我们茶馆来，最要褪去的就是伪装。”

“你在搜集顾客的故事吗？”

“我在搜集我人生中的碎片，它们组成的图，大概就是我这一生所能见到的七情六欲，或者更多情，更多欲。”

“但你却完全不想經历？”

“我笃信清静。”

“好吧，那我走了，下一次的假期，我安排自己去看雪。”

“请小心登山，我们茶馆随时欢迎你来喝茶。”

她目送年轻的厨兵离开，就像第一次他来时一样目送他走。

年轻的、沧桑的故事有千百种，厨兵的到来，却在她内心烙印了许久。后来厨兵将照片送来的时候，还像从前一样郁郁寡欢，看来这一场旅程并没有冲淡他内心的痛苦，他还在明信片上写着，好像到了再远的地方，伤口都还是一样痛。

她仔细地看着照片，里面并没有雪。

厨兵没有看见雪就回来了，他没有等到雪，假期就快结束了，他只好回到平地，回到军营。

“但是说好要给你带来照片的，高山远景，也是美的，请不要嫌弃。”

“如果你真的想看看雪，也请你不要放弃，还有下一次的假期，总有一天你会看到雪的。”

他们在茶馆里一边谈天，一边沉默，直到天际昏黄，厨兵才回到军中。他依旧每日每夜刻苦地孤独着，却渐渐学习不再执着，他倒数着四年志愿役的光阴，细数着还能到茶馆饮茶的光阴。

他迷上了红茶，他仍是轻易地上瘾了，不可自拔。不同的是，这次他是为了自己所爱的口味上瘾，不再是皱着眉强迫自己接受了，这让他感到心满意足，和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依旧清静，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茶香味，这是长期在茶馆待着，被茶熏染的香味。她好喜欢泡茶，被热水瓦解开来的茶叶是那么美，就像在尘俗间瓦解开来的她自己一般，毫无拘束地向四方开展，温柔而舒畅。

往茶馆的墙上贴上这张放大印刷的山峰光景照，她小心翼翼地收藏着，这份客人为茶馆带来的美好惊喜。

也许有一天，厨兵将能从心伤中走出。她愿意为每个在内心受了重伤的顾客斟上一杯温热的好茶，带给他们一丝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