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昌
〔不到时间不开门;买鸡蛋、肉等得凭票;售货员偷钱偷东西;有权有势的走后门,不满意就“制裁”你;“不入党我就不生孩子”;一张电影票就是最好的福利;单位下班副食店也下班……计划经济年代的现象,那年那天的那个店,现在看起来一切都是那么地不可思议……〕
够热闹的一天开始了。
张桂芳像以前的每一天一样早晨五点半就醒了。她的人体生物钟那么准,每天这时必醒,连休息天也是。起来后,连忙劈柴生炉子做饭,饭做好了,又赶忙拿出小柜子里的山楂片,哄着把女儿园园从梦中摇醒,许着愿强给哭哭咧咧迷迷糊糊的女儿穿好衣服,喂她吃好饭,装好饭盒,洗完脸,拢拢早该重烫的卷发,在大立柜的镜子前面转一圈,该吃饭了,可时间已来不及了,她胡乱扒拉几口,赶忙把女儿哄到自行车上,送她到临时找的一位老太太家给看(日托,每月十五斤大米,二十五元钱),然后急三火四骑上半个小时自行车,等赶到小店时,打更的王大爷已经把门开开了,正在扫散乱在门口的树叶、烂菜、果核、冰果纸棍……
“来了?你家最远,来得最早,离家最近的反而经常迟到,你说怪不怪?”王大爷是个好老头,他退休来店补差打更,连店内外的卫生也包了。
“大爷您真会说,我家远,怕迟到,走得也就早些,再说家里人少,活也少,不能比他们,家务活挺多的。”桂芳笑着把车放好,拿过铁锹,帮着打扫起来。
“哼!你也学油了,你比他们哪个拖累都大!我就看不惯那些拖拖沓沓的人!”王大爷说。
她想,这也是个老问题了,批评那么多次不管用,自己天天早来也没带起来。现在的人啊,也都麻木了,有一阵,曾好了一些,那是因为每月发奖金,迟到要扣奖,可是现在呢?没奖金了,连开工资也困难了,谁还怕你?
八点半开业,八点四十人才到了四分之三。刘桂英走过来问她:“张姐,开业不?顾客都敲门了。”
刘桂英是商店的团支书,是桂芳工作上的得力助手。桂芳听了她的话,“嗯”了一声,心里有些生气了,可是还不敢太发火,虽然这些人迟到了,也不能批评得太厉害了,要把他们惹火了,小店就要凉摊了,他们才不怕你什么主任不主任呢?再说人家总是来了,还有到现在也没来的呢。你怎么办?一批评准又得吵架,这事她经得不少,也的确有些油了。可她又一想,这能怪他们吗?自己没搞好,人家觉得在这小店没奔头,没干头,人家不说你就够意思了!她脸红了,什么也没说,自己走到前屋,把门打开。
“你们写着八点半开业,可快九点了,还不开门,挂这牌子是光让我们看的呀?”一个中年顾客一边往里走,一边发火道。桂芳紧忙陪笑道:“同志,实在对不起,今后我们一定注意!”遇到这种情况。就得这样,不然就又得吵起来,本来不对嘛,她都习惯了。顾客是最讲理的,人家都承认不对了,再发火就无理,中年顾客不好意思地向她点点头:“没什么!”
别看小店不大,住在这条街上的千百户居民可都离不开它,他们不能也不会为了二斤酱油一斤肉而跑远道上别的商店去,它没有竞争对手,它占有独一无二的优势,就是服务态度再不好,人们也还得每天来光顾。三三两两的顾客进来了,有的拎着篮子,有的拿着网兜,有的握个瓶子,男女老少,你喊他叫。小店里甚是热闹,和以前任何一天一样,这一天的营业就这样开始了。
桂芳照例挨个柜台转一圈。走到肉组时,她站住了,这是商店的骨干组,它的销售利润几乎能占全店的三分之一,四个人,两男两女,小店的两个棒小伙都在这里,她环视了一下,想向正在卖肉的组长刘师傅问句话,还没等她开口,一个叫刘爱花的售货员像燕子一样从柜台里飞了出来,笑眯眯地站在了她的面前:“哎呀,张主任,我正想找你呢!有个事。”她被刘爱花拽到一边低声道:“这事啊,本来昨天我就该向你汇报哩,可是昨下午后屋人不断,我一直没落到空,原想下班后找你,可你又提前到公司开会去了。昨晚我一夜没睡好,心想这事得好好跟你说说,我们组长啊,她偷肉了!”
桂芳不由一愣。刘爱花顿了顿,瞅瞅四周,见没人注意她,又接着说:“昨天换班吃饭的时候,组长一人顶柜台,我吃完饭正要接班,忽然看见组长切下一大块瘦肉,趁没人注意,麻利地装进空饭盒里,赶忙递给站在外边的小外甥拿走了。”
“当时你咋不抓住汇报喔?”桂芳问。
刘爱花道:“她是组长,我哪敢啊!我只能悄悄和你说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她是我说的啊!”
桂芳本想说,这是严肃的事,要认真处理,可又一想,这事既没当场抓住证据,又过去了一天。处理起来也棘手,再說刘爱花的话也未必可信,因为她刘爱花在组里不吃香,经常好搞个小汇报不说,还常常装假积极,显示自己,热一阵,冷一阵,她对刘爱花没什么好感,就说:“这样的事以后要抓住证据,你今后还要注意和同志们搞好团结!”
“是是。”刘爱花陪笑道,“主任对我太关心了,今后我一定要搞好团结,认真看书学习,突出政治,为革命多做工作,决不辜负领导对我的希望,今后你有什么任务就尽管说,我一定坚决完成。还有个事,主任,你来我们店后可瘦多了。这一年多来你真流了不少汗,操了不少心,你可得注意身体啊!给你,这是我带的几个熟鸡蛋,你待会吃了,不要推辞,让别人看见不好,张主任,我知道你天天早上喂孩子,自己老吃不饱!”张桂芳紧忙把已塞到兜里的三个大鸡蛋掏出来,放进她手里,说:“我早上吃饱了,又带了饭盒,谢谢你!”
刘爱花见她还是不收,红了脸:“张主任。快别说你的饭盒了,我都看了,老是水炖菜,连个肉星儿也没有,人是铁,饭是钢。那哪行呢?我这可不是贿赂你,我是看着你越来越瘦,心里难受。你天天没日没夜为店里操劳,我们店以前哪个领导也没像你这样干过,我劝你以后就不要老是站柜台装车卸车了,多累啊!你是领导,支支嘴就行了。这鸡蛋是我家的鸡下的,挺好吃,快装起来。主任还有事,我已经给了你两份入党申请书了,昨晚我又写了一份,我总觉得人不能不求进步,不能没有政治生命,党把我从小培养这么大,没有党就没有我,我一定要争取入党,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我都想好了,不入党我就不生孩子,昨晚我给我那位讲了半宿,他也同意了,支持我努力入党,今后还得请张主任多多帮助!”
张桂芳摸着兜里的三个鸡蛋,看着这个不入党不生孩子的刘爱花,看着她一脸激动不已的表情,心里着实也被感动了一下,她想给她讲讲道理,教育她不要把争取入党和生孩子扯在一起,可是一想,这样的时间、场合,给她讲这些不合适,还有打击人家积极性的嫌疑,就硬把鸡蛋塞给她,笑着说:“你的决心很好,咱们以后好好谈谈,不过孩子该生还是要生的,你们已结婚一年多了。李才怎么还没有来?”
刘爱花尴尬地把鸡蛋装起来,撇了撇嘴道:“他呀,你还不知道?自打从公安局放回来,蔫了不到一个月,就又横起来了,谁管得了!你看吧,不到九点半,甭想见他面!”
“我操你祖宗,现在就和你见面!”一声怒吼,像一声炸雷,从他俩背后袭来,吓得二位女同胞一激灵,愣了,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咋没看见。刘爱花害怕了,可她没装熊,看了看表,挺身还击:“那你也迟到了四十分钟!”
“老子迟到怎么样?我就是不来你要怎么样?前天你迟到没?你现在还不是组长哩!你装什么灯?显什么摆?搞什么小汇报,显什么积极?还不入党不生孩子!不是小瞧你,咱们党啊,不会要你这左派左撇子了!你再假积极上二十年,到了更年期,想生也没门了,当老绝户吧!你那鸡蛋咋不给我吃个呢?我早上还没吃饭哩!巴结领导,耗子给猫捋胡子,溜须不要命,咱张主任就那么好糊弄?人家不要还强塞。你别急,咱组长快退休了,那位置准是你的,没人和你争,你一抬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臭样!”李才平时受惯了刘爱花无中生有的小汇报,一直没吭声,今天来了个大爆发。
店堂不大,声一大都能听到,职工们都停止了售货,在看这热闹,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有的交头接耳。刘组长装没听见,低头仍在卖肉,唯有李才的同盟军,肉组的又傻又愣的二信吹了个响哨,翘起大拇指喊道:“哥们,解恨哎!”
刘爱花被骂得脸上发青,嘴唇直颤,说不上话来,最后讲出一句:“等着吧,老光棍,一辈子别想娶媳妇!”
“哈哈!”李才道,“我指望你给介绍对象?你那水平白给我都不要!”话说得都出格了,吵得也实在不是时候,不光职工们瞧好看,顾客们也像看耍猴一样,聚拢了来瞧笑话。桂芳中间劝阻了几次没劝住,这时她狠狠杵了李才一下:“你就不会少说几句?卖肉去!”也不知怎的,盛气凌人的李才一下软了,乖乖地进了柜台。
刘爱花还在生气,桂芳怕再吵起来,把她拉到了后屋。
这时,一位穿皮夹克的大个走进来,手里拎着个皮夹子,他掏出一支烟来,说:“张主任,忙呢?抽支烟,凤凰过滤嘴的,我知道你不会抽,可这是我小姨子的喜烟,这次她结婚你们够意思,有什么活要我帮忙干?”
来者是附近前进影剧院的司机王师傅,桂芳赶忙站起,接过烟来,放在一边,笑着说:“王师傅,你太客气了,明天要是有空我们想进点啤酒。”
“没说的!”王师傅打开夹子,取出一叠票,说:“这是今晚的电影票,彩色宽银幕,还是立体的,去看看吧!”
刘爱花一看有票,不生气了,也不问问桂芳,就一把把票抢过来说:“我来发!”她数了数,拿出四张,“主任,我知道你发不好意思多要,给你四张,你熟人多,其余不管大小组,一个组两张,我那张不看了,也给你!”她不放过任何一次讨好领导的机会。
张桂芳说:“我一张就够了,不用多给,看够不够一人一张?”
王师傅又拿出几张来说:“正好一人一张,我都算好了,主任的票我另外给你准备了,给!”
张桂芳接过票,说:“谢谢,给我就要!咱们店穷,没什么福利,看电影就靠你了!”
“主任,”王师傅笑道,“还谢什么哩,咱们谁跟谁啊!我想买五十斤瘦肉,二十斤排骨,我们经理儿子后天结婚,你看?”
桂芳道:“猪肉都是凭票供应,你最好下午再来买一次,一次买这么多,怕顾客提意见,刘爱花,你去办吧!”
王师傅点点头:“好,拜拜!”
屋里就剩桂芳一个人了,她拿过报纸翻起来,一、二、三版,目光最后停在四版的“读者来信”栏里,她经常注意这个专栏,生怕也给她的小店来一篇。怕曹操,曹操到。一个记者证和一张介绍信摆在了她面前,她抬起头来,来者是一个身穿料子服的中年干部,一副近视眼镜很得体地架在鼻梁上,他笑微微地问道:“你就是张主任吧?我是报社的!”桂芳感觉不妙,小店工作不好,绝不会来采访他们的什么先进事迹,一定是有人反映自己店里的事了。她立刻警觉地站起来,把疑问的目光停在那雙眼睛上,审视起来,她想起前一段有个青年拿个红皮小证冒充记者来她这里买过五斤鸡蛋,此刻,她倒宁可相信是个假记者。不是假的,她拿过介绍信,那个红红的印章像一只火眼金睛,仿佛已看透了她慌乱的心境,怕来的终于来了,“怕什么!镇静点,讲讲理由。”心灵仿佛在向她呼喊,她冷静下来,让座倒水,不卑不亢。
“怎么回事?”她坐下来,又拿起他们的报纸。
“我是根据一封群众来信,调查你们商店开后门问题的!”
“你贵姓?”
“免贵,姓孙,叫言宾。记者证和介绍信上写着呢!”“我没注意看,你就是孙言宾?”桂芳露出一股惊异佩服的神色来,仿佛不相信眼前这个不怎么起眼的人能是那大名鼎鼎的“本报记者孙言宾”。她不知道许多显赫有名的大人物实际上也都是平平常常的人。她在报上经常看到他的名字。他揭露了无数个令人愤恨的人和事,在群众中威望很高,一遇到什么不合理的事,经常就有人喊:“你们改不?我给孙言宾写信了!”也真怪,那帮人也真怕这个。她曾那么崇拜和敬佩过眼前这个神秘的人物,没想到今天竟是他亲自找她来了。
孙记者打开笔记本,笑笑说:“还没听说有人冒名顶替过我,谈谈吧!”他不知怎么把目光也停在她的脸上,久久地不动一下,且又那么自信,不慌不忙,那意思不知是催她快讲,还是注意到她脸上一大一小连哭起来也不隐去的美丽的小酒窝。她注意到了这一点,慌忙把目光转向一边的电话机上,不服软地问:“能把来信给我看看吗?”“暂时还没这个必要,你就实事求是地讲讲吧!”孙记者笑着催道。
她心里难堪,她觉着他笑得不得体,这时反不如一张冷冷的严肃的脸让她觉得正常。“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一狠心地说:“开后门哪个商店哪个单位没有?这事就是抓住谁谁倒霉,你报道吧,我们认了!”
孙言宾仿佛对这场面见惯了,一点也不计较态度,他要的是事实:“都有哪些单位来走过后门?”
“多了!电业局、供电所、饭店、粮店、影剧院、派出所、医院、百货商店、运输公司、啤酒厂,还有你们报社!”
“我们报社?”孙言宾愣了。
“你们报社食堂去年春节会餐来买过一箱啤酒!”张桂芳很得意这个猛然间想起来的线索,这是一发回击的重磅炮弹!看他怎么说!
“这得调查调查,要是真的,同样也要在报上检讨批评,你说是谁来买的,以什么名义买的?”孙言宾停下笔来问道。
“这就别问了,我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你们食堂的汽车也给我们拉过货,礼尚往来,应该的。”
“敢理直气壮地承认开后门,又敢直统统地说礼尚往来是应该的,这倒是头一次遇到,能详细谈谈你的想法吗?”孙言宾仍是那副笑微微的模样,仿佛不笑就开不了口,惹得很生气的张桂芳也不由笑了笑,问:“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孙言宾说:“真实是新闻的生命,要听假话我就不用下来了。”
张桂芳顿了顿,呷了口水,问:“你有时间吗?我一会半时可说不完啊!”
孙言宾当然巴不得她讲得深点、细点、多点,说不定今天的采访调查会再放个卫星哩,便笑道:“上午讲不完,下午讲,今天说不完,明天接着说,只要你有说的,我愿意听!”
桂芳道:“实话跟你说,我也久闻你的大名,看到你写的一篇篇鞭挞不正之风的报道和评论,我非常钦佩你,觉得你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没想到今天能见到你,也怪我们小店开后门,不过没有走后门的事你也不会来,说到这儿,倒还得感谢这开后门哩!”
孙言宾大笑起来:“你们做出成绩来我不也能来采访吗?我并不是光喜欢揭露生活中的阴暗面,我采写的正面报道不是更多吗?可人们却对那些不感兴趣,反响不大,不知怎么回事。”
张桂芳一笑说:“关键是真实,你那些先进典型的真实程度远不及揭露方面的报道。”
孙言宾又笑着问:“我跑了那么多单位,许多领导都怕我、烦我,也有说钦佩我的,可不太像是真心话,要说我说出了他们心里话的,你却是头一个,难道你不怕我在报上丢你们的丑吗?”
张桂芳说:“我敢做敢当,并没认为开后门就对,我是觉得不适当开些后门没法办,是不得已而為之。”
“这么说,你也恨走后门了?”孙言宾来了兴趣。
“当然,”张桂芳说,“我过去可以说比你还恨走后门这种不正之风,我能那么钦佩你也就是你的行为在我心中引起了共鸣,眼看着那么多奇缺商品都让有些人独霸了,有门有路的老能享受,普通百姓老是捞不着,我心里难受得想拍桌子,也曾大骂过。在没到商店以前,我去商店买东西,还因为看不惯人家开后门吵过架,摔过瓶子呢!”
“可现在你怎么?”孙言宾不解地问道。
“唉,这事说起来怪难受的,你当我现在给人开后门,心里坦然好受啊?我天天在受煎熬,我的心灵天天在受审判,一看到顾客不满的眼神,听到愤怒的责骂,我就在心里掉泪,我不知道什么是耻辱啊!我也不是没反过,没斗过,可是到头来还不是得投降!我愿意当逃兵、愿意违心地做昧良心的事吗?可是不这样不行啊!”张桂芳说着仿佛要哭了。
孙言宾也被感动了,眼睛也湿润起来。
张桂芳继续道:“去年秋天,我自荐来当这个小店的主任,我想我要管一个小副食商店了,过去我反对走后门,现在可不能开后门,要把好后门,要和那些开后门的商店对着干,给他们做个样子,谁也别想在我身上打开缺口,可是上任还不到一个月,商店就让我搞得差点关了门!”
“怎么回事?”孙言宾停住笔,问道。
“我上任头一天,就开始了大整顿,宣布了铁的纪律,谁也不许再开后门,谁开就处分谁。第二天,供电所的张所长就好像要效验我似的,他来找营业员买十斤平价鸡蛋,营业员怕受处分,就让他找我来了,我没二话,一口回绝说:‘鸡蛋是供应商品,你买这么多群众买不到了。你猜他说什么?他问:‘你不给面子?我严肃地说:‘不行!他说:‘你也有用着我的时候,走着瞧!到时你不给我送去咱就不是一家子!我心说你也太横了,吓唬谁哩!我才不怕呢!为了人民的利益连这点原则也坚持不了,那也太不值钱了,谁曾想第二天,供电所就来人把电掐了,有几个柜台黑糊糊的,看不清,不能营业,派人去责问张所长为什么偏给我们掐线,他理直气壮地说:‘你们商店线路陈旧,不能再用,该换了!问他什么时候给换,他说:‘等着吧,眼下没人!无奈,我到公司开上介绍信,到供电局去告他的状,可查了半天,人家张所长早把局里的头头哄好了,说停得对。实际上我们的线路才使用三年多,根本不能算陈旧。可又上哪说理去?弄得我们天天点蜡烛,营业员背后直埋怨,会计也说我,为了几斤鸡蛋少收入了几百元钱,劝我送几斤鸡蛋去说个好话,先供电要紧。可我大话说头里了,不能让这种人制服了啊!在不正之风面前不能退却啊,就又给你们报社写信反映,不知你们报社怎么就把信转给市委了,不知你知道不,那时还真巴不得你给写一篇哩,市委书记很重视,听说还发了火,做了批示,让尽快调查解决,我一听这下可要胜利了,可左等右等还不见来人接线,一去问,才知道供电局早给市委回答了,说已调查过了,停得有理。这下我在内外夹攻下,为了商店的利益,为了顾客和职工不再吸那蜡烛烟,不再在昏黄的烛光下摸索,我不得不屈服了,我哭了,伤心了,本来我有的是理,坚持了原则,可就是行不通,违心地去给人家说好话,陪笑脸,送去鸡蛋,还不敢要钱,你说我心里多难受!你老报道采访,这样的事少吗?”孙言宾重重地点点头,皱起了眉头。
张桂芳接着说:“这一次让步后,我心说就这一次,算特殊情况,下不为例,再不开后门了。可是后来影剧院的王司机来了,要买三十斤瘦肉,柜台又给我支来了,我心说哪怕肥瘦搭配买多少也行,可一下光要三十斤瘦的,现在的猪都肥,食品公司也是,明知人们爱瘦肉,可收购猪时偏要挑肥的收,应该是瘦肉越多收购价越高才对,说远了,剩下的肥肉谁要啊!我耐心地给他讲了难处,请他能体谅,看他也通情达理地直点头称是,不好意思地走了。我心说堵后门也不难,关键是得有方法,注意态度,讲清道理,只有落后的领导,没有落后的群众嘛!可谁知第二天采购员和会计就来叫苦了,说商店钱少拉货雇不起车,以前经常求王司机帮忙,可现在人家不管了,眼看着一车皮货压在火车站拉不回来,一天就是几十元保管费,怎么办呢?我问没别的办法了?他们说要有办法就不找你了。无奈,我只好又投降了!孙同志,你说我不这样做行吗?谁愿意去当不是人,遭群众骂呢?”孙言宾不言语了,低下了头,停住了笔。
“恕我冒昧。”张桂芳又说,“你想过没有?你揭露了那么多起不正之风,可现在这些不正之风还不是到处照样在刮!只不过是更隐晦,手段更巧妙罢了。按倒葫芦起来瓢,你说是不是这种情况?”
孙言宾默默地点点头,“唉”了一声。
“我一直在想,这究竟是一种什么问题呢?光靠揭露和批评行吗?有没有什么根本的比较彻底的解决办法呢?这些问题外国有没有?别的社会主义国家有没有?人家是怎么解决的?我想了好久,觉得许多不正之风可能是我们社会管理制度上的漏洞造成的,有些人手中的权力过大,公家的东西就好像是他自己的一样,反过来他拿这些权力和财物来走后门,来进行交换,得到他想得到的其他东西和权力,这些漏洞不堵住,不相应地规定几条法规,任其发展下去,怎么得了!”
张桂芳滔滔不绝,孙言宾一言不发,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久久地望着桂芳,说:“今天我很有收获,你说得很对,给我提出了个很严肃的问题,这个问题我也苦闷了好久了,只是没这么明确过。看得出,你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张桂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过奖了,我只不过久慕你的大名,见到你也不拘束,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了,请不要介意。”
12点了,要吃饭了,职工们进来取热好的饭盒,孙言宾站起来,笑着说:“你谈得很好,我该走了,有空我再来,再见!”
桂芳看他没伸出手来,知道他很懂和女同志接触时的礼节,就主动伸出手去,和他握别,也笑着说:“那你回去怎么交差呢?”
记者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现在我要重新考虑这方面的问题了,请留步!”桂芳一直送他到门外,他骑上车子走好远了,还回过头来瞅了她两次,摆摆手,她也摆摆手,目送他消失在拐角处。她怔怔地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她并不是庆幸自己过了这一关,她想,她仿佛找到了一个能理解她的人,人家那么有名,竟能这么谦虚地听自己的意见,这人可真好!看得出,他也和自己一样,有一颗为国分忧活蹦乱跳的心!
“张主任,快回来吃饭吧,我给你把饭盒放桌子上了。”不用问,不用回头,她知道又是刘爱花来喊她了,她本能地点点头,不知为什么,她看不惯这种人,她不像有的领导一样,喜欢别人唱颂歌献殷勤,她从心里厌恶这种势利眼巴结鬼,听李才说她原来也是這样对待前任主任的,还给他送过礼,可那个主任一调走见了面她就连理也不理了,背后还说他不够意思。刘爱花曾谈过多次要自己培养她入党,还透露出想当组长,可这哪是她一个小小的主任能说了算啊!再说也不能这么急啊。总还得考验考验吧!可看法归看法,自己作为主任,又不能流露出偏见来,不然就又是一条意见,当领导可真不好受,说话也不自由,想的不能说,说的又不是想的,难!
张桂芳刚吃完饭,刘爱花就进来了,在她耳边悄悄说:“主任啊,现在前边又吵起来了,你先别去,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刚才呀,我们不是吃饭来吗?那个李才一看就他一人了,看看台前没顾客,麻利地卷起一张工农兵就塞进一个大猪头的鼻孔眼里了,他原想没人看见,可哪能逃过我的眼睛啊!我早瞅上这小子了,上午你不是说要抓证据吗?我心说,我不去抓你,别说是我报复你,就赶忙回家叫我弟弟来买这个大猪头来了,他果然舍不得卖,正在吵呢,走,咱俩一块抓证据去!这下非煞煞这个臭失足的威风不可!”
张桂芳听着听着,觉得问题严重了,可是前边已吵成一锅粥了,不去也不行了,真是越忙越乱,这个李才,真不争气!为什么刘爱花管李才叫“臭失足”呢?原来这李才是个独根苗,从小娇生惯养,经常好打架吵嘴,父亲是个八级工,原来家境很富,不料“文革”中被文攻武卫的流弹打死了,从此家就渐渐穷了,只靠他母亲每月的四五十元钱生活,前些年他又下了乡,好不容易抽回来,又分配来到这副食小店当营业员,用他的话叫天天照半身相,干这腌臜的工作被人瞧不起,不愿干。他围着令人作呕的围裙,面对满是血腥的肉案,整天闻猪屎,摸猪刀,一时不对就摔刀扔钩子,见到熟人就低头。后来他发现卖肉这行当还真不错,谁都想吃猪肉,尤其是谁都想多买点瘦肉,猪蹄、排骨什么的,可这些东西的权力就在他的手中,他爱给谁就给谁,谁来了都对他陪笑脸,说好话,有的还悄悄给他塞电影票、戏票、香烟,给他送便宜货,渐渐尝到了甜头,也就安心了。谁想后来有个小流氓来买肉,一张口就硬朗朗要好几斤瘦肉,一句软话不说,那口气简直是命令。他哪吃这个,就不声不响连肥带瘦给他切了一块,这下那小子脸上受不了了,拿起肉就摔了回来,大骂起来,李才也不是软的,抓起肉又摔了出去,一来二去,旁人也不敢近旁劝阻,两人就动起手来,那小子拿出匕首,李才抄起切肉刀,明晃晃你来他去,叮当当上下翻飞,那小子把李才的手刺破了,李才把他的脸给划了个口子,直到派出所闻讯赶来,才算制止住,把他俩都带了去。李才原想理在自己手里,是个原告,可后来不知怎么却成了被告,原来那小子他爸是个有权的大人物,官官相护,能有他好?一整就是劳教二年,他不服,可不服又怎么样?等提前半年解除劳教回来,名声已坏了,人家光听说他被教养过,这一条就够臭的了,人家才不管你什么具体真实情节呢!他在这强大的无形的压力面前,蔫了,躺在家里怕见人,上了柜台不抬头,只管低头抬肉、砍肉、卖肉,找对象一打听他曾失足过,劳教过,人家就像躲传染病一样,至今三十三岁了,也没找到个合适的对象,有个农村姑娘倒是十分主动,可他不愿为那户口问题发愁,也就搁了下来,老母亲退了休在家操持家务,整天愁得也是哼呀嗨的。他家和张桂芳家是多少年的老邻居,两家就隔一堵墙,声一大那边就能听到,桂芳父母不幸相继去世后,李才母子没少照顾帮助她。他和桂芳从上学到下乡,一直在一起,现在他看一起长大的同学都当主任领导他了,而自己却是这个熊样,心里很不是滋味。桂芳理解他,上下班经常约他一起走,没少开导帮助他,还托人给他介绍过对象呢。李才看她挺同情自己,不鄙视自己,不是那种假马列领导,有什么心里话都爱和她唠,她说他什么都还听。
刘爱花和桂芳赶到柜台前,双方还在吵,柜台前围了一堆人,这次李才的脸上可真挂不住了,红红的,虽然理屈,可还在坚持。
刘爱花的弟弟叫刘东,他也发火了,大喊道:“我就要买这个!”商店的人一看这情景,就知道又是刘爱花使的坏,人心当即就有些偏问了李才。
李才说:“我就偏不卖这个!”他暗想这下坏了,刘东来买,而且偏要买这个藏了钱的猪头,一定是刘爱花瞅准我要报复了,这娘们,真毒!把钱抽出来吧,当着众人准露馅,不抽吧,卖给他,便宜就让他赚了,他真后悔,头一次办这勾当就不严密!这时旁边一位老大爷多了句嘴,劝刘东道:“哪个不是吃,你另买一个不行吗?何必吵呢?”
刘东不满地横了老头一眼,心说你是哪个庙的神,到这争香来了!你知道啥!也不理他,又喊道:“我偏要买那个,你给我称!”
李才也喊:“我偏不卖!”
刘东问:“为什么?”
“有主了!”
“谁?”
“我!”
“职工不许买自己柜台的东西你懂不懂?”
“我就偏要买!”
“你买就不对!”
“不对?你知道不对俩字怎么写?”
“别废话,你给我称!”
李才心想,这下他妈的没法了,看来不给他不行了,就给了他这便宜吧!五块钱买个大猪头外带鼻眼里的十元钱,老子做扣肥了他贾家了,真不甘心,可总比当众丢丑强啊!想到这里就说:“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你姐脸上,就让给你了,已经称过了,五块整,拿钱吧!”
桂芳一直想劝住,她怕吵下去露出真相来传出去成了笑话,对李才和商店都不利,李才刚扔掉包袱没几天,再出这事丢人现眼,对以后帮教不利。就想把他们带到后屋去解决,可是他俩吵得一句接一句,自己插不上嘴,一看李才答应称了,心想这样也好,刘东买回去,以后再慢慢解决,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可谁知刘爱花的主意是想丢李才的丑,她根本没想到李才能松口同意卖,一看弟弟要掏钱了,她想,傻兄弟呀,我都和主任说了,你买回去钱也得送回来啊!再说咱不敬神不办席,买回个大猪头干啥?想到这,也不顾张桂芳的阻拦,奔上前拦住刘东说:“别掏钱,咱不能买,咱们不能占公家的便宜!”
职工们有的明白,有的和顾客一样纳闷了:“怎么刚才要买!现在又不买了?怎么买回去成了占公家便宜?刘爱花葫芦里装得什么藥?”
这时桂芳看到要坏事了,便大声喊道:“刘爱花,别说了,让他俩都到后屋来!”刘爱花心里想:你主任也太偏心了,干啥老护着他啊?我今天就非要让他露露丑不可,看他还骂我不!就没理主任的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去搬那大猪头,李才一看刘爱花要和他真干了,心想,反正要露馅了,怎么能给你呢!还不如在抱夺中把钱快点掏出来呢!
于是,这两个卖肉的就耍起油手来,刘爱花往外夺,李才往里拉,一边拉一边悄悄用一根指头把钱卷抠出来,攥在手中,还装着在往里拉,瞅了个冷不防,利用刘爱花嗨呀嗨呀猛往外拽的惯性,一松手,刘爱花抱了个大猪头,仰倒在地上,弄了一身油,沾了一背灰,大家哄一声笑了:李才在笑声中趁这空档急忙把钱撑开扔进钱匣里。众人只顾笑刘爱花了,没看着,桂芳却在人堆外看了个一清二楚。
刘东忙把姐姐扶起来,正要去打李才,没想到刘爱花把他拦住了:“兄弟,咱不和他打架,一打咱就没理了,现在真理在咱手中,他的把柄在这猪鼻眼里!你们大家看啊,李才这个‘臭失足,利用工作之便偷货款,占国家便宜,往这猪鼻眼里藏了十块钱,想买回家去!兄弟你快掏出来,让大家看看,让张主任瞧瞧!”
李才脸不变色心不跳,反而平静下来,也大声喊:“你个左撇子臭溜须,别血口喷人,上午骂了你,你现在就报复!你别把自己的钱卷进去给老子栽赃!人正不怕影歪,你要掏不出十块钱来就是你拿去了!你个左撇子臭溜须!”
刘爱花回道:“你不用骂人,一会儿就有你好看的,刘东,你快掏呀!”
刘东左掏右抠没找出钱来,说:“姐姐,没有啊!”
刘爱花说:“不能没有,我亲眼看见了,你是不是一指头把钱杵进去了?”
李才高兴了,叫起号来:“你要掏不出来,得赔我十块,我还要告你个诬告罪,当着这么多人你用这办法埋汰我,老子也不是好惹的!”
刘爱花一看李才的口气忽然硬朗起来,心想坏了,是不是自己记错了?不能!是不是他掏走了?不能,没那么快!啊,他是在唬我,肯定是刘东把钱杵进去了,想到这就说:“你先别叫号,把斧头拿来砍开看看!”
李才笑笑,拿起斧头,说:“咱丑话说到头里,你也是卖肉的,规矩懂不?这猪头要是砍烂了,卖不出去算谁的?”
刘爱花不假思索:“算我的,可要是搜出钱来得算你的!”
李才道:“当然,拿五块钱来!”
刘爱花催弟弟:“你把钱给他!”
张桂芳一看事情又要坏,刘爱花一输,这猪头能买吗?难题又是自己的!就上去劝道:“我看就别砍了,这事到后边解决吧!”
谁知她这一句话激起了包括李才在内的职工和顾客们的一致反对,一时屋里吵吵嚷嚷,刘爱花更是反对,也不顾什么领导不领导了,不客气地说:“张主任,你这就不对了,矛盾迟早要解决,脓包迟早要烂,你不能老护着他,事情已到了这步田地要不找到钱,这‘臭失足要说我诬陷他,非得砍开不可!”
张桂芳心想,你个不识抬举,看不出势头的糊涂虫,一条道走到黑,真理往前越过一步就是谬误,你不后悔就行,便说:“砍开可以,那猪头你可得买啊!”
刘爱花道:“那是的,钱已经搁那了,可是主任,要是找到钱怎么办?”
张桂芳觉得该硬气了,就说:“要找到钱,按十倍罚,扣李才的工资!”
刘爱花心想,坏了,自己把主任逼急眼了,主任一向护着李才,为什么要罚这么多呢,十块钱的十倍就是一百块啊,是不是真不在了?可是到这个时候往后退是不行了,便喊:“刘东,你砍!”刘东啪啪几斧子,几下就把猪鼻腔劈开了。姐弟俩拨开众人,捧着大猪头,走到门口的阳光下,你翻我找,一无所有。刘爱花先蔫了,心想,又让李才这小子给耍了,可如今该说什么呢?
张桂芳过来问:“找到没有?”职工们有的也凑过来帮着找,还是没有,刘爱花朝桂芳不解地摇摇头。李才这下口气更硬了:“我告诉你刘爱花,烂猪头你拿回去吧,你还得赔我名誉损失,咱不能这么完事,小心我告你去!”“李才你不要得意得太早了,一定是你抽出去了!等我找找。”刘爱花说着走进柜台在肉案缝里、地下找了个遍,还是没有,就又把钱匣打开,找那带卷的钱,谁知李才已料到她会有这一手,早趁她姐弟俩砍剁的工夫把那十元钱抚平和别的十元摞成一叠了!她上哪里找去。
李才看她那既倒霉又不甘心的样子,又说:“要不要搜搜身上?这不算侵犯人身自由,你要不方便,让你兄弟来!”刘爱花大红着脸,傻眼了。
一场闹剧至此收场,众人哈哈一笑,刘东狠狠瞪了刘爱花一眼,拿起猪头说:“肥油油破烂烂的,咱买这干啥?你下班带回去吧!我怕妈骂我!”说完自个溜了。
刘爱花也窝不下这口气,拎着猪头抽泣着跑了。
张桂芳本想把猪头留下,个别和刘爱花谈谈,表扬表扬她,又看她走了,心想改天再谈吧,也就没有去追。
小店里又恢复了你买我卖的平静。过了一会儿,张桂芳走到肉柜跟前,和刘组长说:“刘姨,今儿下午你和二信辛苦一点,我想叫李才跟我到街上办个事。”
刘组长笑道:“你大主任,说话就是了,和我商量个啥?李才,洗涮一下去吧!”李才余惊未消,摸不清头脑,想不出桂芳找他会有什么事,细一想,糟了,刘爱花肯定先向她汇报了,哼!又得一顿批,可怕什么呢?她又没抓住证据,我死不承认,她有什么辙?也说不定真有别的事哩!想到这里,赶忙洗了一把,换上衣服跟了出来。
李才跟着桂芳骑上车,一路无话,拐了两个弯,进了动物园,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
她问:“你知道我找你有什么事吗?”
他答:“不知道。”
“你心里不清楚吗?”
“想不出来。”
“真想不出来?”
“……嗯。”
“还非要我点明吗?”
“是猪头的事?”
“我想问问。”
“不是已经清楚了吗?是刘爱花陷害我!”
“不是,你陷害了她。”
“这话从何说起?”
“你那两下瞒不过我!”
“你看见了?”
“都看见了。”
“那你为什么没有——?”
“我也有私心,怕丢你的脸,怕毁咱商店的名誉。”
“可我——”
“你什么!你这是犯罪!是盗窃!你懂不懂?难道你还想……”
俗话说,人有脸树有皮,谁都怕揭短。桂芳一说到这里,李才就吃不住了,他委屈地说:
“别人不知道,你还不了解我,我那两年教养是冤枉的啊!”
“可今天这不是冤枉你吧?”
“对头上的天发誓,这真是头一回啊,就让你知道了!”
“以前没偷过?”
“没有,就是往饭盒里装过两次肉。”
“真的?”
“唬你是狗!”
“为什么要偷?”
“我是看着别人眼馋,再加上我妈要我快点攒钱成家。”
“怎么看着别人眼馋?”
“你真的不知道?”
“什么?”
“你去细细查查,访访,不光咱们商店,哪个商店没有偷拿货款的事?还不止个别人!你是蒙在鼓里啊!卖肉食、酱油醋、鱼菜水果等损耗大,秤高秤低钱多钱少也没个死数,最容易丢钱!有的人是偷往鞋底塞,有的是上厕所往内衣里藏,有的是让家里的亲戚朋友轮换来买货,少给钱,多付货多找钱,要光靠工资那几个死钱,谁家里能那么趁啊!也就是你是个死心眼吧,要不这么个商店这么多货物哪能一连几年老赔钱呢?你听说个人开商店有几个赔钱的?你别以为光是损失浪费。现在是大家拿,拿大家,哪個行业不时兴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了。现在是行行都有行行的道,各有各的窍。有的捞多,有的捞少,明文上都不合法,可都有各自的巧方妙法,正当借口,而且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我开始看见人家那么干,也是装看不见,心想,咱是劳教过的人,不能和人家堂堂正正的人攀,别再闯是非了,可是慢慢觉得太吃亏了,社会主义的大锅饭我也得捞一勺,不干白不干,不捞白不捞,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只要巧妙点,偷偷干几次吧!谁知头一次就偏让那个臭溜须看见了。”
“你说你这样做对不对?”
“我知道不对!”
“以后还干不干?”
“这你放心,你对我够意思,没让我丢人,咱也不能让你为难,以后坚决改正!”
“你知道店里都有谁偷过货物货款?”
“这个不好说,反正我看见有那么几个!”
“都是谁?”
“这个不能说。”
“那算了,和你没啥可谈的了!”说完,桂芳站起来就走。
“你等等!”李才看桂芳真急了,赶忙上前拉她坐下。
“说吧,都是谁?”
“桂芳,咱们是同学,又是邻居,你对我那么好,我心里有数,你一个人抱个孩子为商店那么辛苦地干,我能不感动?可你也该了解我的苦楚,我的性格,我能出卖别人去当那什么假积极的小汇报吗?我最恨的就是那种人,就算你硬逼我说出来,你又怎么处理?不处理吧不好,处理吧没证据又惹一堆意见,还不是使你为难?你就别逼我了,逼也逼不出来。”
张桂芳一想也是,逼出来又能怎么样呢?她原来以为商店亏损主要是损失浪费,烂货丢货,损耗大,职工家属亲友来买货也就是秤高点货好点,没啥太大损失,没想到还有这个偷货款和少付钱多付货多找钱的黑窟窿,怎么能不赔!现在明白了,可又怎么办呢?总不能死看住人家卖货吧!下班也不能逐个搜身吧!都是大活人,谁能看得住?一个商店这种人不用多,有那么几个就受不了!真是没办法!
树上的雀儿在叫,远处飘来阵阵菊香,传来声声狼嗥虎啸,她的心乱极了。过了一会儿,她掏出几张电影票,对李才说:“刘爱花给你电影票了?”李才摇摇头。
桂芳心想,这个刘爱花,她咋没有给李才发票呢?她抽出两张票递给李才:“给你,你还没结婚,要抓紧找个合适的人,听说刘姨给介绍了个?一块去看看吧!”
“什么呀,那女的还没我肩膀高,见了一次面就黄了,还是你找人去看吧,别人不也在给你介绍吗?”
桂芳脸红了一下说:“没有的事,谁肯要我这带孩子的小寡妇?一个人过算了!”李才不知想说什么,顿了一下,不言语了,两人都不自然起来。桂芳又掏出几张票,打破这僵局,递给李才道:“你把这几张票都给木器五厂的刘厂长送去,求他明天就派个人来修修咱那破门。”
李才站起来,接过票说:“那我走了啊?”
桂芳嘱咐他:“骑车慢点,别像个张飞一样,净骑飞车?”
“哎。”李才骑上车走了。
李才走后,桂芳仍不放心,又推着车子回商店来,这时大家早已下了班,只有值夜班的王大爷一个人在店里,她和王大爷交谈了一会儿才骑车回家,这时天已黑下来了。一路走着,她不禁又想起这一天里发生的几件事情来,心想,麻烦是够多的了,得想想办法改变改变才行,这种状况是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